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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凶铃(小说全集)

9月5日晚上10点54分在品川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倒地死亡,死因是心肌梗塞。卡片三

午夜凶铃 - 午夜凶铃

1

9月5日晚上10点49分横滨
  数栋14层公寓和三溪园住宅区的北端紧紧相邻,这些新建的公寓已经有很多人入住。
  每一栋公寓有将近100户住家,算是人口相当密集了。
  但是,公寓里的住户们不相往来,彼此也不认识,只有在夜里窗子透出灯光时,才让人意识到这里有人居住。
  在南边,工厂的照明灯投射在漆黑的海面上,静静地拉出一道长影。
  工厂的外墙上交缠着无数管线,令人联想到人体内错综复杂的血管。而覆盖在上面的照明灯宛如闪烁的萤火虫光芒一般,形成一种特殊的美感。
  若将视线拉远一些,可以看见,一处经过规划的宅地上有一栋新颖的独立式两层楼建筑。这栋房子呈南北走向,旁边连接单行道和一座停车场,和一般新兴住宅区的房子没有两样。
  或许是因为交通不便的缘故,这栋两层楼房的后方和两旁并没有其他房子,而且到处可见出售土地的广告招牌。和另一边刚完工就马上住满人的公寓相较之下,这栋房子显得有些落寞。
  此刻,这栋房子二楼房间的灯光从洞开的窗户洒落到阴暗的路面上。
  大石智子是私立女子高中三年级学生,她坐在二楼房间的书桌前,身上穿着白色T恤和短裤,两只脚放在立式电风扇前,身体微侧地看着考前习题集锦。
  电风扇直接吹着她的肌肤,她还是嘟哝着:"好热、好热……"T恤的下摆不停地随风翻飞着。
  由于暑假期间玩得太过火,该做的功课依然堆积如山,大石智子却将心情不好的原因归咎于天气太热。
  其实今年夏天并不是很热,晴天的日子不多,海水浴场的游客也比往年少。
  不料暑假一结束,居然一连5天都出现高温。
  这种酷热的天气让智子的情绪变得焦躁不安,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老天爷。
  (天气这么热,让人家怎么读得下书嘛!)
  她一边撩起头发,一边将收音机的音量开大一些。
  这时,智子盯着停在纱窗上的小飞蛾看,小飞蛾敌不过电风扇的风势,一下子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当小飞蛾消失在黑暗中后,纱窗竟微微地颤动了一阵子。
  从刚才到现在,智子手边的功课丝毫没有进展。
  (明天就要考试了,今晚就算熬夜也没办法把考试范围看完……)
  智子焦急地望着时钟。
  (快11点了。)
  她很想打开电视收看职业棒球新闻,说不定可以从电视上看到父母,然而心中又放不下明天的考试。
  上大学是智子最大的愿望,只要能冠上"大学"两个字,不管读哪一所学校都无所谓。
  但是屋里黏糊糊的湿气让她的心情烦闷极了,根本提不起劲儿念书。
  (唉!这是高中最后一个暑假,应该过得轻松一点儿才对。
  过了这个暑假就要跟'高中女生'的身份道别了……)
  由于情绪太过烦躁,智子忽然迁怒到父母身上。
  (真是的!也不想想自己的女儿正在挥洒汗水、努力地念书,夫妻俩竟还悠闲地跑去看夜间球赛……好歹也想想我这个做女儿的心情嘛!)
  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智子的父母拿到巨人队——赛的招待券,因此两人一起到东京巨蛋球场看球赛。
  如果球赛结束后,他们没有再到别的地方溜达的话,应该早就到家了。
  但是现在,这栋全新的4居室(1客厅、1餐厅、1厨房、4卧室)房子里只有智子一个人。
  这几天明明没有下雨,智子却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湿气,除了自己身上渗出的汗水之外,她确信这个房间里有一些看不见的细小水滴。
  智子无意识地拍打着大腿,隐约觉得膝盖上痒痒的,但是她松开手之后,却没有看到蚊子的踪影。
  (是我太神经质了吗?)
  接着她听到一阵噗噗的振翅声,双手立刻高举到头顶上挥了几下。
  (苍蝇!)
  紧接着苍蝇避开电风扇的吹袭,低飞过门前,暂时从智子的视野中消失。
  智子检查一下纱窗与墙壁之间的接缝,却找不到足以让苍蝇进出的缝隙。
  (门明明关着……这只苍蝇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跑进来的?)
  突然间,她感到一阵尿意和口渴,而且有一股莫名的压力涌上心头。
  那股压力虽然不至于让她感到呼吸困难,却毫不松懈地压迫胸口……
  智子先前还不停地发牢骚,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下来。
  当她走下楼梯的时候,突然感到心脏怦怦地跳着。
  有一辆车子经过这栋房子前的道路,车灯迅速扫过楼梯下的墙面,随即又消失了。引擎声渐渐远离,四周仿佛比刚才更阴暗。
  智子故意发出重重的脚步声走下楼,随手打开走廊上的灯。
  她先解决那阵尿意,又坐在马桶上发了一会儿呆,但是心头的悸动仍然没有平息下来。
  在今天之前,智子从不曾有过这种诡异的感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智子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站起身来,将内裤和短裤一起拉上来。
  "老爸、老妈,你们就行行好,赶快回来吧!"
  她声音颤抖地说着。
  智子在厨房的大理石洗手台洗过手之后,直接用湿漉漉的手打开冰箱,将冷冻库里的冰块丢进玻璃杯中,倒入可乐。
  她一口气喝光整杯可乐,然后将玻璃杯摆在吧台上,杯中的冰块喀喀作响了一会儿,随即静止不动。
  智子忽然感到一阵令人心悸的寒意直窜上来,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又从冰箱里拿出1.5升的可乐,颤抖着双手将可乐倒进杯中。
  突然,她感到背后有一股诡异的气息传过来,那绝不是人类的气息,仿佛是一种腐肉的腥臭融进空气中,将她包围起来一般……
  "求求你……不要……"
  智子虚弱地哀求道。
  这时,大理石台上方15瓦的荧光灯突然不停地闪烁起来。
  这盏灯才新装不久,居然这么快就坏了。
  智子很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先打开屋里所有的灯,现在她连走去开灯的力气都没有,甚至没办法转过头去看身后的"东西"。
  她的背后是一间16平方米大的和室,壁龛上摆着爷爷的祭坛,房里的窗帘没有拉上,因此可以看到玻璃窗外铺着草皮的地面,以及一格一格的公寓灯光。
  第二杯可乐喝到一半的时候,智子已经全身动弹不得。
  如果围绕在智子身边的诡异气息是她心理作祟的缘故,未免浓重得离了谱。渐渐地,好像有某种东西触摸她的颈项……
  (如果是"那个"该怎么办?)
  智子不敢再想下去,她深怕自己承受不了那股渐渐膨胀的恐惧感,因此努力将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情抛诸脑后。
  (秀一说……既然"那个"上面这么讲,大家已经没有后路可退……
  到底是谁在恶作剧?)
  智子试图让自己去想一些比较快乐的事情。
  (可是,如果真是"那个"在作怪……如果那是真的……对了,那时候不是有人打电话进来吗?
  啊!老爸跟老妈在做什么……)
  "你们赶快回来嘛!"
  智子不由得叫出声来。
  然而围绕在她身边的诡异气息仍紧紧地在她身后窥探着,等待机会到来。
  17岁的智子还不太清楚"恐惧"为何物,但此时她却深刻感受到胸中那份逐渐扩大的恐惧感。
  (如果我回头看,一定不会看到什么东西,一定不会有什么东西……)
  顿时,她心里升起一股回头探看的欲望,确定自己身后根本没有东西,才能从这种快令人崩溃的状态中逃脱出来。
  智子感觉背部有一阵凉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同时一股恶寒自肩头窜起,顺着脊背往下游走,使得整件T恤都被涔涔冷汗浸湿了。
  就在这时,她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后面应该没有东西才对!
  如果我不赶快把可乐喝完、回房去念书的话,明天的考试就真的完蛋了……)
  刹那间,玻璃杯中的冰块喀啦喀啦地响着,接着碰撞成碎块,智子也在这时候应声回头……
  9月5日晚上10点54分东京品川车站前的十字路口
  路口的信号灯已经变成黄色,虽然还有时间可以冲过去,然而木村却老实地将出租车停靠在左侧。
  在这个路口上车的客人通常以前往赤坂、六本木方向的居多,他们经常会在木村等红绿灯的时候钻进车内。
  (如果能载到要在六本木十字路口下车的客人就太好了。)
  这时,有一辆摩托车经过木村出租车的左侧,在行人穿越道前面停下来,骑士是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年轻男子。
  木村觉得四处乱窜的摩托车十分讨厌,对那些在红灯亮时鲁莽地把车子骑到出租车前或停在人家车门旁的摩托车骑士最反感。
  由于今天生意不好,加上有些事情让他觉得不舒服,于是木村冷眼瞧着车旁的年轻骑士。
  这位年轻骑士头上戴着全罩式的安全帽,整张脸都遮住了,只见他将左脚搁在人行道的圆石上,吊儿郎当地晃动着身体。
  这时,一位拥有一双美腿的年轻女子从眼前走过,年轻骑士的目光紧追着她的背影看去,他的头部转了90°左右,视线定在左侧的橱窗上,年轻女子也在这时走出他的视线范围。
  过了一会儿,年轻骑士依然没有转移视线,只是定定地看着某样东西。
  此时绿灯已经开始闪烁,即将变成红灯,正在行人穿越道上的路人都加快脚步行走。木村让引擎空转,静待对面的信号灯变成绿灯。
  突然间,摩托车骑士剧烈地颤抖,接着高举双手往木村的出租车倒过来,撞上他的车门,发出一声巨响。
  (这个混账家伙!)
  木村认为这位年轻骑士是因为一时失去平衡才会倒下来,于是一边拿出紧急警告灯走下车,一边想着:如果车门有任何损坏,一定要对方负责到底。
  这时候绿灯亮了,后方的车辆纷纷超越木村的车子,驶过十字路口,年轻骑士则仰躺在马路上,双脚不停地乱蹬着,两只手挣扎着想要拿下安全帽。
  木村先查看"吃饭家伙"的受创情形,结果不出他所料,车门上有一道刮痕。
  "啐!"
  他低声咒骂着走近年轻骑士,只见安全帽的扣环依然紧紧地扣在他的下巴上。年轻骑士拼命想拿掉安全帽,仿佛要将自己的脑袋连着安全帽一起扯下来似的。
  (真的透不过气来吗?)
  木村发现年轻骑士的样子很不寻常,一屁股坐到他的旁边问道:
  "你没事吧?"
  安全帽的面罩是灰色的,木村看不清楚年轻骑士的表情。
  不过,年轻骑士却紧紧握住木村的手,仿佛有事央求他。
  木村很快地做了决定,对年轻骑士说:
  "你等一下,我立刻叫救护车来。"
  木村一边跑向公用电话,一边想着:
  (为什么突然失去平衡会造成这么严重的状况?
  难道是落到地面时撞到头部?但是那个家伙戴着安全帽,而且手脚看起来也好好的呀…… 如果他硬说是撞上我的车才受伤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木村的心头突然浮现一抹不祥的预感。
  (如果对方受伤的话,可以用我的汽车保险理赔吗?
  这么一来就得要有意外证明,还要接受警察的盘问。)
  当木村打完电话回到原处的时候,只见年轻骑士的手一动也不动地放在喉头,旁边有几个行人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着。
  木村推开围观的人群,并向大家说明他已经叫了救护车。
  "喂、喂!你振作一点儿,救护车就快来了。"
  木村说着松开安全帽的扣环,但是却轻而易举地脱下年轻骑士的安全帽,这情况根本不像会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年轻骑士的脸孔严重扭曲,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表情,那就是"惊愕"。
  他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红色的舌头缠卷在喉头深处,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看样子已经等不及救护车了。
  木村赶紧摸摸年轻骑士的脉搏,丝毫感受不到脉搏跳动。
  这个发现让木村大吃一惊,他一转身便看见倒在地上的摩托车车轮仍在空转,引擎里流出的黑油从地面缓缓流到下水道。
  瞬间,信号灯又变成红色,木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抓住路边的护栏,再度看了躺在路上的年轻骑士一眼。
  年轻骑士枕着安全帽,头部与身体之间以近乎直角的姿势向后挺立,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不自然。
  (是我将他的头放在安全帽上的吗?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奇怪的是,木村居然对几秒钟前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印象。
  这时,年轻骑士瞪得大大的眼睛正好望着他……
  今晚的天气相当闷热,木村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2
  内护城河绿色的水面上映着秋日清晨的景色,酷热的9月终于接近尾声。
  浅川和行正要走下地铁的月台时,突然念头一转,他想从更近的地方欣赏河面风光,于是他爬上通往外面的楼梯。
  报社里的空气混浊到仿佛长年沉淀在瓶底似的,让他极度渴望呼吸到外面的清新空气。
  直到绿树映入浅川的眼帘,5号高速公路和环状道路交会处的废气登时不再那么惹他心烦,微明的天空和清晨的冷空气也让他觉得精神一振。
  浅川熬了一整夜写稿子,整个人觉得非常疲劳,但是完稿时,内心的兴奋形成一种适度的刺激,使他的脑细胞依然活跃。
  这两个礼拜以来,他一直没有时间好好休息,因此打算今明两天在家好好补个觉。何况这是总编辑的命令,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休假。
  就在这时,浅川看到一辆空出租车从九段下的方向驶来,于是本能地举起手拦车。
  他这两天把竹桥到新马场的地铁月票用完了,还没去买新月票。从这里搭地铁到浅川住的北品川公寓需要400元,如果坐出租车的话,可能需要多花1500元左右。
  但是他一想到搭地铁必须换乘三次车,而且自己刚刚领了薪水,于是决定今天就奢侈一点儿吧!
  浅川之所以会想在这个地方搭出租车,纯粹是出于一时冲动。
  先前他并非特地走到外面来拦出租车,只不过当他在呼吸清新空气的时候,刚好有一辆空出租车经过,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月票已经用完,而且搭地铁又必须换乘三次车,实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如果浅川今天搭地铁回家,以上叙述的两个事件绝对不会搭上同一条线。
  更何况,多数故事不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生的吗?
  那辆出租车缓缓地停在皇宫大楼前,司机是一个40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看他眼里布满血丝,大概是熬夜开出租车吧!
  仪表板上放着司机的职业证书,上面有他的彩色照片,旁边写着他的名字——木村干夫。
  "到北品川……"
  一听到乘客说出目的地,木村不禁感觉轻松一些。
  北品川位于他们公司仓库所在地——东五反田的前头,出租车司机最喜欢载到和自己同方向的客人了。
  就这样,木村开始变得话多起来。
  "待会儿要去采访吗?"
  浅川原本望着车窗外发愣,一听到木村的话,不禁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十分讶异司机如何得知自己的职业。
  "先生,您是不是报社记者?"
  "我是杂志记者,没想到你的眼睛挺尖的嘛!"
  木村开了将近20年的出租车,他从客人上车的地点、服装和措辞就可以推断出乘客的职业。一般而言,从事比较热门职业的乘客,多半都会兴高采烈地谈起自己的工作。
  "您真辛苦,一大早就要出门工作了。"
  "不,我现在正要回家睡觉。"
  "啊……那你跟我一样。"
  平时浅川对杂志记者这份工作并没有感到特别自豪,不过今天早上他终于完成自己负责的系列企划,而且得到相当大的回响,让他重新体验到自己的报导被编印出来的成就感。
  "工作很有意思吗?"
  "还好。"
  浅川随便敷衍道。
  这份工作有时候挺有趣的,但有时却不怎么好玩。他没有忘记两年前的失败经验,甚至还记得当时的报导标题——"现代的新神明"。
  想着想着,浅川脑中浮现出自己当年颤抖着身体,跟总编辑要求做第二次采访的情景。
  这时,出租车快速地驶过东京铁塔左侧的弯道。
  "先生,您是要走运河沿岸,还是走第一京滨?"
  车子行走的路线会因目的地——北品川的停车地区不同而有差异。
  "走第一京滨,我在新马场的前面一点儿下车。"
  对出租车司机来说,乘客要前往的目的地越清楚,他们就越轻松。
  木村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后,不由得想起那次可怕的经历。
  (就快到那个地方了……)
  将近一个月来,木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十字路口。
  木村的感受和浅川一直拘泥于两年前的失败经验不同,他可以从客观立场来看待自己碰上的意外事件,更不需对它负责或反省,毕竟那是对方造成的一起突发事故,不是单靠他提高警觉就可以避免的。
  一个月的时间不算短,他几乎已经忘掉当时的恐惧。但不知为何,木村每次经过那个十字路口时,就想把当时的情况说给别人听。
  他瞄了后视镜一眼,发现浅川正闭上眼睛休息。
  "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信号灯仿佛在等待木村打开话匣子似的,慢慢地从黄灯变成红灯。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让人搞不清楚。"
  木村开了一个话头,试图引起浅川的兴趣。
  浅川一听到司机的说话声,急忙仰起下垂的头,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确认一下车子目前开到什么地方。
  "最近猝死的例子好像增加不少,没想到年轻人也会碰上。"
  "啊?"
  木村继续说道:
  "将近一个月前,我开车停在那边等红绿灯,突然有一辆摩托车朝我这边倒下来。最奇怪的是,那辆摩托车在停下来时砰的一声倒在我的车上……对了,机车骑士是一个19岁的补习班学生,而且他居然就那样死了!当时救护车跟警车都赶来了,加上我的车子被他撞到,事情闹得可大了。"
  浅川担任十几年记者所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因此他立刻记下司机和出租车公司的名称。
  "当时那个年轻人的死法很奇怪,他急着要脱掉安全帽,整个人仰躺在地上,手脚不停地舞动……我赶紧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回来时他就已经翘辫子了。"
  "地点在哪里?"
  听到这里,浅川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
  "就在那边。"
  木村指着车站前的斑马线说。
  浅川把这件事深深烙在脑海里。
  品川车站位于港区高轮,如果是那边发生事故,应该由高轮警局负责侦办,于是他迅速在脑中搜寻布在高轮警局的内线。
  一般规模较大的报社会在各个地区布下眼线,因此他们搜集情报的能力有时候甚至超越警方呢!
  "那么他的死因是'猝死'了?"
  浅川急忙问道。
  "这简直就是开玩笑嘛!当时我的车子静止不动,是他自己突然倒过来,警方居然还要我提出事故证明,保险公司那边也差点儿留下不良记录。唉!真是祸从天降!"
  "你还记得正确的日期和时间吗?"
  "先生,您是不是嗅到大新闻的味道了?嗯……大概是9月4日或5日吧!至于时间嘛……我想是在晚上11点前后。"
  说着说着,当时的情景又在木村的脑中复苏了。
  温热的空气、倒地的摩托车引擎里流出的黑油,黑油的表面反射车前灯的灯光,还有那个枕着安全帽的年轻骑士临死前饱受惊吓的表情……
  (他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吓到的呢?)
  信号灯变成绿灯,木村轻轻踩下油门,车子继续往前开去。
  这时浅川正在做笔记,隐约传出奋笔疾书的声音。
  木村的胸口忽然兴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怎么会想起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呢?)
  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强忍住不断涌上来的恶心感。
  "那位年轻骑士的真正死因是……"
  浅川出声问道。
  "心脏麻痹。"
  (心脏麻痹?法医真的这么下结论吗?
  最近应该已经不用"心脏麻痹"这种字眼了……)
  "这一点和事发日期、时间都有必要再确认一下。"
  浅川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做笔记。
  "死者的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吗?"
  "没错,就是这样。真衰,我差点儿被吓掉半条命呢!"
  "啊?"
  "哦……我是说那个人死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
  浅川的心底响起一个声音,但是他拒绝将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一起。
  这时,京滨的新马场已经在眼前了。
  "请你在前面的红绿灯处左转停车。"
  一抵达目的地,浅川打开车门,并将两张千元大钞和名片一起递给木村。
  "我是M报社的浅川,关于你刚才提到的意外事故,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儿,可以吗?"
  "嗯,没问题。"
  木村很高兴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出于一种使命感。
  "改天再给你电话。"
  "电话号码是……"
  "哦,我已经记下你的公司名称,就在这附近吧……"
  浅川正要把车门关上时,突然对自己想进一步确认的事情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最好还是不要插手这种怪事,否则有可能会重蹈覆辙。
  可是好奇心已经被挑起了,绝对不能就此放过。)
  于是,浅川再次向木村询问道:
  "那个年轻人确实很痛苦地挣扎着要脱掉安全帽吗?"
  3
  小栗总编听着浅川的报告,不由得绷起一张脸。
  他的脑中倏地掠过两年前的旧事,当时浅川好像中邪般一头栽进采访来的情报里,不眠不休地坐在文字处理机前写着教祖影山照高的半生,整个人显得兴奋异常。
  两年前,超自然现象在出版界吹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旋风,编辑部在短时间内收到一大堆灵异照片和幽灵、怪谈之类的文章,投稿信件多到简直可以用"脱离常轨"四字来形容。
  小栗总编一向自信能够将整个世界的结构加以正确地判读,惟有那些超越自然的现象令他百思不解,迟迟无法找出明确的答案。
  那时候,读者除了投稿到M报社之外,其他出版社也被卷入灵异旋风之中,大伙都被这种异常现象所震撼。
  M报社花费许多时间整理稿件,得知投稿者并非一个人寄出好几封稿件,而是每个人都有匿名投稿。大略核算之后,他们发现当时有将近1000万人投稿。
  "1000万"这个数字震惊了出版界,因为它反映出每10人中就有1个人投稿。
  不过,在他们调查出版业界的人士之后,却又发现这些人竟然都没有投这类文章。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堆积如山的信件到底是从哪里飞来的?
  报社的编辑人员为此大伤脑筋。
  然而这股热潮在众人没有找到答案的情况下退烧了,经历半年左右的灵异旋风之后,编辑部再也没收到关于超自然现象的投稿信函。
  身为报社体系中的周刊杂志编辑人员——小栗总编面对这种现象时,必须做出明确的判断,而他采取完全不理会的态度。
  小栗总编怀疑这股灵异旋风的"点火者"正是无聊的八卦杂志,那些杂志刊载了灵异照片和许多人的经验谈,因此煽起读者们的投稿热。
  他很清楚这种说法不能说服所有人,不过他的责任就是要想办法找出合理的解释来处理这种异常情况。
  之后,小栗总编底下的编辑人员将投稿信件原封不动地送到焚化厂,所有与超自然现象有关的报导就此被销毁,久而久之,那股前所未有的投稿热便慢慢地冷却下来。
  不过那时候,浅川竟然愚不可及地在即将熄灭的火上洒油。
  小栗总编定定地看着浅川的脸,心里想:
  (难不成你想重蹈两年前那次惨痛的经验?)
  "我说你啊……"
  每当小栗总编不知该怎么说的时候,就会以这句话做开场白。
  "我非常清楚总编在想什么。"
  "不,我是觉得有趣的事情当然值得投注心力去报导,但情况如果又像两年前那样……就有点儿伤脑筋了。"
  小栗总编仍然坚持两年前那股超自然现象旋风是人为造成的,而且那个事件在当时造成极大困扰,导致他对所有超自然现象都怀有偏见。
  "我并没有刻意去碰触那些神秘事物,何况这种'偶然'似乎不太可能存在。"
  "偶然……"
  小栗总编把手搁在耳朵旁边,在脑中重新整理一下他们先前谈话的内容。
  (浅川老婆的外甥女——大石智子9月5日晚上11点前后在本牧的家中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她才17岁,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
  在同一时间,一个19岁的补习班学生骑着摩托车在品川国铁车站前等红绿灯时,也因为心肌梗塞死亡……)
  "我倒认为这是一种单纯的偶然,你只是从出租车司机口中听到一件意外事故,然后又在不经意的情况下,想起你老婆的外甥女死亡的事情……如此而已不是吗?"
  "请你听清楚!"
  浅川努力想引起小栗总编的注意。
  "那个摩托车骑士在死亡之前,曾经做出要拿掉安全帽而痛苦挣扎的举动哦……"
  "然后呢?"
  "而智子的尸体被发现时,她也是用双手的手指卷绕头发,使劲儿抓着自己的头。"
  浅川见过智子好几次,她就像一般女高中生一样珍爱自己的头发,因此,她不可能会那么用力拉扯自己最珍视的头发。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让她做出那种举动呢?
  浅川每次想起智子想扯掉头发的身影,就会联想到一个看不到的影子,更对那股驱策她拉扯头发的无形力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我真是搞不懂……你会不会太钻牛角尖了?他们两人都是因为心脏病发而死亡,既然如此,他们在死前当然会感到痛苦,难免会做出拉扯头发或是想脱掉安全帽等举动来,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啊!"
  浅川在心里承认有这种可能性,但他还是摇摇头说:

2

"总编,心脏病应该是胸口痛,为什么要抓头呢?"
  "我说你呀……你有过心脏病发的经验吗?"
  "没有。"
  "那你有没有问过医生?"
  "问什么?"
  "问问看心脏病发的人是否会做出抓头的举动?"
  这下子浅川无话可说了。
  其实他已经问过医生,而医生回答他:
  "那种情形有可能发生,不过在其他情形下也会做出这种举动,譬如:蜘蛛网膜下出血或脑溢血时会引发头痛,同时腹部也会觉得不舒服……"
  "总而言之,就是视个人情况而定啦!就像学生解不开数学习题时,有人会搔头,有人会抽烟,也有人把手放在腹部……"
  小栗总编一边说,一边旋转着椅子。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一切都还没有定论,而且我们杂志的篇幅也不够用。你应该明白两年前发生过那种事,因此这类报导我们不会再轻易去碰触了……有些事情你越是抱持那种想法,就越会写出那样的内容来。"
  (或许就像总编所说,这两件事只是单纯的偶然罢了。
  可是,医生最后也歪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一点又该怎么解释?)
  浅川曾经询问医生心脏病发作时,是否会想要扯掉自己的头发。
  结果医生只是皱着眉头、低吟一声,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
  不过,从医生的表情可以得知他目前没有碰过这种例子。
  "我明白了。"
  (现在只好先乖乖撤兵,除非我能发现这两个事件之间更有力的联系,否则是很难说服总编的。
  如果没有进一步的发现,再放手吧!)
  4
  浅川挂断电话后,手依然放在话筒上,对于自己刚才在电话中那种奉承、谄媚的口吻很受不了。
  对方听清楚浅川来电的理由之后,一改原先傲慢的语气和态度,细细盘算这篇报导将
带给他多少好处。
  浅川之所以打这通电话,主要是为了9月开始连载的"TopInterview",这个企划以当代新兴公司的社长为采访对象,报导他们的奋斗过程。
  他已经顺利地和对方订下采访时间,应该感到很满意才对。
  然而浅川此刻的心情却异常沉重。
  (哼!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甘苦谈,例如:自己是如何善用优势、利用机会、克服困难等等,然后便是永无止境的成功故事……)
  浅川非常痛恨想出这种企划的人,但为了让杂志部继续维持下去,这一类采访又不能不做。
  他一向很在意自己能不能被分派到有挑战性的工作,像这类不需运用想像力的工作虽然可以让肉体轻松一点儿,却会造成精神疲劳。
  这时,浅川朝四楼的资料室走去。他一方面是去查询资料,为明天的采访做准备。另一方面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让他挂心,那就是该如何找出两件猝死事件之间的关联。
  正当他试图将那位庸俗社长的声音甩开之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发生在9月5日晚上11点前后的猝死事件只有那两件吗?)
  于是,浅川决定去查阅9月上旬的报纸。
  以往他只看买卖之类的报导,社会新闻多半也是浏览一下标题,因此当时很可能漏看了某些报导。
  他隐约记得在一个月前,报纸社会版的一角刊登了一个奇怪的标题,他看到标题时心里不禁一惊,正准备往下看的时候,却被同事叫走了,之后一连串的忙碌让他没能看完那篇报导。
  浅川从9月6日的早报开始查起,他相信一定可以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那么9月7日的晚报……)
  过了一会儿,浅川凭着记忆找到那篇他没看完的报导。
  那篇报导被一则34名牺牲者的海难事故挤到角落,所占篇幅比浅川想像中的更小,难怪他会忽略掉。
  浅川拿起银框眼镜,把脸凑上去,一字不漏地看着报导内容:
  出租车里发现一对青年男女的尸体
  7日上午6点15分左右,一位小型卡车司机发现停在横须贺市芦名县公路旁边空地上的自用小客车前座有一对青年男女的尸体,随即向横须贺警局报案。
  从车牌号码循线追查,发现这对死亡的男女分别是东京都涩谷区的补习班学生(19岁)和横滨市矶子区某私立女子高中的学生(17岁),车子是补习班男学生在两天前向涩谷区的租车公司租来的。
  尸体被发现时,车门是锁上的,而且钥匙插在锁孔里。据推断,这对男女的死亡时间在5日深夜到凌晨天亮之间,从车窗紧闭的情况来研判,两人是在熟睡期间缺氧致死,也有可能是服药自杀,详细死因尚未得知,到目前为止查无他杀嫌疑。
  尽管报导内容十分简短,但是浅川已经从中发现一些线索——
  第一点:死亡的高中女生和他的外甥女——智子就读于横滨同一所私立女子高中,而且都是17岁;另外,租车的男生则跟品川车站前猝死的年轻骑士在同一所补习班补习,两人都是19岁。
  第二点:他们死亡的时间十分接近,死因同样不明。
  (嗯,这4个人之间一定有所关联,若要找出他们死亡的共同点,应该不需花很多时间才对。)
  浅川在大报社里工作,不用担心搜集不到情报。
  于是他兴匆匆地走向编辑室拿这篇报导的影印本。
  一个小时后,横须贺市公所记者俱乐部内,吉野坐在专用桌前振笔疾书。
  浅川站在吉野身后叫了一声:
  "吉野先生。"
  浅川已经有一年半没见到吉野了。
  "哦……是浅川啊!发生什么事了?你竟然特地跑到横须贺来……先坐下再说。"
  说完,吉野拉出一张椅子请浅川坐下。
  从吉野满腮胡楂的模样来看,实在想像不出他是个体恤别人的好人。
  "最近忙吗?"
  "还好。"
  吉野是浅川在新闻部任职时,比他早3年进报社的前辈,今年35岁。
  "我问过横须贺通讯部,才知道吉野先生在这里。"
  "你找我有事吗?"
  于是浅川将他影印的报导递过去,吉野接过那篇报导,花了相当长的时间阅读它。
  其实那篇报导正是吉野写的,他不用看也知道内容是什么。奇怪的是,他竟全神贯注地看着报导。
  过了一会儿,吉野表情严肃地问道:
  "这篇报导怎么了?"
  "关于这件事,我想知道得更详尽一点儿。"
  吉野站起来说:
  "好吧!我们到隔壁去喝杯茶聊聊。"
  "你有时间吗?"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而且你这件事比较有意思。"
  市公所旁边有一家咖啡店,只要有200元就可以在里面喝一杯咖啡。
  吉野一落座便转向吧台高喊:"两杯咖啡。"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浅川,并将身体往前倾。
  "你听着,我当社会版的记者已经有12年了,在这12年中,我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过像这么奇怪的事情我还是头一次碰到。"
  吉野说到这里,先喝了口水,才接下去说道:
  "浅川,就当是交换条件吧!告诉我,你在总公司出版部工作,怎么会想调查这件事呢?"
  (现在还不能让吉野知道我的想法。)
  浅川想要报导一个属于自己的"独家新闻",如果被吉野这种高手知道的话,自己的猎物很快就会被他抢走。
  因此,浅川决定编一个谎言。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我的外甥女跟那位死去的高中女生是朋友,她一直缠着我问东问西的,我想既然都到这边来了,就顺便……"
  真是个不入流的谎言。只见吉野满脸狐疑地看着浅川,眼底闪着狡猾的光芒,索性将身体往后一靠。
  "真的吗?"
  "嗯,你也知道现在的高中女生很烦人的,朋友去世就已经够惨了,偏偏又死得那么奇怪,所以她向我问了一大堆问题……请你把详细情形告诉我吧!"
  "你想知道什么?"
  "警方查出死因了吗?"
  吉野摇摇头说:
  "唉!总而言之就是心脏突然停止跳动,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他杀的嫌疑吗?譬如被勒死或是……"
  "不可能,脖子附近没有内出血的迹象。"
  "胃中有药物吗?"
  "解剖之后也查不出什么反应。"
  "这么说来,这个案子还没有了结……"
  "结什么案哪!这又不是凶杀案件,若不是以病死,就是用意外死亡了结,当然更不会有什么调查小组了!"
  吉野说着又往后靠在椅背上。
  "为什么要隐瞒死者的名字?"
  "因为他们都还未成年,再说……也有可能是自杀殉情。"
  吉野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只见他扑哧一笑,然后身体往前倾,低声说道:
  "男生的内裤连同牛仔裤一起褪到膝盖,女生也一样,内裤都褪到膝盖了。"
  "这么说来,是在办事的当儿了?"
  "不,是正要开始享乐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
  吉野忽然用力拍了一掌。
  "有事情发生了!"
  他说话的语气让浅川的情绪跟着激动起来。
  "浅川,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找到什么相关的线索?"
  "这……"
  "我会保守秘密的,而且我也不想抢你的'大饼',只是对这件事感兴趣罢了。"
  浅川依然默不做声。
  "喂,别让我心头发痒嘛!"
  浅川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先别说比较好,但是他又无法圆谎。
  "对不起,吉野先生,能不能请你耐住性子再等一阵子?我答应你两三天之后,一定把整件事情详细说给你听。"
  吉野一听,脸上立刻浮现出失望的表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浅川露出恳求的眼神,并催促吉野继续说下去。
  "嗯,照现场的情形来判断,只能解释成那对男女正要大干一场的时候,却突然窒息身亡,唉!这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原先也推断他们可能事先吃下毒药,后来药效发作才导致他们窒息死亡,可是检验结果又没有任何药物反应……虽说有些毒药查不出反应,不过一个补习班学生和高中女生怎么可能轻易拿到那种毒药呢?"
  吉野想起车子被发现的地点,当时他曾经到现场看过,印象相当深刻。
  在芦名转上大楠山的县公路旁边有一块长着茂密树林的空地,那辆自用小客车就停在那里。
  一到晚上,那附近几乎没有车辆经过,从山上延伸下来的树林成了天然屏障,对没有什么钱的情侣而言,真是再好不过的幽会地点了。
  "男学生把头贴在方向盘和窗户上,女生则把头埋进座位下方和车门之间,两人就以这样的姿势死了。当时我亲眼看到那两具尸体被人从车上抬出来的模样,车门一打开,那两具尸体分别从两边的车门滚落下来。
  "那两具尸体仿佛被人从内侧挤压,而且那股力量在他们死后30个小时仍残留在车内,因此当调查人员伸手打开车门时,两具尸体顿时砰的一声弹出来。
  "你注意听好,那辆车是双门式的,车钥匙一旦放在锁孔里面,门就打不开,而当时钥匙是插在锁孔里的……也就是说,那辆车子处在一个完全密闭的状态下,怎么可能有外来的力量挤压他们。但是,他们却在死前露出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
  吉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一阵吞口水的声音传出,但不知道是浅川还是吉野发出来的。
  "你想想看,假设森林中跑出可怕的野兽,他们两人应该会害怕得抱在一起才对。就算男生不这么做,那个高中女生绝对会吓得紧紧抱住男生,何况他们又是一对恋人呢!可是,他们非但没有靠在一起,反而还尽可能地远离对方,背部紧紧抵住车门。"
  吉野双手一举,摇摇头说:
  "根本搞不清楚他们究竟遇上什么事。"
  如果当时横须贺没有发生那件海难事故,这篇报导应该会被大肆渲染,成为社会大众茶余饭后的话题。
  尽管调查人员觉得现场的情况十分诡异,却没有人说出口。
  大家明知道一对年轻男女同时因心脏病发而死亡的几率微乎其微,却又以牵强附会的解释逼自己接受。
  没有人愿意被当做一个没有科学概念的笨蛋,因此不敢将心中的疑问提出来。同时大家都害怕去面对难以解释的莫名恐惧,并认为有科学根据的说明会让自己觉得好过一些。
  这时,浅川和吉野的背脊窜起一股寒意,两人在短暂的沉默中确认彼此心里的想法。
  但事情不会就此结束,今后正是一切事件的开端。
  不管人类累积多少科学知识,仍无法以科学法则来解释所有事物。
  "发现尸体的时候,那对男女的手放在什么地方?"
  浅川唐突地问道。
  "头……他们用双手蒙着脸。"
  "是不是像这样,想要把头发扯光似的?"
  "咦?"
  "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用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好像要把头发拔掉?"
  "嗯,我想是这样。"
  "吉野先生,能不能请你将那个补习班学生和高中女生的地址、名字告诉我?"
  "可以呀!不过,你可不要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看到浅川笑着点点头,吉野便起身拿资料,不料桌子因为他身体的碰撞而摇晃一下,咖啡都洒在托盘上了。
  5
  浅川原本想趁工作空当去追查4名少男少女的死因,后来由于工作太繁忙,迟迟无法按照计划进行。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在日渐浓重的秋意催促之下,酷暑渐渐成为人们的回忆。
  这一阵子,浅川才仔细留意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但一直都没有发现类似事件。
  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多人相信那4个人的死亡只是单纯的偶然,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联。
  吉野可能已经忘了这档事,他在那次会面之后就没有再跟浅川联系。如果吉野还将那件事放在心上,应该会跟浅川联络才对。
  另一方面,浅川对这个事件的热忱也逐渐消失,他将随身携带的4张卡片从口袋里拿出来,重温一下自己坚信"事非偶然"的想法。
  这4张卡片上分别写着死者的名字,底下空白处则仔细记载他们4人的出生年月日、地址、在校状况、死因等经由采访所得到的情报。
  卡片一
  大石智子昭和四十七年10月21日生
  私立启圣女子学园三年级,17岁
   地址:横滨市中区本牧元町1-7号
  9月5日晚上11点左右,父母出门期间,死在自家一楼的厨房,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二
  岩田秀一昭和四十六年5月26日生
  英进补习班一年重考生,19岁
  地址:品川区西中延1-5-23号
  9月5日晚上10点54分在品川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倒地死亡,死因是心肌梗塞。
  卡片三
   遥子昭和四十八年1月12日生
  私立启圣女子学园三年级,17岁
  地址:横滨市矶子区森5-19号
  9月5日深夜至天明在大楠山麓县公路旁的车中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四
  能美武彦昭和四十五年12月4日生
  英进补习班二年重考生,19岁
  地址:涩谷区上原1-10-4号。
  9月5日深夜至天明和 遥子同时在大楠山麓的车上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浅川经由访问确知大石智子和 遥子是同一所高中的朋友,岩田秀一和能美武彦则是在同一家补习班补习的重考生。
  从 遥子和能美武彦在9月5日深夜开车前往横须贺大楠山麓这一点来推断,他们两人即使不是恋人,应该也是经常玩在一起的亲密朋友。
  浅川向 遥子的朋友打听之后,得知她确实跟一个东京的补习班重考生交往,只不过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是何时且如何认识的。
  由此推断下来,便产生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是否也是一对恋人的疑问。
  但是不管浅川怎么调查,都查不到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是一对恋人的证据。
  (也许智子根本就不认识岩田秀一,那么将他们4人连接在一起的线又在哪里呢?
  如果那个"神秘东西"以随机方式来拣选牺牲者,这4个人的关系未免又太接近了。会不会这4人得知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因此遭到谋杀?
  抑或他们同时在某个场所感染了侵袭心脏的病毒?)
  浅川尝试以科学的观点来思考,边走边摇头。
  (有那种会引起急性心肌功能不全的滤过性病毒吗?)
  "滤过性病毒、滤过性病毒……"
  他一面爬楼梯,一面喃喃自语。
  浅川重新考虑是否应该先寻求科学方面的解释,暂时假设这个世上存在一种引发急性心脏病的病毒,这种假设比超自然现象来得现实、具体,而且不用担心会遭到他人讥笑。
  尽管地球上目前尚未发现这种病毒,但它有可能隐藏在外层空间飞来的陨石内部而带到地球上,也有可能是一种新开发出来的生化武器。
  (嗯,我姑且将它当做是一种滤过性病毒在作怪吧!)
  不过,所有疑问并没有因为浅川这个假设而获得解决。
  (这4个人为什么死前都带着一脸惊恐的表情?
   遥子和能美武彦为何在狭窄的车内拼命地想逃开对方?
  还有,尸体上为什么检验不出任何病毒?)
  这些令人费解的问题依旧在浅川的脑中萦绕不去。
  如果这4个人是由于细菌外泄、受到感染而死,那么第三个疑问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答案:一定是有关单位下令保密。
  根据这个假设,我们从尚未有其他被害者出现这个事实来判断,可以很明显得知这种滤过性病毒并非经由空气感染,它可能像艾滋病毒那样经由血液、体液感染,或者是一种经由特殊管道才会感染的病毒。
  果真如此,他们4人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接触到那个"神秘东西"?
  (当务之急是要过滤这4个人8月到9月间的行动,找出共同的时间、场所。
  但如果这是他们4个人的秘密,父母和朋友都不知道的话,那么就不容易查出来了……)
  这时,浅川坐到文字处理机前面,暂且将来历不明的滤过性病毒赶出脑海。
  他有一篇报道必须在今天完成,于是拿出刚刚采访回来的笔记,开始一边听录音带的内容,一边快速地整理。
  明天是星期天,浅川要和妻子——阿静去探望她的姐姐——大石良美,他想亲自到智子死亡的地点,感受一下现场的感觉。
  在还没有决定报道标题的情况下,浅川开始敲起键盘……
  6
  浅川和妻子阿静在本牧的姐姐家见到父母。自从智子去世后,两位老人家每逢休假日便从足利到东京安慰女儿。
  看到父母憔悴的面容带着深沉的悲哀,阿静不禁觉得一阵心痛。
  老人家原本有三个孙子(女)——长女良美的女儿智子,次女纪子的儿子健一,以及浅川夫妇的女儿阳子,但由于智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孙女,老人家每回看到智子的时候,脸上总是露出喜悦的笑容,十分宠爱智子。
  阿静知道父母听到智子不幸去世的消息时,内心所承受的悲哀有多么深重,她甚至比较不出是姐姐、姐夫的哀伤较深,还是父母的悲伤较重。
  (孙女……真的有那么可爱吗?)
  今年刚满30岁的阿静在心中假设自己的孩子死掉,大家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努力地揣摩姐姐的悲哀。
  但无论如何,阳子目前才一岁半,实在很难与正值青春年华就猝死的智子作比较。阿静无法想像随着物换星移,自己对儿女所累积的情感会有多深。
  除此之外,阿静还对一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老公平常总是嚷着"忙、忙、忙",为什么会主动提出要来探望大姐呢?)
  先前他为了赶稿子,连智子的葬礼都没有参加,而且他只见过智子几次面,两人也没有亲密交谈过,应该不会如此不忍离去才对。
  过了下午3点半,阿静住在足利的双亲准备启程回家。
  "老公,我们也该……"
  她轻敲浅川的膝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阳子似乎想睡了,我们就让她在这里睡一下吧!"
  浅川夫妇今天带着女儿——阳子一块儿来探望姐姐,现在应该是她睡午觉的时间,只见她露出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
  如果让她在良美家睡午觉的话,阿静他们就得再多待两个小时。
  但是面对刚丧女的姐姐、姐夫,这两个小时该谈些什么呢?
  "让她在电车上睡就好了嘛!"
  阿静压低声音说。
  "我看她还没上电车就会开始烦人,到时候就伤脑筋了,我可不想再领教阳子的吵闹本领。"
  每当阳子在喧闹人潮中有了睡意,脾气就会变得特别拗、难以安抚。
  她会用力舞动手脚、拉开喉咙大吵大闹,搞得父母不知如何是好,一旦开口骂她,情况只会变得更糟。
  浅川每次遇上这种状况时,总是被四周投射过来的视线弄得很不自在,一句话都不说。
  阿静也不想看到丈夫不悦的脸色,因此目前除了让阳子在姐姐家睡觉之外,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就这么办,让她到二楼去睡一下吧!"
  阳子的头枕在妈妈的膝盖上,双眼已经合了一半。
  "我去哄她睡。"
  浅川轻抚女儿的脸颊说。
  浅川平常很难得照顾孩子,因此这句话更让阿静觉得奇怪。
  (难不成他是感受到父母失去孩子的悲痛,懂得将心比心了?)
  "你今天是怎么搞的?好像怪怪的……"
  "没事啦!阳子应该很快就会睡着,交给我就行了。"
  于是阿静把女儿交给浅川。
  "那就辛苦你了,如果你平常也这样帮我就好了。"
  阳子从母亲的胸口移到父亲怀里时,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沉入梦乡。
  就这样,浅川抱着女儿登上楼梯。
  二楼有两间和室及一间智子先前住的西式房间,他轻轻地将阳子放在南向的和室里,倾听阳子发出轻柔的鼻息声沉沉睡去。
  接着,浅川蹑手蹑脚地离开和室,一边注意楼下的情况,一边偷偷走进智子的房间。
  他对自己侵犯死人隐私的行为感到有点儿理亏,但心底却一再告诉自己:为了制裁一项大恶行,这种做法是情有可原的。
  (我不是为了写报道,只是想找出他们4人之间共同的时间和场所。)
  浅川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收放着高中女生常用的文具,还有3张照片、小置物盒、信件、备忘簿和裁缝用具。
  (如果能在这里找到日记或记事本,就比较省事了。)
  浅川从书架上拿起一本笔记本翻阅了一会儿,接着又从抽屉内侧找到一本非常女孩子气的日记本,只见前面几页记录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而且上面的日期也已经十分久远。
  书桌旁的彩色箱子里没有书,反倒是放了一个红色小碎花图案的化妆箱。
  浅川拉开化妆箱的抽屉,发现里面摆着几样廉价饰品,散落的耳环大都不成对,梳子上还残留着几根头发。
  接着,浅川打开定做的衣柜,一股高中女生特有的清新香味迎面扑来,只见里面挂着几件彩色花纹的连身裙。
  他一边仔细地找寻线索,一边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
  (老婆和姐姐、姐夫似乎谈得很热络。)
  于是浅川伸手到每件衣服的口袋里寻找,结果找到手帕、电影票、从山手到鹤见的定期车票、学生证,以及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一个名字——野野山结贵。
  (啊!这名字应该怎么念?他是女人还是男人?
  为什么这张写着别人名字的卡片会放在这里?)
  就在这时,浅川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他迅速将卡片放进自己的口袋,再将定期车票放回原处,轻轻关上衣柜。
  当他来到走廊时,良美刚好走上二楼。
  "请问……二楼有厕所吗?"
  浅川的神情显得有些慌张。
  "就在尽头那边。"
  良美似乎没有起疑心。
  "阳子乖乖地睡了吗?"
  "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没有关系。"
  良美轻轻地点点头,便走进和室。
  浅川进入厕所后,兴奋地拿出卡片来看。
  那是一张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会员证,卡片底下写着野野山结贵的名字和会员号码、有效期限,背面列着5条注意事项,以及公司名称、地址——
  太平洋休闲俱乐部有限公司
  地址:东京都千代田区曲町3-5号
  TEL:(03)261-4922
  (如果这张卡片不是捡来或偷的,很可能就是智子向野野山结贵借的。
  这个俱乐部位于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接着,浅川借口买烟,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你好,这里是太平洋休闲俱乐部。"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凭贵公司的会员证可以到什么地方度假?"
  对方没有回答,于是浅川急忙补充道:
  "我的意思是……从东京出发玩两天一夜……"
  (如果4个人一起离家两三天的话,很容易引起家人的注意,而且之前的调查中并没有发现这方面的线索,因此他们可能只是到近距离的地方投宿一晚。
  如果只投宿一晚,随便编一个到朋友家住的理由就可以瞒过父母了。)
  "可以去南箱根的太平洋乐园综合设施。"
  年轻女子以平淡的声音回道。
  "那么,我可以在里面享受什么样的休闲活动呢?"
  "嗯,我们有网球场、户外运动,还有游泳池。"
  "住宿方面呢?"
  "我们有旅馆和出租别墅小木屋。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寄说明书给您参考。"
  "好的,那就麻烦您了。"
  浅川佯装是休闲中心的客人,希望能问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请问旅馆和别墅小木屋也对外开放,供一般人使用吗?"
  "是的,不过收费是以一般费用为标准。"
  "这样啊……那么,是不是可以请您把那边的电话号码给我?我想找个时间过去看看。"
  "如果您想住宿的话,这边可以接受预约。"
  "嗯……不用了,我们有人开车,或许会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随时过去,请你告诉我电话号码就好了。"
  "请您稍候。"
  在等待的期间,浅川拿出备忘纸和原子笔。
  "您准备好了吗?"
  电话那头年轻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告诉浅川两组11个数字的电话号码,浅川动作迅速地记下来。
  "另外我想再确认一下,贵公司在其他地方有类似的旅游点吗?"
  "在滨名湖和三重县滨岛町有同样的综合休闲乐园。"
  (这些地方太远了,高中生和重考生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吧!)
  "这么说来是名副其实地面对太平洋了?"
  之后,年轻女子开始不厌其烦地解说成为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会员之后,可以享受到多好的优待。
  浅川稍微响应几句之后,趁机打断对方的话:
  "我知道了。其他事项我会直接看介绍手册,我现在把地址给你,麻烦你寄说明书过来给我参考。"
  浅川报上自己的住址之后便挂断电话。
  (嗯……如果有多余的钱,倒是可以考虑成为他们的会员。)
  阳子睡了一个小时便醒来,而阿静住在足利的父母也回去了。
  这时候,阿静在厨房帮经常陷入沉思的姐姐清洗餐具,浅川则十分殷勤地将餐具从客厅拿到厨房。
  "喂,你今天究竟是怎么搞的?"
  她一边洗餐具,一边问道:
  "不但哄阳子睡觉,还会到厨房来帮忙,是心境上的变化吗?如果能持续下去就好了。"
  浅川正在想事情,不想被打扰。
  此刻,他真希望阿静能像她的名字一样静得不发一语,而要让女人闭嘴的惟一方法便是默不做声。
  "老公,阳子睡觉前你帮她换尿布了没?若在别人家尿床,可就丢脸了。"
  浅川不理会阿静,径自环视着厨房的墙壁。
  (智子就死在这里,据说当时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可乐泼洒在地上。
  或许当她从冰箱里拿出可乐想喝的时候,就被那种病毒侵袭了。)
  浅川试着模仿智子的动作,伸手去打开冰箱,然后拿着玻璃杯,作势要喝可乐。
  "老公,你在做什么?"
  阿静张大嘴巴瞪着他看。
  浅川不理会阿静的叫唤,仍旧一边摆出喝可乐的样子,一边回头看向后方。后面是分隔客厅和厨房的玻璃门,大理石台上的荧光灯正好投射在门上。
  或许由于外头天色还亮,客厅内又亮着灯光,玻璃门上只映出荧光灯的亮光,并没有将站在这边的人的表情映照出来。
  (如果玻璃门的对面漆黑一片,而这边的光线十分明亮,如此一来就跟智子当时站在这里的情况一样……那么,这扇玻璃门应该就会变成一面镜子,将厨房里的景物都照出来,就连智子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也无所遁形。)
  浅川暗自在心里描绘玻璃门可能映照出的各种事物,仿佛中邪似的将脸凑近玻璃,仔细研究光亮与黑暗之间的变化。
  正当阿静惊恐地想去碰触他的时候,二楼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啊!阳子醒了。"
  于是阿静赶紧用毛巾擦干手,匆匆跑上二楼。
  这时,良美刚好跟阿静擦身而过,浅川把那张卡片递给良美说:
  "这张卡片掉在钢琴底下。"
  浅川若无其事地说,并静待良美有何反应。
  良美接过卡片,翻过来看了一下。
  "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她诧异地歪头思考。
  "会不会是智子跟朋友借的?"
  "可是我没听过野野山结贵这个名字,智子会有朋友叫这个名字吗?"
  说完,良美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浅川。
  "真是的,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只是那孩子已经……"
  良美顿时哽咽得无法出声。
  以她目前的情况来看,任何一件琐事都会加深她的伤痛,因此浅川在心里犹豫着该不该提出问题。
  "请问……智子在暑假时有没有跟朋友一起到这个休闲俱乐部去?"
  良美摇了摇头。
  她相信智子绝不是那种为了跟朋友外宿而说谎欺骗父母的孩子,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个考生呢!
  浅川很能理解良美的心情,现在的她根本不想去碰触有关智子的事情。
  但是,他由此推想智子一定是对父母撒谎,说要到朋友家去念书了。否则以一个即将参加考试的高中女生要求跟男性朋友到出租别墅投宿,铁定会遭到父母拒绝。
  "我去找出这张卡片的所有人,把卡片还给他好了。"
  良美无言地点点头。
  接着她听到丈夫在客厅叫她,便离开厨房。
  刚失去独生女的大石坐在崭新的佛坛前,对着智子的遗照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悲伤,叫浅川听了好心酸。
  他只能暗自祈祷,希望这对夫妇能够尽快重新站起来。
  目前浅川得到一条线索,如果真是野野山结贵把休闲俱乐部的会员证借给智子的话,在听到智子的死讯后,他应该会立刻与智子的父母联络,要求拿回自己的会员证才对。
  只可惜,智子的母亲——良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浅川专注地思考着所有可能性。
  (野野山结贵应该不会忘记会员证的事情,他和父母是亲属会员,而且又付了那么昂贵的会费,不可能平白无故抛弃这张会员证。
  会不会是他将卡片借给其他三人——也就是岩田、 遥子、能美其中一人,结果在因缘际会下传到了智子手中,然后便一直留在她这里。
  假设野野山已经联系过他借出卡片对象的父母,而对方的父母找遍了孩子的所有遗物,却始终找不到卡片,因为卡片是在智子这里。
  照这么推断的话,如果跟其他三名死者的家人取得联系,或许可以问出野野山的住址……嗯,今天晚上就立刻拨个电话问问看。
  如果这么做依旧找不到线索,那么这张卡片将他们四人连系在共同时间和场所的可能性就降低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跟野野山见面谈谈,万不得已,只有从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会员号码去找出他的住址。
  只要我善于利用报社的资源,一定可以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老公,老公!"
  阿静的声音夹杂在孩子的哭声当中,听起来非常惊慌。
  "你能不能来一下?"
  浅川顿时清醒过来。
  阳子的哭闹方式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浅川愈往楼上爬,这种感觉就愈强烈。
  "怎么搞的?"
  浅川带着一丝责备的语气问道。
  "这孩子今天有点儿奇怪,好像中邪似的,哭法也跟平常不一样。老公,会不会是生病了?" 
  浅川一听,便将手搁在阳子的额头上。
  (没有发烧呀!)
  阳子不仅小手一直在发抖,身体也不停地颤动着,而且一张小脸红通通的,双眼死死地闭着。
  "她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会不会是醒来时,发现四周没人才这样的?"
  孩子醒来的时候,若发现母亲不在身旁时多半会开始哭闹。
  可是当母亲跑过来抱住她时,一般孩子都会马上停止哭泣才对。
  (婴儿会借着哭泣来表达自己的需求,而现在到底是……
  这孩子究竟想说什么?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在撒娇,两只细小的手臂用力地伸向上方……
  她在害怕!没错,这个孩子是因为过度恐惧才哭的!)
  阳子别开脸,微微松开拳头指着正面。
  浅川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只见天花板下方30厘米处悬挂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般若面具。
  (阳子是害怕鬼面具吗?)
  "喂,是那个!"
  浅川用下巴指了指般若面具。
  夫妻俩同时看着般若面具,然后转头看着彼此。
  "你是说……这孩子怕鬼?"
  于是浅川站起来拿掉挂在柱子上的般若面具,让它的正面朝下,放在橱柜上面。
  他这么做之后,阳子的哭声终于停止。
  "阳子乖,不怕鬼鬼了。"
  阿静知道阳子嚎啕大哭的原因后,顿时松了一口气,并开始一边摩挲女儿的脸颊,一边安抚她。
  但是浅川却无法释然,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惧,不想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
  "喂,我们赶快回去吧!"
  他催促老婆赶紧回家。
  傍晚从大石家回来之后,浅川立刻按顺序打电话给 遥子、能美武彦、岩田秀一的家人,主要是询问他们是否从孩子的朋友口中听过"休闲俱乐部"的事情。
  最后,岩田的母亲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浅川。
  "有一个自称是我儿子高中时代的学长的人打过电话,说他想拿回先前借给我儿子的休闲俱乐部的会员证,可是我找遍儿子房间的每个角落,还是找不到什么会员证,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浅川因此取得野野山结贵的电话号码,立刻打电话过去。
  结果,野野山说8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他在涩谷和岩田碰面,同时将那张会员证借给岩田。当时岩田好像说要和邂逅的高中女生到俱乐部去投宿,暑假快结束了,再不趁最后几天玩一玩,怎么可能全神贯注去应付考试呢?
  野野山听到岩田这番话之后,笑着斥责他:
  "笨蛋!重考生哪有什么暑假可言?"
  8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26日,如果想到某地投宿的话,很有可能是27、28、29、30日当中的一天。否则一到9月,不要说重考生,就连一般高中生也要迎接新学期的开始。
  晚上9点,浅川把耳朵贴在寝室的门上,听到妻女发出稳定的鼻息声。
  对浅川而言,这是他心情最为安适的时刻,除非妻子和女儿都睡着了,否则他确实很难在两居室的狭窄空间中找到一个工作的地方。
  他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倒进杯子里。
  由于发现了那张会员证,他的调查工作总算往前迈进一大步。
  8月27日、28日、29日、30日这4天中的某一天,岩田秀一他们很可能到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旅游点投宿,而且应该以位于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别墅小木屋最有可能。
  就距离而言,他们不太可能到箱根以外的地方去,而且没什么钱的高中生应该会利用会员证去投宿廉价的出租别墅,加上用会员证去投宿,4个人平均分摊一栋5000元的小木屋,每个人只要负担1000多元,应该是最划算的选择。
  浅川手边就有别墅小木屋的电话号码,可以直接打电话到柜台查询他们4人是否曾以野野山结贵的名义去投宿,只不过俱乐部的柜台不会给任何答案。
  休闲俱乐部内的管理员都经过特别训练,他们将保护客人的隐私视为一种基本义务,就算出示大报社的记者身份,明确告知对方调查目的,只怕管理员也不会在电话中透露什么。
  浅川暗自盘算要不要先和当地的分社取得联系,请关系良好的律师要求对方出示账册。在这种情况下,管理员应该会乖乖地出示账册给警察和律师看。
  不过这么一来,浅川之前所伪装的身份马上会被识破,而且也会给报社带来困扰。
  想要找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方式进行调查,最快也得花上三四天,浅川没有耐心等那么久,他对解开事件谜底有一股炽烈的热情。
  (到底会查出什么样的结果呢?
  假如他们4人真的在8月底到南箱根太平洋乐园别墅小木屋住了一晚,结果导致他们死亡的话,那他们到底在那边碰上什么事情?)
  就在这时,浅川突然想起阳子的哭声。
  (今天下午阳子看到般若面具的时候,为什么会吓成那样?)
  在回家的电车上,浅川问阿静:
  "老婆,你跟阳子讲过鬼故事吗?"
  "啊?"
  "你有没有用画册或什么东西告诉阳子鬼是可怕的东西?"
  "我怎么可能……"
  夫妻俩的交谈到此为止。
  阿静并没有产生任何疑问,但是浅川却一直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恐惧的情绪是人类本能的一部分,它与后天被教导去害怕某种可怕事物是不一样的。在远古时代,人猿就对雷电、台风、野兽、火山爆发,还有黑暗等事物,感到惧怕不已。
  因此,小孩子第一次听到打雷声和看见闪电时,便出于本能地知道要害怕。
  只不过雷电是真实存在的事物,而"鬼"……
  字典上对"鬼"的注解是"想像中的怪物"或"死者的灵魂",如果阳子因为鬼的可怕长相而感到害怕的话,那么她应该也会惧怕同样有可怕脸孔的酷斯拉模型。
  但是,阳子曾经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看到制作精巧的酷斯拉模型,当时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很好奇地看了许久。
  (这一切又该怎么解释?
  简而言之,酷斯拉只是一种想像中的怪物,而鬼……只有日本才有鬼吗?
  不对,西方也有类似的东西,只不过他们叫它为"恶魔"。
  阳子还怕什么东西呢?
  对了,是"黑暗"……这孩子非常怕黑,绝对不进入没有点灯的房间。)
  黑暗和亮光呈明显的对比,而且确实存在于四周。
  现在,阳子正在漆黑的房里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沉沉地睡着……



10月11日星期四
  雨势渐渐转强,浅川不禁加快雨刷的速度。
  箱根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原本小田原一带还是晴天,随着高度的增加,湿气也愈来愈重,浅川来到山崖附近就遇上了大风雨。
  白天时,可以从覆盖在箱根山的云层预测山上的气候,可是夜里开车必须专心注视前方的路况,因此无暇顾及其他。
  等到浅川停下车、抬头看向天空时,才发现天空的星星不知在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在东京车站搭乘下行列车时,街上只不过罩上一层薄暮,到了热海车站租车时,月亮已在云层间隐约浮现。而现在,原本飘落在车前灯光圈中的细小雨丝已经变成大雨滴,雨水不停地敲打在车窗上。
  仪表板上的液晶时钟显示19点32分,浅川迅速在心中计算一下来到这边所花费的时间。
  他在17点16分搭下行列车,到达热海是18点7分。18点30分走出车站,办好租车手续,尔后又在超市买了两杯杯面和一小瓶威士忌,19点整离开市区。

3

前面是一条闪着橘色灯光的漫长隧道,一穿过这条隧道,进入热函道路之后,应该就可以看到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入口指示牌。
  浅川开车进入贯穿丹那断层的隧道中,耳边的风声突然变得不一样了。浅川和车内的所有东西顿时笼罩在橘色的灯光下,诡异的气氛使他失去沉着与冷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对面没有来车,四周静得除了雨刷发出的吱吱声外,听不到其他声响。
  浅川关掉雨刷,心想在8点以前应该可以到达目的地。
  此刻马路上空荡荡的,可是浅川没有猛踩油门的冲动,因为他对即将前往的地点很没好感。
  今天下午4点20分时,浅川一直守在报社的传真机旁边,热海的通讯部有了回复,传真文件上附有8月27日到30日之间,别墅小木屋房客住宿账册的影印本。
  浅川一看到打印出来的影本,顿时雀跃不已,因为上面果然有野野山结贵、大石智子、 遥子和能美武彦这4个人的名字,他们在29日投宿于别墅小木屋的B4号房。
  很明显的,岩田秀一冒用野野山结贵的名字,这么一来,就能明确掌握这4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和场所。
  8月29日星期三,刚好是他们4人死亡的前一星期,他们肯定投宿在南箱根太平洋乐园别墅小木屋的B4号房。
  于是浅川当场拿起话筒拨了别墅小木屋的电话号码,预约今天晚上的B4号房间。
  浅川有足够时间在那里过一夜,只要能赶上明天上午11点的编辑会议就行了。
  车子穿过隧道之后,前方出现一个收费亭,浅川递上300元硬币,随口问道:
  "南箱根太平洋乐园在前面吗?"
  浅川早就知道要怎么走,甚至已经在地图上确认过数次,他现在只是觉得好久没见到人,因此一看到人便想和对方说说话。
  "前面有指示牌,请在指示牌处左转。"
  浅川接过收据,却迟迟没有开车。
  收费亭内的男人一脸讶异地看着浅川,浅川只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慢慢地发动车子。
  数小时前,当浅川证实那4个人前往南箱根太平洋乐园投宿时,曾经感到十分喜悦,但此刻那股喜悦已经荡然无存,而且那4人的脸孔在浅川眼前忽隐忽现,仿佛在笑着告诉他:想打退堂鼓就趁现在!
  浅川一再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在这时候放弃,何况新闻记者追寻真相的特殊本能正在他体内蠢蠢欲动呢!
  他承认这次单枪匹马前来调查,的确给自己带来一股强大的不安和恐惧。
  (如果跟吉野说这件事情,他大概二话不说就会跟来了。
  但是这时候不适合有同业的人随行……)
  浅川已经把这一连串过程记录下来,存进磁盘中。
  他希望找到一个不碍事又愿意为这件事特地跑一趟的人,而事实上,他心中早已有个适当人选。
  那个人是某大学的客座讲师,对于超自然现象有相当独到的见解,他平常有很多空闲时间,很适合参与浅川的"探险"。
  但是,浅川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和那个"特异人士"处得来。
  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指示牌立在山坡的斜面上,上面没有任何霓虹灯装饰,只用黑色油漆在白底油画板上写字。如果在车灯照到指示牌的一瞬间没有仔细看的话,很可能就会错过了。 浅川驱车左转,开进山路。
  途中,茂密的玉米和丈把高的草茎从两侧垂到路面上,使得原本就狭窄的道路变得愈加窄小,让人对每一个急转弯之后可能会出现的景物感到不安。
  就休闲俱乐部这类游乐区而言,这条通道似乎太狭窄了。浅川一直担心前方是否无路可走,而且路面弯度很大,又没有路灯,他只好放慢速度往上爬,万一对面突然出现来车,就不会连闪避的时间都没有了。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路面持续往上攀升,两旁开始出现许多正在出售的新别墅,接着马路被划分成双线道,路况也变得比较好,路旁还立着漂亮、美观的路灯。
  一进入太平洋乐园的建地,到处都可以看到华丽、炫目的装饰,浅川不由得为这急剧的变化感到十分惊讶。
  广大停车场的对面有一栋三层楼建筑,里面有服务中心和餐厅。
  浅川把车子停在广场上,走进服务中心。他抬头看了大厅里的时钟一眼,刚好是8点整,跟他先前估计的时间一样。
  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某处传来砰砰的打球声。
  他循声望去,看见服务中心的下方有4个网球场,在黄色灯光的照耀下,有几对男女正兴高采烈地打球。
  更令人惊讶的是,4个球场居然都挤满了人。
  浅川实在无法理解有人会在10月上旬,星期四晚上8点跑到这种地方来打球。
  (这些人是发什么神经啊?)
  不过,站在这里可以一眼看尽三岛和沼津的夜景,对面黑压压的一片正是田子浦海。
  浅川在外面待了一会儿便走进服务中心,一进门就是餐厅,餐厅是采用整片玻璃墙的设计,因此外面的情形一览无遗。
  浅川朝里面看了一眼,顿时十分惊讶。
  尽管餐厅的营业时间只到8点,但现在里面依然坐了一半的客人,其中有举家出游,也有女孩子凑成的团体。
  浅川再度感到百思不解。
  (这些人到底从哪里来的?我实在很难想像他们是经由刚才那条山路上来的。
  该不会是我刚刚走的是小路,事实上还有更宽广的路?
  但这里的职员明明在电话中说:"在热函道路的中途往左转,直接上山路。")
  浅川依照对方的指示开车过来,怎么也想不出还有其他通道。
  他知道餐厅已经准备打烊,但仍走进去。
  可能是为了让客人欣赏美丽的夜景,餐厅里面还点着昏黄的灯光,玻璃窗外的草坪呈现平缓的弧度,视线往草坪下方延伸,可以看见万家灯火。
  浅川抓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服务生,询问别墅小木屋的所在地。
  服务生指着浅川刚才进来的大门说:
  "从那边那条路右转,大约走200米就可以看到管理员办公室。"
  "那里有停车场吗?"
  "管理员办公室前面就是停车场。"
  浅川之所以特地走进餐厅,是因为他先前将小木屋想成"13号星期五"电影中那种阴森建筑,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糟。
  另外,他到现在还没从那条险恶山路带给他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一上山又看到那么多人在山上享受打网球和用餐的快乐,总觉得这里的人好像都不是活人似的。
  他站在停车场一端俯瞰山谷,只能看见散布在缓坡上的10栋小木屋中的6栋,更下面的地方连路灯都照射不到,没有一间木屋露出灯光,完全被吞没在深暗的树阴中。浅川今晚要投宿的B4号房刚好位于亮光和黑暗的交界。
  他绕到正面,打开管理员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却不见半个人影。
  原来管理员坐在左手边后面的和室里,他没有留意到浅川走进来,而柜台挡住浅川的视线,因此他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后来他从反射在橱柜玻璃上的英文字幕和影像画面来判断,管理员不是在看电视节目,而是在观赏西洋电影,只见一大堆录像带将旁边的橱柜塞得满满的。
  浅川伸手扶着柜台,朝里面打了一声招呼,一个60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马上探头出来点头致意。
  "我是之前预约住宿的浅川。"
  小个子男人一听,马上打开登记簿来确认。
  "是B4房吧!请在这上面写下您的大名和地址。"
  于是浅川在登记簿上写下本名,因为他昨天已经把野野山结贵的会员证邮寄回去给他。
  "您一个人来吗?"
  管理员抬起头,一脸狐疑地看着浅川。
  以前从没有客人单独到这里投宿过,因为这么做是很不划算的。
  管理员递给浅川一套被单,回头看着橱柜说:
  "如果您想看录像带,我们这里的片子应有尽有。"
  "你是指录像带出租吗?"
  浅川快速地瞄了一眼那些录像带的片名,其中有《星际大战》、《回到未来》、《13号星期五》……大都是一些以科幻为主的西洋名片,此外还有不少新片,想必来这里投宿的多半是年轻人吧!
  浅川扫视一遍之后,并没有找到自己想看的片子,更何况他今天来这里是有其他"目的"的。
  "很不巧,我还有工作要做。"
  浅川将放在地上的手提文字处理机提起来给管理员看。
  管理员见状,似乎了解浅川一个人到这里来投宿的理由了。
  "房里的设备齐全吧?"
  浅川小心地确认道。
  "是的,您可以自由使用。"
  其实,浅川只需要一个可以烧开水冲泡面的水壶就行了。
  浅川接过被单和钥匙,正要离开办公室时,管理员忙不迭地为他说明B4号房的地点,之后又说了一声:"请慢慢享用。"
  浅川依照管理员的指示来到小木屋前,戴上预先准备好的橡胶手套,然后才打开门,按下玄关旁的开关。
  这是他保护自己不受病毒感染的措施,也是一种让自己心安的做法。
  小木屋里从壁纸到地毯、4人座的沙发、电视、餐具组等,所有东西都是新的,而且看起来相当实用。
  浅川脱下鞋子,走上玄关,大略巡视一下屋里的设备。
  客厅对面有一座阳台,二楼和一楼各有一间9平方米的和室,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确实太奢侈了。
  他将蕾丝窗帘和玻璃门一起拉开,让新鲜的空气流进屋内。
  小木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这跟浅川原先的想像完全不同,照这么看来,他很可能会无功而返。
  他走进客厅旁的和室,打开橱柜查看一下,结果什么都没看见。
  检查过衣橱之后,他脱下衬衫、长裤,换上一件针织衫和运动裤,并将脱下来的衣物挂在衣橱里。
  接着,浅川爬上二楼,点亮和室房里所有的灯。
  (我真是孩子气!竟然把房里的灯都点亮了。)
  浅川轻轻打开厕所的门,确认里面的情况,然后让门开一道小缝,但是这个举动让他想起小时候玩的试胆游戏。
  夏夜里,他常常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上厕所,于是把门打开一道缝,要求父亲在外面等候。
  厕所的另一边用毛玻璃隔出一间漂亮的浴室,里面没有残留任何水气,浴缸也是干的,由此可见最近没有客人来这间小木屋投宿。
  浅川想脱下橡胶手套,不料橡胶手套却因为流汗而粘在手上,迟迟拿不下来。
  这时,高原上的冷风吹进屋里,将窗帘吹得轻轻飘飞起来。
  浅川从冷冻库里拿出一些冰块放进杯子里,接着倒入半杯先前买的威士忌。本来他想加入水龙头的水冲调一下,却在转瞬间放弃这个想法,随即关上水龙头。
  他目前还没有勇气食用这间小木屋的东西,但基于微生物怕冷、怕热的特性,他才会对冷冻库里的冰块放松戒心。
  他让身体深深地沉进沙发里,然后打开电视机,一个新人的歌声随即流泻出来。这个时候,东京也在播放同样的节目。
  过了一会儿,浅川将电视转到另一个频道。
  其实他根本无心看电视,只是将音量调到适中,然后从包里拿出摄影机放在桌上,准备录下突发状况。
  一切准备妥当后,浅川啜了一口威士忌,顿时感到镇定不少。
  他开始在脑中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一遍。
  (如果今晚在这里找不到任何线索,那么原本计划要写的报道就会触礁了。)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找不到线索就代表那种可怕病毒不存在,那么已经有妻有子的浅川就不会莫名其妙地死去。
  浅川将两腿伸到桌面上,心情有些烦躁。
  (我到底在等什么?难道我不怕吗?
  喂,你不会害怕吗?搞不好死神会找上你呀!)
  想到这里,浅川不禁环顾一下四周。
  但无论他怎么做,就是无法将视线集中在墙上的某一点。每当他盯着一样东西看时,就会觉得自己的想像有可能随时成形现身。
  突然间,一阵冷风从外头吹进来。他走过去关上窗户,正想拉上窗帘的时候,不经意地瞥向窗外,刚好看见B5号房的屋顶一片漆黑。
  (网球场和餐厅里都挤满了人,为什么这边只有我一个人?)
  他拉上窗帘,确认手表上的时间是8点56分。
  浅川进入这间小木屋还不到30分钟,却感觉已经过了1小时那么久。
  他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努力安慰自己待在这间小木屋内不一定会有危险。再说,别墅小木屋已经完工有半年之久,投宿到B4号房的客人应该不少,而且住过这个房间的人并没有全部死掉啊!
  根据浅川先前的调查,曾经在这间别墅小木屋过夜的客人之中,只有那4名男女死掉。如果多花一点儿时间继续追查,或许会查出更多诡异的死亡事件,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其他类似的案例。
  总而言之,这栋小木屋并不是问题所在,关键在于他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浅川自问自答地说:
  "不,应该说他们在这个房间里能做什么?"
  (厕所、浴室、橱柜和冰箱都找不到任何线索,就算原先留下了蛛丝马迹,可能也被刚刚那个管理员处理掉了吧!
  照这种情况来看,与其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喝威士忌,不如去找管理员询问一些事情来得有效率。)
  浅川已经喝完第一杯酒,他又倒了第二杯酒。
  此时他心中的危机感渐渐松懈,于是用水龙头的水将威士忌调淡一些。
  浅川开始觉得利用工作空当跑到这种地方来调查真是愚不可及,他拿下眼镜洗了把脸,望着镜中那张苍白无神的脸……
  (搞不好我已经感染上病毒了。)
  想到这里,他一口气喝光刚调好的酒,接着又调了另一杯。
  他从饭厅走回客厅时,突然在电话机下面的架子上发现一本笔记簿,封面上写着"旅途的回忆"这几个字。
  浅川翻开笔记簿,发现里面记载着旅客们到此投宿的感想。
  4月7日星期六
  小侬绝不会忘了今天这个日子,因为……这是秘密,优一好温柔哦!
  嘻嘻嘻!
  原来这是旅客在借宿中留下的回忆和心情手札,下一页画着一对父母亲难看的脸孔,大概是带着幼儿出游的一家人吧!
  日期是4月14日,而且又是星期六。
   爸爸是胖子。
  妈妈是胖子。
  所以,我也是胖子。
  4月14日
  尽管浅川心中有一股要从后面开始看起的强烈欲望,但他还是勉强自己一页一页地翻看,因为跳着看或许会漏掉某些线索。
  大致说来,在暑假之前投宿的多数旅客都是趁着周末假期来的,暑假之后,写心情手札的日期间隔便缩短了,尤其接近8月尾声的时候,感叹夏天即将结束的声音也相对增加了。
  8月20日星期日
  啊!暑假就要结束了,什么好事都没碰到,谁来救救我?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吧!我有一辆400毫升的摩托车,长得相当英俊,认识我很划算哦!
  A·Y· 
  写着写着,好像变成征求笔友的自我推销文案了。
  有些在这里共度两人时光的情侣们以嘲讽的文字将回忆写在笔记本上,也有一些人明明白白地把自己想要找个伴的心情反应出来。
  8月30日星期四
  警告!没有胆量的家伙不要看这个,你会后悔的!
  嘿嘿嘿!
  S·I· 
  这篇的日期——8月30日正好是那4个人投宿的第二天,"S·I·"应该是岩田秀一的缩写,而且只有他写的内容跟其他人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不要看这个……
  "这个"到底是什么?)
  浅川暂时合上笔记本,不料却发现笔记本的侧面有一道小细缝。当他将手指伸进细缝里面,笔记本立刻随之打开,岩田秀一写的几行字登时映入眼帘。
  (为什么这一页会自动打开呢?
  或许是那4个人曾把某个东西夹在这本笔记簿里面,由于重量压迫到内页,因此这一页至今仍维持能自动打开的状态,而放在笔记本里的"东西"一定就是岩田秀一写的"不要看这个"中的"这个"。)
  浅川环视四周,找遍电话机下面的每个角落,却连一支铅笔也没发现。
  他重新坐到沙发上,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的日期是9月1日星期六,上面写的尽是一些平淡无奇的内容。
  (不知道这一天投宿的大学生是否看过"这个",尔后的记载并没有提起跟"这个"有关的内容。)
  浅川合上笔记簿,点了一根烟,陷入沉思。
  (既然上面写着"没有胆量的家伙不要看这个",那么,"这个"的内容一定相当恐怖 !)
  他随意翻开笔记,用手轻轻地压着。
  (还是去问管理员8月30日的客人回去之后,小木屋里面是否留下奇怪的东西。可是,他会记得吗?
  嗯,如果是很奇怪的东西,他应该会记得才对。)
  浅川一站起来,视线突然被眼前的录像机所吸引。
  此时电视画面是一个拿着吸尘器的女演员正追着丈夫跑,大概是某家家电厂的广告。
  (对了,如果被录像带的重量压迫,笔记簿的那一页一定会自动打开。)
  浅川弯腰捻熄香烟,脑中倏地浮现刚才在管理员办公室看到的录像带。
  (或许他们是看到一部恐怖的电影,便想把这种乐趣推荐给别人。
  如果只是这样……那么岩田秀一为什么不用"专有名词"呢?
  譬如:他想告诉大家《13号星期五》这部片子很精彩,大可直接说出片名,根本不必用"这个"来代替啊!
  由此推断,或许他说的"这个"是一种只能用"这个"来形容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特定的名词。
  既然目前没有发现其他线索,那么姑且试试这条线也没啥损失。
  更何况我一直呆呆坐在这里东想西想,也不会有任何结论出来。)
  浅川一打定主意,立刻走出玄关,爬上石阶,然后推开管理员的办公室大门。
  柜台里依然看不到管理员的人影,只听到电视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但是在浅川还没出声前,管理员已经从里面探出头来。
  于是他只好支支吾吾地找个理由说:
  "我想来借一些录像带。"
  管理员一听,马上展露愉悦的笑容回道:
  "请便,您喜欢什么就选什么,每一卷收费300元。"
  浅川点点头之后,走到橱柜前面,发现这里尽是一些恐怖录像带。例如:《地狱之家》、《黑色恐怖》,还有《大法师》、《凶兆》……,都是浅川学生时代就看过的影片。
  (应该还有一些我没看过的恐怖电影才对。)
  浅川从这一头看到另一头,始终找不到一部足以引起他兴趣的片子。
  他再度按照顺序在200多卷带子中搜寻,结果看到最底下一个架子的角落里有一卷没有盒子装的录像带,其他带子的护套上都印着剧照或写着片名,惟有这卷录像带连卷标都没有贴。
  "那个是什么?"
  话一出口,浅川才发现自己用了"那个"的代名词。
  没有特定名称的事物,除了用代名词来形容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称谓。
  管理员表情困惑地皱起眉头,"啊"了一声,然后拿起那卷带子说:
  "这东西没什么内容。"
  (咦?他知道这卷带子的内容吗?)
  "你看过吗?"
  浅川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个嘛……"
  管理员歪着头思索,看来他也不知道这卷录像带为什么会摆在这里。
  "这卷带子能不能借我看?"
  管理员没有回答浅川的问题,反而用力地拍一下自己的膝盖。
  "啊!我想起来了,这卷带子是客人丢在客房里的,我原先以为是这里的带子,所以就把它带回来了。"
  "这卷带子是不是丢在B4号房里?"
  浅川不动声色地追问。
  只见管理员一边笑,一边摇头说: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记得呢?况且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浅川继续问:
  "你看过这卷带子吗?"
  管理员依旧摇摇头,不过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
  "没有。"
  "请把这卷带子借给我吧!"
  "你想录电视节目吗?"
  "嗯,是……"
  管理员瞄了一眼那卷录像带说:
  "板子已经拆掉了……你看,防录板子已经被拆掉了。"
  浅川开始有些心急,不禁在心中骂道:
  "你这老家伙!我说借就借,乖乖交给我不就得了!"
  可是不管浅川先前喝了多少酒,他就是没办法用强硬的态度对待别人。
  "帮个忙嘛!我马上就会还你的。"
  他低头哀求道。
  管理员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不明白这位客人为什么对这卷录像带如此感兴趣。
  (难不成其中有什么精彩的画面,真后悔当初捡到时没有先看。)
  管理员突然很想立刻放映这卷录像带来看,但是客人的要求又不能拒绝,于是他只好把带子递给浅川。
  浅川想掏钱,却被管理员制止道:
  "不,我不能收这卷带子的费用。"
  "真是谢谢你了,我待会儿就拿回来还。"
  说完,浅川举起拿带子的手挥了挥。
  "如果里面的内容很有趣,请你马上告诉我一声。"
  管理员的好奇心霎时被挑了起来,而且这里的带子他全都看过了,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为什么我会漏掉那一卷带子呢?明明是打发时间的好东西……不过那卷带子里也可能只是录一些无聊的电视节目罢了……)
  管理员一直认为那卷带子很快就会被送回来,可是……浅川检视手上这卷录像带,发现它是一卷120分钟的普通录像带,而且就如管理员所说,上面防录用的板子已经被拆掉了。
  他打开录像机的开关,把录像带推进去,然后盘坐在电视机前面,压下按键后,随即
传出带子转动的声音。
  浅川揣测这卷录像带中是否隐藏着解开那4个青年男女猝死的关键,只要能发现一点点线索,他就很满足了。
  (应该不会有危险吧!
  只是看个电视,不可能会引发致命的危险才对。)
  这时候,电视里面发出一段噪声,并且画面剧烈晃动着。
  浅川动手调整了一会儿,画质渐渐清晰,接着出现一幅漆黑的画面。
  由于一直没有声音传出,浅川不禁凑上前去确认机器是否出了故障。
  ("警告!没有胆量的家伙不要看这个,你会后悔的……")
  岩田秀一的话在浅川的脑海里复苏了。
  (我应该不会后悔吧!)
  浅川以前在跑社会新闻时曾经看过许多惨不忍睹的场面,至今都不曾后悔过,这也是他惟一感到自豪的地方。
  漆黑的画面上开始出现针头般大小、闪闪烁烁的光点,接着慢慢膨胀起来,不断地往左右两边飞窜,然后在左边停住。
  不久,闪烁的光点分散开来,像蚯蚓一般地蠕动着,缓缓形成模糊却又充满命令口吻的6个字——"一定要看到完"。
  这6个字消失之后,又浮现"会被亡魂吃掉哦"这些文字。
  "亡魂"是指什么目前不得而知,但是"吃掉"这个字眼看起来倒是相当骇人。
  仔细斟酌之后,前后这两句话之间似乎省略掉"否则"这个转接词。如果加上转接词,那么这两句话是在威胁观看者不可以看到一半时停止播放,否则会遭遇悲惨的下场。
  "被亡魂吃掉哦"这几个字渐渐将漆黑的画面推开,慢慢变成带着斑点的乳白色,看起来像是重叠在画布上的影像。
  这些影像一直蠕动着,仿佛在寻找出口,又像是一股即将迸出的莫名能量、生命跃动,无情地吞噬周围的黑暗。
  浅川并没有要按下停止键的念头,因为这股能量让他觉得很舒服。
  紧接着,黑白画面上猛然跃出一团红色液体,同时传来一声地动声。由于这个地动声听起来十分诡异,不像是从小小的扩音器里发出来的,因此让人产生一种房子正在摇动的错觉。
  鲜红液体爆发开来,四处飞溅,有时还占满整个画面。
  画面从黑色变成白色,接着又转变成红色,始终没有出现自然色彩。这种抽象意识和色彩的鲜明变化,让人产生疲惫感。
  这时候,画面仿佛洞悉观看者的心理一般,鲜红色彩瞬间消退,进而出现一座火山。
  这座火山以晴朗的天空为背景,白色烟雾袅袅上升,摄影机的位置是在山麓一带,底下则覆盖着一片黑褐色的熔岩流。
  顷刻间,画面再度被黑暗所吞噬,蔚蓝的天空顿时变成一片漆黑。数秒钟后,鲜红色液体从画面中央迸散开来,朝下方流动。
  画面呈现出一幅红艳艳的燃烧景象,隐约可以分辨出火山的轮廓,和之前那些模糊的影像比起来,显得具体多了。
  画面进行到这里,一般人都可以看出这是火山爆发的景象,炽热的熔岩流从火山口倾泻而出,往山谷间流窜。
  (摄影机在什么地方呢?
  如果是从空中拍摄的还好,但是从画面上看来,摄影机的位置很像马上会被熔岩流吞噬一般。)
  地动声越来越大,就在整个画面被熔岩洪流淹没之前,景象突然改变了。
  只见白底上浮现粗黑的文字,字形虽然很模糊,但是大略可以看出是一个"山"字,另外还有许多大小不等的黑点点缀在字的四周。这个"山"字固定不动,画面也很稳定。
  这两个画面之间没有连续性,其间的变化十分唐突。
  紧接着,画面又出现两个骰子在圆底的铅碗中滚动。背景是白色的,铅碗内则是黑色,而骰子的点只有一点是红色。截至目前,黑、白、红这三种颜色一直被大量使用。
  铅碗内的骰子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只是缓慢地滚动一会儿,然后红色一点和黑色五点朝上躺在白底上面。
  接下来的画面中首次有人出现,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端坐在房里的两张榻榻米上,双手放在膝盖部位,左肩微微往前凸出,面向正前方说话。
  她的左、右眼大小差很多,眨眼时仿佛在送秋波一般。
  "之后……身体如何?如果再这样,亡魂可是会找上你的哦!听着,小心外来客,你明年就要生小孩了……乖孩子,要听婆婆的话,本地人是会在意的。"
  老婆婆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些话便突然消失了。她好像是在说教,警告某人要小心什么东西。
  (这个老婆婆到底对着谁在说话呀?)
  转瞬间,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脸占据整个画面,而且某处传来十分逼真的一声啼哭,仿佛身历其境似的。
  从画面上可以看到一双漂亮的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儿,左手放在婴儿的头部,右手则环抱住婴儿的背。
  浅川定定地看着画面,双手不由自主地学着画面中的人做出同样的动作……刹那间,婴儿的啼哭声好像从他的下巴处传来。
  浅川顿时大吃一惊,赶紧缩回双手。但是在那一瞬间,他竟然感受到温热羊水或血水的触感,还有小婴儿的重量……
  他摊开双手,将手心凑到鼻子前面,上面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从母体流出来的?还是……)
  浅川将视线移回画面,上头依然是婴儿的脸。他虽然在哭,但是表情相当安稳,身体的震动传到两股之间,连股间那小小的"东西"也跟着晃动。
  下一个画面中出现近百人的脸孔,每一张脸都带着憎恨和敌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显眼的特征。
  一张张愤怒的脸孔慢慢移向画面下方,由大变小的脸孔数目不断增加,形成一个大集团,而且都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
  紧接着,画面上每一张嘴巴都发出模糊的叫声,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叫喊些什么,只能感受到这些喧闹声听起来不是很友善。
  后来浅川好不容易听清楚其中一个声音叫着:"说谎!"还有另一个声音说:"骗子!"
  画面上成千上万张脸孔形成无数黑色粒子,占满整个画面,当画面的颜色消失时,声音仍然持续着。过了一会儿连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杂音,画面就这样静止好一阵子。
  浅川愈来愈坐立难安,因为他觉得那些脸孔是针对他发出指责声浪的。
  接下来,画面出现一个木架子,上面摆着一台用旋转钮选择频道的19型电视机,而兔子耳朵形状的室内天线就放在橱柜上。
  这不是一出剧中剧,而是电视中的电视。
  画面上的电视机插上电源了,只见旋转钮旁边的指示灯亮起红灯,画面开始不停地晃动。
  当晃动的间隔越来越短时,画面上浮现一个模糊的"贞"字,这个字时而紊乱,时而扭曲,渐渐变成一个"贝"字,然后就消失了。
  就像有人用湿抹布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一般,这个字消失得十分诡异。
  浅川渐渐被一股奇怪的窒息感所笼罩,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压迫感,以及一股刺舌的酸甜味。除了画面上出现的影像和声音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不明事物刺激着浅川的五官。
  刹那间,荧屏上出现一张男人脸,这个男人和先前出现的影像全然不同,看起来比较有活人的气息。
  浅川看着男人,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厌恶感。
  男人的额头虽然秃了点儿,长相还算端正,但是他的眼中闪烁着阴险的光,仿佛在伺机夺取猎物。
  他的脸上流下涔涔汗水,呼呼地喘着气,同时他的眼睛向上望,身躯有节奏地动着。
  男人的背后露出一些树枝,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梢射了下来,他将视线移回正面,刚好跟观众的视线对个正着。
  浅川和画面上的男人对望着,尽管他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男人双眼充血、流着口水,脖子慢慢地往上抬,画面霎时变成一片黑压压的树影。
  突然间,电视机里面传出一个叫声,画面从男人的颈部回到肩膀。
  这回他裸露着肩膀,右肩头的肉被挖掉一大块,汩汩的鲜血似乎流向摄影机的位置,最后居然碰到镜头,将整个画面弄湿了。
  画面就像眨眼睛似的暗了一两次,再恢复亮度时,影像却已带着鲜红色泽。
  男人的眼里带着杀意,他的肩膀和骇人的脸孔同时朝镜头逼近,伤口下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浅川看了差点儿吐出来。
  不一会儿,画面转变成茂密的树林景象,树叶沙沙作响。尽管天空不停地旋转着,却可以清楚地看出当时是黄昏时分。
  荧屏不断变换着土地、草、天空的画面,还传出婴儿哭声。
  画面的四周框上深黑的颜色,暗沉的部分慢慢缩小范围,中央出现一轮明月,亮光和黑暗的界线相当明显。

4

月亮里浮现一张男人的脸,只见一个拳头大小的块状物从月亮上掉下来,发出沉重的声响,然后又落下一两块。
  影像随着沉重的落地声晃动,同时还传出撕扯肌肉的声音,但是画面的深处仍是一片漆黑,男人的跃动感依然存在,而且镜头前的鲜血仍旧不停地流着。
  这个画面好长,不禁让人怀疑是否永无结束的一刻。
  最后,画面又浮现一些拙劣的文字,好像是小孩子写的。过了一会儿,文字变得比较工整。 这些白色文字的内容如下——
  看过这部影片的人在一个星期之后,会在这个时间面临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
  浅川猛吞了一口口水,瞪大眼睛看着电视画面。
  但就在这时,画面倏地插进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电视广告。
  那是一个蚊香的广告,在某市郊的夏夜里,一个穿着浴衣的女演员坐在走廊上,夜空中绽放着烟火……
  这个广告大约在30秒后结束,画面又回到先前的黑暗,以及最后文字消失的残像,接着便是一阵杂音,录像带到这里全部播放完毕。
  浅川无法置信地张大眼睛,将带子倒带,回放最后一个画面。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个动作,终于发现那个广告居然在关键时刻插进来。
  浅川颓丧地关掉录像机,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电视屏幕,喉头顿时感到一阵干渴。
  "这……这是什么?"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他却了解到一件事:凡是看过这盘带子的人都刚好在一个星期之后死亡,而记录可以逃过死亡命运的部分却被突然插入的广告消掉了。
  (是谁消掉后面的文字?难道是那4个人?)
  浅川的下巴不停颤抖着。
  (如果那4个人知道他们会在同一时刻死亡,他们还能对这件事一笑置之吗?
  画面上的文字说的没错,如今那4个人的确离奇死亡了。)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浅川吓得心脏差点儿跳出胸口。
  他拿起话筒的那一瞬间,隐约觉得有东西躲在暗处窥探自己的举动。
  "喂?"
  浅川勉强挤出一丝声音。
  但是对方没有响应,浅川只听到地动般的轰隆声,闻到一股潮湿泥土的味道,紧接着,一阵冷气在浅川的耳后盘旋,使他的脖子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浅川觉得胸口很闷,脚踝和背部仿佛有虫子在蠕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思绪和长久累积形成的憎恨从话筒那端流窜过来。
  刹那间,一股恶寒与突如其来的恶心感侵袭着他,于是他猛力抛下话筒,捂着嘴巴跑向厕所。
  尽管话筒彼端没有传出只言片语,但浅川明白那是一通确认的电话。
  "看过了吧?知道了吗?按照上面的指示行事……否则……"
  浅川趴在马桶上呕吐,将刚才喝下去的威士忌和着胃液统统吐出来。
  他觉得眼睛一阵刺痛,而且不停地渗出泪水,感觉十分痛苦。
  "他说会怎么样……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会知道要做什么?啊……我该怎么做才好?"
  浅川跌坐在厕所里大声吼叫,试图以这种方式战胜心底的恐惧。
  "请你了解……是他们把影片后面的部分消掉了,把最重要的地方……我……我无从得知啊!请原谅我……"
  浅川除了拼命为自己辩解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冲出厕所对着可能在房里四处游荡的"东西"叩头哀求,然后到大理石台那边拼命漱口,再喝一口水。
  这时候,一阵风从外面吹了进来,窗帘不停地晃动。
  (咦?刚才不是已经关上窗子了吗?)
  浅川坚信自己在拉开窗帘之前,已经先将毛玻璃窗关上。
  他不禁全身打颤,脑中没来由地浮现一幕高楼大厦的夜景,大楼窗口透出的灯光忽明忽灭,仿佛要排成什么文字。
  (如果大楼本身是一块巨大的长方形墓碑,那么窗口的灯光排成的文字就是碑文了……)
  浅川脑中的影像消失之后,白色蕾丝窗帘依然轻飘飘地飞舞着。
  此时浅川已经濒临崩溃状态,他连一秒钟都待不下去,马上从橱柜里拿出旅行袋,迅速收拾好行李。
  (我要找个人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再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不用说一个星期,我连一个晚上都活不下去!)
  浅川直接穿着针织衫和运动裤走出玄关,但是在走出房门前,仅剩的理智驱使他返回屋内,按下录像带的退出键,然后用浴巾将那卷录像带包起来,放进行李袋。
  (这卷带子是惟一的线索,如果能解开画面的谜底,或许就可以找到活命的方法……但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
  浅川抬头看看时钟,上面指着10点8分。
  他大胆假设看完录像带的时间是10点4分左右,然后将房间的钥匙放在桌上,灯也不关就直接跑向车子。
  "我一个人做不来,还是去找他帮忙吧!"
  浅川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发动车子。
  他一连踩了好几次油门,却仍觉得车速太慢了。
  浅川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后视镜,确定有没有黑影从后面追来……
10月12日星期五
  "先让我看看那卷带子吧!"
  高山龙司笑着说。
  他和浅川坐在六本木十字路口一家餐饮店的二楼,时间是晚上7点20分,距浅川看过那卷带子大约24小时,浅川希望借由店里女孩子们的喧闹和尖叫声冲淡心中的恐惧,于是选择这个地方与高山龙司碰面。
  当浅川对高山龙司说明之际,昨晚亲身经历的事情又在他脑中复苏,心中的恐惧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来愈严重,他甚至感到体内被"某个东西"的影子依附着。
  坐在他对面的龙司将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钮扣,领带也打得很紧,脖子的肉挤成两层,好像快窒息似的。此外,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即使对着人笑,恐怕一般人也不会对他有好印象。
  龙司从杯子里拿出冰块,丢进嘴里含着。
  "你还听不出我的意思吗?我跟你说情况很危急啊!"
  浅川压低声音说道。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找我出来谈?想要我帮你忙对不对?"
  龙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边悠哉地咬着冰块,一边说:
  "我没有看过那卷带子,怎么知道如何帮你?"
  浅川胸中顿时涌起一股怒气,歇斯底里地吼道:
  "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
  浅川对龙司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只有一种感受,那就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恐惧的事情。
  (还剩下6天……)
  莫名的恐惧像隐形丝线般缠住浅川的脖子,死神已在前头向他招手,而龙司这家伙竟然不知死活,还主动要求先看那卷带子再说。
  "不要那么大声嘛!浅川,你听着,以前我就跟你说过我希望自己能够看到世界末日,如果有人可以解开这个世界的构造,解开一切的起始与结束、极大和极小之谜的话,就算要我拿命来换,我也愿意。你不是一向都把我当成活字典看待吗?这一点你应该记得。"
  浅川当然记得龙司曾经说过的话,就因为这样,他才会把所有事情对龙司说。
  两年前,也就是浅川30岁的时候,突然很想知道跟自己同年纪的日本青年心里在想些什么,拥有什么梦想。
  因此他拟定一份企划,从通产省官员、都议会议员、一流公司职员到平凡的上班族等各种领域里选出活跃的30岁青年,以有限的篇幅报导这些人的基本资料,并分析他们的性格。
  浅川在被拣选出来的十几名对象中发现高中同学——高山龙司的名字,他的头衔是K大学文学部哲学系的客座讲师。
  他最初看到龙司的名字时还吓了一跳,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龙司明明进了医学系……而且龙司从高中时代就是出了名的古怪性格,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之后,似乎变得更令人难以捉摸了。
  他从医学院毕业后,直接进入哲学系就读。那一年龙司刚结束博士课程,如果助教的职位有空缺的话,肯定非他莫属,只可惜助教的职位被一个从事研究的学长给占去了。后来龙司拿到客座讲师的职位,每个星期到母校讲授两堂理论学。
  "哲学"这一门学问非常接近科学的范畴,而龙司专攻的逻辑学是研究超越数字的数学。
  在古希腊时代,哲学家通常也是数学家。而龙司既是文学部的讲师,也是脑筋灵活的科学家,他除了拥有专业领域的知识之外,超心理学的造诣也颇深。
  当时浅川认为"超心理学"是属于超能力、超自然的事物,应该与科学理论背道而驰,因此感到十分矛盾。
  结果龙司回答他:
  "其实,超心理学是解开世界构造的一把钥匙。"
  浅川还记得采访当天是盛夏时节,龙司依然穿着直条纹的长袖衬衫,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扣得紧紧的,脸颊不停地落下涔涔汗水。
  但是,他仍不忘郑重其事地宣称:
  "我要看到人类灭亡的那一瞬间,并对那些大喊世界和平和人类存续问题的人们感到极度厌烦。"
  在采访过程中,浅川提出一个问题:
  "请你谈谈将来的梦想。"
  龙司淡然地回答:
  "我要站在山丘上观看人类灭亡的景象,同时在地上挖个洞,在洞中一次又一次地射精。"
  浅川忍不住提醒道:
  "喂,你真的希望我这样写吗?"
  当时龙司露出跟现在一样的浅笑,并点点头。
  "所以我说这世上没有事情可以让我感到害怕的。"
  接下来,龙司将脸凑近浅川说: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人。"
  (又来了!)
  就浅川所知,这是第三个牺牲者,他在高中二年级首次得知龙司强暴了一个女孩儿。
  那时候他们两人都是从川崎市多摩区的家里到县立高中上学,浅川习惯在早自习前一个小时到达学校,沐浴在早晨凉爽的空气中预习当天的功课。除了学校的教职员工以外,他总是第一个到达学校。
  但龙司却是迟到名单上的常客,经常赶不及上第一堂课。
  在暑假刚结束的某天早上,浅川按照往常时间抵达学校时,竟意外发现龙司已经先到了,而且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发呆。
  "哟!今天真是难得啊!"
  浅川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哦……"
  龙司随便敷衍一声,继续心不在焉地倚在窗边眺望校园。
  他的眼睛充血,脸颊泛着红潮,口中还散发出淡淡的酒精味道。
  由于他们两人的交情不算特别好,因此浅川按照以往的习惯,摊开教科书开始预习功课。
  过了一会儿,龙司无声无息地走到浅川身后,拍拍他的背说:
  "喂,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龙司不但书念得好,还是优秀的田径选手,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资质平庸的浅川面对龙司的请托,当然感到十分好奇。
  只见龙司亲密地环抱着浅川的肩头说:
  "是这样的……能不能请你打个电话到我家?"
  "为什么要我打电话到你家?"
  "你只要拨电话到我家,并找我听电话就好了。"
  浅川闻言,不禁皱起眉头。
  "找你听电话?可是你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你别问那么多,乖乖帮我打这通电话就是了。"
  于是浅川拨了龙司给他的号码,不一会儿,龙司的母亲在另一头接起电话。
  "喂?"
  "请龙司听电话。"
  "龙司已经到学校去了。"
  龙司的母亲语气沉稳地回答。
  "是吗?"
  浅川说完这句话,便轻轻地放下话筒。
  "喂,这样问就好了吗?"
  浅川实在搞不懂龙司为什么要自己这么做。
  龙司开口问道:
  "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我老妈的声音有没有很紧张?"
  "听起来还好,没什么特别的。"
  这是浅川第一次听到龙司母亲的声音,他实在感觉不出对方紧张与否。
  "我是说家里有没有传出嘈杂的人声或者……"
  "没有,感觉就像平时的气氛。"
  "是吗?那就好,谢了。"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龙司松了一口气,伸手环抱浅川的肩膀,将他的脸拉向自己,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你看起来是个嘴巴够紧的人,我就告诉你吧!事实上,今天早上5点钟左右,我强暴了一个女人……"
  浅川霎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接着龙司说出他早上潜入一个独居女大学生的房间,强暴对方之后还威胁她不准报警,然后直接到学校来。他担心警察现在已经找上门,于是要求浅川帮他打电话回家探问情况。
  经过这件事之后,浅川和龙司便经常聚在一起交谈,而且浅川并没有将龙司这桩"罪行"告诉任何人。
  第二年,龙司在高中运动会中掷铅球获得季军,又过了一年,他以应届毕业生的身份考进K大学的医学部。浅川当了一年的重考生之后,好不容易进了一所知名大学的文学部。
  浅川现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真的很想让龙司看看那卷录像带,但是他的道德观念又觉得不应该为了自己而把外人扯进这桩诡异事件中。
  于是他将这两种情绪放到天平上去衡量,最后终于决定尽可能增加自己存活的机会。
  (可是我为什么会和龙司这种人成为朋友呢?)
  浅川进入报社10年,通过采访而认识的人不计其数。但现在除了龙司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和他偶尔相约外出喝酒、聊天。
  他一想到自己内心深处可能潜藏与龙司一样性格异常的因子,突然觉得不太了解自己。
  "喂,这件事情很紧急,你不是只剩下6天的时间吗?"
  龙司抓住浅川的手臂,用力一握。
  "赶快让我看看那卷带子吧!万一时间来不及,你踏进棺材之后,我可是会很寂寞的。"
  龙司边说边揉搓浅川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拿叉子串起盘子上的起司蛋糕,送进嘴里用力咀嚼。
  他吃东西的时候不习惯闭上嘴巴,浅川看着食物在他口中混合唾液溶解的样子,觉得很不舒服。
  但轮廓分明、体型矮胖的龙司一边嚼着起司蛋糕,一边用手抓起杯子里的冰块用力咬着。
  就在这一刻,浅川明白自己只有眼前这个人可以依赖了。
  (对手是个身份不明的恶灵,一般人无法与之抗衡,只有龙司能够坦然地看那卷录像带。如果他因此面临死亡的命运,那也不是我的责任……
  一个不断叫嚷着想看看人类灭亡的家伙,是没有资格长命百岁的。)
  浅川默默地想着,试图把使龙司卷进这桩诡异事件的行为正当化

浅川和龙司走出餐厅后,一起坐上出租车前往浅川的住处,从六本木到北品川如果没有塞车的话,不需20分钟就可以抵达。
  后视镜中映出司机的额头,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面,默默地开车,似乎无意与乘客
聊天。
  话又说回来,这件事情源起于一位出租车司机的聒噪,如果浅川当时没有搭上那辆出租车,就不会被卷进这个奇怪的事件中。
  浅川每次回想起半个月前的事情,总是对自己那时候嫌麻烦、没有去买定期车票感到后悔不已。
  "你家可以拷贝录像带吗?"
  龙司开口问道。
  由于工作的关系,浅川家中备有两部录放机,一台是在录放机刚普及时买的,性能相当差,若只用来拷贝的话,应该没问题才对。
  "可以。"
  "既然如此,那就马上拷贝一卷录像带给我,我想在回家后多看几遍研究、研究。"
  (那么你得有一颗强壮的心脏才行。)
  浅川在心中想着。
  过了一会儿,他们在御殿山前面下车,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现在时间还不到9点10分,浅川的妻子阿静和女儿阳子应该都还没睡。
  阿静总在9点以前帮女儿洗完澡,然后马上钻进被窝,在陪伴女儿睡觉的同时,她也会跟着睡着。一旦她睡着了,除非有"外力"介入,否则她很少会主动爬出被窝。
  以往阿静会尽可能找时间跟丈夫聊天,经常在桌上留下"请把我叫醒"的纸条。
  然而当浅川下班回家后看到桌上的留言,试着摇醒老婆,却怎么叫也叫不醒阿静。
  如果勉强叫醒阿静,她就会像赶苍蝇一样挥着双手,不悦地皱起眉头,发出不耐的声音。
  这种情形持续好一阵子之后,浅川就算看到阿静的留言,也不会再叫醒她了。久而久之,阿静也不再写留言条了。
  现在正是阿静和阳子就寝的时间,这倒帮了浅川一个大忙。
  阿静从前就不喜欢龙司,浅川认为这种态度很正常,因此从来没有问过她讨厌龙司的理由。
  "求求你,别再叫那个人到我们家来了。"
  浅川至今仍清楚记得阿静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还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恶感。
  如今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能在阿静和阳子面前放那卷神秘录像带。
  屋里一片寂静,热气和香皂的味道飘到了玄关,可见她们母女俩刚用毛巾包着濡湿的头发钻进棉被不久。
  浅川把耳朵贴在阳子的房前,确认妻子和女儿已经睡了,才把龙司带到客厅。
  "小宝贝已经睡啦?"
  龙司很遗憾地说道。
  "嘘!"
  浅川伸出手指放在嘴巴上示意他小声一点儿。接着,他将两部录放机的输出端口和输入端口连接起来,然后放入那卷带子。在按下播放键之前,他转头看看龙司,再度确认他是否真的想看这卷录像带。
  "你搞什么?赶快放啊!"
  龙司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电视荧屏,浅川把遥控器交给他,然后站起来走到窗边。
  他不想再一次看这卷录像带,也提不起力气去追究这件事。总归一句话,他就是想逃避这桩诡异事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浅川走到阳台上抽烟,自从女儿出生之后,他答应妻子不在家中抽烟,之前他也一直没有打破约定。
  他从阳台往屋内窥探,只见荧屏上的影像隔着毛玻璃不停地晃动着。
  (一个人独自在别墅小木屋观看录像带,和在家中观看的恐惧程度大不相同。不过若换做龙司,就算他在小木屋看那卷带子,想必也不会像我一样吓得屁滚尿流。
  说不定他会一边嘿嘿地笑着观看,一边反过来用凶狠的目光威吓对方呢!)
  浅川抽完烟,正想从阳台走回房里的时候,分隔走廊和客厅的门突然打开,只见阿静穿着睡衣走出来。
  浅川见状,一脸惊慌地拿起放在桌上的遥控器,让影像暂时停止。
  "你不是睡了吗?"
  他的语气中带有责备的意味。
  "我听到声音,所以……"
  阿静一边说,一边看着发出"沙沙"声音的电视画面,然后来回看着龙司和浅川,脸上尽是狐疑的表情。
  "去睡吧!"
  浅川这句话暗示他拒绝被质问。
  "如果浅川太太不嫌弃,就一起过来欣赏。这卷带子很有趣哦!"
  龙司盘腿坐在地板上,转过头来对阿静说。
  浅川一听,恨不得立刻对龙司怒吼一声。但是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把心中所有的愤怒注入拳头,用力往桌面上一击。
  阿静被这撞击声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扶住门把,然后眯起眼睛,歪着头跟龙司打了声招呼:"请慢慢看。"便急忙转过身,消失在门的另一头。
  浅川可以理解妻子为何会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一定在想:深夜时分,两个大男人反复看着一卷录像带,其中必定有鬼。)
  当阿静眯起眼睛时,浅川看见她的眼底浮现一抹轻蔑的神色,不禁为自己没办法做任何解释而感到难过……
  果然如浅川所预料,龙司看完神秘录像带之后依然面不改色。
  他边哼着歌边把带子倒回去,重复快转和停止的动作,再度确认影片中的重要情节。
  "这么一来,我也卷进这个事件里面了,你有6天的时间,而我有7天。"
  龙司说话的口气相当兴奋,仿佛在参加一项斗智游戏似的。
  "你觉得怎么样?"
  浅川询问龙司的意见。
  "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吗?"
  "啊?"
  "我们小时候也常常做这种事啊!先把恐怖的信件或类似的东西拿给朋友看,然后吓唬他们说:'看到这个东西的人会遭遇不幸……'"
  浅川当然也曾经有过这种恶作剧经验。
  "所以呢?"
  "没什么,有可能只是别人故意恶作剧罢了。"
  "如果你发现到什么东西就老实告诉我。"
  "这个嘛……影像本身并不是很可怕,它看起来像是把现实和抽象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如果那4个男女不像带子上所言突然猝死的话,这件事情其实并不会引起你的注意,对不对?"
  浅川点点头。
  不过最棘手的问题是:浅川知道录像带中所说的话并不是骗人的。
  "首先,我们来分析一下那4个笨蛋突然死亡的原因吧!我觉得有两种可能,录像带的最后说,看过这个东西的人全会在一星期之内面临死亡的命运,而那4个人是因为把咒文的部分消掉才被杀害?或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实行咒文而死亡?
  "在考虑这件事情之前,我们还必须先确认是不是那4个人消掉咒文的?也有可能他们看到这卷带子时,咒文已经被消掉了。"
  "我们要怎么确认咒文是不是他们消掉的?那4个人都死了……"
  浅川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然后将啤酒倒进杯子里,递到龙司面前。
  "哪!你看看。"
  龙司重新播放录像带最后的画面,并在蚊香广告结束的一瞬间按下停止键,然后一格一格、慢慢地播放。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出现3个人围坐在桌子旁的画面。
  画面上出现的节目是全国电视网在晚上11点播放的"Nightshow",围坐在桌子旁的3人分别是广为人知的流行作家、年轻貌美的女人和在关西一带相当活跃的相声家。
  浅川把脸凑近画面看着。
  "你知道这节目吧?"
  龙司问道。
  "是TBS目前正在播放中的'Nightshow'。"
  "没错,流行作家是主持人,年轻女人是助理,而那个相声家是当天的来宾,所以我们只要查出那个相声家是哪一天节目的特别来宾,就可以知道是不是那4个人消掉咒文的。"
  "有道理。"
  "Nightshow"通常是从晚上11点开始播放,如果能确定当天播放的是8月29日的节目,那么消掉咒文的一定就是当晚投宿在别墅小木屋的那4个人。
  "TBS不是你们报社的相关企业吗?你要查这方面的资料,简直是易如反掌。"
  "嗯,我会去查查看。"
  "拜托你了,这件事可是关系着我们两人的生死啊!总之,你务必把每一个细节都调查清楚,明白吗?战友。"
  龙司拍了拍浅川的肩膀说。
  "你一点儿都不怕吗?"
  "怕?我还觉得高兴哩!人的寿命受到限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以死亡作为处罚方式……真好!没有拿性命做赌注的游戏就不好玩了。"
  龙司一直都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浅川担心他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才如此虚张声势,可是他从龙司的眼底却看不出一丝胆怯的神色。
  "接下来要查出是谁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目的而制作这卷带子。别墅小木屋落成不过半年而已,我们要锁定在这半年内曾经投宿B4号房的客人,过滤出带这卷带子进小木屋的人。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应该把时间锁定在8月下旬,而且最有可能就是在那4人之前投宿的客人。"
  "这件事也要我去查吗?"
  "那还用说,我们已经没几天好活了,运用你的关系难道找不出可以帮忙的人吗?去找他们帮忙吧!"
  浅川一听龙司这么说,马上联想到吉野。
  "有一位记者对这件事情相当感兴趣,可是这件事关系到个人的性命安全,不是那么简单的。"
  "有什么关系?把越多人牵扯进来越好,让那个记者看看这卷带子,他一定会像屁股着火一样到处乱窜,你想想看,这样多有趣啊!"
  "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吗?"
  "那就骗他是内幕录像带,勉强他看。"
  浅川发现自己跟龙司说不清,除非先找出咒文的内容,否则他不会随便再把这卷录像带拿给别人看。
  此刻,他觉得自己宛若走进死胡同,如果要掌握这卷录像带的来龙去脉,就必须展开有计划的调查,但这毕竟是一桩诡异的事件,人手恐怕不容易找到。
  坦白说,像龙司这般喜滋滋地投身于死亡游戏当中的人,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吉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也有妻有子,应该不至于为了满足个人的好奇心,甘冒失去生命的危险加入我们吧?
  不过我还是可以请他帮忙,或许应该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
  "懂了,我就去试试看吧!"
  这时候,龙司坐在客厅的桌子旁拿起遥控器。
  "没错、没错!这卷带子的内容大致区分为抽象画面和具体画面两种。"
  他一边说,一边找出火山爆发的画面,然后定格。
  "这座火山怎么看都像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得查清楚为什么要拍这座火山,还有火山爆发的情形。只要知道这座火山的名字,应该就可以知道它爆发的日子,如此一来,这个画面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拍摄的,我们也可以掌握得一清二楚了。"
  龙司继续操纵遥控器,定格在那个老太婆说些不明就里的话的画面。
  "这个老婆婆说的话,听起来好像是某个地方的方言。我们大学里有研究各地方言的专家,我去问问看,到时候就可以知道这个老太婆出身何处了。"
  龙司接着让带子快转,画面上映出接近尾声时那个男人的脸,他在男人脸部特写的画面按下停止键,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脸部的特征。
  男人的发际虽然高了一点儿,但年龄应该在30岁前后。
  "你看过这个男人吗?"
  龙司问道。
  "怎么可能!"
  "他那张脸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连你也这么觉得,可见这个男人多么与众不同,我真想对他表示敬意。"
  "请便。让人印象这么深刻的脸倒是相当罕见,应该不会很难找……你是个记者,在寻人这方面应该很有一套吧!"
  "别开玩笑了!如果要找犯人或演艺人员那还容易,现在光靠一张脸就要我把人找出来,这实在太为难我了吧!日本的总人口数超过1亿呢!"
  "你不妨朝罪犯这个方向或拍内幕录像带之类的演员去追踪。"
  浅川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备忘录上奋笔疾书。从现在开始,他要调查那么多事情,不逐一记录下来肯定会忘记。
  就在这时,龙司让影像静止,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分别倒在他和浅川的杯子里。
  "干杯。"
  浅川无意拿起杯子。
  "我有预感。"
  龙司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潮。
  "这件事情不太寻常,我闻到当时那股冲动的味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第一次强暴女人的事情吗?"
  "嗯,我还记得。"
  "那已经是15年前的事情了。高二那年的9月,有一天我做数学做到半夜3点,然后念了一个小时的德文,之后便让头脑休息,要让疲倦的脑细胞获得休息,念语文是最好的方法。
  "到了凌晨4点的时候,我照以往的习惯喝了两瓶啤酒,然后外出散步。出门时,我的脑袋里开始萌生一种跟平常不一样的感觉,突然觉得心头发痒。
  "你有没有三更半夜在住宅区散步过?感觉很不错哦!那时候连狗都睡了,跟你的小宝贝一样。
  "走着走着,我来到一栋很漂亮的两层楼建筑前面,我知道那里住着一个以前曾经在路上见过、长相清秀的女大学生。
  "我不知道她住哪一间房,于是逐一扫视过8个房间的窗户,那时我心里并没有任何不轨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想要看一看。当我的视线停在二楼的南端时,心底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并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黑暗面渐渐扩大……
  "我再度从头到尾审视所有的房间,眼光扫到同一个地方时,那种阴暗的感觉又涌上胸口,而且我可以很确定那个房间没有上锁。
  "不知不觉中,我爬上公寓的楼梯,来到那个女大学生住的房间前面,看见门牌用英文写着'YUKARIMAKITA'。我用右手紧紧地握住门把好一阵子,然后用力将门把往左转,可是却转不动。
  "突然间,'喀'的一声,门竟然开了。你仔细听哦!门不是忘了锁,而是锁在那一瞬间被打开,仿佛是某种力量在作祟。紧接着,我看见一个女人睡在桌子旁,她的一只脚从被子里伸出来……"
  龙司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
  当时的景象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只见他脸上混杂着悲怜和残酷的表情,像是在缅怀一段遥远的记忆。
  浅川第一次看到龙司流露出这种表情。
  "两天后,我放学回家经过那栋公寓,看到公寓前面停了两部卡车,工人正忙着搬家具,要搬家的人正是YUKARI。
  "YUKARI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她父亲的男人陪伴下,愣愣地靠在墙上望着被工人搬出来的家具,那个做父亲的一定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突然要搬家……于是,YUKARI就这样从我面前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是搬回老家或搬到另一个地方,以及她是否仍在同一所大学念书。我想,她只是不想在那栋公寓里多待上一秒钟。嘿嘿!真是可怜啊……当时她一定很害怕吧!"
  浅川听着龙司娓娓道出事情经过,几乎快喘不过气来,甚至开始厌恶跟这种人一起喝啤酒。
  "你从来都不曾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歉疚吗?"
  "我已经习惯了。不相信,你试着每天抡起拳头去捶打水泥墙,时间一久,你会渐渐没有疼痛的感觉。"
  (所以你现在依然做同样的事情吗?)
  浅川不禁在心底发誓:
  (以后绝对不让这个男人上自己家里来了,绝对不让他靠近自己的老婆和女儿。)
  "不要担心,我不会对你的小宝贝做那种事。"
  浅川的心思马上被龙司看透,因此他急忙岔开话题说:
  "对了,你先前说的'预感'是指什么?"
  "是一种不好的预感,若不是一股非常邪恶的力量在蛊惑我,平常我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说完,龙司站了起来,他那不到1.6米的短小身材曾在高中运动会铅球比赛中获胜,也因为运动的缘故,他肩膀的肌肉非常结实。
  "我该回去了,你可要好好'做功课'哦!天一亮,你就只剩5天的时间了。"
  "我知道。"
  "有一股邪恶的力量正在暗处酝酿着,我已经嗅到那股令人怀念的味道……"
  龙司叮嘱完毕,便拿着拷贝的录像带走到玄关。
  "下次的会议就到你那边进行吧!"
  浅川声音低沉而明确地说道。
  "嗯,我了解。"
  龙司点点头,眼底浮现一抹笑意。
  龙司回去之后,浅川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
  这个挂钟是他结婚时朋友送的礼物,此刻蝴蝶形状的红色钟摆不停地晃动着,现在是10点21分。
  (我今天看过几次时钟了?
  嗯,我不能老是把心思放在时间上,龙司说的没错,天一亮就只剩下5天,在这之前能不能解开被消掉的咒文之谜呢?)
  浅川现在就像一个即将面临手术成功率是零的癌症病患者一样,情绪跌到了谷底。
  在碰到这件诡异事件之前,他一直认为癌症病患者有权力知道自己的病情。而现在,他深深觉得如果必须以这种既紧张又颓丧的心情活下去的话,那么还是不要知道实情比较好。
  有些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可以从容不迫地将整个生命燃烧殆尽,但是浅川做不到。若时间只剩下一天、一个小时或一分钟,他没有自信还能维持正常的意识。
  浅川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么讨厌龙司的情况下,却又被他吸引,那就是龙司拥有一般人所不能及的坚韧精神。
  浅川非常在意别人的目光,每天过着战战兢兢、小心谨慎的日子。相对的,龙司的体内却豢养着一个恶魔,整日过得自由自在、快乐奔放,绝不会被恐惧的情绪打败。
  浅川只有在想到自己死后、留下孤苦伶仃的妻女时,求生的欲望才会将恐惧赶跑。
  他悄悄打开寝室的门,看着熟睡中的老婆和女儿。
  (现在没有时间畏缩、胆怯了。)
  浅川当下决定打电话把吉野叫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同时请求他的协助。
  今天能做的事情如果不趁今天做完,来日一定会后悔的。
10月13日星期六
  浅川原本打算请一个礼拜的假,随即又想到与其躲在屋子里担心、害怕,不如充分利用公司的信息系统来解开神秘录像带之谜。
  一打定主意之后,尽管今天是星期六,浅川还是到报社去。他想要把所有的事情跟总编报告,请求总编准许他暂时不接任何工作。
  如果能得到总编的协助,那是再好不过的情况。问题在于总编一定又会提出他的"偶然论",对浅川的说法嗤之以鼻。就算浅川有录像带为证,但如果总编一开始就不相信这整件事情,那么所有事情都会按照他的理论来推演,变成大家可以接受的模式。
  浅川拍拍装在公文包里的录像带,心里想着如果让总编看这卷带子的话,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不对,在这之前还得考虑他要不要看这卷带子呢!)
  昨天晚上浅川跟吉野谈到很晚,结果吉野相信他所说的事情,而且还直嚷着:"我绝对不要看录像带!千万不要让我看!"不过,他答应倾全力协助浅川调查这卷神秘录像带的来历。
  当 遥子和能美武彦死状怪异的尸体在芦名县公路旁的车中被发现时,吉野很快就赶到现场采访,因此他直接接触到现场的诡异气息。
  那时候每个搜查人员都觉得除非有怪物出现,否则绝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但由于现场的气氛十分怪异,根本没有人敢说出心中的疑惑。
  如果吉野当时没有亲自到现场体验那种阴森气息,他是否会这么轻易就相信浅川所说的诡异事件呢?
  浅川现在抱着一颗"",他打算到总编面前晃一晃,稍微恐吓他一下应该可以增加紧张的效果。
  小栗总编听完浅川说的话,脸上惯有的轻蔑笑容倏地消失了,他两手支撑在桌上,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心想:
  (8月29日晚上在小木屋看过那卷录像带的4个男女真如录像带上所言,在一个星期之后分别离奇死亡。
  之后那卷录像带被管理员捡回管理员办公室,然后浅川在不经意间发现它;现在浅川看过录像带的内容,他会在5天后死亡。
  这种事能信吗?
  可是那4个男女真的离奇死亡了,这又该怎么解释呢?)
  浅川俯视着小栗总编变幻莫测的表情,脸上漾起难得一见的优越感。
  凭着多年经验,浅川可以猜到小栗总编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他算准在小栗总编的思路走到尽头时,才从公文包拿出录像带说:
  "总编想不想看看这个?"
  浅川瞄了一眼放在窗边沙发旁的电视机,带着一抹挑衅的笑容说道。
  他听到小栗总编的喉头深处传出猛吞口水的声音,双眼一动也不动,只是定定地盯着放在桌上的录像带,内心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如果你想看的话,现在就可以播放了。
  你可以像往常一样,笑着大骂:"无聊!"然后把这卷带子推进录像机里。
  动手吧!天底下不可能会有这么愚蠢的事。试试看!看录像带就等于不相信浅川所说的话……反之,如果你拒绝观看的话,也就表示你相信浅川的胡言乱语……
  赶快看吧!你不是现代科学的信奉者吗?你又不是一个怕幽灵的小鬼头。)
  事实上,小栗总编99%不相信浅川说的怪事,但是内心深处仍存有一些疑虑。
  (如果浅川说的事情是真的,那就表示世界上还有现代科学所不能及的领域,只要有这种危险因子存在,不管一个人的理智多么坚定,血肉之躯还是无法与之抗衡的。)
  小栗总编面对这种超乎常理的事情,只能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那么……你现在要我怎么做?"

5

这时候,浅川确信自己赢了这一局。
  "请总编暂时不要分派工作给我,这段时间我想彻底查明这卷带子的来历,你也知道此事关系我的生死……"
  小栗总编眨了眨双眼,然后问道:
  "你想把它写成报道?"
  "谁叫我是记者呢!我希望能把事实公诸于世,而不要让所有真相因为我跟高山龙司的死而深埋地下。不过要不要刊登出来,就看总编您的决定了。"
  只见小栗总编用力地点点头。
  "唉!也好,那就把话题焦点的单元交给比目鱼负责吧!"
  浅川轻轻点头致谢。
  就在他把录像带收回公文包之前,突然想再恶作剧一次,他把录像带递到小栗总编面前说:
  "这个……您相信吗?"
  小栗总编发出长长的呻吟声,脑袋瓜左右摇晃。
  "我的心情也跟总编一样。"
  浅川说完话便离开了。
  小栗总编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着:
  (过了10月18日,如果这家伙还活着,再看看那卷带子也不迟。)
  浅川在资料室里面找出三本厚重的书——《日本的火山》、《火山列岛》、《世界的活火山》,并将它们叠放在桌上。
  由于录像带中出现的火山爆发场面看起来像是日本境内的景象,因此浅川首先开始翻阅《日本的火山》这本书。
  卷首放着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有一座喷着白色烟雾和水蒸气的山脉,被黑褐色的熔岩所覆盖,黑色的火山口被一片黑暗所吞噬,喷出熊熊的熔岩浆,将夜空染成一片鲜红,令人联想到宇宙初开时的景象。
  浅川仔细对比书中的照片和深深烙印在自己脑海里的影像,一页一页地翻看,阿苏山、浅间山、昭和新山、樱岛……
  不久,他找到答案了,那是位于富士火山带的三原山,它在日本算是相当有名的活火山。
  "三原山?"
  浅川喃喃自语着。
  他翻开的书页中有两张从空中拍摄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从一座小山丘上拍摄的。
  浅川回忆录像带中的影像,想像那座火山从各种角度看起来的样子,然后逐一和书中的照片作比较。
  (确实很像,从山脚下的原野通往山顶有着和缓的斜坡。
  若从空中拍摄的照片来看,山顶上有个圆形的外轮山,火山口的里面可以看到中央火山口丘。
  从山脚的小山丘上所拍摄的照片跟录像带中的影像特别相似,山脉的颜色和起伏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不过这件事不能光靠我的印象来判断,还必须进一步确认。)
  于是浅川将各个角度拍摄下来的三原山照片都影印下来。
  为了采访这半年来曾经投宿过别墅小木屋的团体,浅川整个下午都在打电话。
  但是光靠电话联络,实在很难辨认对方说的是真是假。最好的办法就是彼此见个面,一边留意对方的表情,一边提出问题。
  只可惜浅川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他只能专注地聆听对方说话,以免遗漏掉重要细节。
  他必须确认16组团体,而且别墅小木屋在今年4月竣工时,所有房间还没有录放机的设备,后来为了应付暑假旅游的热潮,7月下旬才在房间内添加录像器材和录像带这些设备。
  那时候,旅游手册上还没有刊载录放机这个服务项目,旅客们是在到达此地后才知道可以租借录像带来观看。不过,一般旅客只有在下雨天才会观赏录像带来打发时间,几乎没有人事先就带着录像带来这边录节目。
  当然,这是以相信对方在电话中说的话作为前提,进而推断出来的结果。
  到底是谁把那卷带子带进别墅小木屋?又是谁将那段影像拍摄下来?
  在浅川调查的16组团体中,有3组团体是专程来打高尔夫球的,他们甚至没有留意到屋内有录放机。另外知道房里有录放机,却没有机会使用的则有7组团体。
  还有5组团体因为下雨不能打网球,只好租借录像带来打发时间,然而他们租借的片子多半是历年来的名片。
  最后一组团体是住在横滨的金子一家4口,他们用自己带去的录像带录下电视节目。
  浅川放下话筒后,重新看着16组团体的资料,其中最有问题的团体只有一个,那就是金子夫妻和念小学的两个孩子。
  今年暑假,他们曾经到别墅小木屋投宿过两次,第一次是8月10日星期五晚上,第二次则是8月25日星期六和26日星期日两天。
  他们第二次投宿的时间正好在那4人投宿的前3天,之后的星期一、星期二都没有客人投宿。也就是说,那4名离奇死亡的男女是在金子一家人之后住进去的。
  根据他们所说,当时读小学六年级的男孩从家里带录像带去录节目。
  那个男孩儿每星期准时收看星期日晚上8点的搞笑节目,可是节目的选择权在父母手上,他的父母在这个时间总是把频道锁定NHK的大河戏剧。
  尽管小木屋里只有一台电视,但他们知道还有录放机,因此男孩儿以暗录的方式将搞笑节目录下来,留待以后再看。
  谁知他录到一半的时候,朋友突然跑来告诉他雨停了,约他一起去打网球,于是男孩儿便和妹妹一起跑去球场。而他的父母看完节目后也忘记还在录搞笑节目,便将电视关了。
  直到将近10点左右,在球场上疯了一阵子的兄妹疲累地回到小木屋,两人随即沉沉地睡着,大家都把录像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当他们快回到家的时候,男孩儿才想起录像带还放在录像机里面,于是大声哭着要父亲开车回去拿。
  浅川拿出录像带立在桌上,只见卷标部位"富士VHST120SuperAV"的字样泛着银光。
  浅川再度拨了金子家的电话号码。
  "不好意思,我是刚才打过电话的M报社记者——浅川。"
  接电话的人还是妈妈,她停顿一下,然后应了一声"是"。
  "您之前说令公子把录像带留在小木屋里,请问您知道那卷带子是哪家公司的产品吗?"
  "这个嘛……"
  对方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这时,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些声音。
  "啊!我儿子刚好回来,我去问问他。"
  浅川耐心地等候着。
  "他好像也不知道,我们家都是用三支多少钱的那种便宜货。"
  一般人使用录像带时,并不会特别去注意是哪一家厂商的产品。
  突然间,浅川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卷录像带的匣子怎么不见了?)
  一般录像带都是放在匣子里出售,不可能有人会故意把匣子丢掉。至少浅川本人就不会这样做。
  "请问府上都是将录像带放进匣子里保管的吗?"
  "那是当然 !"
  "很抱歉,能不能请您找一下府上是否有空的录像带匣?"
  "啊?"
  对方不禁哑然失笑,她不明白浅川为何会如此要求,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
  "求求您,这件事关系到人命……"
  "那么,请你等一下。"
  (如果匣子留在小木屋的话,有可能已经被管理员丢掉了……否则应该会留在金子家才对。)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话筒的另一端终于传出声音。
  "你是指外面的彩色匣子吗?"
  "是的。"
  "我们家有两个。"
  "上面应该有制造厂商的名字和带子的种类。"
  "嗯,一个是'多角透视镜T120',另一个则是'富士VHST120SuperAV'。"
  后者的名称跟浅川手上的录像带一模一样,浅川道谢之后便挂上电话。
  然而富士卖出的录像带不计其数,很难据此查到明确的证据。目前只能确定这卷录像带是经由一个小学六年级的男孩儿带进小木屋,在8月26日星期日晚上8点开始,B4号房的录放机就处于录像状态,金子一家忘记取回录像带就回家了。3天后,那4个男女住进小木屋。
  那天一样下着雨,于是他们几个打算看录像带来打发时间,却发现录放机里面已经放了一卷带子,便随手将它播放出来观看,结果带子里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内容,最后甚至还有一段威胁的咒文。
  他们4人不禁开始诅咒恶劣的天气,随即又想到一个恶劣的玩笑,不但把逃避死亡命运的方法消掉,而且还刻意留给之后投宿的房客看。
  可见他们一定不相信录像带上的内容。如果相信的话,应该早就怕得不知所措了,怎么还会故意恶作剧。
  他们4人在死亡前的一瞬间有没有想起这卷带子的内容?或者根本来不及回想就被死神带走了?
  浅川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
  (还有5天……如果我在这5天内没有找出逃避死亡命运的方法,就会跟他们4人一样,到时候我就会知道那几个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死掉的。
  话又说回来,如果那些画面是那个男孩儿录下来的,那些影像又是从哪里来的?)
  起初浅川认为有人用摄影机拍下那些东西,然后带到小木屋来。他从来没想过是有人在暗录节目的时候,某些难以解释的影像随着电波入侵进来。
  (电波干扰!)
  浅川想起去年选举的时候,NHK的节目曾经插入某人诽谤对方候选人的事件。
  (没错,除了电波干扰之外,没有其他可能性。
  8月26日晚上8点开始,某些影像随着电波流进南箱根一带,在偶然的情况下,这卷带子录到那些影像。
  果真如此,应该会留下一些相关记录才对。)
  因此,浅川觉得有必要向当地分局和报社的通讯部查询这些事情。
晚上10点,浅川在妻女平稳的鼻息中回到家。
  一踏进玄关,他立刻打开寝室房门,确认妻子、女儿都已经入睡了。
  然后他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高山先生打电话找你"。
  今天一整天,浅川从公司打了好几通电话到龙司家里找他,可是他都不在家。
  (他可能也到外面调查事情吧!还是已经找到新线索?)
  浅川拨了电话号码,可是一直都没有人接听。
  (龙司目前一个人住在东中野的公寓里,可能还没有回家。)
  浅川迅速洗完澡之后,开了一瓶啤酒,再度拨电话给龙司,仍旧没人接电话。
  他又喝了一杯冰镇威士忌,现在除了借酒让自己入睡之外,根本没有办法可以让他睡得安稳。
  身材高瘦的浅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脆弱,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是用这种方式来接受死亡,心底仍觉得这整件事就像一场梦似的。
  (会不会在没找出录像带的意义和咒文的情况下,10月18日晚上10点的死亡期限就到来,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还是像以往一般地过日子?
  到时候小栗总编会露出一脸轻蔑的表情,痛陈我过于迷信。而龙司则嘿嘿地笑着喃喃说道:"世界的结构真叫人搞不懂啊!"至于妻子和女儿则以往常的睡脸迎接我回家。)
  浅川喝完第三杯冰镇威士忌后,第三次拨下电话号码。
  (如果再没有人接,今天就先放弃了……)
  当电话铃声响到第7声时,突然有人接起电话。
  "你搞什么?这么晚了……"
  浅川还没确认对方的身份,劈头就是一顿骂。
  他对朋友总是保持适当距离,绝对不会坏了自己的风度,惟有面对龙司的时候,他可以毫不在意地骂一些粗俗的话。每次和龙司讨论事情,他的遣词用语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比较随便。
  不过,他却不会因此就将龙司当成密友看待。
  "喂,请问……"
  出乎浅川的意料之外,回话的人不是龙司,而是一个女人。
  "啊!对不起,我弄错了。"
  浅川正想挂上电话时,女人急忙说道:
  "请问您要找高山老师吗?"
  "啊……是的。"
  "老师还没回来。"
  浅川非常在意这个说话声既年轻又有魅力的女人是谁,从她称呼龙司"高山老师"来看,应该不是他的家人。
  (是爱人吗?嗯……不可能会有女人喜欢龙司的。)
  "是吗?我是浅川。"
  "您是浅川先生……老师如果回来,我会转告他的。"
  浅川放下话筒后,女人的声音依然在他的耳畔回荡着,那柔和的声音让人听了好舒服。
  自从阳子出生后,浅川夫妻便将寝室里的西式床组搬走。
  由于床铺太小,9平方米大的房间又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放一张婴儿床,两人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舍弃双人床,直接在榻榻米上铺棉被睡觉。
  浅川钻进两组铺在榻榻米上的空棉被里。由于阿静和阳子的睡相不好,一旦入睡之后就会偏离原来的位置,因此最后上床就寝的浅川总得努力找一个空间躺下。
  (我要是不在了,阿静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将空缺填满呢?)
  有些人在失去配偶之后,一辈子都无法填补心里的空缺。他径自想像阿静回娘家请父母照顾女儿,然后自己外出工作时,脸上闪着熠熠光辉的模样。
  浅川希望女人能坚强一点儿,他无法忍受自己离开人世后,老婆和孩子的生活也跟着坠入地狱。
  5年前,当浅川从千叶分社调职到总社时,认识了在M报社关系企业的旅行社任职的阿静。阿静在3楼工作,浅川则在7楼,有一次浅川为了外出采访而到旅行社去拿周游券,刚好负责人不在,便由阿静接待他。
  阿静那时候才25岁,非常喜欢旅行,因此十分羡慕浅川因为采访可以四处游历,而浅川却从她的眼中看到和初恋情人相似的神采。
  彼此知道长相和名字之后,他们在电梯中碰面时都会互相打招呼,所以感情快速增长。两年后,他们在双方家长的同意下结婚了。
  结婚前半年,浅川经由岳父的资助,在北品川买了一层两居室的公寓。
  一年后,这栋公寓的地价涨了将近三倍,而且每个月的贷款也不到时下租金的一半。虽然夫妻俩经常抱怨房子太狭窄,却也因为有了这间房子,两人才能过得如此悠闲、自在。
  浅川心想自己死后应该可以领到2000多万元的保险金,如果将保险金拿去缴剩下的贷款,这间房子就完全属于老婆和女儿了。
  (可是,我究竟会被冠上什么死因呢?病死?意外死亡?还是他杀……)
  这三天夜里睡觉时,浅川总觉得好悲观,他不停地想像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会造成什么影响,有时甚至想动手写遗书……
  10月14日星期日
  浅川一起床就马上打电话给龙司,龙司的声音十分沙哑,一听就知道是被电话吵醒的。
  浅川想起昨天晚上的种种,不由得对着话筒大叫:
  "你昨晚跑到哪里去了?"
  "啊……是谁呀!浅川吗?"
  "你应该打电话给我的。"
  "我昨天喝过头了。最近的女大学生不但酒量好,连'那个'也不输男人,我投降、投降了!" 突然间,浅川觉得这三天好像在做噩梦一般,胸口霎时涌上一股怒气,觉得自己活得这么紧张简直像个大白痴。
  "总之,我马上过去,你等着!"
  浅川不等龙司回话,立即放下话筒。
  他搭乘国铁在东中野下车,朝着上落合走了10分钟。
  浅川一边走,一边想龙司一定掌握到某些线索,或者已经解开谜题,他才能若无其事地喝到三更半夜。
  浅川满怀着不安和期待的复杂情绪,越接近龙司的公寓,浅川越感到乐观,不由得加快脚步。
  龙司好像才刚起床,只见他一脸杂乱的胡须,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睡眼惺忪地来应门。
  浅川一脱下鞋子,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特别的,先进来再说。"
  龙司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搔着头。他的目光焦点飘忽不定,一看就知道脑细胞还没有醒过来。
  "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浅川不悦地走到厨房,将水壶放在炉子上烧开水。接着,两人盘腿坐在12平米大、一面墙上堆满书的房间里。
  "将你查到的事情告诉我吧!"
  龙司边抖着腿边说。
  于是浅川将昨天调查到的事情,按照时间排列一下。首先是那卷带子可能是在8月26日晚上8点时,在别墅小木屋里录制的。
  "哦!"
  龙司感到十分意外,他原先一直认为是某人将录制好的录像带带进小木屋里。
  "这可有趣了。如果是'电波干扰'的话,应该还有其他人看到那些影像才对。"
  "我问过热海和三岛的通讯部,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接到8月26日晚上南箱根有奇怪电波的消息。"
  "原来如此。"
  龙司双臂交抱,沉思了一会儿。
  "有两个可能。第一,看过这些影像的人都死了……,影像干扰电视的时候,活命的咒文应该还没有被消掉……算了,总而言之,当地的报社也没有任何报道。"
  "这个可能性我也确认过了。你是指除了那4个人之外,有没有其他牺牲者?答案是:'没有。'如果是电波干扰的话,应该会有更多人看到那些影像才对,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其他牺牲者出现,也没有任何匪夷所思的传闻。"
  "你还记得艾滋病刚出现在文明社会的情形吧!一开始,美国的医生们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在看到那些患者因前所未有的症状死亡时,才产生'可能出现一种奇怪病症'的预感,而正式提出'艾滋病'这个名称,则是在病例出现两年后的事了。"
  浅川回想南箱根太平洋乐园附近区域的地形,在丹那断层西边的山区,只有热函道路下方散居着一些民家。
  当地是否有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正在进行某项计划?或许已经有许多原因不明的猝死案例出现,只是没有被报道而已?
  除了"艾滋病"以外,最先在日本发现的"川崎氏症"也是花了10年左右的时间,才确认是一种新的疾病。
  从奇怪的电波干扰到偶然被收录为止,前后才经过一个半月的时间,还来不及被认定是一种症候群。
  通常事件发生后,要出现造成数百或数千名牺牲者,才能确立一种"疾病"。如果浅川没有发现包括他外甥女在内这4人死亡的共同因素,到目前为止,这种"疾病"大概还静静地藏在地底下吧!
  "我们可没有时间去当地一户一户地询问。龙司,另外一种可能性是什么?"
  "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看过那些影像的,除了那4个男女和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了。你想,在偶然情况下录到这段影像的小鬼头,怎么会知道乡下的电波有改变呢?
  "在东京第四频道播放的节目,一到乡下可能会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频道出现。或许那个小傻瓜在不知道有这种差异的情况下,将频道调整为东京的频道,然后录下那些影像。"
  "所以……"
  "你想想看嘛!譬如:我们住东京的人会收看第二频道吗?"
  (有道理,那个男孩儿可能将频道调到一个当地人绝对不会去收看的频道,然后按下录像键。由于采用暗录的方式,因此当时并没有确认过画面。
  再说,山区的住户零星散布着,观看电视的人数一定不多。)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最重要的问题是电波发送地点到底在什么地方?"
  龙司简单扼要地下结论。
  (电波发送地点?看来这得用有组织且科学性的搜查方式才能解决问题。)
  "等一下,这个假设不见得正确。或许那个男孩儿真的在阴错阳差的情况下录到奇怪电波,但这也只是一种推测罢了。"
  "我知道。如果要有百分之百的证据之后才进行调查,恐怕得不到任何结论,眼前我们只能循着这条线索往前走。"
  浅川的科学知识相当贫乏,他对电波传讯这类事物感到头疼。
  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先查出这些"电波"究竟是什么,才能有下一步行动。
  今天不算的话,只剩下4天的时间了。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谁消掉录像带上的咒文?
  假设那些影像是在当地录下来的,那么消掉咒文的极有可能就是那4个男女。
  浅川询问过电视公司,打听到年轻相声家三游亭真乐在"Nightshow"中担任特别来宾的日期是8月29日,由此可确定是那4个男女消掉咒文。
  浅川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影印纸,那是伊豆大岛三原山的照片。
  "怎么样?"
  他拿给龙司看,同时征询他的意见。
  "是三原山啊!这么说来,我们已经百分之百确定了。"
  "你怎么知道?"
  "昨天下午,我问大学里的民俗学专家关于那个老太婆所说的方言,对方说那好像是伊豆大岛的方言,现在已经不太使用了。那家伙一向优柔寡断,不敢很明确地保证,不过根据这些照片来推断,那个老太婆说的方言应该是大岛方言,而且地点是三原山没错。对了,关于三原山的爆发……你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我推断它爆发的时间应该是在战后……"
  (就摄影技术来看,这种想法应该没错吧!)
  "是吗?"
  "你听着,战后三原山总共爆发了四次,第一次是从1950到1951年,第二次是1957年,第三次是1974年,而第四次的记忆还很新……是1986年的秋天。1957年爆发时产生了新的火山口,造成1人死亡,53人受伤。"
  "就摄影机的普及程度来推断,1986年那一次最可疑,不过并没有十足把握。"
  龙司突然想起一件事,只见他从包包里翻出一张纸片。
  "对了,那个专家很仔细地帮我翻译出那段方言。"
  浅川接过纸片看了看,上面写着:
  尔后身体的情况如何?老是泡在水里面玩,亡魂会找上门的。听着,要小心外来的人,你明年就要生孩子了,你是我的孙女,要乖乖听婆婆的话,当地人是会在意这种事的。
  浅川连续看了两次,然后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你接下来要查的事情,不是吗?"
  "只剩下4天了!"
  浅川根本不知道该从何查起,而且要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因此说话的语气不禁带着责怪的意味。
  "我比你多一天的时间,所以你应该多加把劲儿嘛!"
  浅川突然觉得龙司有可能暗中耍花样。如果咒文的内容透露出两种可能性,龙司也许只将一种可能性告诉浅川,然后借着浅川的生死来验证哪一种是正确的。
  "龙司,我是生是死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对不对?你竟然还可以这样事不关己……"
  浅川明知自己已经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却还是忍不住大声咆哮。
  "干吗讲这种没志气的话?与其在这边哭哭啼啼,不如多动动你的脑筋吧!"
  浅川仍然愤恨地注视着龙司。
  "我要怎么说你才会明白呢?你是我的最佳战友,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好过的。我很卖力地在做,你也要提起精神来,这样你总没话说了吧!"
  龙司说完,竟 地笑了起来。
  这时,有人打开大门,浅川大吃一惊,不禁抬起上半身,隔着厨房看向玄关。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正弯着腰脱下白色鞋子,短短的头发覆在她两边的耳朵上,耳环闪着白光。
  年轻女子脱掉鞋子后,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浅川相对。
  "啊!对不起,我还以为老师是一个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抵在嘴边。
  年轻女子的举止十分高雅,身上穿的白色衣服给人一股清爽的感觉,实在跟这个凌乱的房间很不搭调。她隐藏在裙子底下的双腿又细又长,纤细而知性的脸孔很像是电视广告中经常看到的某位女作家。
  "请进来。"
  龙司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威严。
  "我来帮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K大学文学部的高野舞小姐,她是哲学系的才女,常常来听我的课,想不到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竟然听得懂我的课。这位是M报社的浅川和行,我的……好朋友。"
  高野舞表情惊讶地看着浅川。
  "您好。"
  高野舞露出一抹迷人心魂的笑容,轻轻地点头致意。
  浅川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女性,不仅拥有细嫩的肌肤、闪亮的眼睛、均匀的身材,而且整个人散发出知性、高雅的气质,简直找不到任何缺点。
  浅川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喂,说说话嘛!"
  龙司在他侧腹戳了戳,浅川才大梦初醒地回了一声:"你、你好。"
  "老师,昨天晚上您到哪里去了?"
  高野舞优雅地挪动穿着丝袜的脚,朝龙司走近两三步。
  "是高林和八木邀我……"
  龙司说着便站了起来,两人一靠近,高野舞很明显比龙司高10厘米左右,但是她的体重大概只有龙司的一半。
  "如果您不回来,也要告诉我一声,害我等了一整晚呢!"
  一听高野舞这么讲,浅川突然想到昨天晚上在这里接电话的女人就是她。
  龙司仿佛被母亲叱责的小孩儿般低下头来。
  接着,高野舞递出一个纸袋说:
  "唉!算了,这次就原谅你。这些内衣裤洗好了,本来想帮你整理房间,可是我知道改变书本的位置老师会生气,所以……"
  浅川从他们之间的对话来推断两人的关系。
  (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是一对超越师生关系的爱人,而且这个女孩子昨天一直在龙司的家里等他……
  他们的关系真的那么亲密吗?有时候看到一对不搭调的情侣,难免会让人感到生气,但是他们的情形似乎又超越那种感觉。
  龙司做事一向不按牌理出牌,他看着高野舞脸上带着慈爱的神情,就连说话的遣词用语和表情都改变了。)
  浅川有一股想把龙司所有罪行都揭发出来的冲动,好让高野舞彻底醒悟。
  "老师,快中午了,我帮你们做些吃的好吗?浅川先生想吃些什么?"
  浅川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看向龙司。
  "你就别客气了,高野小姐的手艺可是一流的。"
  "随便什么都行。"
  随后,高野舞出门到附近的超市购买做饭的材料。当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浅川依然像做梦一般,呆呆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喂,干吗一脸呆滞的表情?"
  龙司觉得十分可笑。
  "啊!没什么。"
  "醒醒呀!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龙司轻轻地拍打浅川的脸。
  "有些事情得趁她不在的时候说。"
  "你没让她看那卷带子吧?"
  "那还用说。"
  "我懂了,那就赶快做个结论,吃过饭我马上走人。"
  "嗯,首先你必须找出天线。"
  "天线?"
  "就是电波的发送基地啊!"
  浅川盘算着回家前必须先绕到图书馆去查电波方面的资料,只要了解电波的性质,知道电波干扰事件的搜寻方法,总会有一些线索出现的。
  该着手进行的事情一大堆,可是浅川的一颗心却随着高野舞飞走了,她姣好的脸孔和曼妙的身躯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高野舞为什么会和龙司这种男人在一起呢?)
  浅川的心中不禁浮现这个疑问。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龙司的声音让浅川惊醒过来。
  "录像带中不是有出现男婴的画面吗?"
  "嗯。"
  浅川暂时挥开高野舞的身影,试图让自己回想起那个被羊水包着的新生儿影像,但他的思绪没有转换成功,脑海里浮现的竟是高野舞被水濡湿的模样。
  "一看到那个画面时,我的手有一种奇怪的触感,就好像自己抱着那个男婴似的……"
  (触感……抱着男婴的触感?)
  浅川的脑中不停地交错出现高野舞和那个男婴,顿时感到头晕目眩。
  "我也一样,确实感觉到一股温热。"
  "你也一样?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司爬近电视机,再度播放那卷录像带。
  男婴发出啼哭声的画面大约持续两分钟之久,在他的脖子和屁股底下可以看到一只手。
  "咦,这是什么?"
  龙司将画面定格,然后一格一格、慢慢地转动。
  虽然只有短暂的时间,但画面确实有一瞬间变黑了。如果连续播放来看,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一瞬间的变化,但是以慢动作重复播放的话,就可以捕捉到影像被涂成黑色的一瞬间。
  "啊!又有了。"
  龙司大叫道。他像猫一样弓起背,表情严肃地靠近画面瞪着看,突然间又拉开脸,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浅川搞不清楚龙司在想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后来经过龙司仔细计算的结果,在两分钟的画面当中,一共出现了33次瞬间漆黑的画面。
  "那又怎样?你光从这个现象就可以找出新的线索吗?那有可能只是单纯的摄影故障,或者操作失误吧!"
  龙司不理会浅川,继续寻找其他画面。
  就在这时,屋外的楼梯响起脚步声,龙司急忙按下停止键。不久,玄关的门开了,高野舞走进来说一声:"让你们久等了。"房里再度被她的香味所笼罩……
  星期日的午后,有很多父母带着小孩儿来到都立图书馆前面的草坪上嬉戏。
  浅川看到这一幕温馨、和谐的景象,突然有一股想赶快回家的冲动。
  他已经在4楼的自然科学区查看电波的基本原理好一会儿,此刻正茫然地望着外面的景色。
  今天一整天,他经常没来由地中断思绪,各种念头相继涌上心头,老是没办法集中心神想事情。
  想着想着,浅川忽然站起来,他想尽快回家看看妻子和女儿,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浅川接近5点时回到家,阿静正在准备晚饭,从她切菜的背影就可以知道她的心情不好,而且浅川知道理由何在。
  一个难得的星期假日,他却在一大早丢下一句"我到龙司那边去一下"就离家了。如果他不能利用星期假日帮老婆带带孩子,阿静照顾孩子的压力就会增大,何况他又是到龙司那边去……
  原本他可以编个谎言,可是又怕家里临时有事会联络不上。
  "喂,建设公司打过电话来。"
  阿静一边切菜,一边说道。
  "有什么事吗?"
  "问我们有没有意思要卖这栋公寓。"
  浅川将阳子抱到膝盖上,念画册给她听。
  "有好价钱吗?"
  自从地价飙涨之后,已经有很多建设公司有意要收购他们这栋公寓。
  "7000万。"
  (价钱比前阵子低了一些,不过用这笔钱还清房屋贷款后,老婆和孩子手上还可以留下一笔相当可观的金钱。)
  "你怎么说?"
  阿静用毛巾擦手,终于回头看着浅川说:
  "我说我先生不在,我不知道。"
  阿静总是这样,她不曾一个人决定任何一件事。
  "老公,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该考虑考虑了?我们可以在郊外买一栋有庭院的独栋房子,建设公司也是这样建议。"
  浅川一家人的梦想便是将现在住的公寓卖掉,然后到郊外盖一间独栋房子住。
  梦想是有可能实现的,而且人在诉说梦想的同时,往往能获得一份快乐。
  "再说,第二个也该……"
  浅川比谁都清楚阿静希望在郊外盖一栋宽敞的房子,两三个孩子各自拥有一间房间,即使一次来很多客人也不至于把屋子挤满。
  阳子在浅川的膝盖上不耐烦地叫闹,她知道爸爸的眼睛离开画册,关心的重点已经不在她身上,因此提出抗议。
  浅川发现阳子在闹别扭,便赶紧把视线移回画册。
  "很久、很久以前……"
  念着念着,浅川的眼中不禁泛起泪花。
  他想实现妻子的梦想,迫切地想这么做……可是再过4天,他就会因为不明原因而死亡,届时妻子能承受这种打击吗?
  阿静到现在还不知道梦想将要破灭了。
  晚上9点,阿静和阳子一如往常先睡了,浅川则一直挂念着龙司最后想说的话。
  (他为什么想再看婴儿的画面?还有老太婆说:'你明年就要生孩子了……'老太婆口中的孩子跟男婴的画面有什么关系?此外,每隔一会儿就会出现涂黑的画面,一共出现三十几次……)
  浅川打算再看一次录像带确认这些事情。
  (龙司那家伙外表看起来不紧张,却也拼命寻找线索,所以我得加把劲儿。)
  浅川从橱柜里拿起那卷录像带,当他把带子推进录像机时,突然停下动作。
  (等等!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但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他的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悸动。
  (奇怪,我最后一次看这卷带子时,确实倒带了呀!
  现在录像带滚动条的厚度以比例来说是左二右一,刚好停在影像播完的地方,没有卷回去。有谁趁我不在家的时候看过这卷带子?)
  浅川急忙跑向寝室,将阿静翻过身,用力摇晃她的肩膀。
  "喂,醒醒!阿静……"
  浅川尽量压低声音,以免把阳子吵醒。
  阿静扭曲着脸,并将身体蜷缩起来。
  "喂,你起来啦!"
  "什么事啦?"
  "我有话跟你说,你过来。"
  浅川把阿静拖到客厅,然后将录像带递到她的面前问道:
  "你看过这个吗?"
  由于浅川十分愤怒,阿静有好一阵子只能呆呆地看着丈夫,然后又看看带子。
  "不能看吗?"
  她好不容易才迸出这句话。
  (干吗气成这样?难得的星期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我觉得无聊,便找出前天你跟龙司偷偷摸摸看过的带子来看。
  可是那带子又没什么好看,而且还是黑白片,大概是M报社相关企业的摄影部门制作的吧!)
  阿静无言地抗议着,觉得浅川没有道理这么生气。
  浅川结婚至今,第一次有想揍妻子的冲动。
  "你这个笨蛋!"
  他紧紧握着拳头,极力忍住出手的冲动。
  (都是我不好,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在她可以轻易看到的地方?为什么不把这么危险的东西藏起来呢?)
  浅川相信阿静绝对不会擅自翻阅他的东西,才会把录像带放在橱柜里。
  (当我和龙司看这卷带子时,阿静曾经到房间来过,因此才会对录像带产生好奇心。都是我不好,为什么没有把它藏起来?)
  "对不起。"
  阿静一脸不服气地道歉。
  "你什么时候看的?"
  浅川颤抖着声音问道。
  "今天上午。"
  "真的?"
  她轻轻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别管那么多,快回答我!"
  "10点半左右,我记得是《蒙面骑士》演完的时候……"
  (《蒙面骑士》?为什么看那种节目?
  我们家对《蒙面骑士》有兴趣的只有女儿阳子呀!)
  "你听着,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当你看这卷带子时,阳子在什么地方?"
  阿静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回答:
  "她就在我的膝盖上啊!"
  "你是说……阳子也跟你一起看……看这卷带子?"
  "她只是有时候瞄一眼而已,那孩子不懂……"
  "少 唆!那无关紧要。"
  (现在不只是梦想破灭而已,我们一家人就要灭绝了……)
  阿静看到丈夫如此愤怒、恐惧和绝望,终于了解到此事非同小可。
  "老公……难道……那不是骗人的?"
  她忽然想起录像带中那段恐吓的话。
  (不可能会发生那种事的!可是老公如此……如此的惊慌又是什么意思呢?)
  "老公,那是骗人的,对不对?这怎么可能……"
  浅川一味地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刹那间,一股怜惜的感觉袭上浅川的心头。
  (没想到阿静竟然陷入跟我同样的命运……)
10月15日星期一
  浅川这几天早上醒来时,总希望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他打电话给附近的租车公司,说他会按照昨天预约的时间去取车,然后亲自走一趟南箱根太平洋乐园,希望在当地找出电波的发送地点。
  一般市面上出售的无线电手机不容易干扰到电视电波,而且从不曾中断的影像来看,一定是从近距离送出的强力电波。如果能搜集到多一点儿情报,就可以锁定电波的传送区域,进而找出电波的发送地了。
  然而,浅川所拥有的讯息只有别墅小木屋B4号房的电视接收到电波这件事。除了以该地区为中心展开地毯式搜索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方法可想。
  浅川将3天的换洗衣物塞进包里。
  (只有3天……没必要带太多。)
  昨天晚上,浅川想尽所有办法,终于让因为害怕"一个星期后即将死亡"的阿静勉强入睡。
  阿静一定也害怕面对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因此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追根究底,只是保持沉默。
  今天早上观赏晨间连续剧时,阿静不时地支起身体,对外头的任何声响都极度敏感。
  "不要再提到这件事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总之,一切交给我来想办法吧!"
  为了减低阿静的不安,浅川只能这么安慰她,他绝对不能在妻子面前露出懦弱的样子。
  正当他要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是龙司打来的。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龙司兴奋地说道。
  "在电话中不方便讲吗?我现在正要去取车。"
  "取车?"
  "是你叫我去找出电波的发送地点啊!"
  "原来如此。这件事先搁着,你立刻过来一趟,搞不好不用去找天线了,因为先前的讨论已经不成立……我是说或许啦!"
  浅川心想如果届时仍必须到南箱根太平洋乐园一趟,他就直接从龙司家出发,因此他还是先去取车,再前往龙司的公寓。
  浅川停好车子后,粗暴地敲着龙司的房门。
  "进来,门没锁。"
  浅川用力推开门,刻意加大脚步声穿过厨房。
  "你发现什么了?"
  "你在气什么?"
  龙司盘着腿,睁大眼睛望着浅川。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赶快告诉我。"
  "你冷静一点儿嘛!"
  "我要怎么冷静?快回答我!"
  龙司沉默了一阵子,才开口问道:
  "你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浅川瘫坐在房间里,双手紧紧地握住膝盖。
  "我老婆……我老婆和女儿都看过那卷带子了。"
  "这……这可不得了!"
  龙司定定地看着浅川,等待他冷静下来。在这段期间,他打了一个喷嚏。
  "那么你想救你的老婆和女儿吗?"
  浅川用力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冷静下来才对。我不先下结论,只是让你看个证据,我想知道你会从那个证据想到什么。如果你太激动的话,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6

"我懂了。"
  浅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
  "先去洗把脸吧!"
  待浅川洗完脸后,龙司递给他一张报告,上面简要地写着:
  1介绍     83秒〔0〕抽象
  2红色的流出物 49秒〔0〕抽象
  3三原山 55秒〔11〕现实
  4三原山爆发 32秒〔6〕现实
  5"山"的文字 56秒〔0〕抽象
  6骰子  103秒〔0〕抽象
  7老太婆111秒〔0〕抽象
  8婴儿  125〔33〕现实
  9无数张脸孔117秒〔0〕抽象
  10老旧的电视 141秒〔34〕现实
  {11}男人的脸186秒〔44〕现实
  {12}结束132秒〔0〕抽象
  这些数据是区分电视影像所归纳出来的。
  "昨天晚上我突然灵机一动,列出这些东西来,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录像带里的影像一共是由12段画面组成,我试着将每个画面分别安上号码和标题,标题后面的数字是该画面播放的秒数,而括号中的数字就是画面变成漆黑的次数。"
  浅川一脸讶异地看着龙司。
  "昨天你回去之后,我查了一下婴儿之外的画面,想确定是否有变成全黑的情形,结果就得到这个数据,3、4、8、10、11的画面都出现了。"
  "那后面注明'抽象'或'现实'又是什么意思?"
  "这12段画面可以大致区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抽象的,也可以称为'想像风景';另一种则是可以用眼睛看到、存在于现实的画面。"
  龙司停顿了一下,又说:
  "看到这些资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想……正如你所说的,瞬间的漆黑只出现在现实的画面中。"
  "没错,你要先把这一点记在脑海里。"
  "龙司,你就别再吊我的胃口了。这些资料代表什么?"
  "有时候先下结论反而会让感觉变得迟钝。我已经凭着直觉找到一个结论,但如果我一直坚持这个结论,即使将事情扭曲了,也会用尽所有方法将自己的结论正当化,就像我们一旦认定某人有罪,就会把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他。
  "因此,我们现在可不能走错路,我必须借助你的力量来验证我的结论是否正确。也就是说,我要知道你是否可以从这些事实得到跟我一样的直觉。"
  "我懂了。接下来呢?"
  "你听着,在确认漆黑画面只出现在现实景象中的同时,我要你回想第一次看到这些影像时的感觉。昨天我已经说过婴儿的画面了,除此之外,那个有无数张脸的画面让你有什么感觉?"
  龙司操纵着遥控器,播出有无数张脸孔的画面。
  "你仔细瞧瞧这些脸。"
  原本嵌在墙上的几十张脸慢慢缩进去,然后又膨胀浮现出数百、数千张脸。浅川仔细看过每一张脸,发现这些看起来都是人的脸,可是又有些地方不太一样。
  "你有什么感觉?"
  龙司问道。
  "好像我被人指责一样,大家都骂我说谎、骗子。"
  "我也有这种感觉。"
  浅川集中精神思考,龙司则在等候他的答案。
  "怎么样?"
  浅川摇摇头说:
  "不行,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再仔细想想,我们一直都认为这些影像是用摄影机的镜头所拍摄下来的,对不对?"
  "难道不是吗?"
  "那么瞬间覆盖住画面的黑幕又是什么呢?"
  龙司用格放的方式将被涂成一片漆黑的影像播放出来,漆黑的影像大约占3~4格,每一格约有1/30秒,停留的时间约为0.1秒左右。
  "为什么黑幕只出现在现实的画面,而没有出现在抽象的画面中?你仔细看这个画面,事实上,它并非整个画面都是漆黑的。"
  浅川把脸凑近荧屏,看见一种像白色雾气的东西若有似无地罩在上面。
  "这就是所谓的残像。当你看着这些影像时,是不是会产生一种自己变成当事者的临场感?"
  龙司看着浅川,用力眨了眨眼睛。
  (黑、黑幕……啊!)
  "难道这是人在眨眼睛时所形成的影像?"
  浅川喃喃说道。
  "没错,如果往这个方向来推想,那么一切就前后相符了。人除了直接用眼睛看之外,心里也会浮现当时的画面。由于脑中浮现影像时不是透过视网膜,所以不会有眨眼的情况发生。
  "但是,当我们在现场用眼睛观看时,影像是借着映在网膜上的光度强弱而形成的,这时候为了预防眼球干涩,我们经常会不自觉地眨眼睛,而黑幕就是我们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所产生的效果。"
  浅川听到这儿,胸口顿时涌上一股恶心感。
  他第一次看完这卷带子时,立刻跑进厕所里呕吐,没想到这回竟感受到一股更严重的恶寒,而且忍不住想着:
  (到底是什么东西侵入我的身体?)
  这卷录像带不是用摄影机录下来的,而是经由某人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皮肤等感官录下的。
  浅川对于这些影像是由某人窜进自己的感官,进而引发出相同感觉的情况感到十分震撼,他仿佛感觉到"那个东西"也在自己身体里面看着这些影像。
  他伸手擦拭额际的汗水,冰冷的汗水仍旧不停地冒出来。
  "一般而言,男人每分钟眨眼20次,女人则是每分钟15次,所以录下这些影像的可能是个女人。"
  浅川已经吓得听不清楚龙司在说什么了。
  "嘿嘿!你怎么了?怎么一张脸像死人一样?"
  龙司笑呵呵地说:
  "乐观一点儿嘛!我们已经快接近答案了。如果这些影像是由某人的感觉器官记录下来的话,那么咒文的内容应该跟那个人的意志有关。也就是说,这个人希望我们为她做事情。"
  浅川的思考能力暂时停止运作,他只觉得龙司的声音在耳畔回响着,却听不懂他话中的意义。
  "总而言之,我们要找出这个人是谁,查出她生前……唔,我想她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因此我们必须知道她生前希望做什么事,而那件事正是让我们活下去的'咒文'。"
  龙司装模作样地对着浅川眨眨眼睛。
  浅川驾着车子穿过第三京滨,在横滨横须贺公路上朝南方奔驰。
  龙司将驾驶座旁边的位置往后放平,安稳地睡着了。
  现在已经快下午两点了,可是浅川的肚子一点儿都不觉得饿。
  他原本想叫醒龙司,但随即又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龙司只叫他一直朝着镰仓前进,却没说出明确的目的地。在不知道目的地的情况下,浅川的神经绷得死紧,情绪也跟着焦躁起来。
  先前龙司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一边告诉浅川详细情形到车上再说。
  可是一坐上车,他只丢下一句:"昨天晚上我都没有合眼,到镰仓之前不要叫我。"随即就睡着了。
  浅川从朝比奈下了横横公路,在金泽的街道上开了5公里左右,便来到镰仓车站前面。
  "喂,到了。"
  浅川摇摇龙司的肩膀,只见龙司像猫一样伸展四肢,用手背搓揉眼睛,不停地摇着头。
  "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真是的……啊!"
  "接下来怎么办?"
  龙司撑起身体,眼睛望向窗外,确认目前身在何处。
  "往前一直走,看到一个牌坊的时候左转,然后马上停车。"
  龙司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说:
  "嘿嘿!我要继续做我的美梦 !"
  说完,他作势要躺下身躯。
  "喂!接下来这段路花不了5分钟,如果你还有时间睡觉,总该先把话跟我说清楚吧!"
  "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龙司将遮阳板放在膝盖上,再度沉沉睡去。
  浅川左转之后停下车,只见前头有一栋写着"三浦哲三纪念馆"的两层古老民房。
  "开进里面的停车场吧!"
  龙司微微睁开眼睛,露出一脸满足的表情。
  "嘿嘿!还好我把那个美梦做完了。"
  "你做了什么梦?"
  浅川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问道。
  "当然是在天空飞的梦 !我最喜欢在天上飞了。"
  龙司高兴地哼着歌,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双唇。
  "三浦哲三纪念馆"里半个人影都没有,只见一楼陈列许多相片和摆满藏书的玻璃书柜,中央的墙上则贴着三浦哲三的简历。
  浅川大略看过一遍后,总算知道三浦哲三是何等人物。
  "请问……有人在吗?"
  龙司朝着里面叫道,但是没有人响应。
  三浦哲三从Y大学退休之后,于两年前72岁时过世了。他的专长是理论物理学,尤其对物性理论和统计力学有相当深入的研究。
  可是,这栋个人纪念馆并非为了宣扬他在物理学方面的卓越成绩,反倒是纪念他对超自然现象所做的科学性解析。
  浅川根据三浦哲三的简历,得知他的理论只不过吸引了一小群人的注意,浅川在以前根本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他所发现的理论又是什么呢?)
  浅川从墙上和陈列的柜子里寻找答案,突然看到一行文字——超能力拥有能量,而这种能量……
  当浅川看到这里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下楼梯的脚步声,只见一位四十几岁、留着胡子的男人自拉门后出现。
  龙司将名片递给那个男人。浅川见状也依样画葫芦,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名片。
  "您好,我是在K大学任职的高山。"
  龙司在和眼前这个男人讲话时的语气,与他跟浅川交谈时大不相同,看他圆滑的谈吐举止,浅川不禁觉得好笑。
  浅川递出自己的名片,男人看着"大学讲师"和"周刊杂志记者"这两个头衔,脸上微微露出不悦的神情。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们问几个问题?"
  "你们有什么事吗?"
  男人的眼中露出戒备的神色。
  "是这样的,在三浦先生生前,我曾经跟他见过一次面。"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男人松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表情也跟着放松了。
  接着他拿来三张折叠椅,和龙司、浅川相对而坐。
  "这样啊……那么你们先请坐吧!"
  "大约在三年前,也就是三浦先生过世的前一年,我的学校曾经问过他有没有科学方法论的讲义,当时我有幸跟三浦先生谈过话。"
  "是在这里吗?"
  "是的,由高冢教授介绍我们认识。"
  听到高冢教授的名字,男人终于露出笑容。
  他大概确定眼前这两位访客是跟自己站在同一边的人,因此才放下戒心。
  "很抱歉,我叫三浦哲明,我的名片刚好用完了。"
  "这么说来,您是三浦先生的……"
  "我是他不肖的独生子。"
  "哎呀!真没想到三浦先生有这么出色的公子。"
  浅川强忍住笑意,心里想着:
  (哪有人对比自己大上10岁的人说这种话?)
  接下来,三浦哲明简单说明他父亲的几个学生合力将他留下来的房子整修成对外开放的纪念馆,以便于整理他们所搜集的资料。
  他还自嘲说自己没能走上父亲所希望的学术之路,却在纪念馆同一区内建了一栋膳宿公寓,从事公寓经营。
  "总而言之,我利用父亲的名声才得以将土地保留下来,算是个不肖子。"
  三浦哲明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的膳宿公寓经常是高中生的集宿地点,前来这里投宿的多半是物理、生物社团等科学性团体,其中也不乏超心理研究会等组织。
  高中生举办集宿活动通常需要有个名目,因此"三浦哲三纪念馆"就成了吸引高中生团体前来的大好诱饵。
  "对了……"
  龙司正襟危坐,试图将话题导入核心。
  "啊!对不起,我不知不觉讲了一些废话,请问两位有何贵干?"
  三浦哲明与那些以貌取人的势利商人很像,而且他似乎没有科学家的才能,浅川看到龙司的脸上浮起轻蔑的神色。
  "嗯……我们要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我就是为了找出那个人的名字才特地跑到这里来。"
  "很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三浦哲明眉头微蹙,口气委婉地催促龙司说清楚。
  "我们不确定这个人目前是生是死,不过却知道他拥有异于常人的神秘力量。"
  龙司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定定地看着三浦哲明。
  "三浦先生在这个领域中算是日本第一把交椅,以前我听三浦先生说他利用自己的情报网络,将日本境内具有超能力的人列出一张名单,同时妥善保存那些资料。"
  三浦哲明听到这里,脸庞顿时罩上一抹乌云。
  "我们当然保存了那些档案,不过其中有很多都是骗人的,而且这种人还不少呢!"
  三浦哲明一想到要重新调阅那些档案,不禁冷汗直流。
  那些档案经由十几名学生花了数月的时间才整理好,而且有些颇具争议性的资料,都因为父亲坚持要完整保存下来,导致数量不断地增加。
  "我们不敢劳烦您。如果您不介意,由我们自己找就可以了。"
  "那些资料都存放在二楼的仓库里,两位要先去看看吗?"
  (你们不知道那些档案有多么庞大才敢说大话,只要让你们看一眼排在仓库里面的书架,你们一定立刻打退堂鼓。)
  三浦哲明一边想,一边带领他们上二楼。
  上楼之后,只见正面墙壁排着两列7格的架子,这个房间的天花板很高,每一本档案中保存的资料有40件,大略计算一下就有几千本之多。
  浅川顿时面无血色。
  (光是调查这件事就得花那么多时间,恐怕还没查出结果,我们两人已经死在阴暗的仓库里……)
  "我可以看看吗?"
  龙司若无其事地问道。
  "请、请便。"
  三浦哲明有点儿惊讶,不禁好奇地看着他们俩。
  过了一会儿,他厌烦地丢下一句:"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就离开了。
  当现场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浅川问龙司:
  "喂,你总该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架上的档案按照年代排放,封面的日期从1956年到1988年为止,而1988年正是三浦博士死亡的那一年。
  他去世之后,长达32年的搜集工作也因此落幕。
  "没时间了,我边查边告诉你。我从1956年开始查,你就从1960年开始吧!"
  浅川抽出其中一本,翻开书页,每一页至少都附有一张照片、简历和住址、姓名。
  "你口口声声说要查、要查,到底要查什么呢?"
  "你要注意地址和姓名,从里面找出一个住在伊豆大岛的女人。"
  "女人?"
  "你想那个老太婆究竟对着谁说'你明年就要生小孩了'?"
  (嗯,男人确实不可能生小孩。)
  于是他们开始埋首于档案中努力寻找,在一遍又一遍的搜寻工作中,龙司对浅川说明这些档案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三浦博士对超自然现象很感兴趣,他在1950年之后开始进行超能力的实验,不过迟迟无法得到稳定的结果,以至于没办法研析出科学上的理论。
  有关透视能力的实验,也经常出现本来可以发挥能力,可是一旦站在公众面前就失常的情况。
  三浦博士知道要发挥这种能力,必须拥有相当强的集中力,因此他要找到一个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挥这种能力的人。
  他坚信这个世上一定有拥有超能力的人存在,基于这个信念,他毕生致力于发掘超能力者。
  那么,该用什么方法找出这样的人呢?总不能一个一个去看,确认对方是否有透视、预知或移物等超能力。
  然而超能力是一种基本力量,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多半同时拥有预知或透视能力。
  因此,三浦博士想到一个方法,他将密封起来的档案邮寄给被认为有超能力的人,要对方以超能力看出里面指定的图案,然后原封不动地寄回来。这么一来,即使距离遥远,他也可以测试出对方的能力。
  1956年,三浦博士透过任职于出版社、报社的学生,开始召募全国各地有特殊能力的人。他的学生们建立联系网络,只要一听到某人具有特殊能力,就会立刻向博士报告。
  但是送回来的密封邮件当中,可能有特殊能力的人不过占一成左右,大部分档案都被拆封掉包过。
  三浦博士把明显的东西当场丢掉,至于有些许可疑的资料则尽可能地保留下来,结果累积了这么一大堆难以收拾的档案资料。
  后来由于传播媒体的发达和学生数量不断增加,这个情报网益发完备,资料也逐年增加,一直持续到博士过世那一年。
  "原来如此……"
  浅川喃喃说道:
  "现在我知道这些资料所代表的意义了。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些档案中有我们要追查的人的资料呢?"
  "我没说那个人的资料一定在这里面,只说这种可能性非常大。我不知道真正会用超能力看东西的人到底有多少,但能够在不使用任何装备的情况下,将影像传送到电视里的超能力者并不多,这可算是一种顶级的超能力。一般说来,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相当引人注目,三浦博士是不会漏掉这种人的。"
  浅川承认有这种可能性,因此他开始专心翻阅档案。
  "对了,你为什么要我从1960年的档案开始找起?"
  "录像带中不是出现一台电视机吗?那台电视机相当古老,应该是50年代到60年代初期,刚上市不久的机型。"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
  "你真 唆!我不是说过,这些都只是有可能而已吗?"
  浅川从刚才就一直感到焦躁不安,面对眼前这些堆积如山的档案,叫他如何能静得下心来呢?
  就在这个时候,浅川在档案中看到"伊豆大岛"这几个字。
  "喂,找到了!"
  浅川像发现新大陆般喊道,龙司则大吃一惊地回头看他。
  上面写着"伊豆大岛、元町 土田昭子 37岁",邮戳是1960年2月14日。
  档案附上一张在漆黑中闪过像闪电一般景象的黑白照片,上面的解说是:"邮寄此信要求对方以超能力读出'十'这个字,结果得到这张照片,没有擦拭过的痕迹。"
  "怎么样?"
  浅川的身体颤抖着,等待龙司响应。
  "是不是她还不知道,先抄下地址和名字再说。"
  龙司说完,便将注意力移回到手上的档案上。
  浅川对自己能这么快就找到一条可信的线索感到十分兴奋,因此他对龙司的反应如此冷淡感到有些不满。
  很快的,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们没有再发现任何一个伊豆大岛出身的女人,寄件人的地址多半都在东京或关东附近。
  三浦哲明送茶上来,说了两三句嘲讽的话就又离开了。
  他们两人翻阅档案的速度越来越慢,花了两个小时还没过滤完一年份的资料。
  浅川好不容易查完60年代的档案,正要转战1961年时,不经意瞄了龙司一眼。只见龙司盘腿坐着,把脸埋在摊开的档案中,一动也不动。
  (这家伙睡着了吗?)
  浅川正准备伸手摇晃他的时候,不料龙司竟发出悲戚的呻吟声。
  "我快饿死了!你去买便当跟乌龙茶,顺便去'小国民旅馆'预约今晚的房间。"
  "你……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刚刚那位三浦先生经营的国民旅馆啊!"
  "这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预约旅馆房间?"
  "你不喜欢吗?"
  "我们哪有时间去旅馆投宿?"
  "就算找到那个女人的资料,现在也没办法到大岛去啊!不如先好好睡一觉,储存一点儿体力吧!"
  浅川对龙司想投宿旅馆这件事感到十分厌恶,但是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跑出去买便当,同时向三浦哲明预定房间。
  晚上7点,浅川和龙司两人一边喝乌龙茶,一边吃便当。
  浅川觉得手臂已累得举不起来,肩头传来一阵酸痛,眼睛也刺痛得受不了。他拿下眼镜,然后把档案凑到眼前继续看着。
  到了晚上9点,仓库里一片静寂,龙司突然发出一阵发狂似的叫声。
  "终于找到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
  浅川被龙司手中那个档案吸引过去,一屁股坐到龙司旁边,重新戴上眼镜,只见档案上面写着:
  伊豆大岛差木地山村贞子10岁
  上面的邮戳是1958年8月29日,并注明:"寄出此信,要求对方用超能力读出自己的名字,尔后得到这个结果,看过实物之后核对无误。"
  此外,这份档案还附有一张黑底上浮起一个白色山字的照片,那个山字让浅川觉得好眼熟。
  "喂,就是这个!"
  那卷录像带中,在三原山爆发后随即出现和这个"山"字一样的文字画面,而且在第10段画面中就有"贞"这个字,看来这个女人的名字就叫山村贞子。
  "你觉得呢?"
  龙司问道。
  "没错,就是这个!"
  浅川的心底终于浮出一线生机。
  (或许时间还来得及……)

10月16日星期二
  上午10点15分,浅川和龙司搭上刚离开热海港的高速快艇,预定一个小时之后抵达伊豆大岛。
  伊豆大岛和日本本土之间没有任何桥梁连接,车子只能停在热海后乐园旁边的停车场,浅川的左手还握着车钥匙。
  天空看起来好像是快要下雨了,风势相当强劲,大部分乘客都窝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愿到甲板上来。
  浅川和龙司匆匆忙忙地买票上船,根本没有时间确认天气的状况。
  此时海浪很大,船身摇晃得十分厉害,好像有台风要来了。
  浅川一边喝热饮,一边在脑海里重新整理所有的经过。他不知道该褒奖自己能循线追踪到这里,还是应该责骂自己为什么没有尽早找出"山村贞子"的名字,前往伊豆大岛调查。
  所有关键都在于有没有注意到瞬间覆盖画面的黑幕——也就是人眨眼睛的动作。
  如果那些影像是利用人的感觉器官记录下来,而且那个人是朝着别墅小木屋的B4号房正在录像的录像机发出强大超能力的话,那么他所具有的超能力的确不容小觑。
  龙司锁定这种异于常人的超能力特征,进而找出"山村贞子"这个名字。
  目前还不能确定山村贞子就是真凶,但是他们俩为了证实这个疑问,现在正朝着伊豆大岛前进。
  巨大的海浪翻来覆去,船身剧烈地晃动。
  浅川被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着。
  (我们两人一起到伊豆大岛对吗?如果因此被台风困住,两人都离不开大岛的话,谁来救我的老婆和女儿?)
  浅川一边用热水罐取暖,一边瑟缩着身躯。
  "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人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龙司看着伊豆大岛的地图回答: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你听着,我们看到的只是连续变化中的一部分而已……"
  他把地图放在膝盖上,正经八百地说:
  "你总该知道大爆炸吧!人们相信宇宙因200亿年前发生的猛烈爆炸而诞生,我可以用数学公式来表达宇宙诞生之后一直到现在的模样,那就是微分方程式。
  "宇宙中大部分的现象都可以用微分方程式来表达,即使是1亿年前、百亿年前,或者是爆炸之后的1秒、0.1秒的宇宙模样都可推算出来。可是,就算我们能够算出爆炸当时那一瞬间的微分方程式,却无法看到那一瞬间的真确景象。
  "还有一件我们永远都无法得知的事情,那就是我们生存的宇宙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宇宙会打开?或者是闭合?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不知道开始和结束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中间的过程而已,这点就跟人的一生很类似,不是吗?"
  龙司说着用手戳了戳浅川的手臂。
  "说的也是。我们观看儿时的相片时,也只是对自己3岁或刚出生的模样有一些了解而已。"
  "所以出生前和死亡后的事情,是人类永远都没有办法了解的。"
  "你说死后?人一死就结束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你死过吗?"
  "没有。"
  浅川一脸认真地摇摇头。
  "那么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你怎么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你的意思是……灵魂是存在的?"
  "我不知道,只觉得当我们在思考生命诞生的问题时,先预设有灵魂存在会比较容易解释。现代的分子生物学家说,混合二十几种胺基酸,放数百个在球体当中,通上电、充分搅拌之后,就会制造出生命之源的蛋白质。
  "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相信呢?我倒觉得神创造生命的说法比较合理一些。我认为一个生命在诞生的瞬间,会产生一种完全不同类型的能量,不……应该说是某种意志在作用。"
  龙司将脸微微靠向浅川,随即改变话题道:
  "你刚刚在三浦纪念馆不是看过他的著作了吗?有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经龙司这么一提,浅川想起他先前看三浦博士的理论时,对"超能力拥有能量,而这种能量……"这句话有些不解。
  "我记得上面写着'超能力是一种能量……'这句话……"
  "然后呢?"
  "不知道,我没有时间看完。"
  "真可惜……接下来要讲的事情才有趣呢!那位先生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陈述一般人听了会大吃一惊的事情,这正是有趣的地方。那位先生想说的是,观念是一种具有能量的生命体。"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脑海中的思想会转变成生命体?"
  "就是这么回事。"
  "这种说法真极端。"
  "尽管有些极端,但是纪元前就有类似的思想产生了,有人把它解释成一种生命论的变形……"
  龙司说到这里,突然失去谈话的兴致,将视线移回地图上。
  浅川无法释然,他期待龙司能给他更明确的答案。
  (既然我们面对的是无法以科学方式来说明的事情,那么就算不知道原因和结果,也必须尽力掌握住现实来应变。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脱离死亡危机,而不是解开超能力的谜题。)
  出了海口之后,船身摇晃得更加厉害,浅川开始担心自己会晕船。
  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的龙司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外面,只见海面上笼罩着一抹浓浓的灰雾,前头浮现出朦胧的岛影。
  "浅川,有件事我老是挂在心上。"
  "什么事?"
  "那4个投宿在小木屋的小鬼头,为什么没有遵照咒文上的指示进行?"
  "这还用说吗?一定是因为他们不相信录像带的内容啊!"
  "我原先也是这么认为,因此坚信他们是出于恶作剧的心态才消掉咒文。可是我又突然想到一件事,高中时代,我们田径队到外面投宿时,斋藤三更半夜跑到我们房间来。
  "你还记得斋藤吧!当时,我们12个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那家伙一跑进房间,下巴就不停地打着颤,并且大呼小叫道:'我看到幽灵了!'他说他打开厕所门时,看到洗手台旁边的垃圾桶阴影处有一个小女孩的哭脸。你猜,除了我之外,其他10个人有什么反应?"
  "一半的人相信,一半的人哈哈大笑吗?"
  龙司摇了摇头,接着说:
  "悬疑电影或电视节目中常常将剧情编成大家都不相信,结果却一个一个被怪物扑杀……可是,现实是不一样的。
  "他们对斋藤所说的话照单全收,10个人都一样哦!这10个人并不是特别懦弱的人,就算以其他团体做实验,也一定会出现相同的结果,毕竟恐惧感原本就深藏在人的心中。"
  "那么你的意思是,'那4个人不相信录像带内容'的推论不成立 ?"
  倾听龙司发表意见的当儿,浅川突然想起女儿看到鬼面具时嚎哭不止。当时他也感到十分困惑,为什么阳子会知道鬼面具是可怕的东西呢?
  "不,那些影像既没有故事性,而且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可怕,因此他们也有可能不相信。只不过……难道他们4人一点儿都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吗?
  "换做是你,假设只要照咒文的指示去进行就可以逃离死亡命运的话,就算心里不相信,你应该也会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吧!更奇怪的是,至少也会有一个人想试试看,就算当着其他三人的面逞强,回东京之后再偷偷进行也可以啊!"
  浅川胸中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事实上,他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如果咒文的内容根本不可能实现,那又该怎么办?
  "难道那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所以他们只好不相信此事来自我安慰?"
  浅川想像咒文内容是某个被杀害的女人将讯息遗留在世间,希望借助他人之手来帮她报仇雪恨。
  "我很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果真如此,你该怎么办?"
  龙司语带深意,望着浅川问道。
  浅川不禁自问:"如果咒文的内容是命令你去杀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你会去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吗?"
  浅川用力地甩甩头,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些荒诞不经的事。
  这时候,大岛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元町港的栈桥慢慢靠上来。
  "龙司,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浅川很吃力地说道。
  "什么事?"
  "如果我来不及的话,也就是说……"
  浅川不想提到"死亡"这个字眼。
  "如果第二天你解开咒文谜底的话,我的老婆和女儿……"
  龙司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立刻接口道:
  "交给我吧!我会负责救你老婆和小宝贝的。"
  浅川拿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上电话号码。

7

"在这件事解决之前,我打算让我老婆回足利的娘家去,这是她娘家的电话,趁我现在还记得先交给你……"
  龙司看都不看名片一眼,就把它放进口袋里。
  此时,船内的广播通知乘客船已经到达伊豆大岛元町港了。
  浅川从栈桥上打公用电话回家,试图说服阿静先回娘家去。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回东京,或许就在大岛迎接自己的死期也说不定,但他无法忍受妻子和女儿在狭窄的公寓中饱受惊吓的样子。
  龙司一边走下扶梯,一边问道:
  "浅川,老婆和小孩儿真的那么让人怜爱吗?"
  这个问题非常具有龙司风格,浅川笑着回答他:
  "到时候你也会知道的。"
他们两人站在栈桥上,感觉风势比热海的码头要强几分。
  浅川仰望天空,只见云层由西向东快速移动,而冲击着栈桥水泥墙的波浪在脚下晃动。
  强风夹带雨滴打在浅川的脸上,他们两人都没有带伞,双手插在口袋里,像猫一样弓起背,快步走过栈桥。
  岛上林立着出租汽车的广告招牌,还有许多拿着民宿、旅馆旗帜的人来拉客。浅川抬起头寻找约好要来接他们的人。
  他在从热海港登上快速汽艇之前,曾向总公司打听大岛通讯部的电话号码,要求一名叫早津的通讯部人员来协助调查。
  没有一家报社在伊豆大岛设置分部,它们只雇用当地人当通讯员。
  通讯员必须对岛上的大小事情保持高度的警觉,一旦发现什么奇怪的事件或题材,就有义务联络总公司。当总公司派人前来岛上采访的时候,通讯员当然就得负起协助调查的任务。
  早津从M报社离职后,便在伊豆大岛定居,大岛以南的伊豆七岛都是他搜集情报的范围,一旦有事件发生,不用等总社的记者前来采访,他自己就可以写好报道寄出去了。
  早津在岛上拥有个人情报网,如果能得到他的协助,对于浅川的调查工作将大有裨益。
  先前早津在电话中爽快地答应浅川的要求,说他会到栈桥来接他们。
  由于两人之前未曾谋面,所以浅川大致形容了一下自己的外貌、特征,并说他将和龙司同行。
  "请问您是浅川先生吗?"
  突然有人在浅川背后跟他打招呼。
  "啊!我是。"
  "我是大岛通讯部的早津。"
  早津一面递雨伞给他们,一面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很抱歉,我们匆匆来访,还劳烦您帮忙。"
  浅川边走边将龙司介绍给早津认识。
  四周的风声呼呼吹着,不进车内根本无法好好说话,于是三人急忙坐进早津的车子里。
  车内的空间相当宽敞,浅川坐在驾驶座旁,龙司坐在后座。
  "两位要马上到山村敬先生家拜访吗?"
  早津两手搁在方向盘上问道。
  尽管他已经超过60岁,但头发还是相当茂密,只不过白发也不少。
  "你已经查出山村贞子的娘家啦?"
  浅川先前在电话中曾请早津调查山村贞子,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
  "这是个小地方,差木地只有一户人家姓'山村',一查就知道了。
  "山村先生平常靠打鱼为生,夏季兼做民宿生意。怎么样?如果两位不嫌弃,今晚就在那边投宿吧!你们若要住我家也可以,只不过我家又小又脏,怕两位会感到不便。"
  早津说着便笑了起来。
  浅川回头看着龙司,龙司回答:
  "我无所谓。"
  早津开车朝大岛的南端差木地驶去,岛上的道路十分狭窄,弯道又多,无法开快车,一路上与他们擦身而过的车子也不多。
  不一会儿,右手边的视野豁然开朗,可以看到海,风声听起来也不太一样。
  海面反映出天空的色彩,显得相当暗沉,波涛猛烈地翻腾着,浪头翻卷出白色的浪花。
  浅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情不禁变得沉重起来。
  收音机里播放台风的消息,四周的光线变得更加阴暗。
  在Y字路右转之后,是一条山茶树林交叠成的隧道,当车子开进隧道中,只见山茶树干底下冒出交错盘结的树根。由于树根表面被雨水淋得湿滑无比,浅川猛然陷入有如在巨大怪物的肠中飞驰的错觉。
  "差木地就在前头不远处。"
  早津边开车边说:
  "山村贞子并不在这里,详细情形就请你们当面问山村敬先生吧!听说山村先生是山村贞子母亲的堂弟。"
  "山村贞子今年几岁了?"
  浅川开口问道。
  龙司从刚才就一直窝在后座,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嘛……我并没有直接跟她碰过面,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也有四十二三岁了吧!"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难道她失踪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大岛,却无法追查进一步的讯息。)
  浅川对早津的说法感到十分诧异,一股恐惧感倏地掠过他的心头。
  这时,车子停在一栋挂有"山村庄"招牌的两层楼建筑前面。
  这栋建筑位于可以一眼望尽海面的平缓斜坡上,如果天气放晴,从这里可以饱览海边优美的景色。前方有一座三角形的岛影孤寂地浮在海上,那就是利岛。
  "天气好的话,可以看到对面的新岛、式根岛,以及神津岛。"
  早津指着远处的海面,神情骄傲地说道。
"到底要调查山村贞子的什么事情呢?"
  (昭和40年加入剧团?别开玩笑了!那不是距今25年前的事吗?)
  吉野不断在心中咒骂着。
  (光是追踪一个人一年前的行踪就已经相当棘手了,更何况是25年前的事?)
  "只要是有关她的事情都可以,我们想知道那个女人以前过什么样的生活?现在在干什么?有什么希望?"
  吉野哀叹连连,他一边将话筒夹在耳际,一边拿起桌边的备忘纸。
  "山村贞子当时多大年纪?"
  "18岁,大岛高中毕业后就到东京去,然后直接进入'飞翔剧团'。"
  "大岛高中?"
  吉野停下笔,皱起眉头。
  "浅川,你现在是从什么地方打电话回来?"
  "伊豆大岛的差木地。"
  "预定什么时候回来?"
  "当然是越快越好 !"
  "你知道台风要来了吗?"
  吉野忽然觉得这件事紧迫得有点儿不真实,而且挺有趣的。"死亡期限"就在后天晚上,但是当事人有可能被关在大岛出不来。
  "海陆交通状况怎么样?"
  浅川还不知道详细的天气情形。
  "还不是很清楚,不过看样子准会停驶。"
  "停驶?"
  "希望不会。"
  由于一直忙于调查山村贞子的事情,浅川根本没时间注意台风消息。
  在栈桥上,他没来由地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现在又直接听到"停驶"两字时,不禁感到危机更加迫近。
  浅川突然默不出声。
  "喂,你不要担心,事情还没有定论……"
  吉野试着缓和紧张的气氛,刻意扯开话题,接着又问:
  "山村贞子18岁之前的经历,你已经查到了吗?"
  "大致查到了。"
  浅川站在电话亭内一边回答,一边侧耳倾听外面的风声和浪涛声。
  "有没有其他线索?总不会只查到'飞翔剧团'吧!"
  "就只有这样而已。山村贞子,1947年出生于伊豆大岛的差木地,母亲志津子……啊!这个名字也请你记下来。山村志津子在1947年时是22岁,她把刚生下来的贞子交给母亲带,自己跑到东京……"
  "她为什么把婴儿留在岛上?"
  "为了男人呀!你记一下'伊熊平八郎'这个名字,他当时是T大学精神科的副教授,同时也是山村志津子的爱人。"
  "这么说来,山村贞子是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所生的?"
  "这一点我们还没有找到证据,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
  "他们两个人没有结婚吗?"
  "嗯,因为伊熊平八郎已经有老婆了。"
  (原来是外遇啊!)
  吉野用舌头舔着铅笔尖。
  "我知道了,接下去呢?"
  "1950年,志津子回到暌违3年的故乡和贞子团聚,在这里生活了一阵子。可是在那一年年底,志津子又离家了,只不过这次她连贞子也一起带走。
  "尔后的5年,志津子和贞子住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山村志津子在岛上的一个堂弟听说后来志津子成了名人,声名大噪。"
  "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她堂弟只听到一些有关志津子的传闻,当我递出报社的名片之后,他却说:'这件事你们应该比我们家的人知道得更清楚。'听他说话的口气,志津子和贞子好像在1950到1955年这5年中做了一些让媒体大为震惊的事情,不过这里毕竟只是一座小岛,本土的信息很难传进来。"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查证吗?"
  "嗯,你真聪明。"
  "混账家伙!这种事一听就知道了。"
  "还有,1956年志津子带着贞子回到故乡,但是她却变成一个陌生人,连堂弟问话也不回答,只是闷闷地念着外人听不懂的话,最后竟然跳进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杀,当时她才31岁。"
  "你是要我连同志津子自杀的原因也一起查?"
  "拜托你了。"
  浅川握着话筒,低头乞求道。
  如果他真的被困在这座岛上,惟一能依靠的人只有吉野了。
  浅川很后悔来到伊豆大岛,他和龙司同时困在这种地方实在是不智之举。
  (像差木地这种小村落,龙司一个人来调查就够了。我应该留在东京与龙司联络,然后跟吉野分头调查,效率可能会更好。)
  "该做的我都会去做。不过,你不觉得人手越来越不够吗?"
  "我会打电话给小栗总编,问他能不能调拨一些人手给我。"
  "嗯,那你就去试试吧!"
  说起来好听,其实浅川一点儿自信都没有。
  这一阵子小栗总编一直在抱怨编辑人手不足,他不太可能会将已经不足的人力再拨一些到这种诡异事件上头。
  "对了,志津子自杀后,她的女儿贞子就留在差木地,由志津子的堂弟照顾。那个堂弟现在经营民宿生意……"
  浅川觉得没必要告诉吉野他和龙司现在就投宿在那家民宿,于是略过这一点不谈。
  "贞子在小学四年级时,预言三原山第二年会爆发,立刻在校内变成名人。你听好,1957年,三原山真的在贞子预言的时间爆发了。"
  "太厉害了!果真有这种人存在,根本就不需要地震探测器啦!"
  贞子预言成真的传闻遍及整座岛,三浦博士的情报网也因此掌握到这个讯息。
  "那件事情之后,贞子就经常应岛上居民的请托预言事情,可是她从不答应,并露出一副她根本就没有预言能力的样子。"
  "她是谦虚吗?"
  "这就不知道了。高中一毕业,贞子迫不及待地上东京去,其间只寄过一张明信片给照顾过她的亲戚。明信片上写她参加'飞翔剧团'的入团考试,从此她便了无音讯,岛上没有人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
  "你的意思是,目前只能从'飞翔剧团'这条线索去寻找她的行踪?"
  "是的。"
  "你注意听着,我再跟你确认一次。我要调查的事情是山村志津子为何会被传播媒体大肆报道,以及她跳进火山口的理由,还有她女儿贞子18岁进入剧团之后做了什么事……哪件事情要优先?"
  "什么?"
  "我是问你,我该先从母亲着手?还是先调查女儿的事情?你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不是吗?" (和这整件事情最有直接关系的,当然是山村贞子的后半生。)
  "那就请你先从女儿的事情查起。"
  "我懂了,明天我立刻到'飞翔剧团'跑一趟。"
  浅川低头看看手表,现在才下午6点多,剧团的排练场应该还是开放的。
  "吉野先生,请你今天晚上就行动。"
  吉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说:
  "浅川,你也替我想想,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哪!今天晚上有一大堆稿子要赶出来,明天……"
  吉野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因为再说下去就像是有意施恩于人似的,何况他一向扮演一个很有男子气概的人。
  "这些事就请你多费心了,你也知道我的'死亡期限'就在后天啊!"
  事到如今,浅川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等着吉野回答。
  "唉!你总是这样……真拿你没办法,我知道了。我尽可能今天晚上想办法,但是我不敢跟你打包票哦!"
  "谢谢,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浅川低头致意,正要放下话筒之际——
  "喂,等一下啦!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问。"
  "什么事?"
  "你看过的那卷录像带和山村贞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浅川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就说来听听嘛!"
  "那些影像不是摄影机拍摄下来的……而是由山村贞子的眼睛看到的影像,和她脑中的片断影像组合而成。"
  "啊?"
  吉野顿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吧!"
  "你是说……就像用超能力写字那一类事情?"
  "用超能力写字来形容还不是很贴切,因为她是利用超能力将意念投射在电视上,应该叫'念照'吧!"
  "念照"和"捏造"有谐音之妙,吉野不禁感到好笑。
  浅川能理解吉野那忍不住想笑的心情,因此他默默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爽朗笑声。
  晚上9点40分,吉野在四谷三丁目下了丸之内线地下铁,从月台爬上楼梯的途中,他的帽子几乎被强风吹跑。
  他用双手压住帽子,环视四周,结果他要寻找的消防署就在角落里,不需一分钟就到达目的地了。
  "飞翔剧团"的招牌旁边有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一群年轻男女提高嗓子念台词、唱歌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吉野每踩下一步,铁制楼梯就发出冬冬的声音。
  (如果这个剧团的资深演员对山村贞子没有印象的话,所有线索可能就此中断,一个超能力者的半生也将被埋没在黑暗中……)
  "飞翔剧团"创立于1957年,而山村贞子是在1965年入团的。当初创立这个剧团的成员一直到现在仍留在团内的共有4人,包括身为剧团代表,同时又是作家兼演员的内村在内。
  吉野将名片递给一个站在练习场入口处的年轻练习生,请他帮忙叫内村出来。
  "老师,M报社的人想见您。"
  练习生以演员特有的响亮声音,呼叫坐在墙边看大家排演的内村。
  内村惊讶地回过头,得知来者是报社的采访人员之后,立刻露出亲切的笑容走向吉野。
  内村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忖度对方是否来采访一个星期后就要公演的戏剧的排练情形。
  先前M报社从来没有特别看重"飞翔剧团",因此内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巴结对方。然而当他知道吉野的真正来意之后,马上就失去兴致,露出一副没空招待的嘴脸。
  内村环视排练场一周,视线落在一个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五十几岁的小个子男演员身上,然后以尖锐的声音叫道:
  "阿真!"
  吉野听到内村像女人一般尖细的声音,又见他纤细、修长的手脚,不禁感到心头发麻,他觉得这个男人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异类"。
  "阿真,你不是第二幕之后才上场吗?既然如此,你就帮我把山村贞子的事情说给这位先生听吧!你还记得那个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的女人吧!"
  吉野曾经在电视放映的西片中听过这个被称为"阿真"的男演员的声音。有马真在配音界比舞台上活跃多了,他也是"飞翔剧团"仅存的创始成员之一。
  "山村贞子?"
  有马真把手放在半秃的额头上,慢慢回想25年前的点点滴滴。
  "啊!那个山村贞子啊……"
  "既然你想起来了,我现在正忙,你就把客人带到我二楼的房间去谈吧!"
  内村轻轻点一下头,便走向其他演员,在他回到原先的座位之前,再度露出原先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有马真打开社长室的房门,指向铺着皮面的沙发说:
  "请坐。风雨中还跑到这边来,真是辛苦您了。"
  有马真的脸上泛着红光,眼底浮现一丝亲切的笑意。
  (刚才那个内村一看就知道是会在言谈之间探测对方心意的人,而有马真则不会对人有所隐瞒,是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的老实人。)
  "在您忙碌的时候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吉野一边落座,一边拿出笔记,只见他右手握笔,摆出采访时的一贯姿势。
  "想不到还会听到山村贞子这个名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马真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当时他脱离商业剧团,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们创立新剧团,那时的年轻活力让他缅怀不已。
  "刚才有马先生想起她的名字时,曾说:'那个山村贞子啊……'请问你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剧团呢?嗯……大概是剧团成立之后几年吧!在剧团的鼎盛时期,每年都有人想入团……山村贞子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怎么个奇怪法呢?"
  "这个嘛……"
  有马真将手抵住下巴思索着。
  "她有特别显眼的特征吗?"
  "不,她外形就和一般女孩子没两样,只是身高高一点儿而已,人倒是满和气的,但她总是将自己孤立起来。"
  "孤立?"
  "嗯。一般说来,刚入团的练习生彼此之间的感情都不错,可是那个孩子却从不主动加入同伴之间。"
  任何一个团体中都会有性格特异的人存在,实在很难就这一点去断言山村贞子与众不同。
  "你可以想到什么词汇来形容她吗?"
  "这个嘛……大概是'阴阳怪气'吧!"
  (有马真毫不犹豫地用了"阴阳怪气"这个字眼,而刚才内村也用"那个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的女人"来形容山村贞子……)
  一个才18岁、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儿,竟然被批评得如此不堪,吉野不禁同情起山村贞子。
  "你认为她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是从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
  (仔细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一个25年前只在剧团待过一年的练习生,为什么会给人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呢?
  那时候一定曾发生过什么事,才会让有马真将"山村贞子"这个名字留在记忆中。)
  "我想起来了,就是在这个房间里。"
  有马真环视着社长室,当时的记忆顿时在脑中复苏。
  "剧团刚成立时,这个房间就是剧团的排练场,只不过当时的空间比现在窄多了。当时那边有个橱柜,这里放着一个镶着毛玻璃的屏风……还有,现在放电视的地方刚好也放了一台电视。"
  有马真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
  "电视?"
  吉野倏地眯起眼睛,重新握好手中的笔。
  "嗯,是一台老旧型的黑白电视。"
  "然后呢?"
  吉野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那天排练结束,大部分团员都回去之后,我因为有些台词老是背不下来,便想再看一次剧本,于是进来这个房间……就是那边……"
  有马真指着房门说。
  "我站在那边往房里瞧,隔着毛玻璃看到电视画面在晃动,我心想谁在看电视啊?你注意听好,当时虽然隔着毛玻璃,但是我绝对不会看错,我可以确定当时确实有黑白光影朦胧地晃动。
  "电视机没有发出声音,房里也暗暗的,于是我绕过毛玻璃,探头进去看是谁坐在电视机前面,结果我看到山村贞子,可是当我绕过毛玻璃、站到她旁边时,画面上却什么都没有,我当时以为是她快速关掉开关,没有对她起任何疑心,不过……"
  有马真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请您继续说下去。"
  "我一边对山村贞子说:'不赶快回去会赶不上电车的。'一边打开桌上的灯,可是却点不着。我仔细察看一番,才发现插头没有插上。于是我蹲下来,想把插头插进插座里,结果发现电视机的插头根本没有插进插座里。"
  有马真回想起自己看到电视机的电线滚落在地上时,背脊霎时窜过一阵恶寒。
  "明明没有插上电源,但是电视却开着……"
  吉野再次确认道。
  "是的。当时我真的吓了一大跳,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山村贞子,心想这个孩子坐在一台没有插上电源的电视机前面干什么?但是她没有跟我对看,只是定定地看着电视画面,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
  "你跟其他人提过这件事吗?"
  "当然有 !我跟小内……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内村,还有重森先生……"
  "重森先生?"
  "他是这个剧团真正的创立者,内村是第二代的剧团代表。"
  "哦?重森先生听到你的说法有什么反应?"
  "当时他一边打麻将,一边听我说,好像对这件事相当感兴趣。他原本对女人相当不屑,但却很早就对山村贞子不安好心眼,想将她据为己有。当天夜里,重森先生借着酒意,胡言乱语地说他待会儿就要偷偷跑到山村贞子的公寓去。
  "我们怎么会把他的醉言醉语当真呢!于是大家留下他便各自回家,至于重森先生当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到山村贞子的公寓去,始终没有人知道。第二天,重森先生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直不说话,只是脸色苍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最后竟像睡着似的死了。"
  吉野闻言吓了一大跳,立刻抬起头来问:
  "那么他的死因是……"
  "心脏麻痹,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急性心肌功能不全吧!我猜想大概是由于剧团公演迫在眉睫,他太过勉强自己,以至于过度劳累才死的。"
  过了一会儿,吉野谨慎地问道:
  "没有人知道山村贞子和重森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有马真用力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就因为发生过这件事,难怪他对山村贞子的印象会如此深刻。)
  "后来山村贞子怎么了?"
  "离开剧团了。算一算,她待在剧团的时间大概有一两年吧!"
  "她离开之后做什么呢?"
  "这个嘛……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一般人会做什么呢?我是指离开剧团之后……"
  "热中于表演工作的人应该会加入其他剧团。"
  "你觉得山村贞子会怎么做?"
  "她的脑筋很好,演技也不坏,但这个世界是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连起来的,以她那种古怪的个性,恐怕跟任何人都合不来。"
  "你的意思是说,她可能从此不再涉足戏剧界?"
  "唔……我不敢确定。"
  "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消息吗?"
  "这个嘛……跟她同期的练习生或许……"
  "你知道跟她同期练习生的名字和地址吗?"
  "你稍等一下。"
  说完,有马真起身走向架子旁,从排列整齐的档案中抽出其中一本,那是练习生参加入团考试时所交的履历表。
  "包括山村贞子在内,在1965年入团的练习生一共有8名。"
  有马真一面翻阅履历表,一面说道。
  "我可以看看吗?"
  "请便。"
  吉野压抑住焦躁的情绪,抽出山村贞子的履历表。
  只见履历表上贴着两张相片,一张是胸部以上的大头照,另一张则是全身照,他对着照片瞪大眼睛说:
  "内村不是说……山村贞子是一个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的女人吗?"
  吉野的思绪陷入一片混乱。先前他根据有马真说的话所想像出来的山村贞子,与眼前照片中的女人简直有天壤之别。
  他无法置信地喊道:
  "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别开玩笑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过比她漂亮的脸孔呢!"
  吉野对自己为什么不说"漂亮的女人",反而用"漂亮的脸孔"来描述山村贞子感到讶异。
  照片上的脸孔确实几近完美,可是却欠缺女人柔媚的感觉。可是再看看她的全身照,她的腰际和脚踝十分纤细、小巧,全身散发出十足的女人味。
  为什么经过25年的光阴,她留给别人的印象竟是"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甚至是"感觉很差的女人"呢?
  就常理来说,任何人都应该会说她是个"美丽而端庄的女人"才对啊!
  吉野不禁对眼前这张散发出"令人不舒服"气息的脸孔产生强烈的好奇心。
10月17日星期三
  吉野站在参拜道和青山路的交叉口,再度拿出笔记本确认上面记载的住址——"南青山6—1杉山庄",这是25年前山村贞子住的地方。
  吉野绕过转角,前方根津美术馆的旁边正是6—1号。
  然而吉野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原本应该是杉山庄的地方,如今竟然耸立着一栋豪华壮观的红砖公寓。
  (要追踪一个女人25年前的行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吉野只查到4名与山村贞子同期入团的练习生的联络处,如果他们对山村贞子的行踪也一无所知,那么所有线索便到此为止了。
  吉野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上午11点。
  他转身跑进附近的文具店,将他截至目前为止所查到的资料传真到伊豆大岛的通讯部给浅川。
  同一时间,浅川和龙司正在早津家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喂,浅川,你镇静一点儿!"
  浅川焦躁不安地四处走动,龙司朝着他的背怒斥道:
  "急有什么用?"
  收音机播放着台风情报,好似故意挑起浅川的不安情绪似的。
  21号台风目前位于御前崎的南海上约150公里处,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朝东北偏北方向前进。
  如果继续维持这种情形,台风应该会在今天傍晚抵达大岛的南方海面,海空交通恐怕得等到明天——星期四才能恢复正常。
  "星期四!"
  浅川的脑袋里好像有一盆煮沸的开水不停地翻腾。
  (明天晚上10点是我的死期啊!这个烂台风要不就赶快通过,否则就转变成热带低气压,赶快消失吧!)
  "岛上的船和飞机到底什么时候才恢复通行?"
  浅川不知道该将满腹的怒气往何处宣泄,没有任何形容词可以确切描述他现在的懊恼情绪。
  (我不应该来这种地方的!真要追究这整件事情的起因,那得追溯到哪一个部分呢?
  我不应该看那卷录像带?不应该对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的死亡产生疑问?还是不应该在那个地方拦出租车?)
  "喂!叫你镇定一点儿你听不懂吗?你对早津先生抱怨有什么用呢?"
  龙司体谅地握住浅川的手臂。
  "或许我们得在这个岛上进行咒文交代的事啊!那4个小鬼头为什么没有照着咒文去做,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没钱来这边。你说,这不是很有可能吗?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这样心情就比较平静了。"
  "那也得等知道咒文再说。"
  浅川用力拂开龙司的手。
  早津和他的妻子——富子看到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为了莫名其妙的"咒文"在争吵,不禁诧异地对看着。
  但是看在浅川眼里,却觉得他们在窃笑。
  "有什么好笑的?"
  浅川没好气地逼近他们质问道。
  龙司见状,赶紧拉住他的手。
  "别这样,你这样慌乱也于事无补。"
  心肠软的早津感受到浅川异样的焦躁情绪,不禁觉得台风造成的交通阻碍仿佛是自己应负的责任,因此在心中祈祷浅川的工作能顺利进行。
  "调查工作有进展吗?"
  早津沉稳地问道,他希望借此让浅川的情绪稳定下来。
  "嗯,还好。"
  "山村志津子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就住在不远的地方,要不要找他来问问看?由于台风来袭,源先生没办法出海捕鱼,我想他一定很高兴有伴聊天。"
  早津想给浅川一个采访的对象,多多少少可以消除他焦躁的情绪。
  "他快要70岁了,我不知道他提供的讯息能不能让你们满意,不过总比坐在这里干等好吧!"
  "哦……"
  早津不等浅川回答,回头对着在厨房的妻子说:
  "喂,帮我打个电话给源先生,请他立刻过来一趟。"
  早津说的没错,源次一抵达,便高兴地谈论起山村志津子的事情。
  源次比志津子大3岁,今年68岁,是志津子青梅竹马的朋友,同时也是志津子的初恋情人。

8

 不知道是因为跟人交谈而使得记忆更加清晰,还是因为有听众而形成一种刺激,过往的记忆更容易被激发出来。
  对源次而言,谈论志津子的事情等于在诉说自己的青春时代。从他时而语意模糊,时而泪眼婆娑地谈着志津子的事情,浅川和龙司知道了她的另一面。
  但他们知道不能将源次说的话全部当真,一方面回忆容易被人美化,对男人而言,初恋情人是很特别的,她们跟其他女人不一样;另一方面,这已经是40多年前的往事了,源次有可能将志津子与其他女人的印象混在一起。
  源次说起话来口齿不清,又喜欢拐弯抹角,浅川不禁开始感到厌烦。
  当源次娓娓道出:
  "志津子之所以改变,大概是因为那个石像的缘故。有一次,她从海里捡起一个修行者的石像……那是在一个满月的夜里……"
  浅川和龙司听到这里,顿时被勾起高度的兴趣。
  根据源次所说,山村志津子身上具有的神奇力量跟这件事有关。捡到石像的晚上,源次就在她的身边,那是昭和二十一年夏天快结束的某个夜里,当时志津子21岁,源次24岁。
  当时暑气肆虐,到了晚上仍认人觉得燠热难当。在这么炎热的夜里,源次坐在走廊上,静静地观赏海面上映照出来的夜空景象。
  这时,志津子忽然打破四周的寂静,跑上他家前面的坡道,站在他面前说:
  "阿源,把船划出来,我们去钓鱼。"
  她一边说,一边拉扯源次的袖子。
  源次问她理由,志津子只说:
  "错过这么美的夜晚,未免太可惜了。"
  源次仍旧愣愣地望着这个岛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要像个傻瓜一样,快一点儿!"
  志津子说着便拉住源次的衣领,强迫他站起来。
  源次平常总是乖乖听志津子的话,让她耍得团团转,这一回却反问道:
  "你说要钓鱼……到底要钓什么鱼?"
  志津子望着海面,若无其事地说:
  "修行者的石像。"
  "修行者的……"
  接着,志津子无限憾恨地说出当天中午左右,美军士兵已经将修行者的石像丢到海里去了。
  位于东边海岸中段的修行者海滩上,有一个小洞穴叫修行者洞窟,里头安放着一尊公元699年漂流到此地的修行者石像,名叫役小角。
  据说役小角天生博学多闻,经过努力修行之后,他学会了咒术、仙术,可以自由操控鬼神。
  可是,役小角所展现的预知能力让那些掌握文武大权的权力者大为惊恐,遂以蛊惑世人的罪名,将他流放到伊豆大岛,这是距今约1300年前发生的事情。
  役小角在海边的洞窟里修行,教导岛上的居民农业和渔业技术,获得了人们的尊敬。后来他被赦免,又回到本土开设道场。
  他定居大岛的时间大约有3年,留下了他曾穿着铁鞋飞到富士山的传说。
  岛上的居民都非常景仰他,于是修行者洞窟成为最受重视的灵场,每年6月15日还会举行"修行者祭"。
  太平洋战争结束后,美军将供奉于修行者洞窟内的役小角石像丢到海中。
  十分虔诚的信仰着役小角的志津子躲在蚯蚓鼻的岩石暗处,当美国海军巡逻艇将石像丢进海里时,她便将石像落海的位置牢牢记在脑中。
  源次听到志津子要去钓的竟是修行者的石像,不禁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他对自己捕鱼的技巧相当有自信,可是却从来没有钓过石像。
  他之所以无法立刻拒绝志津子,主要是因为在这么美丽的月夜里能够跟志津子单独出海,真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
  源次想利用这个机会讨好志津子,便将船划到海上。
  他们在修行者海滩和蚯蚓鼻两处点起火堆做记号,然后开始往海面上划去。
  他们两人对这一带海域很熟悉,像海水深度有多少,这一带有什么样的鱼群,他们都相当清楚。
  当天晚上月光皎洁,不过一潜进水里,月光根本照不到水面下的事物,源次不知道志津子打算用什么方法找到石像。
  他一面划桨,一面询问她。
  但志津子不回答,一个劲儿目测海边燃烧的火光,确认自己的位置。
  船划出数百米之后,志津子大叫道:
  "在这里停住。"
  她靠上船头,将脸凑近水面,往漆黑的海里探视,然后命令源次说:
  "把脸转过去。"
  源次知道志津子接下来想做什么,一颗心不禁猛烈地跳动起来。
  志津子站起来脱下白点花纹的衣服,衣服滑过肌肤发出声音,更加撩起源次的想像力,他觉得呼吸愈来愈困难了。
  接着,源次的背后响起志津子跳进水里的声音,水珠溅在肩上,他倏地回头一看。
  只见志津子用布巾束起黑色长发,嘴里衔着细绳子,然后深深吸了两口气,整个人潜入海底。
  志津子一次又一次地浮出水面,最后一次抬起头时,她口中的绳子不见了。
  她颤抖着声音对源次说:
  "我已经将修行者绑好了,拉上来吧!"
  源次把身体移向船头,拉起绳索。
  志津子不知何时上了船,而且已经穿好衣服蹲到源次旁边,帮忙将石像拉上来。
  两人把拉上来的石像放在船中央,使劲儿划回岸边。这段时间源次和志津子没有交谈,当时的气氛让源次觉得不便提出任何问题。
  但是,他始终搞不懂志津子如何在漆黑的海中找到石像的位置。
  三天后,源次询问志津子这件事,她说修行者的石像在海底呼唤她,石像那对绿色眼睛在漆黑的海底发光。
  以前志津子从来没有头痛过,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常常闹头疼,一些前所未见的情景迅速在她脑中展开,而且这些景象总能在不久的将来实现。
  源次详细追问后才知道,每当未来的情景闪过志津子脑海的时候,就会有一股柑橘香味扑鼻而来。她甚至预知源次嫁到小田原的姐姐死亡的景象。
  可是,志津子并非特意去预知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所以她没有被人请去预言某个人的将来。
  第二年,志津子不听源次的劝阻前往东京,认识了伊熊平八郎,并且怀了他的孩子。那一年年底,山村志津子回到故乡待产,生下山村贞子。
  源次说,10年后山村志津子之所以会跳进三原山的火山口,绝对与她的恋人——伊熊平八郎脱不了干系。
  他还说志津子之所以具有预知能力,可能是那尊役小角石像赐与她超能力的。
  就在这个时候,传真机上传来吉野在飞翔剧团拿到的山村贞子的放大照片。
  浅川的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山村贞子的容貌。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但毕竟他曾经跟这个女人拥有共同的感觉,从同一观点去看那些影像。
  就像和一个女孩子在一张阴暗的床上做爱,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求肉体的交合以及达到高潮。如今,她的容貌终于得见天日。
  尽管由传真机传送过来的照片有些模糊,但已经足以让人看出山村贞子那美丽而端正的脸孔,以及迷人的魅力。
  "真是一个大美女!"
  龙司惊叹地说道,而浅川则没来由地想起高野舞。
  单就脸孔来作比较,山村贞子比高野舞美得多,可是,高野舞拥有女人特有的柔媚气息,山村贞子所散发出来的则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但照片不可能会散发出那种诡异感,一定是山村贞子所具有的超能力对四周的人造成影响。
  第二张传真是有关山村志津子的消息,内容刚好接上刚才源次所说的故事。
  山村志津子于1947年离开故乡差木地到东京,有一天因为头痛倒地不起,被送到医院去,她在该医院医生的介绍下,和T大学的精神科副教授伊熊平八郎相识。
  伊熊平八郎以科学方法来解释催眠现象,却意外发现志津子有惊人的超能力,并对此事产生莫大的兴趣,甚至因此改变研究主题。
  从此,伊熊平八郎将志津子当成实验对象,专心研究超能力。没多久,已有妻室的伊熊平八郎对志津子产生爱慕之情,两人超越了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关系。
  同一年年底,志津子怀上了伊熊平八郎的骨肉,为了避开世人的眼光,她回到伊豆大岛差木地,在那里生下山村贞子。
  后来志津子把女儿留在差木地,很快又回到东京。三年后,她为了要回女儿而回到差木地,尔后一直到她跳进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杀为止,志津子始终将女儿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到了1950年,伊熊平八郎和山村志津子这对组合在周刊杂志和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超能力现象开始受到世人的关注。
  人们一开始对志津子的超能力深信不疑,可是批判声浪依然不绝于耳,甚至有人一口咬定那纯粹是一场骗局。
  就在一群权威学者撂下一句"可疑"的话之后,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处境马上变得十分不利。
  志津子的超能力主要表现在写字、透视、预知等所谓"魔力"方面,她从来就没有发挥过隔空移物的超能力。
  根据某家杂志社的报导,志津子只要把额头抵在一本密封的相簿上,就可以将指定的图案画出来,而且也可以读出被密封的信的内容,正确率达到100%。
  但有一些杂志却宣称志津子是个骗子,任何一个有经验的魔术师都可以轻而易举做到那些事。
  就这样,人们对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狂热风潮逐渐冷却下来。
  1954年,志津子生下一个男孩儿。当时年仅7岁的贞子对刚出生的弟弟特别关爱,可是男孩儿在出生4个月后就死了。
  翌年——1955年,伊熊平八郎向媒体挑衅,表示要在公众场合让大家见识志津子的超能力。志津子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她表示自己在众人环视之下无法集中精神,恐怕会失败。
  可是伊熊平八郎十分坚持,他无法忍受传播媒体一口咬定他是骗子,惟有拿出明确的证据才能堵住众人的嘴巴。
  当天,在将近百名记者和学者的注视下,志津子战战兢兢地走上实验台。
  自从儿子死后,她的精神状况一直不是很好。
  这次的实验以最简单的方式进行,只要她说出放在铅制容器中两个骰子的点数就可以了,可是志津子"知道"围绕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希望看到她失败。
  最后,志津子颤抖着身体,趴在地板上悲痛地大叫:
  "我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然后,她向民众解释自己无法发挥超能力的原因:
  "其实每个人多少都具有'超能力',我只不过比一般人强而已。如今我置身在上百人希望我失败的超强意念当中,原有的力量受到阻碍,因此无法发挥出来。"
  伊熊平八郎接着说:
  "不……不只百人,现在所有的日本国民都想践踏我的研究成果,当舆论在媒体的煽动下开始朝着某个方向发展时,媒体就只会讲多数国民想听的话。你们知不知耻啊?"
  结果,透视能力的公开实验便在伊熊平八郎对媒体的批判声中落幕了。
  媒体将伊熊平八郎的怒吼解释成他蓄意将实验失败的原因归咎给媒体,第二天的报纸上大肆刊登着:"果然是骗子!羊皮被剥下来了!T大副教授是大骗子,长达5年的议论终于画上休止符,现代科学胜利!"等批判字眼,没有任何一篇报道是拥护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
  那一年年底,伊熊平八郎和妻子离婚,离开T大,从那时候开始,志津子的被害妄想症加重了。
  尔后,伊熊平八郎也想拥有超能力,便遁入山林,在瀑布底下冲水修炼。然而他修炼过度,罹患肺结核,进入箱根的疗养院。志津子的精神状态也因此越来越不好。
  当时8岁的山村贞子为了逃离媒体的监视和世人的嘲笑,极力劝导志津子重回故乡差木地,谁知一个不注意,母亲竟然跳进三原山的火山口……
  浅川和龙司同时看完这两张传真稿,龙司喃喃说道:
  "这是一股怨念啊!"
  "怨念?"
  "嗯。你想想,当母亲跳进三原山时,做女儿的会有什么感觉?"
  "她一定十分痛恨媒体。"
  "不只是媒体,她对一开始抱以高度关切,后来却随着情势改变转而嘲笑他们,将他们一家人逼到绝路的社会大众也有一股憎恨。山村贞子从3岁到10岁之间都跟在父母身边,一定亲身感受到世人无情的攻讦。"
  "你是说就因为这样,所以她发动这次没有特定对象的攻击?"
  浅川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传播媒体的一员,不禁在心中恳求道:
  (我跟你一样,对传播媒体的运作相当不以为然啊!)
  "你嘴里在叨念什么?"
  "啊?"
  浅川没有注意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喃喃自语。
  "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大致解析那卷录像带的影像了。三原山是山村贞子母亲自杀的场所,所以她对那个地方发挥强烈的超能力,预知三原山会爆发。下一个画面是朦胧浮现的'山'字,我想,那是不是山村贞子小时候第一次用超能力写出来的字?"
  "小时候?"
  浅川不明白为什么那非得是小时候写的字。
  "嗯,可能是4岁或5岁的时候吧!接下来是骰子的画面,贞子在母亲公开实验时,战战兢兢地守护着试图猜出骰子数目的母亲。"
  "啊!等一下……可是,山村贞子能够看到铅容器中转动的骰子数目呀!"
  浅川和龙司都用"自己的眼睛"看过那个画面,绝对错不了。
  "那又怎样?"
  "她母亲志津子当时不是不能透视吗?"
  "当时母亲无法施展透视力,女儿却有这种能力,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你听着,虽然山村贞子当时才7岁,却已经拥有凌驾母亲的超能力,而且她的力量大得可以不将一百多人的意念当一回事。
  "你想想看,她能够把影像送进电视里哦!电视和用光投射在底片上现出影像的电影完全不同哟!它是以525条扫描线扫描出来的……她竟然可以做到这一点,真是厉害!"
  浅川仍旧无法释然。
  "如果她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不在三浦博士寄过去的底片上画出更高难度的图案呢?"
  "你真是个迟钝的家伙!她的母亲志津子因为拥有超能力而声名大噪,尔后却过着痛苦无比的生活,做女儿的总不会想要重蹈覆辙吧!而且志津子一定告诫过女儿要隐藏自己的能力,平平凡凡地过日子。因此山村贞子极力压抑住强大的力量,把它调整到非常普通的写字方面。" 山村贞子曾在剧团团员回去后,独自留下来对着电视测试自己的能力,她一直非常小心,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拥有超能力。
  "接下来画面中出现的老太婆是谁?"
  浅川问道。
  "这就不得而知了。我想,那个老太婆会不会是出现在山村贞子的梦中,使用古老的方言对她诉说有预言意味的事情?你应该也注意到这座岛上的居民几乎都是讲标准话,那个老太婆的年纪相当大,可能是镰仓时代出生的,或者跟役小角有些关系。"
  "那个预言是真的吗?"
  "嗯……接下来不是有一段男婴的画面吗?我一开始就认为山村贞子生下一个男孩儿,不过从这份传真看来,我好像推断错了。"
  "那是她出生4个月就死亡的弟弟?"
  "我想应该是这样。"
  "可是那个预言又该怎么解释?怎么看都觉得那个老太婆是对着山村贞子叫'你'啊!难道山村贞子也生了孩子?"
  "不知道。我相信老太婆的话,她大概也生了。"
  "会是谁的孩子?"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喂,你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我说的事情都只是推测而已。"
  (如果山村贞子真的生下孩子,那么会是谁的孩子?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龙司突然站起来,膝盖狠狠地撞上桌子底面。
  "已经过了中午,难怪肚子觉得好饿。浅川,我们去吃饭吧!"
  龙司一面揉着膝盖,一面走向玄关。
  浅川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但他很想问龙司一件事,于是陪他一起去吃饭。
  他想问龙司的是:出现在录像带最后画面中的男人是谁?
  浅川猜想那个人或许是山村贞子的父亲——伊熊平八郎,不过从她含有敌意的眼神来看,似乎又不太可能。
  浅川在荧屏上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孔时,身体不禁感到一股疼痛,同时还萌生一种莫名的厌恶。
  (那个男人的五官端整,尤其他的眼神看起来并不坏,为什么我会对他产生厌恶感呢?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山村贞子在看自己至亲的感觉。
  在吉野的调查报告中也没有山村贞子和父亲对立的记录,反倒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很爱父母亲的女儿。)
  浅川觉得要找出这个男人的身份似乎不容易,经过将近30年的岁月,那男人的脸孔应该变了不少吧!
  (为了预防万一,我是否该叫吉野找出伊熊平八郎的相片?而且我要问问龙司对于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屋外的风呼呼地吹着,浅川和龙司弓着背跑进元町港前面的饮食店。
  "喝啤酒吗?"
  龙司不等浅川回答,就对着服务生大叫:
  "两杯啤酒!"
  "龙司,我们接下去谈刚才的事情。照你看来,你觉得那卷录像带到底像什么?"
  "我不知道。"
  龙司忙着吃烤肉,漫不经心地回答。
  浅川用叉子叉起香肠,将啤酒送到嘴边,他的视线越过窗户,看向对面的栈桥。
  东海汽船的售票处一个人影也没有,到处一片静寂。其他被困在岛上的旅客一定都躲在旅馆或民宿中,一脸担心地从窗口眺望晦暗的天空和海洋。
  龙司抬起头说:
  "你听过人在死亡的那一瞬间,脑海里会浮现什么事情吗?"
  浅川移回视线,说道:
  "嗯,留在心底的深刻画面会像倒带般,一幕幕地展开……"
  浅川曾经在书上看过一个作家的经验谈,那个作家在山路上开车时,因为方向盘操控错误,连人带车滚落到深谷底。
  当车子从道路上飞窜出去,悬浮在半空中的那一瞬间,作家知道自己即将死亡,这时,这一生中所经历过的留有深刻印象的画面顿时清晰无比地掠过脑海。
  后来,作家奇迹般捡回一条命,出事时的亲身经验鲜明地留在他的记忆中。
  "你的意思是说,那卷录像带就是这种东西?"
  龙司朝服务生挥挥手,又要了一杯啤酒。
  "我只是这样联想。因为录像带里的画面捕捉的都是山村贞子的超能力或思绪强烈运作的一瞬间,或许我们可以说,那是她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几个画面。"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
  龙司不等浅川说完,立刻回答:
  "是的,这种可能性很大。"
  (山村贞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吗?她在死亡的一瞬间,飞掠过脑海的各种画面就以这种形式留在世界上?)
  "她是怎么死的?另外一个问题是,出现在录像带最后画面中的男人跟山村贞子是什么关系?"
  "不要什么事情都问我嘛!我也有一大堆事情搞不清楚。"
  面对龙司的抱怨,浅川露出很不服气的表情。
  "你也该用用自己的头脑嘛!大少爷,你太依赖别人了,如果我发生不幸,只剩下你一个人去解开谜底的话,你怎么办?"
  龙司边吃边嘀咕。
  (怎么可能?
  最有可能的是我先死,留下龙司一个人去解谜,哪有可能出现倒过来的情况?)
  浅川对这一点非常有自信。
  他们一回到通讯部,早津立即对他们说道:
  "有一位吉野先生打过电话来,他说他人在外面,10分钟之后会再打来。"
  浅川一屁股坐到电话前面,在心中祈祷吉野有好消息通知他们。
  不久,铃声响了起来。
  "我刚才打了好几次电话……"
  吉野语带责备地说道。
  "对不起,我出去吃饭了。"
  "收到传真了吗?"
  吉野原先责难的语气消失得无影无踪,隐约透着一份体贴。
  "嗯,谢谢你给我们提供那么多线索。"
  浅川把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
  "现在怎么样了?查到山村贞子后来的行踪了吗?"
  吉野停顿了一下,才说:
  "没有,线索断了。"
  听到这句话,浅川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龙司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把两只脚伸向前方,十分有趣地看着浅川的脸从有所期待到充满气愤,最后明显地转变成绝望。
  "你说'线索断了'是什么意思?"
  浅川颤抖着声音问道。
  "和山村贞子同期进入剧团的练习生中我联络到4个人,我打电话问过这4个人,可是没有人知道有关山村贞子的任何事情。这几个人都已经50多岁了,他们的说法都一样,自从剧团的重森先生死后,再也没人见过山村贞子。此外,我完全找不出与山村贞子有关的情报。"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
  "不要这么说,你那边……"
  "我明天晚上就要面临死亡的命运了,不只是我,我老婆和女儿的死亡期限也在星期天早上11点。"
  "喂,你竟然把我给忘了,真讨厌。"
  龙司在后面插嘴说道。
  浅川不理会他,继续对吉野说:
  "总有其他办法可以想吧!除了那些练习生之外,或许还有人知道山村贞子的消息。喂,这件事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性命……"
  "未必真的是这种结局啊!"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或许在期限过后,你依旧活蹦乱跳、完好如初。"
  "你还是不相信这件事吗?"
  浅川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你要我百分之百相信才是强人所难。"
  "吉野先生,你听着!"
  (我究竟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说服这个男人呢?)
  "我自己也对那些可笑的咒文存疑……不过现在就像一把里装了一发子弹,它有1/6的几率会射出子弹,在这种情况下,我还会拿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吗?换做是你,你会把家人卷进危险的俄罗斯赌局之中吗?我想,你也会将枪口朝下,甚至想把整支丢进大海里去,不是吗?"
  浅川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
  这时,龙司突然夸张地大叫:
  "我们真是傻瓜!傻瓜……"
  浅川用手捂住话筒,回头呵斥龙司道:
  "少 唆!安静一点儿。"
  "怎么回事?"
  吉野压低声音问道。
  "没什么。吉野先生,求求你,我现在能依靠的……"
  浅川话还没说完,就被龙司一把拉住手臂。
  他满怀怒气地回过头,正想开口大骂时,却看见龙司露出一脸认真的表情。
  "我们都是大傻瓜,我跟你都不够冷静,才会忽略掉这一点……"
  龙司低声说道。
  "吉野先生,你等一下。"
  浅川说完放下话筒,对着龙司问道:
  "你疯啦?"
  "我们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么简单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按照年代去追踪山村贞子的行踪,我们可以倒过来呀!为什么不锁定B4号房去追查?或者锁定别墅小木屋、南箱根太平洋乐园……"
  浅川露出惊愕的表情,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拿起话筒说:
  "吉野先生。"
  电话彼端的吉野没有挂断电话,仍然耐心地等候。
  "请你先把剧团这条线索搁在一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去查一查。以前我跟你提过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事情吧?"
  "嗯,那是一家休闲俱乐部。"
  "根据我先前的调查,那里大约在10年前盖起高尔夫球场,俱乐部是附带设施,目前的设施应该已经很完备了。现在我要你去查的是,在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盖起来之前,那边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浅川可以听到吉野在电话那头奋笔疾书的声音。
  "能够有什么事?那只不过是一座高原而已呀!"
  "可能有,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龙司拉了拉浅川的袖子,对他说道:
  "还有那栋建筑物的配置图。如果在太平洋乐园盖起来之前,那块土地上有其他建筑物的话……你告诉接电话的人,你要那些建筑物的配置图。"
  浅川交代完毕便挂上电话,并在心里祈祷吉野一定要找到线索。10月18日星期四
  风势又增强了几分,白云在一望无际的天空里低低流动。
  21号台风昨天傍晚经过房总半岛,消失在东北方的海面上,刺眼的蔚蓝海景重新在秋日晴空下露脸。
  浅川怀着即将赴刑场的心情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浪头,伊豆高原的线条在半空中缓缓伸展开来。"死亡期限"就快到了,现在是上午10点,再过12个小时,浅川就要和这个世界道别了。 距离他在别墅小木屋看那卷录像带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让浅川有很深刻的感受。他在短短一星期内体验了一般人可能花上一辈子也没办法体验的恐惧,难怪会觉得这段时间十分漫长。
  浅川先前由于情绪过度激动,在电话中斥责吉野调查的脚步太慢,现在冷静下来,他反倒非常感谢吉野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
  (如果由我自己四处奔走、调查的话,可能会因为过度慌张而迷失正确方向,陷入死胡同……由此看来,这个台风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浅川手上的三张传真稿是目前仅存的线索,那是吉野昨天花了半天的时间才查出来,并用传真机传过来的资料,上面记录着:
  在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盖好之前,那块土地上有一栋肺病疗养院。
  现在已经没有人害怕"肺结核"这种病了,而且看过战前小说的人一定听过这个名词。如果说,托马斯·曼写出"魔山"的机缘是结核菌的话,那么让井基次郎吟诵颓废情诗的,也是结核菌。
  可是,1944年发现的青霉素和1950年发现的痨得治,却将因结核菌而散发出来的文学艺术香火夺走了,让肺结核退居到一种普通传染病的地位。
  从大正到昭和年间,每年有20万以上的人死于这种疾病,不过这个死亡数字在战后急速下降。尽管如此,结核菌并没有完全灭绝,现在每年仍有5000人左右因为染上这种病菌而死亡。
  在结核病肆虐的时代,治疗这种病最需要的就是清新的空气和幽静的环境,因此结核病疗养院都盖在高原上。
  随着医学技术的进根本无法经营下去。
  1960年中期,位于南箱根的疗养院也面临这种变革,而且它又坐落在交通不便的地点。
  虽然肺结核病患者一旦住院步,结核病患者的数目逐渐减少,因此一般疗养院必须兼设内科、胃肠科、外科等其他部门,否则就很难出院,交通不便并不会构成问题,然而若要改成综合医院,那么"交通不便"就成了这家疗养院的致命伤。因此,南箱根的疗养院在1972年关闭了。
  1975年,太平洋休闲中心买下包括南箱根疗养院在内的高原地带,立刻着手兴建高尔夫球场,之后又陆陆续续盖了许多别墅、旅馆、游泳池、健身房、网球场和休闲设施等,别墅小木屋则是在距今半年前的4月落成的。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龙司原本应该在甲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浅川旁边的位子上。
  "啊?"
  "南箱根太平洋俱乐部啊!"
  (对哦!龙司还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夜景相当美丽的地方。"
  幽雅静谧的气氛、橘色灯光下砰砰做响的网球声……霎时在浅川的耳畔复苏了。
  (那种气氛是怎么营造出来的?在疗养院时期,那个地方到底死了多少人?)
  浅川的脑海里再次浮现美丽而辽阔的沼津、三岛夜景。
  他将第一张传真纸压到下面,然后把第二、第三张传真纸摊开在膝盖上。
  第二张传真纸上有疗养院的简单配置图,第三张传真纸则是疗养院现在的模样,有南箱根太平洋乐园服务中心和餐厅的那栋三层楼建筑。
  那正是浅川上次去探访时,询问服务生别墅小木屋的地点的餐厅。
  浅川交互看着两张传真纸,将近30年的岁月递嬗,如果不以顺着山势蜿蜒的道路为基准的话,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地方相符。
  他凭着先前探访的印象,试图在第二张传真纸的地图上找出别墅小木屋那块地上曾盖过什么建筑物。
  尽管他没办法明确指出位置,但他确信这两张传真纸再怎么重叠在一起,那个地方原本只是覆盖住山坡的茂密树林而已。
  浅川再把第一张传真纸拿到最上面,上面除了可以看到南箱根疗养院转变成南箱根太平洋乐园之外,还写了一个重要情报——"长尾城太郎 57岁",他是在热海市内经营内科、小儿科医院的开业医生。
  长尾城太郎从1962年到1967年在南箱根疗养院担任医生,那时候他刚刚结束实习,还很年轻。在南箱根疗养院任职的医生中,目前只有长尾城太郎和隐居在长崎的田中洋三两人还活着,其他医生都已经不在人世。
  因此,如果想要打听南箱根疗养院的相关讯息,除了询问长尾城太郎之外,没有其他人选了。田中洋三目前已届80高龄,人又远在长崎,浅川根本没有时间去拜访他。
  之前浅川死求活赖地要吉野帮他找出任何存活的证人,吉野忍住即将爆发的怒气,终于想办法查出长尾城太郎这个人。他传过来的不仅是名字和地址而已,还附上长尾城太郎的有趣经历。
  长尾城太郎从1962年到1967年这5年之间,不只在疗养院里担任全日无休的医生,还曾经从医生的角色变成患者,被安排住进隔离病房两个星期。
  1966年夏天,当他前往山间的隔离区探访病人时,不慎传染上天花。幸好他几年前曾接种过牛痘,情况不至于太严重,出疹的数目不多,而且也没有二度发烧。可是为了预防传染,他只好接受隔离治疗。
  有趣的是,长尾城太郎这个名字因而留在医学资料上,他是日本最后一个天花患者。浅川不知道这个记录到底有什么价值,吉野一定是觉得有趣才会一并记下来。
  "龙司,你感染过'天花'吗?"
  浅川随口问道。
  "别傻了!我怎么可能感染上'天花'?那种病早就绝迹了。"
  "绝迹?"
  "嗯,因为人类的智能而绝迹,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天花'存在了。"
  龙司说的没错,由于世界卫生组织(WHO)利用疫苗彻底扫毒,天花病毒已经于1975年几乎完全从地球上消失了。医学史上最后一个天花患者,是1977年10月26日在非洲索马里发病的青年。
  "病毒绝迹?喂,这种事情真有可能吗?"
  尽管浅川没有深厚的病毒知识,但他直觉认为这种东西再怎么扑杀,仍然会改变形态,顽强地存活下去。
  "病毒是在生命和无生命的界线上游移的东西,也有人主张病毒是人类细胞内的遗传因子。我们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如何产生。只知道病毒和生命的诞生及进化有很大的关系。 "浅川,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细胞中的遗传因子跑出来形成另一种生物,所有背道而驰的东西或许都是源自同一个地方,连光和暗也一样,在混沌未明的时期,两者相安无事地并存着。
  "神和恶魔也是一样,堕落的神被人称为恶魔,其实两者是同源的。而男人和女人原本是雌雄同体,像蚯蚓和蛞蝓一样,同时拥有雌性性器官和雄性性器官。你不觉得这样才是最佳力与美的象征吗?"
  龙司笑着说道:
  "嘿嘿!这样一来也可以省去做爱的时间,多轻松啊!"
  浅川不禁看着他的脸,心中纳闷着:
  (这有什么好笑的?同时具有雌性性器官和雄性性器官的生物绝对没有美感。)
  "还有其他已经绝迹的病毒吗?"
  "这个嘛……如果你那么有兴趣,回东京之后再好好去查一查吧!"
  "嗯,如果回得去的话。"
  "嘿!你不要担心,我们一定回得去的。"
  这时,载着浅川和龙司的高速快艇刚好停在大岛和伊东连结线的中间。
  如果是搭飞机,他们应该可以更快抵达东京,但是两人为了拜访住在热海的长尾城太郎,刻意搭船回去。
  高速快艇按照预定时间在10点50分抵达热海,浅川冲下扶梯,跑向停着出租汽车的停车场,前方可以看到热海后乐园的观光缆车。
  "喂,别这么急嘛!"
  龙司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长尾城太郎的医院位于伊东线来宫车站的附近,浅川焦急地等龙司上了车,便驱车往坡道和单行道特多的热海市区飞驰而去。
  "喂,这个诡异事件的幕后黑手搞不好是恶魔。"
  一坐上车,龙司立刻正经地说道。
  浅川忙着看道路标志,没有时间回答他。
  龙司继续说:
  "恶魔总是以不同的形貌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知道14世纪后半叶侵袭全欧洲的瘟疫吗?当时欧洲全部人口中约有一半死于那场浩劫,你能相信吗?死一半的话……等于将日本的人口减到6000万。
  "那时的艺术家称瘟疫为恶魔。换成现代,难道不能把艾滋病称为现代的恶魔吗?可是,恶魔绝对不会将人类全数灭绝,因为……一旦没有人类,它们也活不下去。至于病毒嘛……如果宿主的细胞死亡,它们也活不了了。我怀疑人类是否真的将天花病毒灭绝了?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从前人们对于凶猛无比、具有高死亡率的天花病毒感到极度恐慌,这是现代人难以想像的。日本有不少因此而产生的迷信,他们相信引发这种疾病的,是一种叫做天花神的瘟神。
  人类究竟有没有办法将神完全扑杀、灭绝呢?这就是龙司的疑问。
  浅川没有把龙司的话听进去,他集中全部精神开车,一心只想赶快到达长尾医院。
  车子刚一驶进来宫车站前的小巷子,他们就看见一栋房,它的玄关处挂着"长尾医院内科小儿科"的招牌。
  浅川和龙司站在门前仰望着招牌。
  如果没有办法从长尾身上打听到任何情报,那他们的调查只好到此结束,没有时间再去寻找新的线索了。
  (到底能打听出什么呢?长尾有可能这么凑巧记住将近30年前跟山村贞子有关的事情吗?)
  事实上,浅川和龙司无法确认南箱根疗养院跟山村贞子有任何关联。原本在南箱根疗养院共事的几位医生中,除了田中洋三之外,其他人都已经安享天年,他们实在没有其他线索可以找了。
  浅川看见手表指着11点半,距离"死亡期限"还有10个小时左右。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浅川推开门的手反而有些迟疑。
  "你在犹豫什么?赶快进去呀!"
  龙司推了推浅川的背。
  其实龙司了解飞车赶来的浅川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犹豫不前,因为他害怕最后的一线希望被切断,完全失去生存的可能。于是龙司走在前头,打开大门。
  门内是狭窄的候诊室,墙边放着一张三人长椅,这时刚好没有待诊的病人。
  龙司缩起身体,透过柜台的小窗,对一个肥胖的中年护士说道:
  "对不起,我们想见医生。"
  护士专心看着杂志,头也不抬,悠闲地说:
  "是要看诊吗?"
  "不是,我们有事情想请教医生。"
  护士合上杂志,慢慢抬起头来,戴上眼镜问道:
  "请问有什么事?"
  "不是跟你说我们有事要请教医生吗?"
  浅川站在龙司背后探出头来问道:
  "医生在吗?"
  护士用两只手压住镜框,交互看着这两个男人的脸。
  "请告诉我,你们找医生有什么事?"
  她盛气凌人,龙司和浅川不禁有些生气。
  "有这种护士坐在柜台,难怪没有病人来挂号。"
  龙司故意大声挖苦道。
  "你说什么?"
  (在这个时候惹恼对方就完蛋了!)
  浅川一想到这,正要低头道歉,诊疗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只见穿着白衣的长尾城太郎出现在他们眼前。
  "发生什么事了?"
  长尾城太郎虽然秃头,但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57岁来得年轻。
  他一脸不悦地皱起眉头,望着站在玄关的两个男人。
  浅川和龙司听到长尾城太郎的声音,同时回过头去。在他们看到长尾城太郎的一瞬间,两人不禁同时"啊"了一声,并马上断定:长尾城太郎知道有关山村贞子的事。
  浅川感到一阵电流窜过脑部,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的画面快速地苏醒过来。
  一个喘着粗气的男人……他那张满是汗水的脸迫近眼前,双眼充血,裸露的肩头上有一个洞开的伤口,从伤口流出来的血落在"眼睛"上,视网膜霎时像是罩上一片红云……
  那个具有强烈压迫感、隐含着杀意的男人,正是他们现在看到的长尾城太郎。虽然他已经有一把年纪,但录像带里出现的男人绝对是他!
  浅川和龙司对望了一眼之后,龙司指着长尾城太郎笑道:
  "哈哈哈!这么一来,游戏就更有趣了,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面对两个陌生男人的奇怪反应,长尾城太郎心中升起了一阵反感,接着提高声音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龙司毫不理会他的询问,跨大步走向长尾城太郎,一把揪住他的胸口。

9

 长尾城太郎比龙司高出10厘米左右,但龙司依然用惊人的臂力将他的耳朵拉到自己的嘴边,然后柔声问道:
  "大约30年前,你在南箱根疗养院对山村贞子做了什么事?"
  长尾城太郎双眼骨碌碌地转动着,极力搜寻过去的影像,忽然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差点儿就失去意识,龙司眼明手快地撑住他的身体,让他靠在墙上。
  长尾城太郎并非因为过去的记忆复苏而受到冲击,而是对眼前这个看起来只有30岁左右的男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感到惊讶。
  刹那间,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
  "医生!"
  护士——藤村一脸担心地叫唤道。
  "我看你还是提早午休吧!嗯?"
  龙司说完,以眼神示意浅川该怎么做。
  浅川将玄关的窗帘拉上,避免有其他患者突然闯进来。
  "医生……"
  藤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战战兢兢地等待长尾城太郎下指示。此刻的长尾城太郎十分紧张,他知道"那件事情"绝对不能让长舌的藤村知道,只好佯装镇静地说:
  "藤村小姐,就提前休息吧!你可以去吃饭了。"
  "医生……"
  "没有关系的,你先走,不用为我担心。"
  藤村不明就里地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长尾城太郎发出一声怒吼:"还不快去!"她才迅速跑到外头。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了吗?"
  龙司直接走进诊疗室,长尾城太郎则像被医生宣告罹患癌症的病人一样,颓丧地跟在他后面。
  "我要先提醒医生,请你千万不要撒谎,因为我跟这个人可是'亲眼'看到所有的经过哦!"
  龙司伸手指了指浅川,然后又指着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可能会有人目击到现场的情况,当时那片茂密的树林中没有其他人在。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两个男人的年龄……当时……)
  "虽然你不相信,不过我们两人对你这张脸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龙司的语气突然变了。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要不要我们说出你身上的特征?你的右肩上还留有伤疤,对不对?"
  长尾城太郎一听到龙司的指证,双眼旋即瞪得老大,下巴不停地颤抖。
  龙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需要我们说出你的肩上为什么会有那个伤口吗?"
  龙司把头往前一伸,嘴巴凑近长尾城太郎的肩头说:
  "是被山村贞子咬的吧!就像这样……"
  说完,他张开嘴巴,作势要往长尾城太郎的白衣服咬下去。
  长尾城太郎的下巴抖得更厉害了,他拼命想张开嘴巴说话,但两排牙齿始终没办法顺利咬合,迟迟说不出话来。
  "现在你懂了吧!你听好,我们绝对不会把你所说的话告诉任何人,可是我要知道山村贞子发生的所有事情。"
  尽管长尾城太郎已经无力思考,但他仍感觉出事情不太寻常。
  (如果他们亲眼目睹那件事的话,现在又何必要我说出实情呢?
  更何况,这两个男人当时不知道生下来了没……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长尾城太郎怎么想都觉得前后矛盾,他突然觉得头痛欲裂。
  "嘿嘿嘿……"
  龙司一边笑,一边看着浅川。
  浅川觉得他的眼神仿佛在传达一个讯息:
  "嘿嘿嘿!只要这样吓吓他,保证他一定会老老实实说出来。"
  龙司说的果然没错,长尾城太郎开始说了。
  他对自己连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感到很不可思议,说着说着,就连身上的感觉器官也忆起当时的兴奋感。
  (当时的情景,热气、碰触、肌肤的光泽、蝉叫声、汗水和草的味道,以及那口古井……)
  "当时的感觉很奇怪,我想大概是因为发烧和头痛,使我失去正常的判断力。那些症状正是天花的初期症状,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染上那种病……还好疗养院那边没有任何人受到传染,如果结核病患者同时遭到'天花'侵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在一个新住院患者的胸部断层扫描照片中看到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洞,我告诉他顶多只能活一年。写好诊断书之后,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于是走到外面去。 "我呼吸了清新空气之后,头痛的感觉一点儿都没有减轻,于是走下病房大楼旁边的楼梯,想要逃到庭院前面的绿阴处。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子靠在树干上,俯视着楼下的风景。
  "她并不是疗养院的患者,而是在我到任之前就住院的T大副教授伊熊平八郎的女儿,名叫山村贞子。他们虽然是父女,但却不同姓,所以我对他们的印象非常深刻。
  "不到一个月时间,山村贞子到南箱根疗养院的次数非常频繁,可是她又不常待在父亲的身边,也很少向医生打探父亲的病况,仿佛是来享受风光明媚的高原景色。
  "我在她旁边坐下来,对她笑了笑,问她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她却表现出一副不想知道父亲情况的样子。从山村贞子的模样看来,她似乎非常了解父亲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且能比任何一位医生更准确地预知父亲死亡的日子。
  "当我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诉说她的人生和家人的事情时,原先令人无法忍受的头痛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怪的兴奋感,好像有某种活力不知从何处涌出,让体内的温度升高了。
  "我仔细观察山村贞子的脸,不相信这个世上竟会有一个女人的脸孔长得这么端整。我不清楚审美的标准是什么,可是,比我大二十几岁的田中医生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比山村贞子更漂亮的女人。
  "那时候,我极力压抑住被体热呛住的呼吸,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说道:'我们到一个比较阴凉的地方去聊聊吧!'山村贞子不疑有他,点点头就要站起来。
  "当她弯着背、正要站起来时,我看到她隐藏在白色罩衫下、形状完美的娇小乳房,乳房的色泽是那么的白皙。
  "霎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体内升起一股猛烈的冲击。山村贞子并没有发现到我的悸动,神情自然地用手拂掉沾在长裙上的灰尘,她的一举一动看在我眼里都是那么的天真、可爱。
  "在萦绕不去的蝉声中,我们慢慢走到树木茂密的森林中。当时我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可是我的脚却不知不觉地朝着某个方向前进。没多久,汗水濡湿我的背部,我脱下衬衫,身上只穿着一件背心。
  "一走进林道,往前方伸展的山谷斜坡上有一户老旧民房。这间房子大概已经十几年没人住了,墙上有许多腐朽的地方,屋顶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
  "民房的对面有一口古井,山村贞子看到古井的时候,说了一声:'啊!口好渴哦!'就跑了过去,并弯身看向古井。我也跟着走近古井,但是我的目的不是要看古井,而是要看山村贞子弯腰时露出的胸。
  "我把两手支在古井边,近距离看她。一阵湿冷的空气登时从漆黑的土里窜升上来,轻抚着我的脸庞,却仍旧无法消去我内心的火热与冲动。我不知道这股冲动是从何处而来,所有的控制能力都被天花的热度夺走了……我发誓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被这种感官诱惑驱策过。
  "接着,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摸她那涨起的乳房,山村贞子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我的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弹跳起来一般,接下来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只能想起片断的影像。
  "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将山村贞子压在地上,她的罩衫被我翻到胸口,然后……她猛烈地抵抗着,甚至用力咬住我的右肩,一阵强烈的痛楚让我恢复理智,我看到自己肩头上流出来的鲜血滴在山村贞子的脸上,血水流进她的眼中,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擦拭着……紧接着,我随着她身体摆动的节奏,将身体压了上去。
  "当时我到底露出一张怎样的脸?山村贞子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我?在她眼里,我一定像一头畜生……我一边想,一边达到目的。
  "事情结束后,山村贞子一脸愤恨地瞅着我,她仰躺着曲起双膝,利用手肘撑着地面慢慢往后退去。
  "我再度看着她的身体,突然觉得有些怪异。她身上那件已经变皱的灰色裙子缠卷到腰部,但她丝毫无意遮掩裸露出来的身体,只是慢慢地往后退……阳光倏地洒向她的大腿深处,将那小小的黑色块状物清楚地照了出来。
  "我抬眼看着她的胸部,确定她有一对形状美好的乳房,然后再把视线往下移,却发现那个被阴毛覆盖住的耻丘内部有一对发育完全的睾丸……
  "如果我不是医生,可能早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屁滚尿流了。
  "我曾经在外国文献上看过'睾丸性女性化症候群'这种病例,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症候群,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在医学文献之外,而且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亲眼见到。
  "'睾丸性女性化症候群'是半阴阳人的症状之一,从外观上看起来是不折不扣的女性身体,有乳房、外阴部、阴道等构造,但是多半没有子宫,性染色体是XY男性型。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具有这种症候群的通常都是美女。
  "山村贞子依旧定定地看着我,这恐怕是她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人知道自己身体的秘密。几分钟以前她仍是个处女,但今后她如果要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必须经过一番考验才行。我一面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一面意识到有个念头窜进我的脑中。
  "'我要杀了你!'
  "我直觉认为这是山村贞子传达给我的讯息,如果我不先下手的话,铁定会先被她杀死。
  "因此我再度压在她的身体上,双手掐住她细瘦的脖子,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去。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这次她并没有像先前那么强烈地抵抗,反而眯起眼睛,全身变得软绵绵的。
  "我不确定她是否已经没了气息,只知道抱起她的身体走近古井。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行动依然抢在意志之前,也就是说,我并非企图把她丢进古井中,才抱起她的身体,而是在我抱起她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漆黑的洞口,因而产生那种意念。
  "事情好像完全依照某种安排在进行,而且是被一种外在的意念所影响。在模糊的意识中我了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耳畔还有一种声音告诉我这是梦。
  "从古井上方往下看,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但是井中窜上一股泥土的味道,因此我知道井底积了浅浅的水。
  "接着我松开手,让山村贞子的身体顺着古井的壁面滑下去,直到井底传出一记碰撞声……
  "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释怀,开始朝井底丢下石头和泥土,试图让她的身体永远被掩埋在井底。
  "我用双手捧起一 土,连同五六个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一起丢下去。石头落在山村贞子的身上,自井底传出沉重的声响,不断地刺激着我的想像力。
  "一想到那具充满'病态美'的肉体被泥土和石头砸坏,我实在难以自持……
  "我非常清楚自己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希望毁灭她的肉体,另一方面却又为她的肉体受到伤害感到惋惜不已。"
  长尾城太郎一说完,浅川便把一张传真纸递到他的面前,那是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配置图。
  "那口古井在地图上的哪个地方?"
  浅川气势凌人地问道。
  长尾城太郎花了一些时间才看懂地图上标示的位置,浅川还告诉他以前疗养院的位置现在是一间餐厅。
  "我想就在这一带。"
  他指出一个位置说道。
  "错不了,别墅小木屋就在那里。"
  浅川站起来说:
  "走吧!"
  可是龙司却说:
  "哎呀!你别这么急嘛!我们还有事情没问这位老伯伯。喂,你刚才说那是什么症候群?" "睾丸性女性化症候群。"
  "那么这个女人会生小孩吗?"
  长尾城太郎摇摇头回答:
  "不、不行。"
  "我还要确认另外一件事。当你强暴山村贞子的时候,你已经染上天花了吗?"
  只见长尾城太郎点点头。
  "这么说来,日本最后一个感染上天花的人应该是山村贞子,是不是?"
  山村贞子在临死前,天花病毒一定已经侵入她的身体。
  不过在感染上天花之后,她马上就死了……一旦宿主死亡,病毒自然就存活不了,因此也不能说她受到感染吧!
  长尾城太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垂下眼睑逃避龙司灼人的目光,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喂,你搞什么?赶快走呀!"
  浅川站在玄关催促着龙司。
  "哼!你的回忆可真美呀!"
  龙司用食指弹了弹长尾城太郎的鼻头,然后追在浅川的后面离开。

事实上,浅川和龙司原先并不是要寻找山村贞子藏身的地方,但两人却在无意间查出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灾难,以及被埋葬的地点。
  因此,当龙司要浅川在大型五金行前面停下来时,浅川知道龙司跟自己的想法是一样
的,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这时浅川还无法想像接下来的工作有多么辛苦,他单纯地认为只要古井没有完全被掩埋,应该不会太难找才对。
  一旦知道古井的地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里面找出山村贞子的遗骸。
  午后1点的阳光反射在温泉街的坡道上,显得非常刺眼,悠闲的街道和炫目的景象弄混了浅川的想像力,他没有察觉到只有四五米深的井底跟充满阳光的地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浅川看到西崎五金行的招牌之后,随即又发现店头摆着割草机,因此他确信这家店应该有他们需要的各种工具。
  "你负责买东西吧!"
  说完,浅川便拿出一张电话卡,跑向附近的电话亭。
  "喂,现在可不是打电话的时候啊!"
  龙司嘴里一边叨念,一边走进五金行,依序拿了绳子、水桶、铲子、滑车、探照灯等工具。
  浅川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听到老婆声音的机会,心中不由得感到十分焦躁。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距离"死亡期限"只剩下9个小时。
  浅川推进电话卡,按下岳父家的号码。
  铃声响了一会儿,来接电话的是岳父。
  "啊!我是浅川,能不能请爸爸帮我叫一下阿静跟阳子?"
  浅川省掉了所有问候语,直接表明要妻子、女儿来接电话。他知道这么做十分失礼,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顾虑岳父的感受了。
  岳父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他可能也了解浅川目前的状况十分危急,因此立刻把女儿和孙女叫来听电话。
  浅川心里想着:
  (还好不是妈妈来接电话,否则一定得听一连串没完没了的问候、寒暄,最后可能连让我讲话的机会都没有。)
  "喂?"
  "阿静,是你吗?"
  老婆的声音让他觉得好怀念。
  "老公,你现在在哪里?"
  "在热海,你那边怎么样?"
  "嗯,没什么事,阳子已经跟外公、外婆混熟了。"
  "她在旁边吗?"
  他听到阳子在一旁找爸爸,一面拼命地爬上妈妈的膝盖,一面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小阳子,是爸爸哟!"
  阿静把话筒放在阳子的耳边。
  "爸爸、爸爸……"
  浅川感觉到女儿好像就在自己身边,心头涌起一股想把阳子拥在怀中的冲动。
  "阳子,乖乖等哦!爸爸很快就会开车去接你……"
  "是吗?你什么时候来?"
  不知何时,阿静已经接过话筒说道。
  "星期天……对,星期天我会租车去接你们,我们可以去日光开车兜风,然后一起回家。"
  "真的吗?阳子,太好了,爸爸说这个星期天要带我们去兜风呢!"
  浅川的眼底涌起一阵热气。
  (这个约定究竟能不能实现呢?
  为了预防万一,最好还是不要让她抱着太大的期望。)
  "那件事快解决了吗?"
  "快了。"
  "我们先前已经约定好了,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要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说给我听。"
  这是浅川和妻子的约定。
  他当初告诉阿静不要过问这件事,等事情告一段落,再全部说给她听,而妻子也信守约定,这段期间不询问他任何事情。
  "喂!你要讲到什么时候?"
  龙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浅川回过头,看见他正把买来的工具丢进车子的行李厢。
  "我再打电话给你,今天晚上或许没机会打了……"
  浅川把话筒挂上,结束这段谈话。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是为了要听听她们的声音?或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传达?
  就算他现在和阿静聊上一个小时,等到要挂断电话时,同样会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总之,过了今天晚上10点,这桩诡异事件的神秘面纱就会被揭开……
  正午时分,南箱根太平洋乐园弥漫着高原气息。上回浅川来这里所感受到的妖冶气息,此刻被阳光遮掩,网球的弹跳声听起来也格外自然、顺耳。
  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就在眼前,零星散布在山下的温室屋顶闪烁着银色光芒。
  别墅小木屋在一般日子里没啥客人造访,B4号房今天也是空着的。
  浅川要龙司去办手续,自己则扛着行李到B4号房。
  换上轻便的衣服后,他定定地环视屋内四周,不禁回想起一个星期前的晚上,他连滚带爬地逃离这个房间的情景。
  当时他忍住恶心感、跑进厕所呕吐的时候,紧张得尿失禁……他连蹲在厕所时看到的涂鸦内容也记得一清二楚。
  浅川打开厕所的门,在同一个地方看见相同的涂鸦。
  到了下午两点多,浅川和龙司两人来到阳台上,他们一边观察四周的草丛,一边吃着在半路上买来的便当。此刻,他们俩离开长尾医院时的焦躁感已经消失无踪。
  浅川经常会在即将截稿时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望着咖啡从吸管滴下来的样子,而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
  "先把肚子填饱吧!"
  龙司替自己买两人份的便当,认真地吃起来。浅川则没啥食欲。
  不一会儿,他停下筷子,专注地看着室内,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
  "喂,你就把话挑明说吧!我们待会儿到底要做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找出山村贞子啊!"
  "找出来之后怎么办?"
  "把她送回差木地好好供奉。"
  "那么咒文是……你是说,山村贞子希望的事情就是这样?"
  龙司一边咀嚼满嘴的饭菜,一边用迷茫的眼睛凝视着某一点。
  浅川从他的表情得知:龙司还没有了解所有的事情。
  不过浅川并不感到害怕,这是他获得明确答案的最后机会,过了今晚,他就没办法重来了。
  "目前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龙司说着将吃完的便当盒丢出去。
  "喂,有没有可能是她想报复杀害她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把长尾城太郎干的好事公诸于世,山村贞子就会息怒?"
  浅川探索着龙司的心思。
  (如果在挖出遗骨、将她供奉起来之后,仍然救不了我的时候,龙司是不是打算杀了长尾城太郎?他是不是以我做试验来让自己得救?)
  "喂,你可别胡思乱想哦!"
  龙司笑了笑,接着说:
  "如果长尾真的招惹山村贞子的话,他早就没命了。"
  (嗯,她确实有那个能力。)
  "那么,山村贞子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被长尾杀了?"
  "这就很难说了……不过,她一直反复经历着身边亲人死亡或受挫折的悲剧,像她离开剧团不也是一种挫折吗?到结核病疗养院探望父亲时,她也知道父亲即将不久于人世。"
  "你是说……对现世感到悲观的人,不会怨恨杀死他的人?"
  "不,应该是山村贞子故意让长尾那老头萌生杀害她的念头,我想,或许是她借用长尾的手来自杀……"
  (母亲跳进三原山火山口自杀,父亲患肺结核即将死亡,以及自己成为女演员的梦想遭受挫折、身体上天生的残缺……她有太多自杀的动机了。)
  吉野传真给浅川的报告中,记录了"飞翔剧团"的创始人——重森趁着酒意夜袭山村贞子的公寓,第二天就因为心脏麻痹而死了。
  这一定是山村贞子使用超能力杀了重森,她可以在不留下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杀人。
  既然如此,长尾城太郎为什么可以活下来?如果不是山村贞子操控他的意志,要他杀害自己的话,这个矛盾就没办法解释了。
  "好吧!就算是自杀好了,山村贞子为什么非得让自己在死前被呢?你可别说死亡之时仍是处女是一种遗憾这种蠢话。"
  浅川这句话刚好命中龙司的要害,简直叫他无言以对。
  "这种想法很可笑吗?"
  "啊?"
  "不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仍是处女的想法那么可笑吗?"
  龙司正经八百地将脸凑近浅川说道。
  "如果是我……我是说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想,因为我不要保持童子之身而死亡。"
  浅川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平时的龙司,但是又很难说出他哪里不一样。
  "你是当真的吗?男人跟女人是不同的,尤其是山村贞子。"
  "嘿嘿嘿……开玩笑的啦!其实,山村贞子并不想被,有谁会愿意被别人侵犯呢?当时她也用力咬住长尾的肩膀,而且咬得深可见骨。所以,她应该是在被长尾强暴之后,脑海里突然掠过想死的念头,于是便用超能力操纵长尾……嗯,就是这样。"
  "照这么看来,她对长尾应该还是有怨恨啊!"
  浅川还是无法理解。
  "喂,你忘了吗?山村贞子的怨恨可不是针对某个特定的人,而是指向一般大众。相较之下,她憎恨长尾的心情根本算不上什么。"
  (憎恨众人?如果她把这种恨意注入那卷录像带的话,那么咒文的内容会是什么呢?任意攻击每个人……)
  接着,龙司哑着声音说道:
  "算了,有时间去想这些事,倒不如早一点儿去找出山村贞子,只有她能够解开所有的谜底。"
  龙司一口气喝光乌龙茶,站起来将空罐瞄准谷底丢下去。
  他们两人站在缓坡上观察附近的草丛,龙司交给浅川一把镰刀,用下巴指了指B4号房左侧的斜坡,要浅川割掉那个地方的草,才方便察看地势的高低起伏。
  浅川弯下腰,膝盖着地,以水平的弧度挥动镰刀。
  (将近30年前,这个地方盖起老旧的民房,庭院前有一口古井。)
  浅川伸了伸腰,在心中问自己:
  (如果是我住在这里,应该会选择视野比较好的地区。
  但是,视野比较好的地点在哪里呢?)
  浅川一边凝视并排在下方的温室屋顶,一边移动自己的位置。但是不管从什么地方眺望,眼前的景观似乎都差不多。
  不过,如果要盖房子的话,B4号房旁边的A4号房一带是最容易盖的地方,从侧面看过去,只有那块地是平坦的。
  浅川爬到A4号房和B4号房中间,一边割草,一边用手探索土质。
  他没有汲过水井的水,甚至没有直接碰触水井的经验。
  (在这种山区里,水井长什么样子呢?水真的会涌出来吗?
  对了,地图上显示从谷底朝东方走几百米,会有一片被高大树木围绕的沼泽……)
  浅川的思绪一直无法集中,他感觉到体内的血液直往脑门上冲。
  (手表上的指针就快指向3点了,距离"死亡期限"还有7个小时,现在做这些事情来得及吗?)
  他越想思绪越紊乱,盲目地挥动手上的镰刀。
  (古井到底是什么样子?四周一定是堆了高高的石头,但如果石头崩塌下来埋到地底下……果真如此,那我一定来不及将遗骸挖出来。)
  浅川又看了看手表,时间刚好是3点钟。他刚才在阳台上已经喝了将近500毫升的乌龙茶,现在又开始感到口干舌燥。
  (找到凸出的土块,找出石块堆高的遗迹……)
  这些声音不停地在浅川脑中回荡。
  他提起铲子往凸出的土堆刺下去,尽管时间不断地压迫着他,他却感受不到一丝疲累。
  (做这些事对吗?其他该做的事还有一箩筐呢!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曾经挖过一个小小的横穴……)
  "哈哈……"
  浅川无力地笑着,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趣事。
  "喂!你在干什么?"
  龙司的声音让浅川吓了一大跳。
  "你老待在这边干什么?扩大你的搜索范围好不好?"
  浅川张大嘴巴,抬起头看着龙司,他正背对着阳光,整张脸一片漆黑,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黝黑的脸上滴落到脚边。
  (我在这里干什么?)
  浅川低下头,只见眼前的地面上已挖出一个小洞。
  "你打算挖一个陷阱吗?"
  龙司叹了一口气。
  浅川皱起眉头,看了看手表。
  "别老是看手表,你这个笨蛋!"
  龙司拂开浅川的手,瞪着他好一会儿。
  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语气沉稳地说道:
  "你先休息一下。"
  "现在哪有休息时间?"
  "我是要你先冷静下来,心情一旦浮躁就办不好事。"
  龙司轻轻地往浅川的胸口一推,浅川顿时失去平衡,跌了个四脚朝天。
  "你就这样躺着睡吧!就像婴儿一样……"
  浅川挣扎着想爬起来。
  "别动!好好地睡一觉,别浪费你的体力。"
  龙司用脚踩住浅川的胸口,一直到他放弃挣扎为止。
  当浅川闭上眼睛,不再试图抗拒时,龙司的脚也从他的身上移开。
  浅川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看到龙司用力移动那双短腿,绕到B4号房的阳台后面。
  (或许龙司已经在不远处找到古井的位置了。)
  这个念头倏地闪过浅川的脑际,焦躁的情绪也跟着缓和许多。
  但是浅川仍然不想移动身躯,反而将手脚伸展成大字型,仰望着天空。
  和龙司一比,他的意志竟然如此脆弱,浅川为此感到生气。他开始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接下来的7个小时,他没有自信能一直保持清醒,因此决定听从龙司的命令来行事。
  (将自我抛开,接受意志坚韧的人的指挥,这样才能摆脱恐惧……
  还是干脆把自己埋进土里,与大自然合为一体吧!)
  浅川突然被一股睡意侵袭,正当他要进入睡眠状态的一瞬间,他幻想自己将阳子高高地举起,并再度忆起童年趣事……
  浅川从小生长的城镇郊外有一座市立运动场,运动场旁边的山崖下有一片栖息了小龙虾的沼泽。
  小学时代,浅川经常和朋友一起到那个沼泽去抓小龙虾,山崖上的红土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耀眼。有一天,浅川厌倦了在水中垂钓,便开始在向阳面的斜坡上挖洞。
  那里的土质非常松软,只要轻轻将木板插进去,红土立刻稀稀落落地洒在脚边,后来朋友们也加入挖洞的行列,三四个人合力挖出一个洞来。
  一个小时后,他们挖出一个刚好可以容纳一个小学生的横穴,接着又继续挖下去。由于他们是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逗留,因此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小朋友说他该回家了。
  浅川仍留在原地默默地挖着,直到太阳西沉时,横穴已经大得可以让在场所有的小朋友一起躲进去。
  他抱着膝盖跟朋友们笑闹着。当他们缩着身子、躲进红土横穴里面时,感觉自己就像先前在社会课上学过的三日原人。
  过了一会儿,横穴的入口突然被一位伯母的脸孔堵住了。
  那个伯母背对太阳,浅川没办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确定对方住在附近,年约50岁左右。
  "怎么在这种地方挖洞?万一你们被活埋了,我会觉得很不舒服的。"
  伯母一边窥探洞内,一边说道。
  浅川和其他小孩闻言,不禁愕然地对望着。虽然他们年纪还小,却仍察觉到这位伯母提醒他们小心的方式太奇怪了。
  她不是警告他们:"太危险了,赶快出来!"而是说:"怎么在这种地方挖洞?万一你们被活埋了,我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她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提醒他们。
  "嘿嘿嘿!"
  浅川对着朋友们猛笑,而那个伯母的脸依旧堵在横穴的出口。
  突然间,龙司的脸和那个伯母重叠在一起。
  "你未免太粗线条了吧!竟然能在这种地方睡觉,真佩服你!你干吗笑得那么诡异?"
  此时太阳已经西沉,黑夜很快就要来临了。龙司的身体和脸孔挡住来自西边的微弱阳光,四周的光线比先前更暗。
  "你来看一下。"
  龙司将浅川拉起来,然后一语不发地钻进B4号房的阳台底下。浅川随后跟着。
  只见阳台底下支撑B4号房的柱子之间,有一块隔板被剥下来,龙司把手伸进缝隙里,用力往前一拉,隔板竟啪的一声断开了。
  没想到小木屋内的装潢那么摩登,底下的隔板却做得如此粗糙,随便用点劲儿就可以将它剥下来。
  龙司用探照灯照向地板下方,然后回头看着浅川。浅川顺他的意把眼睛对准隔板之间的细缝,往里面窥探。
  探照灯照出西侧有些黑色凸起块状物,浅川仔细一看,发现它的表面有石块和水泥砌成的痕迹,上面压着水泥盖,杂草从石头和水泥的裂缝中冒出来。
  浅川马上联想到古井上头正是别墅小木屋的客厅,而且井口的正上方刚好摆着电视和录像机……就在一个星期之前,当浅川看那卷录像带时,山村贞子就躲在这么近的地方窥探上面的情况。
  龙司继续剥开柱子之间的隔板,弄出一个可以让人进出的洞。接着两人一前一后钻进壁穴中,爬到古井的边缘。
  由于别墅小木屋建筑在斜坡上,他们越往前进,就越觉得自己往下沉。浅川知道接下来他们该做什么,而且此刻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局促、狭窄的空间已经让他们喘不过气来,更可怕的是,两人待会儿还得到古井底部寻找山村贞子。
  "喂,来帮一下!"
  龙司伸手抓住水泥盖子裂痕里的钢筋,试图将盖子拉往一侧的地面上,无奈小木屋的地板压得太低,他根本使不上力。尽管他平时可以举起120公斤,但是在没有立足点的情况下,龙司只能使出一半的力道。
  浅川绕到另一侧,改为仰躺的姿态,用两手固定住身体,两只脚使劲儿推动水泥盖子,结果水泥和石头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浅川和龙司同时有规律地吆喝,让彼此的力量跟着节奏同时使出来。
  (啊!盖子动了,这口古井经过多年之后终于露脸了。
  古井是在什么时候被封起来的呢?难道是在盖小木屋的时候?还是结核病疗养院的时代……)
  他们从水泥和石头密合的程度,以及水泥盖被拉离时发出的摩擦声,推断出古井大约被封闭了25年之久。
  龙司把小铲子插进缝隙中,用力推着。
  "注意 !我一打手势,你就把身体的重量加在小铲子上。"
  于是浅川将身体转个方向。
  "准备,一、二、三!"
  浅川利用杠杆原理,在推起水泥盖的同时,龙司赶紧用力推开盖子的两侧,最后水泥盖发出凄厉的响声,冬的一声掉到地面上。
  浅川和龙司各自拿着探照灯,手搁在濡湿的井口边缘,整个身体往上一提。
  霎时,一股酸臭味和阴冷的湿气冲上来,味道浓得好像只要他们一松手,就会被吸进古井中似的。
  (她确实在这里!这个历代难得一见的超能力者,罹患"睾丸性女性化症候群"的女人确实在这里!)
  不过,说她是女人似乎不太正确。在生物学上,男女性是以性器官构造来区别,不管拥有多么美艳的女性肉体,如果性器官有睾丸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会被界定为男性。
  浅川不晓得该怎么界定山村贞子的性别。从她的名字是贞子的情况来看,她的父母一定希望将她培育成一个女人。
  今天上午在前往热海的船上,龙司曾经说:"同时具有雄性性器官和雌性性器官的人是最佳力与美的象征……"
  以前浅川在美术全集中看到古代罗马雕刻时,还曾经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当时他看到一个成熟、美丽的女性裸体横躺在石块上,但是两腿之间却隐约可见那如假包换的男性性器官。
  "看到什么了吗?"
  龙司用探照灯往井底一照,只见井底积了一些水,但是从井口到井底大约有四五米的距离,无法估计水究竟积了多高。
  "井底有积水。"
  接着,龙司把绳子的前端紧紧绑在柱子上。
  (龙司打算下到井底去?)
  一想到这里,浅川的腿不禁开始发抖。
  (叫我把身体泡在漆黑的水中捡出遗骨,我是绝对做不来的。)
  这种事情光想就几乎让人发狂,更别说去做了。浅川看到龙司准备下降到井底时,除了心怀感激之外,同时也不忘向神明祷告,希望这份差事不要落到他的头上。
  或许是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龙司现在可以看清楚被苔藓覆盖住的水井内壁。在橘色灯光的照耀下,石壁上好像浮出眼睛、鼻子、嘴巴等奇形怪状的图案,不赶紧移开视线的话,就会觉得上面的图案变成扭曲的死人脸,宛若无数的恶灵对着井口伸出手……
  龙司将绳子缠绕在双手上,缓缓地滑进古井。
  突然间,一块小石子掉进这个弥漫着妖气、直径1米宽的古井中,发出"扑通"一声,吓得浅川心跳几乎停止。
  不久,龙司终于降到井底,膝盖以下都浸泡在水里。
  "浅川,把水桶和细绳子拿来。"
  浅川想起水桶还放在阳台上,连忙从小木屋的地板下爬出去。
  虽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感觉仍比地板下亮多了。
  浅川告诉自己不要去看手表,他环视小木屋一周,只有路旁的A1号房有灯光透出来。那个房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热闹的晚餐气氛让浅川即使不看手表,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
  浅川重新回到古井边,将水桶和铲子绑在绳子的前端垂下去。
  龙司用铲子挖起井底的土,放进水桶里,这其间他不时蹲下来,用手在泥土中摸索,好像还没有什么发现。
  "把水桶拉上去!"
  龙司在井底吼道。
  于是浅川整个人抵在井边,用力将水桶拉上来,倒掉里面的泥沙和石块之后,再把空水桶垂到井底。这口古井的井口被堵住之前,可能流进了大量泥沙,即使龙司挖了又挖,还是不见山村贞子的踪影。
  "浅川!"
  由于浅川没有回答,龙司不禁停下动作,抬头往上看。
  "喂,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
  浅川很想回答,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你从刚才就一句话也不说……这样让人觉得很沮丧呀!"
  "我……"
  "喂!浅川,你在那边吗?不会掉下来吧!"
  "我……我没事。"
  浅川终于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说道。
  "啐!你还真能帮忙啊!"
  龙司骂了一声,再度将铲子插进水中。
  浅川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拉水桶的动作,眼看水位慢慢往下降,却还是没看到他们要找的"东西"。水桶上升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终于连1厘米也拉不上去,他双手一滑,水桶顿时松落到井底。
  龙司眼明手快地避开垂直落下的水桶,但仍被喷了满头满脸的泥水。尽管他心中涌起一股怒气,却也明白浅川的力气已经用尽了。
  "笨蛋!你想杀死我啊?"
  龙司顺着绳子爬上来。
  "换一下!"
  浅川吃惊地支撑起身体,结果一个不留神,头部重重地撞到小木屋的地板。
  "等一下!龙司,我没事,我……还有……力气。"
  浅川语无伦次地回道。
  但龙司的脸已经从井中探出来说:
  "我看你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还是换一下吧!"
  "等、等一下嘛!我休息一下就可以恢复了。"
  "等到你的体力恢复,天都亮了。"
  龙司把探照灯往浅川脸上一照,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失去正常的判断力,濒临死亡的恐惧已经夺走他冷静思考的能力了。
  "你赶快下去吧!"
  龙司将浅川的身体推到井边。

10

"等一下!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我有密室恐惧症。"
  "说什么蠢话!"
  浅川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害怕地看着井底不停晃动的水。
  "没办法,我做不来。"
  龙司一把揪住浅川的胸口,连打了他两个耳光。
  "怎么样?现在清醒一点儿了吧!你讲那是什么话?'死亡期限'就快到了,明明可能得救却不肯努力的家伙简直就是人渣!你不只要救自己的命呀!难道你忘了刚才打的那通电话吗?你想把自己的心肝宝贝一起带到地狱去吗?"
  一想到老婆和女儿的命运,浅川猛然惊觉不能再懦弱下去了,她们两人的生命确实掌握在他的手上。
  "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
  浅川明知现在问这种问题已经没有意义,却还是无力地问道。
  "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一些三浦博士的理论?怨念要强烈滞留在现世中,必须具备封闭的空间、水和死亡的时间这三个条件。也就是说,人在封闭的空间里慢慢死去时,死者的怨念多半会依附在那个地方。你看,这口井是一个封闭的狭窄空间,里面还有水……你想想录像带中那个老太婆说过什么话?"
  ("尔后身体的情况如何?老是泡在水里面玩,亡魂会找上门的……"
  玩水……是的,山村贞子泡在那潭漆黑的水中,现在也还在玩水,永无止境地和地下水嬉戏。)
  "山村贞子被丢到井底的时候还活着,她一边等待死亡的来临,一边将自己的怨念附着在水井的内侧。以她的情形来分析,倒是符合了那三个条件。"
  "所以……"
  "依照三浦博士所言,解开诅咒的方式很简单,只要将有怨念的亡魂释放就好了。我们只要将她的遗骸从狭窄的井底捡起来,做法事好好供奉,再把她带回故乡埋葬就好了……对,我们要将她带回宽广而明亮的世界去。"
  浅川想到自己刚才为了拿水桶而从地板下方爬出去时,顿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解放感。
  (龙司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让山村贞子体会到同样的感觉吗?)
  "你认为这就是咒文的内容吗?"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这种说法太模棱两可了。"
  龙司再度抓起浅川的胸口说:
  "喂!你仔细想想看,我们的将来有什么是确实存在的?就算在前头等着我们的是没有明确答案的未来,你不也是这样活下来了吗?你怎么能因为模棱两可的理由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呢?咒文的内容……或许山村贞子想要其他东西,可是我们将她的遗骸捡起来供奉,如此一来,也有可能让录像带里的咒文消失啊!"
  浅川的脸扭曲着,脑袋瓜简直就快爆炸了。
  (一旦封闭的空间、水和死亡的时间这三个条件符合时,亡者会留下最强烈的怨念……到底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三浦博士说的话是真的?)
  "如果你搞懂了,就赶快下去吧!"
  (我不懂!我根本就完全不懂……)
  "'死亡期限'已经近在眼前,你还有时间在这边磨磨蹭蹭吗?"
  这时,龙司放低声音说:
  "不要以为人生是可以不战而胜的。"
  (浑蛋!我现在不想听你的狗屁人生观!)
  尽管如此,浅川还是把身体移到古井边。
  "你总算决定啦?"
  浅川紧紧握住绳子,将它拉到古井内侧。
  "不用怕,里面什么都没有,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那脆弱的想像力。"
  浅川抬头一看,探照灯的灯光正对着他的眼睛,不禁令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靠在石壁上,慢慢松开绳子,然后双脚从石壁表面滑过,一口气落下一米多的距离,双手因为摩擦而产生一股热力。
  浅川在水面上方摇晃着,迟迟不敢下水。
  他先伸出一只脚,仿佛在试洗澡水温度般先让水浸到脚踝,一股冰冷的触感登时从脚尖往上漫,背脊冒出鸡皮疙瘩,浅川立刻缩回脚。可是此时他连让自己悬在绳子上的臂力都没有了,身体的重量使他慢慢地往下沉,最后两脚终于踏到井底,旋即被水底松软的泥土整个包住,浅川吓得赶紧抓住眼前的绳子。
  他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开始想像有上千只手从地底下伸出来将他往下拉,石壁也从四面压迫过来,仿佛歪着嘴角嘲讽浅川:"你无路可逃了!"
  (龙司!)
  浅川很想大叫,可是却叫不出声音来。
  他不停地喘气,喉头深处仍然只发出沙哑的声音,更糟的是,他感觉到自己大腿内侧有一股湿热感,他像一个即将溺毙的孩子一般把头抬起来……
  "浅川,你还活着吗?"
  "我在这里,你放心。"
  当浅川听到龙司的呼唤声,终于勉强吸进一口空气。
  以他目前这种状况,根本没办法开始挖土。
  浅川命令自己多想一些快乐的事情。
  (如果这口古井在星空下,一定不会让人感觉这么难受……
  然而眼前的情况是,山村贞子就躺在我的脚底下,这是一座死人的坟墓!)
  山村贞子在这里结束了不幸的一生,在她死亡的瞬间有各种念头闪过脑际,因此她借"超能力"让那些影像滞留在这里……
  那些怨念深锁在狭窄的古井中,经过漫长的时间而臻于成熟,尔后在偶然的情况下,竟与正上方的电视机波长吻合,于是这桩诡异事件就此揭开序幕。
  (山村贞子在呼吸!)
  呼吸声从四处涌上来,包围住浅川的身体。
  "山村贞子、山村贞子……"这个名字在浅川脑海里连成一串,她那美丽得近乎可怕的脸孔从照片上浮显出来,妖冶地对浅川摇摇头。
  (山村贞子就在这里!)
  浅川像中邪般在井底的泥土中摸索,并想像山村贞子美丽的脸孔和身体。
  在下到井底之前,他已经拿下手表。此刻,他不停地挥动铁锹、挖着泥土,极度的疲劳和紧张使他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
  浅川反复挖着泥土,装满泥水的水桶被拉上去又放下来,漆黑、幽静的古井里只有他的心跳声不停地响着……
  不久,浅川从水中抓起一个头盖骨,它的表面十分光滑,前方还有两个小洞。
  他用水洗掉嵌在凹洞内的泥土,然后用双手夹住耳朵的部位,与头盖骨对看。
  在浅川的想像中,这个头盖骨应该附着血肉,深邃的眼窝让人联想到它拥有一对澄澈的大眼睛,再配上高挺的鼻子……长长的头发被水濡湿,耳朵和颈项也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
  刹那间,山村贞子带着忧愁的眼睛眨了两三下,试图甩落沾在睫毛上的水滴,但由于头部被浅川的手夹住,她无趣地扭曲着脸。
  接着,山村贞子美丽的脸庞竟对着浅川微笑,瞬间又像在调整焦距般眯起眼睛。
  "我一直想见见你……"
  浅川说完这句话,顿时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
  就在这时,龙司的声音从遥远的头顶上传来。
  "浅川,你的'死亡期限'不是在10点4分吗?而现在已经10点10分……喂!浅川,你还活着吧!诅咒已经被破解了,我们得救了!浅川,如果你现在死在井底的话,便是追随山村贞子的脚步而去,到时候你千万要放过我哦!如果你死了,就乖乖升天成佛吧!喂,浅川,如果你还活着,好歹也回我一句话嘛……"
  浅川虽然听到龙司的叫声,但是他却没有得救的感觉。
  此刻他仿佛幽游在另一个空间,怀着做梦般的心情,将山村贞子的头盖骨紧紧抱在胸前……

  十月十九日星期五管理员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将浅川从睡眠中惊醒,他提醒浅川上午十一点是CHECKOUT的时间,并问浅川要不要再住一晚。
  浅川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起枕边的手表来看。他的手臂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连抬起来都觉得吃力,明天一定会感到强烈的肌肉酸痛。
  他没有戴眼镜,因此得将手表拿到眼前才能看清楚。
  现在时间是十一点又过几分,浅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甚至有点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您还要多住一晚吗?"
  管理员不耐烦地问道。
  浅川听到旁边的龙司发出呻吟声,确定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
  "喂?"
  管理员在电话另一端焦急地呼唤。
  突然间,一股莫名的喜悦涌上浅川的心头,他看着龙司翻了个身,微微地睁开眼睛,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浅川对于昨天的记忆有些朦胧,隐约想起他和龙司去拜访长尾城太郎到前往别墅小木屋的情景,但之后的事情全部一片模糊。
  紧接着,一连串恐怖的影像几乎让浅川窒息……先前他做了一个印象深刻的梦,但是在醒来的瞬间,却把梦的内容忘记了。
  现在,浅川的心情感到格外开朗。
  "喂?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啊!是……"
  浅川赶紧将话筒拿到耳边回答:"CHECKOUT的时间是十一点。"
  "知道了,我们马上准备离开。"
  这时,浅川听到厨房那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可能是昨天晚上睡觉前没有把水龙头关紧吧!)
  浅川摇了摇龙司的身体,只见龙司眨一下眼睛,随即又闭上。
  "龙司,起床了!"
  浅川不晓得他和龙司究竟睡了几个小时,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龙司,我们再不离开,管理员就要加收住宿费用了。"
  浅川再度用力摇晃龙司,但龙司依旧没有醒来。
  在无计可施之下,他突然看到餐桌上放着一个乳白色塑料袋,因此想起先前的梦境。
  他不停地呼唤山村贞子的名字,然后从地板下的湿泥中挖出山村贞子的骨骸。之后,龙司用清水将山村贞子沾满泥泞的骨骸洗干净……那个时候已经过了"死亡期限",而现在……浅川仍活着!
  这表示他们已经成功地赶走死神,生命将开始绽放光芒。
  塑料袋中装着山村贞子的头盖骨,它就像大理石摆饰一般美丽。
  "喂,龙司!该起床了!"
  突然间,浅川的脑中闪过一股不祥的预感,于是急忙贴在龙司的胸口,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正当他的耳朵快要碰触到龙司的胸口之际,脖子冷不防被两只粗手掐住。
  浅川陷入极度的恐慌中,拚命地挣扎。
  "嘿嘿嘿!笨蛋,你以为我死了吗?"
  龙司松开掐住浅川脖子的双手,像小孩子般发出奇怪的笑声。在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事件之后,龙司这个恶作剧实在教人笑不出来。
  浅川努力克制住胸中的怒气,毕竟他欠龙司一个人情。
  "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彼此、彼此,谁教你昨天晚上那样吓我。"
  龙司躺在床上发出"嘿嘿……"的笑声。
  "我昨天晚上怎么了?"
  "谁教你昨天晚上不说一声就倒在井底!我以为时间到了,你已经被GETOUT了,我差点被你吓死。"
  浅川不解地眨着眼睛。
  "咦?你不记得啦!嗯……你真是个烦人的家伙!"
  浅川根本记不起自己昨晚是如何爬出井底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记起自己昨天晚上在虚脱的状态下,被龙司用绳子拉出古井。即使龙司拥有强大的臂力,但是要将一个六十公斤重的人拉上来四、五公尺,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浅川被拉出古井的样子,与志津子从海底拉起役小角石像的情景倒是挺像的。
  不过,志津子将石像拉上来之后,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而龙司拉起浅川后,却落得浑身肌肉酸痛的下场。
  "龙司。"
  浅川难得以如此正经的语气叫道。
  "干嘛?"
  "这次多亏有你帮忙。"
  "少来!不要说这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
  "如果没有你的帮忙,现在我可能已经……我真的很感激你。"
  "你别再说了,我真的想吐耶!被你这种人感激又得不到一点好处。"
  "一起去吃午餐吧!我请客。"
  "当然是你请客啰!"
  龙司一边说,一边准备起身,但脚步显得有些踉跄。
  浅川从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餐厅打电话给住在足利的老婆,说他会依照先前的约定,在星期天早上租车去接她们母女。
  阿静询问浅川那件棘手的事件是不是已经解决了,浅川回答她:"大概吧!"
  目前他只能以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来推断事情应该已经获得解决。
  不过当他放下话筒时,心中仍对一些细节无法释怀。
  他不确定龙司是否也有同样的疑问,因此在餐桌上问他:"喂,事情真的这样就解决了吗?"
  龙司趁着浅川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把午餐扫个精光。
  "小宝贝很高兴吗?"
  龙司没有立刻回答浅川的问题,故意扯到其它地方。
  "嗯。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还有一些疙瘩?"
  "你在意吗?"
  "你呢?"
  "有一点吧!"
  "哪一点让你放心不下?"
  "就是那个老太婆说的话:'你明年就要生小孩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个老太婆的预言。"
  浅川知道他跟龙司在同一个问题上产生疑问,接着说道:"如果老太婆口中的'你'是指山村贞子的母亲──志津子的话……"
  浅川尚未说完,龙司立刻反驳道:"这是不可能的!录像带上的影像是盘踞在山村贞子眼底或她心中的画面,因此老太婆应该是对着她讲话才对;所以,老太婆所说的'你'除了山村贞子之外,不可能是其它人。"
  "老太婆的预言有可能只是胡说的。"
  "山村贞子的预知能力应该是百分之百正确。"
  "可是,山村贞子不能生小孩呀!"
  "所以这才奇怪啊!就生物学来说,山村贞子不是女人,而是不折不扣的男人,所以她不可能生孩子,何况她到死前都还是处女啊!而且……"
  "而且什么?"
  "强暴她的长尾城太郎是日本最后一个天花患者,这是个奇妙的巧合。"
  浅川的心头罩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果这整件事情涉及遗传基因的构造和组合,或是地球诞生之前、宇宙的混沌状态的话,那就不是单靠个人的力量所能解决的事情了。
  现在他只能尽量让自己接受既有的事实,勉强自己抹去心中的不安。
  "你看我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不就表示咒文之谜已经解开,这个事件已经结束了……"
  说到这里,浅川突然想到役小角的石像是否也运用超能力驱使志津子采取行动,事后才赋与她神奇的力量?
  浅川觉得这件事与他们昨夜挖出山村贞子头盖骨的情形很像;他从古井底部捡起山村贞子的遗骨,而志津子从海底捞起役小角的石像。
  最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山村志津子获得的能力为她带来不幸……龙司瞄了浅川的脸和肩头一眼,确定眼前这个男人确实还活着之后,接连点了两次头。
  "嗯,这件事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龙司叹了一口气,整个人深陷在椅子里。
  "可是……"
  "什么?"
  龙司一边支起身体,一边喃喃问道:"山村贞子到底生下什么东西?"
  两人在热海车站分道扬镳之后,浅川准备将山村贞子的遣骸送到差木地,请她的亲戚们将她供奉起来。
  堂姊的女儿将近三十年来杳无音讯,如今遗骨突然被一个陌生人送回来,一定会造成他们的困扰。但事已至此,浅川打算用"自杀"这个理由交代了事。
  原本他计划交出遗骨之后马上回东京,不巧当天没有船,而他租的车子又停放在热海港;若搭飞机回去反而更麻烦,只好在大岛停留一晚。
  "将遗骸送回去这件事,你一个人做得来吗?"
  他们在热海车站前下车时,龙司揶揄道。
  山村贞子的遗骸用黑色的四方巾包住,放在车后座,要把这个小小的包里送到差木地那个山地村子,即使是小孩子也做得来。比较困难的是,该如何让山村贞子的亲戚们收下她的遗骸呢?
  一旦对方拒绝收下山村贞子的遗骸,那事情就麻烦了。
  浅川认为山村贞子的遗骸若是无法供奉起来的话,就不算完成咒文上的交代。
  (我该怎么办?突然将二十五年前死亡的遗骸送过去,然后对他们说:"这是你们的亲戚山村贞子的遗骸。"他们会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相信这种事吗?)
  "那么再见啰!改天我们在东京见面。"
  龙司一边挥手,一边走向热海车站的出口。
  "如果有空的话,也可以找时间碰面。"
  龙司还有一大堆论文等着处理呢!
  "谢了,改天好好谢谢你。"
  "少来!我也玩得挺高兴的。"
  浅川目送龙司的背影离去。
  当龙司的身影即将自他的视线中消失之际,浅川突然一个踉跄,差一点从楼梯上滚下来;浅川极力维持身体的平衡,此时龙司壮硕的身躯却在他的眼中形成双重影像……浅川感到一阵疲累,不禁用手揉着眼睛;当他的手离开眼睛时,龙司已经消失在月台上了。就在这时,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伴随着让人鼻头发痒的柑橘味流窜过浅川的心头。
  当天下午,浅川顺利地将山村贞子的遗骸送到山村敬的家里。
  山村敬刚捕鱼回来,看到浅川抱着一个黑色方巾布包,立刻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浅川用双手将布包递过去,说道:"这是贞子小姐的遗骸。"
  山村敬定定地望着布包好一会儿,然后走向浅川,低下头接过布包,一脸恭敬地说:"不好意思,劳烦您大老远跑这一趟。"
  浅川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干脆就收下山村贞子的遣骸。
  山村敬看出浅川心头的疑问,语气坚定地对他说:"这是贞子,不会错的。"
  山村贞子在三岁之前,还有九岁到十八岁之间一直待在村子里,对今年六十一岁的山村敬而言,她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从他接过遗骸时的表情来推断,可以想像他对山村贞子投注相当深的感情。
  事情解决之后,浅川很想尽快逃离山村贞子的身边,于是编了个谎言:"我还要赶飞机,时间快来不及了。"
  浅川担心山村敬会突然改变心意,扬言除非有证据,否则不接受遗骸,那可就伤脑筋了。何况对方如果追问山村贞子的事情,浅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离开山村家之后,浅川顺便绕到早津家里打个招呼,然后朝着大岛温泉旅馆走去。现在他只想好好地泡个澡,洗去一身的疲惫后,再将这段经过写成文章。
当浅川走进伊豆大岛温泉旅馆的时候,龙司正趴在东中野公寓的书桌上睡觉,他的嘴唇靠在写了一半的论文上,口水将深蓝色的笔迹弄糊了。
  突然间,龙司的肩膀动了动,脸部扭曲,整个人弹跳起来。
  高山龙司一向对外宣称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感到害怕,此时却打从心底感到寒冷,全身不停地颤抖。
  龙司觉得呼吸困难,不禁抬起头看看时钟,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分。
  他一时之间想不起这个时间代表什么意义,而且房里的萤光灯和桌灯都点亮了,他却觉得还不够亮。
  龙司将椅子转过来,瞪著录像机看,看见那卷录像带还放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办法移开视线,只是定定地看着,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果然还是来了……"
  龙司双手靠在桌边,感觉背后有一股神秘气息在流动。
  他住的公寓位于静谧的社区,有时急速行驶的汽车引擎声会和街道上的嘈杂声混在一起,使他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
  龙司竖起耳朵倾听,发现有些声音与虫鸣声交杂在一起,恍若人的魂魄在空气中游荡一般,显得很不真实。
  紧接着,他感到身体四周好象产生空隙,一股来历不明的灵气在这些空隙中穿梭、飘荡,冰冷的夜气和缠绕在肌肤上的湿气形成一道阴影,渐渐逼进龙司,他的心跳速度超越了时钟秒针,不停地鼓动着。
  那股莫名的气息一直压迫着龙司的胸口,他再度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九点四十四分。每看一次时钟,他就猛吞了好几口口水。
  (一个礼拜前,我在浅川家看录像带是什么时间?他说家里的小宝贝总是在九点左右睡觉……后来按下了播放键……是在什么时候……看完的?)
  龙司记不得自己看完录像带的时间,但他清楚知道"那个时间"快到了,至少现在朝他压迫过来的神秘气息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眼前这种情况和光凭想象所衍生的恐惧感不同,而且那个"东西"确实一步一步逼近龙司。
  (为什么来我这里?为什么只来我这里……为什么没去找浅川?喂!这太不公平了吧!)
  龙司的脑中涌现一大串问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是已经解开咒文了吗?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心脏快速跳动着,感觉就像有人把手伸进胸腔里,用力抓住心脏一样。
  龙司感到脊椎骨传来一阵刺痛,颈子也有种冰冷的触感。他大吃一惊,正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腰间到背部一带却感到剧烈的痛楚,不禁整个人倒在地上。
  (快点想想该怎么辨……)
  他努力保持意识清醒,不断对着肉体下达命令:(站起来!快站起来好好想想!)
  龙司爬上榻榻米,来到录像机旁边按下退带键,拿出那卷录像带。
  他仔细查看退出来的录像带之后,正要将带子再推进去时,意外发现贴在录像带背面的卷标上写着标题──"莱瑟.米里尼、法兰克.辛纳屈、沙米.迪贝斯.Jr、1998"
  那是浅川的笔迹,他之前可能用这卷带子录电视上播放的音乐节目,随后又将这段节目消掉,拷贝从小木屋带回的录像带。
  龙司的背部窜过一阵电流,一个想法迅速在他空白的脑中成形。
  (这怎么可能?)
  先前龙司以他灵活的头脑解开咒文之谜、老太婆的预言,还有潜藏在录像带影像中的另一股力量。
  (为什么投宿在小木屋的那四个小鬼没有遵行咒文的内容?为什么浅川得救了,而我却面临死亡呢?还有,山村贞子到底生下了什么?)
  答案就近在眼前,而他竟然没有想到山村贞子的力量会跟另一股力量融合在一起…………(她想生孩子,可是她的身体构造无法生育,因此便和恶魔订下契约,订下生许多小孩的契约……)
  龙司想到这件事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不由得忍住痛楚,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真是可笑!一心想看到人类灭绝的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先走一步呢?)
  龙司爬到电话旁边,想拨浅川家的电话号码,随即又想起他现在在大岛。
  (那个家伙如果知道我死亡的消息,一定会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朝龙司的胸口压过来,并且倾轧着他的肋骨。
  不知为什么,龙司突然拨了高野舞的电话号码,但心中随即响起一个声音:(放弃吧!把她卷进来并不是一件好事。)
  同时,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催促着他:(或许还来得及……)
  龙司看到桌上的时钟指着九点四十八分,于是把话筒放在耳际,等候高野舞接起电话。
  突然间,他觉得头好痒,便伸手抓了抓头,不料竟有几根头发掉落下来。
  当电话响了第二声,龙司忽然看见映在正前方长形镜子里的脸,他忘记自己的耳朵边还夹着话筒,直接凑近镜子一看,只见镜子里映出一张泛黄、满布皱纹的脸庞,而且那张脸相当干瘪、凹陷,在相继掉落的毛发间还有许多褐色的疮痂。
  (这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这时,滚落在地上的话筒里传出女人的响应声。
  龙司再也受不了了,他发出凄厉的叫声,和高野舞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映在镜中的那张脸正是百年之后的龙司,一向聪明的他从不知道和另一个模样的自己正面相对时,竟会是如此地可怕、骇人。
  高野舞听到电话钤声响了四次才接起电话,当她听到电话彼端传出惨叫声,一股战栗感瞬间穿越电话线,从龙司的公寓直接传到高野舞的房间。
  一开始的惨叫声充满了惊愕,而接下来的呻吟声则带着难以责信的声调……她吓了一大跳,迅速移开话筒,但是电话彼端的呻吟声仍然持续着。
  高野舞以前也接过几次恶作剧电话,但是她感觉到这通电话不同于以往,于是重新握好话筒。
  就在下一秒钟,呻吟声停止了,接下来是一片无声的死寂……晚上九点四十九分,龙司最后一次想听听挚爱女人声音的希望破灭了,反而让她听到自己凄厉的惨叫声……他的双脚敞开,背部抵着床,左手落在床垫上,右手则伸向不断发出声音的话筒,双眼瞪着天花板。
  龙司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但是仍努力要把录像带之谜告诉浅川。
  另一方面,高野舞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电话那头的人,却始终得不到响应。
  她不解地挂上电话,直觉认为电话彼端传来的呻吟声很熟悉。
  于是高野舞再度拿起话筒,拨了龙司家的电话号码,可是话筒却传出"嘟、嘟、嘟"的声音。她按下电话,又拨了同一个号码,结果仍然占线中。
  这时,高野舞知道先前打电话来的一定是龙司,而且他可能出事了十月二十日星期六浅川虽然很高兴可以回家了,但是没看见老婆和孩子,心里难免觉得寂寞。
  首先他在镰仓过了一夜,又被暴风雨困在大岛两天,接着在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小木屋又住了一晚,然后在大岛停留一晚,只不过外出五天,浅川却觉得自己好象离家很久了。以前也有过为了采访而离家五天四夜的情形,但是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渴望回家的感觉。
  他仍然觉得全身酸痛,但现在不是偷懒休息的时候,如果不赶快把堆积如山的工作做完,明天要到日光去兜风的约定就要黄牛了。
  因此浅川坐到书桌前,打开文字处理机的电源。他事先打好的前半部报告已经存进磁盘中,现在得把之后的发展加上去,尽快完稿。
  到晚餐前,浅川已经完成五张稿纸,速度还算可以。按照浅川以往的工作情况来看,到了深夜他的工作进度会更快。
  浅川无法预料总编对这篇稿子会有什么反应,但他仍必须将这个星期以来的事情好好整理一下,整个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有时候他会停下敲键盘的动作,盯着山村贞子的照片看。
  他曾透过这对美丽的眼睛看到山村贞子所看到、经历过的景物,到目前为止,浅川依然无法抹去她曾经进入自己体内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浅川将照片移到自己的视线之外。
  浅川在附近的定食店吃过晚饭后,脑中突然浮现龙司的脸。
  当他回到房里继续工作时,龙司的影像愈来愈清晰。
  (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
  浅川感到胸口有一股莫名的骚动,于是拿起话筒拨下号码。
  钤声响了七次之后,终于有人接起电话。
  正当浅川松了一口气之际,却听到电话彼端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
  浅川记得这个声音。
  "喂?我是浅川。"
  "是……"
  "请问是高野舞小姐吗?上次谢谢你的招待。"
  高野舞小声地说道:"哪里,不用客气。"
  "请问……龙司他……在那边吗?"
  (奇怪,她为什么不赶快把话筒交给龙司呢?)
  "请问龙……"
  "老师已经过世了。"
  "什么?"
  浅川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握在手中的话筒差点掉落到地面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恢复一点意识,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十点左右。"
  龙司是上星期五晚上九点四十九分、在浅川的公寓里看完那卷录像带,他的死亡时刻跟预告的时间不谋而合。
  "死因呢?"
  "急性心脏衰竭,明确的死因还不是很清楚。"
  原来事情并没有结束,现在才刚要进入第二阶段。
  "高野小姐,你还会待在那边吗?"
  "是的,我要整理老师的遗稿。"
  "我马上赶过去,请你在那边等我。"
  浅川一挂上电话,便当场跌坐在地上。
  (老婆和女儿的"死亡期限"在明天上午十一点,我已经没有时间瘫坐在这里了,如果不赶快采取行动的话……)
  浅川跑到马路边观察路上的交通状况。
  (看来开车比搭电车要快。)
  于是他穿越人行道,钻进停在路边的租车中。他很庆幸自己为了去接老婆和女儿,先把租车的归还期限延到明天。
  浅川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思索着。所有的画面像倒带一般在他脑中旋转,根本没办法理出一个头绪来。
  (镇定下来!我必须镇定下来好好想一想。
  首先,我们并没有解开咒文,山村贞子并不是希望自己的遗骸被人发现而获得供奉,她另有期望……那么她的期望到底是什么呢?更令人费解的是,咒文的谜底既然没有解开,为什么我还能活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为什么我还能活着?)
  明天──星期日上午十一点是浅川的老婆和女儿的"死亡期限",现在已经是星期六晚上九点了,如果浅川不能在明天早上十一点之前想出办法的话,将会同时失去老婆和女儿……高野舞端坐在和室里,将龙司尚未发表的论文放在膝盖上一页一页地翻阅,但是,论文的内容迟迟无法进入她的脑袋。
  龙司的遗体今天早上已经被送回川崎的双亲家中。
  "请将他昨晚死亡的详细情形说给我听。"
  浅川坐在高野舞旁边,低头问道。
  "大概过了晚上九点半左右,老师打电话给我……"
  高野舞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详细描述一遍,包括从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凄厉叫声、之后的死寂,以及她急忙赶到龙司的公寓时,看到龙司靠在床边,两脚张开……高野舞诉说着龙司当时的模样,不禁潸然泪下。
  "不管我再怎么叫,老师都没有响应。"
  浅川没有给她哭泣的时间,急忙问道:"当时房里的情形有什么不同吗?"
  高野舞摇头啜泣道:"没有……只是话筒没有搁在话机上,一直发出刺耳的声音。"
  (龙司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为什么会打电话到高野舞的家里去?)
  浅川接着问:"龙司真的没有跟你说什么吗?譬如录像带之类的……"
  "录像带?"
  她眉头微蹙,搞不懂龙司的死和录像带有什么关系。
  (龙司到底基于什么理由要打电话给高野舞?一定是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所以才打电话到她家去,可是……难道只是想在死前听听爱人的声音吗?
  还是龙司解开咒文之谜,想借助高野舞的力量去进行,所以才打电话给她?这么说来,要进行咒文就必须借助第三者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高野舞送浅川到玄关。
  "高野小姐,你今晚还要留在这里吗?"
  "嗯,还有些原稿要整理。"
  "是吗?对不起,你这么忙我还来打扰。"
  浅川转身准备离去时……"那个……"
  "什么?"
  "浅川先生,您是不是对我跟老师有所误解?"
  "误解?"
  "我的意思是指男人跟女人的关系……"
  "啊!没什么。"
  高野舞可以辨别出一个男人投射过来的视线中,是否含有"这个男人跟这个女人搞在一起"的意味,浅川看她的视线中就含有这种强烈的味道。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老师说你是他的密友,当时我真的吓了一跳,因为你是第一个让老师称为密友的人。我认为对老师而言,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所以我希你能更了解老师一些。就我所知,老师还不曾跟女人有过……"
  高野舞说到这里便垂下眼睛,不再说下去了。
  (她的意思是,龙司死时仍是童子之身?)
  "不过……"
  浅川本来想说:"你不知道龙司高中二年级时所发生的事情吗?"
  但现在他不想揭发死者的罪行,更不想破坏龙司留在高野舞心中的形象。
  浅川一向很相信女性的直觉。既然跟龙司来往密切的高野舞说龙司仍保有童贞,那么龙司在高二时强暴女大学生的事情,或许只是他自己捏造的。
  "老师在我面前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话都跟我说,绝不隐瞒任何事情。我想我应该完全了解他的感情生活,或有什么烦恼。"
  "是吗?"
  "嗯,老师在我面前像个十岁的纯真男孩,如果有第三者在场,他又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绅士。在浅川先生的面前,他大概是扮演损友的角色吧!如果不这样……"
  高野舞说着,突然伸手到白色皮包里面拿出手帕来擦眼泪。
  "如果无法在不同时刻扮演不同的角色,老师就没办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你能了解这种事吗?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那些吊儿郎当的男学生怎么能跟他比呢?"
  浅川闻言不禁大吃一惊。他忽然想起高中时代,龙司虽然在课业和运动方面发挥过人的才能,但却拥有浪人般的孤独性格。
  看来,他所认识的龙司和高野舞所了解的龙司实在相差太远了。
  浅川并不想知道高中二年级时,龙司是否真的强暴了住所附近的女大学生,也不想知道他是否一再重复那样的行为。在老婆和女儿即将面临死亡的危急时刻,浅川不想被其它事情困扰。
  最后,浅川只说了一句:"龙司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只见高野舞那张可爱的脸庞浮现一抹既不像笑、也不像哭的表情,她轻轻点头致意。
  浅川反身关上门,快速走下公寓的楼梯,来到大马路上。当他离龙司的公寓越远,不禁越怀念这个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他投身危险游戏的朋友。
  浅川不管路上行人的异样眼光,任由悲伤的泪水奔流而下……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日浅川一边在纸上记下重点,一边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相信龙司在临死前已经解开咒文之谜,之所以会打电话给高野舞,大概是想叫她过去帮忙吧!
  (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什么我还活着?而答案就是我在这个星期中不知不觉实行了咒文的内容。除此之外,还有其它可能性吗?是否只要借助第三者的力量,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实行咒文的指示……然而投宿在小木屋的那四个年轻人为什么不抢先实行咒文的指示呢?就算在其它朋友的面前逞强、佯装不相信,事后也可以偷偷进行啊!
  再仔细想想,我这一个星期究竟做了什么是龙司没做的事情?)
  浅川一想到这里,突然大叫道:"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星期以来我有做过而龙司没有做的事情可多着呢!别开玩笑了!"
  浅川一拳打在山村贞子的照片上。
  "你这个混帐东西!到底要折腾我到什么时候?"
  浅川不停地敲打山村贞子的脸,山村贞子依然面不改色,保有她的美艳特质。
  接着,浅川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威士忌,他需要借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但是他随即又停下倒酒的动作,因为……(别喝太多酒,待会儿还要开车到足利去。)
  先前他在小木屋挖掘山村贞子的遗骸时,差点就崩溃了;幸好当时有龙司陪在他身边,他才能保往一条性命。
  "龙司,求求你,救救我吧!"
  (我受不了没有老婆和女儿的生活,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龙司,借我一点力量!为什么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先发现山村贞子的遗骸吗?如果真是这样,我老婆跟女儿是不是没救了?不应该是这样吧!龙司……"
  浅川的心好乱,明知道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他却控制不了激动的情绪。
  紧接着,他在备忘纸上写下重点,包括老太婆的预言,山村贞子有生下小孩吗?
  她死前和日本最后一名天花患者──长尾城太郎发生关系,与整个事件有关系吗?
  每一个重点之后都是一个问号,没有一件事情有明确的答案,这样到底能不能导出解开咒文的方法?
  时间又过了几个小时,外头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浅川躺在榻榻米上,感觉耳边好象有男人的气息在吹拂;同时窗外传来小鸟的叫声,他搞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当浅川面对刺眼的晨光,不由得瞇起眼睛,却看见一道人影……他不觉得害怕,反而定睛问道:"龙司,是你在那边吗?"
  那道影子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人类和瘟疫"这个书名清楚地浮上浅川紧闭的眼帘,然后又慢慢消失。
  浅川的书房里有那本书,当他开始调查这件事时,曾经怀疑让那四名男女同时死亡的祸源是某种病毒,因此才去买那本书。
  虽然他还没有开始看,却记得那本书放在书架的某个地方。
  晨光从东向的窗户射进来,浅川想站起来,却感到脑袋一阵抽痛。
  (我是在做梦吗?)
  浅川打开书房的门,找到经由"某人"指示的"人类和瘟疫"一书。
  他知道龙司为了告诉他咒文的秘密,特地跑回来指点迷津。
  (咒文的答案在这本厚达三百多页的书中的哪个地方呢?)
  剎那间,浅川的脑中灵光一现──(一百九十一页!)
  于是他急忙翻到一百九十一页,只见上面有一个名词呈不同级数放大──繁殖繁殖繁殖繁殖"病毒的本能就是增加本身的数量,侵害宿主的生命机能。增加本身的数量…………"
  浅川不禁发出尖叫声,他终于了解咒文的意义了。
  (这个星期我有做过而龙司没有做过的事情,不就是这件吗?
  我从小木屋带回那卷录像带之后有拷贝给龙司看,看来咒文的内容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拷贝一卷录像带给还没有看过的人看,帮忙繁殖就可以了!
  那四个人在做了那个恶作剧之后,愚不可及地将录像带留在小木屋里,而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刻意跑回去拿,以便实行咒文的内容。)
  浅川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其它更好的解释了。
  于是他拿起话筒,拨了足利岳父家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阿静。
  "老婆,你要仔细地听我现在告诉你的事情。有些东西我一定要让你爸妈看,而且必须马上看……所以在我到达之前,千万不要让他们出门,懂了没?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啊!我为了救自己的老婆和女儿,竟然让岳父、岳母陷入危险境地……不过为了解救女儿和孙女,他们应该很乐意配合才对。只要他们再拷贝带子给别人看,就可以避开危险了。可是以后……以后呢?)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别管那么多,反正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我现在就赶过去。啊!对了,那边有录像机吗?"
  "有啊!"
  "是BETA还是VHS的?"
  "VHS。"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记住!绝对、绝对不要跑到别的地方去。"
  "等一下!你说要给我爸妈看的东西就是那卷带子吗?"
  浅川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
  "没有危险吗?"
  (你跟你女儿再过五个小时就要死了……你这个笨蛋,老是问这些蠢问题,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把所有细节说给你听了。)
  浅川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胸中的怒气。
  "总而言之,你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浅川放下话筒,打开音响橱柜,拔掉录像机的插头。
  (拷贝带子需要两台录像机,我得把这一台一起带到足利才行。
  七点以前上高速公路,如果没有塞车的话,九点半左右应该可以到达足利的岳父母家;加上要拷贝老婆和女儿的双份带子,到十一点"死亡期限"之前可是相当紧迫的。)
  浅川正想走出房门时,回头再看了山村贞子的照片一眼。
  (你当真生了一个让人伤脑筋的东西啊!)
  浅川决定从大井交流道上首都高速公路,穿过湾岸线,再进入东北汽车专用道的路线。
  (东北线不太可能塞车,问题是怎么避开首都高速公路的塞车?)
  浅川在大井交流道付费,同时确认一下塞车的状况时,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难怪平时像珠子一般串连在海底隧道里面的车辆竟然少之又少,就连交流道也没有塞车的情形。
  (照这种情况看来,应该可以按照预定时间到达岳父母家,到时候就可以有充裕的时间拷贝、播放了。)
  浅川松开油门,他一直很小心驾驶,避免因超速而卷入意外事端之中。
  他沿着隅田川奔驰而下,到处都可看到星期天早上还没有完全苏醒的街道风貌,人们悠闲地走着,这是一个平和的星期日早晨。
  浅川想象这件事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妻子和女儿这两卷录像带到底会怎么扩散呢?
  他也想过将拷贝带子拿给已经看过一次的人看,在某个特定的团体内重复拷贝、播放的话,也许可以预防它继续扩大、蔓延下去。
  可是这么一来就违反了病毒希望繁殖下去的意思,而且目前还不知道病毒是以什么样的组合构筑在录像带内。
  想解开这个谜题就必须做实验,不过等到有人愿意赌上一条命来解开真相时,病毒扩散的范围或许已经很大了。
  更可怕的是,在大家不停地传播病毒的过程中,一个星期的缓冲期可能会逐渐缩短。因为看过录像带的人等不了一个星期,就迫不及待地拷贝给别人看,如此一来,这个"环"到底会扩散到什么程度?
  由于恐惧感作祟,录像带在顷刻之间就会扩散到整个社会;尤其被恐惧所掳获的人们,很有可能自行捏造一些莫须有的谣言。
  譬如:有人会故意加上"看过带子的人一定要拷贝两份以上的带子,让两个以上的人看过才行"这类条件,那么病毒的散播就会像老鼠会一样,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迅速扩散开来。
  不到半年,全日本的人民都会成为带原者,将感染的范围带到国外去。而且在散播的过程中一定会出现一些牺牲者,到时候人们就会知道录像带里的警告不是骗人的,于是每个人会更加拚命地拷贝录像带……两年前,当前所未有的超自然现象引起一阵骚动时,报社收到一千万封以上的投稿信件。如今又有某个环节失控,一种新病毒将掀起一阵大恐慌……山村贞子对逼死亲生父母的社会大众心怀怨恨,她与被人类的高超智能逼到绝迹边缘的天花病毒相互融合,以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形态重现于世。
  浅川和他的家人,以及那些看过录像带的人都感染了这种病毒,他们是带原者,而且病毒直接潜进主掌生命延续的遗传基因里,目前无法知道它们将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更不清楚这和今后的历史、人类的进化有无直接关系。
  (我为了保护家人,正准备将这种可能灭绝全人类的病毒散播到全世界……)
  浅川对自己待会儿要做的事情感到恐惧,同时,内心深处响起另一个小小的声音。
  (如果把妻子和女儿当成防波堤的话,事情是不是可以就此打住呢?只要失去宿主,病毒就会灭绝,这么一来就可以拯救全人类了。)
  可惜这个声音太小了,对浅川起不了任何作用。
  车子驶进了东北汽车道,这条路没有塞车,照这样开下去,时间绝对来得及。
  浅川紧紧抓着方向盘。为了再度坚定自己的决心,他以不输给引擎声的音量大声吼道:"我不会后悔的,没有道理让自己的家人成为防波堤。既然危机已经出现,那么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保护属于我的东西。"
  (如果是龙司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呢?)
  关于这一点,浅川认为龙司的灵魂已经告诉他录像带的谜底,这就表示他希望浅川去救老婆和女儿。
  (我想,龙司一定会这样说:"忠于自己现在的心情吧!在我们眼前的只有模糊而不确定的未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运用人类的智能或许可以解决事情,对人类而言,这是一个试炼,恶魔在不同的世代会以不同的形态出现,就算打倒他们,他们还是会再出现的。")
  浅川保持一定的车速朝足利的方向前进。
  后视镜反映出东京的天空,乌云在上空诡异地飘荡、蠕动着,隐约透露一种不祥的警示。
(完)

午夜凶铃 – 复活之路

前言

安藤满男梦见自己沉入深不见底的海中……突然间,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他随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从床上伸出手来拿起电话筒。
「喂……」
电话筒的另一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喂、喂……」
安藤满男扬起声调催促对方回答,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话筒彼端传来一个既冷漠又低沉的女人声音。
「拿到了没有?」
一听到这个声音,安藤满男觉得自己彷佛被推入海底深渊一般。
他回想起刚才梦见的情景──梦中他不小心被海浪卷走,一时之间失去方向感,掉入海底深处,任由波浪翻弄著……而且如同往常一般,他感觉到有一只小手在胫骨附近抚摸著。
每回安藤梦到有关海洋的梦境时,一定会感觉到一只小手在他的脚底附近抚触,然后长得像有刺水母的五根手指头会在海底消失,他总是焦急地伸手去捞寻,却只留下几根柔细的头发,而那具小小的身体一直往海底深处沉落……话筒彼端的女人声音宛若梦中出现的柔细毛发一般,令人觉得有些厌恶。
「碍…收到了。」
安藤不耐烦地回答。
他早在两、三天前就收到妻子签好名字、盖上印章的离婚协议书,一旦安藤签上名字、盖章之后,这张离婚协议书将立即生效。不过,他还没有这么做。
「然后……」
妻子有些倦怠地催促著,她希望能早点将七年的婚姻生活划上休止符。
「然后怎么样?」
「你签好名、盖上印章之后,再寄来给我。」
安藤无言地摇摇头。他曾有好几次向妻子表明要重新开始的意愿,但妻子每次都会提出不可能实现的条件,去意甚坚,久而久之,安藤也开始对自己抛开自尊去恳求她的做法感到疲倦。
「我知道,照你所说的去做就是了。」
安藤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妻子一听,不禁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嘶哑地说道:「你到底要怎样?」
「怎样?我有说要怎么样吗?」
安藤摸不著头绪地反问道。
「就是你对我所做的事呀!」
安藤紧握著手中的话筒,无奈地闭上双眼。
(即使离婚了,她还是会每天早上打电话来责怪我同一件事情。)「我觉得很抱歉……」
安藤嘴巴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他只是应付一下妻子,安抚她的心情。
「是他长得不可爱吗?」
「你在胡说些甚么!」
「可是……」
「不要问这些我完全听不懂的问题。」
「那你为甚么会做出那种事情?」
妻子声泪俱下地控诉著,彷佛即将陷入疯狂的状态。
安藤很想立刻挂上电话,教她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不过基于补偿的心理,当下决定静静地忍受妻子的责骂,任由她发泄心中的怒气。
「至少你也说些甚么嘛!」
「要说甚么?在这一年又三个月的日子里,我们每天只是不停地谈论那件事,我想已经没有甚么可说的了。」
「把孩子还给我!」
妻子只顾著悲伤地喊叫,根本不去正视事情的对错。
事实上,安藤也很希望上天能把儿子还给他们,但他知道光祈求上苍帮忙、请求神的怜悯也无法挽回儿子……为了要让妻子的心情稳定下来,他极力好言相劝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可以还给我的话……」
安藤眼见妻子被过去的不幸包袱束缚住,无法迎接新生活的样子,不由得感到非常痛心。已经失去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如今他只能尽力规劝妻子好好经营两人的关系,计划未来的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安藤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而导致两人离婚,只要能让他们俩恢复往常那样的夫妻关系,不管任何事情他都愿意去做。
然而妻子只是一味地把责任往安藤身上推,令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生活。
「还给我……」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安藤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气声。
妻子经常自言自语地重复相同的话语,很明显已经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玻安藤曾经向她介绍一家朋友开的精神科医院,但这对妻子来说是多余的,因为她的父亲本身就是医院院长。
「我要挂电话了。」
「你一直都在逃避。」
「我只是希望赶快把这一切忘掉,重新再来。」
安藤知道对妻子说这些话根本无济于事,但他想不出究竟还能说些甚么。
当他正要挂上话筒之际,话筒那端传来妻子的吼叫声:「把孝则还给我……」
安藤挂断电话之后,妻子呼喊「孝则」的悲痛声音依然在他的房里萦绕不去。
他不禁喃喃念道:「孝则,孝则……」
安藤神情痛苦地躺在床上,以双手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他看看时钟,知道上班时间快到了,因此不能再这样下去。
安藤为了不让电话再打进来,乾脆把电话线拔下来,然后打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流入室内。窗外传来停在附近电线杆上的乌鸦叫声,使得久未接触大自然事物的安藤感到十分惊讶。
在他梦见一片漆黑的海底,以及听到妻子的吼叫声之后,能听到如此清脆的鸟叫声,心里不禁感到舒畅许多。
这一天──星期六在秋日晴朗的天气里揭开序幕,尽管天气如此舒适,安藤的内心深处却涌起一股悲伤,不停地眨著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拿起卫生纸擤了擤鼻子,再度倒回床上,不料先前强忍住的泪水竟夺眶而出。他由一开始无声的掉眼泪,到后来变成哽咽、啜泣,然后一把抱住枕头,不断地呼唤著儿子的名字。
这种突来的悲伤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纯粹是由于某种触媒所引起的。
最近这两个礼拜以来,他都没有为死去的儿子流过眼泪。但即使流泪的间隔变长了,突然涌现心头的悲伤却一点也没有减少,而且这种情形或许会持续好几年吧!
一想到这件事,安藤心中顿时萌生一股绝望的念头,并从夹在书本中间的信封里拿出儿子溺毙后所留下的几根毛发。
那天安藤在海中寻找儿子时,戴在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不小心拽下几根儿子的头发,之后儿子的遗体没有浮上来,因此不能施行火葬;对安藤来说,这些毛发就等于是儿子的尸骨。
安藤将这些毛发放在脸颊上,藉此回忆自己与儿子肌肤接触的感觉。
他一闭上眼睛,儿子的脸庞登时浮现在脑海中。
刷过牙之后,安藤裸露上半身站在镜子前面,他用手托起下颚,轻轻地左右转动著舌尖去触碰牙齿,感觉还有少许齿垢残留在牙齿上,下巴和脖子附近也有胡子残渣。
他拿起剃刀在脖子处刮下几根胡子,一抬起下巴,从镜中看到颔下的苍白喉咙。
安藤再度拿起剃刀,将刀锋对著喉咙,从脖子往胸部、肚子滑下去,一直到肚脐附近才停止,肌肤的表面浮出一条白线。
此时,安藤将剃刀当作手术刀,想像正在解剖自己的肉体。他常常解剖尸体,很清楚胸腔内部的构造,里面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在两片粉红色肺部的伴随下不停地跳动;只要稍微集中意识,就可以听见胸腔里面传出一种很执拗的胸痛声。
(我不知道那份悲伤附著在体内的哪个地方,如果是附著在心脏的话,我将会用这只手将那无尽的悔恨给挖出来!)他的手心不停地冒出汗水,手中的剃刀变得有些滑溜。
安藤将剃刀放在洗脸台的架子上,然后将脸转向旁边,忽然看到喉咙右边有一道血痕。
(这一定是刚才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皮肤了……)当刀片割到皮肤的那一瞬间,他理应会有刺痛的感觉;然而只看到皮肤上的伤痕,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安藤觉得自己最近对疼痛的感觉有些麻痹。起初,他有好几次一看到血就以为自己受伤了,但久而久之也不觉得有甚么稀奇。
他一边用毛巾按著脖子,一边拿起手表来看。
(现在已经八点半,该去上班了。)
安藤现在只能将全副精神寄托在工作上,唯有埋首于工作时,他才能暂时从过去的记忆中跳脱出来。
他身兼K大学医学院讲师和东京都监察医务院法医,只有在解剖遗体的时候,才能让他暂时忘却丧子之痛。虽然这种事情令人难以置信,但他的确只有在和尸体相处的时候,才能从爱子死亡的残酷事实中得到解脱。
安藤走出玄关,在通过大楼的大厅时,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
(今天比平常晚了五分钟。)
于是,他急急忙忙地赶往车站。
(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和盖章只要花五分钟,只要花五分钟就能切断我和妻子之间的依靠和牵绊……)从安藤住的公寓到学校途中会经过三个邮筒,他决定要将离婚协议书投进第一个邮筒里。

第一章解剖

今天轮到安藤解剖尸体,他正在监察医务院的办公室里翻阅待会儿要解剖的死者资料。
十月中旬应该不是很容易出汗的季节,但是安藤很会流手汗,一天中要洗好几次手;他在比较现场状况的照片时,手心仍不停地出汗,已经到洗手间洗过好几次手。
安藤将附在尸体检验调查书中的数张人造偏光板照片放在桌上,仔细看著其中一张照片,上头有一个体格魁伟的男子把头靠在床边,看不出他有其他的外伤;第二张照片则是头部向上,没有淤血,脖子也没有被捆绑的痕迹。
接下来的任何一张照片中,完全找不到可以确定死因的伤痕。
安藤心想这或许和犯罪无关,应该是死于非命或猝死……但是在法律上,不可能将死因不明的尸体送去火葬。
照片中尸体的双手和双脚呈大字型张开,安藤非常了解这具尸体的生平,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会亲手解剖大学同学的遗体,况且对方在十二个小时之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高山龙司和安藤一起渡过六年医学院的时光,当时几乎所有的毕业生都将目标放在临床医生这个方向,安藤却选择法医学,因此被其他同学称为「怪物」。然而,作风更奇怪、完全脱离医学课程的是高山龙司。
高山龙司在医学院以相当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又去念文学院的哲学系。他死亡时的头衔是文学院哲学系的讲师,专攻理论学,虽然和安藤隶属不同学部,但两人一样获得讲师的职位。
高山龙司才三十二岁,比重考两次的安藤满男年轻两岁。
安藤注视写著死亡时刻的记事栏,上面记载的时间是昨晚九点四十九分。
「死亡时间还真正确呢!」
安藤一边说,一边抬头看著担任解剖见证人的高个子警官。
(龙司应该是一个人住在东中野的公寓,一个独自生活的单身男子被发现猝死在自己的房子里,而且死亡的时间竟然如此准确……)「是偶然被发现的。」
高个子警官若无其事地回答之后,便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哦?是甚么样的偶然呢?」
安藤出声问道。
高个子警官转向另一位见证人──年轻检察官询问道:「高野舞小姐有来吧?」
「嗯,刚刚在家属等候室那边有看到她。」
「可以叫她过来吗?」
「好的。」
语毕,检察官随即走出办公室。
接下来,高个子警官向安藤解释:「高野舞小姐并不是死者的家属,而是第一个发现死者尸体的女性,所以我们请她过来这里做见证,此外,她是仰慕高山讲师的女大学生,好像也是他的女朋友。如果您在看过调查书之后还有疑问的话,随时都可以提出来。」
通常在行政解剖完成之后,警方就会将遗体交给死者家属,而高山龙司的母亲、兄嫂,以及发现死者的高野舞都在等候室等待。
高野舞在年轻检察官的带领下进入办公室,在确认是她本人以后,安藤马上站起来说声:「要麻烦你一下。」
高野舞今天穿著一件款式朴素的深橘色洋装,手里拿著一条白手帕,衬托出白皙的皮肤。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特质非常引人注目,无论是标致的鹅蛋脸、纤细的四肢或完美的五官、曲线,每一部份都是无懈可击。
安藤彷佛看到她皮肤下的器官色泽和完整的骨骼,心头忽然涌现一股想要伸手去加以触摸的欲望。
高个子警官为他们介绍彼此的姓名之后,高野舞在安藤的劝说下坐在椅子上,并将手放在一旁的桌上。
安藤看著高野舞一脸灰白的模样,似乎有点贫血,于是问道:「你这好吧?」
「没、没事。」
高野舞将手帕压在额头上,在低下头之前稍微往床那边瞄了一眼,然后拿起警官为她倒的水饮用。
等到情绪比较稳定之后,她才抬起头来,以虚弱到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音说:「对不起,请……」
安藤见状,马上会意过来。他猜想高野舞可能刚好碰上经期,在过于劳累的情况下才会产生严重的贫血。
「其实这名死者──高山龙司是我学生时代的朋友。」
安藤为了让高野舞感觉自在一些,主动对她提起自己和高山龙司同是医科生的事情。
闻言,高野舞原本下垂的眼睛突然往上一看。
「老师和安藤先生是同学吗?」
「嗯,是的。」
高野舞备感亲切地眯起双眼,露出一副碰到老朋友的表情,然后又低下头来。
「敬请指教。」
(如果是老师的朋友,应该不会随便处理遗体……)安藤从高野舞脸上的表情变化,猜出她心中的期盼。
事实上,不管解剖台上的尸体是不是安藤的朋友,他手中的手术刀都会以同样的俐落度进行解剖。
这时,高个子警官插嘴说道:「高野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再将发现死者的情况跟医生说明一下?」
警方特地请第一个发现死者的高野舞来这里,直接将昨晚九点五十分前后所发生的事情跟负责解剖的安藤说明清楚,说不定可以进一步确定高山龙司的死因。
高野舞以低沉的音调向安藤述说经过情形,内容就和昨晚她向警察说的一样。
「昨晚我洗完澡、把头发吹乾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当时我马上看一眼时钟……这是我的习惯,而且我可以从当时的时间猜到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
以往都是我打电话给高山老师,老师很少打过来给我,而且时间大多不超过九点。
因此,刚开始我没想到是老师打来的电话,拿起电话应了一声,马上就听到对方发出一 阵悲鸣声;我本来以为是恶作剧的电话,吓了一跳就把电话拿开了,但悲鸣声突然变成呻吟声,最后就没有声音了。
我害怕得再度拿起话筒来听,想要知道究竟发生甚么事情。突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高山老师的脸,并意识到话筒彼端的悲鸣声很像是高山老师的声音……一想到这里,我马上拨电话给高山老师,但是电话一直占线,我这才确信刚才打电话来的一定是高山老师,而且他可能已经发生意外了。」
「龙司在电话中没有说话吗?」
安藤询问道。
高野舞则静静地摇摇头回答:「嗯……没有说半句话,我只有听到悲鸣声。」
安藤手里拿著一张纸记录著,又催促道:「然后呢?」
「我只花了一个钟头转乘电车就到达老师的公寓,然后走进公寓,来到厨房,看到一张六叠(注:二叠相当于一张榻榻米大小)大的床上……」
「房间的钥匙呢?」
「老师他配了一付钥匙放在我这里。」
高野舞有些害羞地说道。
「房间是从里面反锁的吗?」
「嗯,房间是锁著的。」
安藤继续问道:「你进去房子里面,然后……」
「我看到老师的头倒在床边缘,以仰睡的姿势张开双手双脚……」
高野舞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只见她摇了摇头,试著回想当时的情景。
其实安藤手里那几张照片所拍摄的内容,正是她所描述的景况。他把那些照片当成扇子,轻轻地著出汗的脸庞。
「房里的摆设有没有甚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倒是没有,但是电话筒没有放回原位,『嘟嘟』声一直响著。」
安藤将高山龙司的检验报告书和高野舞所说的话互相比较、参考,重新整理当时的情况。
(龙司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体产生不同的变化,因此打电话向高野舞求救。
可是,他为甚么不拨119呢?如果只是觉得胸部疼痛,那么应该有充份的时间可以打电话……就一般情况来看,应该会先打电话叫救护车才对。)「是谁打电话给119的?」
「是我打的。」
「从哪里打的?」
「在高山老师的房间。」
「在那之前,龙司没有打电话给119吧?」
说完,安藤朝警官使一下眼色,只见警官轻轻地点头示意。
安藤突然觉得高山龙司有可能因为恋人过于冷漠而决定自杀,他在喝下毒药之后,马上打电话给恋人,想藉此折磨她,于是在临终前留下痛苦的悲鸣声。
不过,安藤在看过报告书之后,得知现场并未找到装的容器,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高野舞跟龙司之间的关系,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很低。
更何况,就算不是很了解男女之事的人,也能一眼就从高野舞的表情看出她很尊敬龙司,根本不可能让自己所爱的人走上自杀一途;从她那润湿的双眸来看,有的只是无尽的哀伤。
每天早上,安藤已经很习惯看到镜中那个悲伤的自己,他知道心里的悲伤是无法伪装出来的。再者,一个负心女子根本没有胆量到监察医务院来领取解剖后的遗体,而且高山龙司那种有胆量的男子,不可能只因为被女朋友抛弃就想要自杀。
(会不会是头部或心脏的原因?)
安藤猜测会不会发生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是内出血的情况。
这时,担任解剖助手的临床检查技师走进办公室,低声说道:「老师,一切都准备好了。」
安藤一听,站起来说:「我过去一下。」
等解剖完毕,所有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以安藤多年累积的经验来看,应该不至于查不出高山龙司的真正死因。
秋日和煦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却依然驱不散走廊上黑暗、潮湿的气氛。
安藤走在解剖室的廊上,脚下的橡皮靴发出吱吱的声响,前后还跟著临床检查师和两位刑警。至于其他人员,像是助手、记录者、摄影师,都已经先到解剖室做好准备工作了。
一打开门,安藤立刻听到水管的流水声,助手已经站在解剖台的水槽旁边。这个水槽是用来洗涤工具,水龙头比一般的尺寸大,流出来的水流很大,而且是白色的。
这间十坪大密室的地面有点积水,因此包括见证官在内,解剖室内的八个人全都穿上长筒靴。通常在解剖尸体的时候,水龙头是不会关的。
高山龙司全身赤裸地躺在解剖台上,他的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公分左右,肚子周围堆满脂肪,肩部到胸部之间的肌肉发达,宛若山丘一般隆起。
安藤慢慢举起高山龙司的右手,感觉不到任何力量,证明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没想到这只强而有力的男性手腕,此时竟像婴儿的手一样让我随意拨弄。)在大学时代的腕力比赛上,没有人是高山龙司的对手,同学们一将手放在桌上,马上就会被他扳倒。
安藤往下腹部看去,只见高山龙司的性器官在茂密的阴毛中缩成一团,的部份几乎被包皮覆盖住,其脆弱的模样刚好与他壮硕的肉体形成强烈的对比。
(说不定龙司和高野舞之间并没有男女关系。)安藤看著高山龙司的性器官,心中顿时兴起这种奇妙、幼稚的想法。
他拿起手术刀,首先从下巴的下方插进去,然后直直地切下,一直到下腹部才收势。
距离高山龙司死亡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个钟头,尸体内部已经完全没有体温。安藤用器具把肋骨折断,并且一根根拿开,然后取出左右两边的肺脏,交给一旁的助手。
高山龙司的肺脏呈现非常漂亮的粉红色。他在学生时代就是个顽固的禁烟主义者,出社会之后,应该也继续坚持这个原则吧!
助手迅速地口述肺脏的重量和大小,记录官则谨慎地记录、拍下照片。
高山龙司的心脏上覆盖了一层薄膜,由于光线反射的缘故,呈现出黄色和白色,重量有三百一十二公克,比一般人大一些;而心脏的重量通常是人体重量的三六左右。
从外表看来,这颗在十二个钟头前还在跳动的心脏有很多部份已经坏死;左侧脂肪膜上的动脉则由于血栓等原因,导致血液无法流到前面,心脏遂停止跳动,这是典型心肌梗塞的症状。
从坏死的情况来研判,安藤可以推测死因是血管阻塞,尤其是在左冠状动脉分枝的正前方引起阻塞,致死率非常高。至于,究竟是甚么原因引起血管阻塞,则必须等到明天以后的检查工作告一段落才能确定。
安藤非常有自信地向助手说明死因是──「因左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塞」
。接著,他取下肝脏,并确认肾脏、脾脏和肠子其他器官是否异常,也检查胃的内容物,但是并没有特别的发现。
正当他要切开头盖骨的时候,助手突然叫道:「老师,等一下!你看看喉咙的地方……」
说完,助手伸手指著被切开的喉咙里面。
安藤看了之后,发现咽头部位的粘膜已经溃疡,但由于范围不是很大,如果没有助手提醒,他也不会去注意到。
(这应该和死因无关吧!
还是先做个切片检查,等到化学检查结果出来就知道了。)紧接著,安藤在高山龙司的头部划下一刀,从后脑往额头把头皮剥开来,只见眼睛和嘴巴的部位覆盖著一些粗硬的毛,头皮里面则露出一层白色的东西。
安藤拿开头盖骨,将整个白色的脑子取出来,上面布满无数的皱褶。
当年高山龙司也是医学院的优异学生之一,他不但会说英、德、法语,还可以从一 篇刚发表的论文中提出很多艰深的问题,有时甚至连老师都对他感到畏惧。
但是,高山龙司愈往医学的深处钻研,反而愈将重心转移到纯数学的领域上面。
那时他们班上很流行暗号游戏,每个人依照号码出题目,谁最早解出答案谁就赢,结果通常是高山龙司获胜。
安藤总会故意出一些困难的暗号题目,但很快就被高山龙司解开了。而且每次一被高山龙司解题成功,安藤总觉得自己的心事被人家知道一般,不禁感到有些胆寒。
除了安藤以外,其他学生都无法解答高山龙司的暗号题目,而安藤也只有一次成功地解读他所出的暗号题目。
其实安藤那次之所以能够解出答案,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并不是运用逻辑理论思考的结果。当时,他在苦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偶然看到窗外卖花的看板,从看板上记载的电话号码得到灵感,因而联想到关键字串之谜。
当时,安藤对高山龙司抱持近乎嫉妒的态度,他经常感觉自己受到龙司的支配,精神上备感压迫,在好几次暗号竞赛中丧失了自信心。
如今安藤凝视高山龙司这个超乎常人的头脑,它在外观上和普通人脑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重量比平均值重一点。
(龙司生前到底是如何运作这个脑子来思考呢?
他对于纯粹数学有著浓厚的兴趣,如果能再存活十年的话,绝对会在这个领域展现一番傲人的成绩。)安藤对于龙司这项稀有才能,感到既憧憬又嫉妒。
龙司大脑纵裂的沟痕很深,好像山峰一般,整个前头叶高高地耸立著。
由于心肌梗塞导致心脏停止跳动,一切生理活动停止运作,呈现脑死状态,龙司的肉体目前正处在安藤的支配之下。
安藤确定脑部没有异常,便将头盖骨放回原来的位。从他拿起手术刀之后,已经过了五十分钟,而一般解剖工作会在一个小时左右完成。
大致检查完毕之后,安藤登时心念一转,将手伸进龙司已被掏空的下腹部内侧,用手描往里面探一探,接著取出两颗像鹌鹑蛋大小的小球。
这两个睾丸的颜色呈灰色,正滑溜溜地滚动著。
安藤不禁在心底问道:(龙司没有遗留下子孙就死去,他和失去一个三岁零四个月儿子的我比较,究竟哪一个比较悲哀?)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在心中提出回答──「我比较悲哀!」
(至少龙司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去世的,不具有任何实质上的悲伤……)「悲伤」这种情绪往往会形成一种强烈的痛楚,彷佛拿著刀子在心口划下千万道伤痕,而这种痛处并不存在于龙司的人生中。
拥有小孩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不过,失去这份喜悦的悲伤却是经过好几百年也无法抹灭掉的。
安藤看著这两个没有达成任何任务的睾丸,心中不停地涌现复杂的思绪。
接下来便是将尸体缝台,安藤先将旧报纸搓成圆形,塞在龙司已被掏空的胸、腹部,使它具有充实感,然后开始缝合。
等到头部也缝合了,安藤再将龙司的遗体全部清洗乾净、穿上浴衣(注:和式睡衣)。
(龙司,你瘦下来了。)
龙司体内的内脏都被取出来,整个躯体看起来比解剖之前更瘦。
(为甚么我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地在心中对著遗体说话?平常不会有这种情形发生碍…或许是遗体散发出一股让人想要述说的气氛,又或者是和龙司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缘故吧!)安藤准备将遗体入殓,旁边两位助手帮忙抬起尸体,这时他突然感到心中好像传出龙司的声音,而且肚脐部位传来奇妙的搔痒感觉,用手去抓也无法止痒。
于是安藤走到棺木旁边,伸手去抚摸龙司的胸部和腹部,结果在他的腹部附近摸到一个小而坚硬的突起物。他轻轻地掀开浴衣,仔细地查看一下,发现在肚脐上方皮肤的接缝中,居然有一点点报纸截角露在外面。
安藤在缝合尸体的时候非常谨慎,报纸截角之所以会露出来,是由于搬动遗体时,报纸伸展开来,因而从裂缝处露出来。报纸沾染上薄薄的血迹和脂肪,安藤将报纸上那层白色脂肪薄膜擦去,只见上面出现几个小小的印刷数字。
他将脸靠过去,仔细读著报纸上面分成两行的六个数字──178136(这是股票栏版面上的数字吗?还是联络处的电话号码刚好排成两列?或者是电视栏G码的数字?
不管是在哪一个新闻版面上,要找出只有六个数字并排的机率并不是那么高。)安藤一时之间想不出其中的关联性,只能暂时将这六个数字记在脑子里。
接下来,他用戴著橡皮手套的指尖将露出来的报纸塞回肚子里,并且砰砰地打了几下,确认肚皮表面是否有鼓起来之后,再将浴衣拉拢。
安藤不放心地再次用手抚摸著龙司浑圆的腹部,确定上面没有任何东西,才一步一 步地往后退去。
突然间,他感到有股恶寒从背脊窜升上来,身体莫名地震动一下。
安藤心生诧异地想拿下橡皮手套,在他举起手腕之际,手背却碰到解剖台上龙司的手肘,瞬间感到寒毛直竖。他顺手拿来一张脚凳垫在脚下,好奇地注视龙司的脸;龙司紧紧闭著双眼,睫毛好像准备要张开一般地眨动。
旁边水龙头滚滚流下的水流声非常吵,解剖室里的每个人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只有安藤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这家伙真的死了吗?)
安藤一边质疑龙司是否真的死亡,一边又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他怔怔地看著龙司的腹部,代替内脏被塞进腹部的报纸团似乎正在里面移动,腹部轻微地上下颤动著。

(但是……为甚么其他助手及警官都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呢?)安藤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就在下一秒钟,他感觉到一阵尿意,同时好像听到龙司腹中的报纸传来摩擦的沙沙声响……然而他膀胱内的尿意几乎已经到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解剖结束后,安藤往大冢的JR车站方向走去,打算去吃午餐。
他好几次停下脚步回头张望,隐约感觉有些不安。
安藤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何会有这种不安感,更不晓得原因出在哪里。到目前为止,他曾解剖过将近一千具的遗体,为甚么只有今天特别感到不安呢?
他一向对解剖工作抱持谨慎、庄重的态度,像今天从腹部的缝合处露出报纸的情形从不曾发生过。
(可能是因为那点细微的疏忽,才会引发这种不安感吧!
不,不是那样的……)
安藤来到经常光顾的中华料理餐厅,叫了一份今日特餐。
现在时间是十二点五分,可是店里的客人和平常比起来少很多,除了安藤之外,只有柜台旁边的那张桌子坐著一位正在吃面的中年男子。
那个中年男子戴著皮制登山帽,偶尔将视线投向安藤,令安藤觉得很不舒服。
(他为甚么不把帽子脱下来,还一直盯著我这边看呢?)安藤此刻对这类细微的事情非常敏感,很想去探究其中所含的意义。
从龙司肚子里跑出来的报纸上面印刷的六个数字浮现在安藤脑中,教他怎么甩都甩不开,始终在他眼前一闪一闪地浮现著。
(有可能是电话号码吗?)
就在这时,安藤注意到戴登山帽的男子背后放著一台粉红色电话机,他不禁想拿起电话筒,以这个号码打打看。
安藤很清楚都内的电话号码并不是六个数字,不过话筒的另一端如果有人回答的话……「安藤吗?刚才你把我弄得痛死了,还把睾丸拔下来……」
他的脑中响起龙司向他质问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
服务生声调平淡地说著,同时将中华盖饭附汤的套餐放在桌上。
中华盖饭的配料中,有两个鹌鹑蛋藏在青菜下面,刚好与龙司的睾丸大小相同。
安藤见状,猛吞了一口口水,并将桌上已经变温的水一口气喝完。
他不是那种否定超自然现象的科学家,却仍不免对自己始终执著于那六个数字感到愚蠢。安藤的脑中不受控制地挂念著「178、136」这几个数字,努力地思考龙司这个暗号狂到底想传达甚么样的讯息。
(暗号!)
安藤一面用汤匙喝完汤,一面将餐巾摊在桌子上,拿起插在胸口的原子笔将数字写下来。
假设以A为0、B为1、C为2、D为3、E为4、F为5……Z为25来相对的话,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与0到25的数字互相替换,这是换字式暗号的基础,作为暗号来说是最简单的。
如此一来,安藤首先试著将「1、7、8、1、3、6」这六个数字分解,分别以英文字母去替换,可变换出:BHIBDG连续念的话,则是「BHIBDG」。即使不查字典,安藤也知道这个单字不存在。
接下来的方法是将一位数和二位数的数字分开来思考。
如果将数字视为英文字母二十六进位法的数字来假定为换字暗号,对于78或81这种数字就没办法替换,因为绝对不会有超过26以上的二位数字。
这种情形可以用分割方法来对应英文字母,安藤将过程写在纸上。
178136
RIBDG178136
BHING178136
RING这里面具有意义的单字只有一个,那就是「RING」。
安藤在口中喃喃确定这个字音,「RING」除了有「铃」这个名词意思之外,还包含鸣声、响声、通知、信号等动词意义在内。
(这是偶然吗?从龙司的腹中露出的一截报纸,将其中所载的数字列替换成英文字母后,偶然形成「RING」这个单字。)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警报声。安藤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曾经听过火警警报声,那天晚上父母由于加班尚未返家,只有祖母和他待在家里。
凄厉的警报声打破夜晚的寂静,安藤连忙塞住耳朵,将身体缩在祖母的膝盖旁颤抖著。当时他并不知道那是火警的警铃声,只是从那阵声音中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接收到不幸的预告。
就他在听到火警警报声的一年后,父亲意外身亡了。
安藤的食欲尽失,胃部涌起一股想呕吐的不适感,于是他将中华盖饭移到旁边,另外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水。
(龙司,你是不是要传达甚么讯息给我?)一个小时前,龙司的遗体被放进棺木里,然后由警方交给家属。
高野舞见到龙司的遗体,马上趋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今晚是守灵之夜,明天就是火葬的日子了。如果可以,安藤想要亲眼确认龙司的肉体变成灰烬的情形,因为他的心中隐隐觉得龙司好像还活著……安藤在K大学本部听完一场由法学院主办的演讲之后,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朝著与高野舞约定的图书馆走去。
昨天高野舞打电话到监察医务院,刚好碰到安藤值日,他一听到电话中的声音,脑中马上浮现一张秀丽的脸孔。
安藤偶尔也会接到死者家属的电话,他们几乎都是打来询问死亡原因的。
但是,高野舞打电话来却是别有目的。她在解剖结束的当天晚上,偷偷地从守灵仪式上溜到高山龙司的住处,帮他整理未发表的论文,却从中联想到一些或许和龙司的死因有关的灵感、线索。
安藤一方面要得到宝贵的情报,另一方面也想再见到高野舞美丽、清纯的容貌,于是告诉她明天下午要参加大学本部的演讲,之后有充份的时间可以和她详细讨论。
他告诉高野舞演讲的结束时间,然后由高野舞指定见面地点──图书馆前面,樱树下的长板凳。安藤在这个校区实习两年,从来没有和朋友们相约在图书馆前的长板凳见面,倒是常常和当时在文学部就读的妻子约在银杏树下。
他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高野舞坐在长板凳上,或许是她穿著素色洋装的关系,看起来比十天前在监察医务院遇到时更年轻。安藤绕到正面想要确认她的脸,可是她的视线一直盯著手上的书,似乎没有要把头抬起来的意思。
高野舞听到一阵脚步声朝她所坐的位置接近,终于把头抬起来。
「高野、舞……小姐。」
安藤出声叫道。
「啊!那天辛苦你了。」
对于解剖恋人的法医,要以甚么方式打招呼呢?
除了这句话之外,高野舞想不出其他词句来。
「我可以坐下来吗?」
安藤没有等高野舞回答,便直接走到长板凳,坐在她的身旁,然后把脚交叠在一起。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高野舞声音平淡地询问道。安藤则稍微看一下腕表才说:「你有时间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到那里去喝杯茶,我有些事想问你。」
高野舞无言地站起来,顺手拉了一下裙摆。
高野舞和安藤走进一家咖啡店。
这里是学生们经常逗留的地方,不过这个时间客人不多,不会太嘈杂。他们选择可以看到通道的窗边位置坐下来,女服务生立即送来茶水和纸巾。
「水果圣代。」
高野舞没有稍事休息就点了餐点,尽管这一点让安藤感到有些惊讶,他仍跟著点了一杯咖啡。
「我喜欢。」
女服务生离开后,高野舞才意识到现自己点「水果圣代」显得有些孩子气,于是耸耸肩说道。
他们点的咖啡和冰品很快就送来了,水果圣代上装饰著红色樱桃和威法饼,这也正是高野舞非常喜欢这家店的原因。安藤看到她吃东西的模样,不禁又想起儿子;他儿子专注地吃著最喜欢的东西时,模样很像高野舞,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安藤一口咖啡都没喝,就这样怔怔地看著高野舞。他的妻子非常热中于瘦身,即使到这种咖啡店也绝不会点水果圣代这一类冰品,只喝不加糖的柠檬茶……等饮料。
可是从外表看起来,高野舞似乎比安藤的妻子有元气时还要瘦削。
在分居的那段期间,安藤的妻子瘦到连眼睛都快阖起来,但是他对妻子的印象仍停留在刚结婚时,她拥有一张丰满脸庞的阶段。
高野舞将樱桃含在口中,然后对著椭圆形玻璃容器吐出果核,再用纸巾擦拭一下嘴唇。安藤饶富兴味地看著她一边吃著威法饼,一边注视杯底剩余的冰淇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拿过来舔一舔。
等到高野舞吃完餐点后,两人才开始谈话。
高野舞焦急地询问安藤解剖之后,是否有将龙司的内脏送去做进一步的检查。
刚吃完水果圣代的年轻女性马上谈到尸体内脏的去处,时机显得非常不恰当,安藤不禁在心底审慎考虑该如何说明会比较好。
在这之前,安藤曾经有过对家属说明解剖后检查内脏的经验,但双方在谈话中无法沟通,他还因此尝到不少苦头。
一般人对于组织标本这类事物不甚了解,一听到「标本」这个名词,立刻就联想到用福马林将内脏浸泡在瓶中,双方便在一问一答之间浪费许多时间。
对安藤而言,组织标本就像行政人员拿著原子笔的一种习惯动作;然而对其他人来说,若是没有针对它的形状、大孝制作方法作说明的话,他们根本无从了解。
于是,安藤决定从制作组织标本的方法开始说明。
「嗯,所有作业几乎都在研究室里进行,我们将引起心肌梗塞的部份切取一小片,先用福马林固定,接著切成像生鱼片的形状,用石蜡固定,之后再切成薄片,做成显微镜用的标本,取下石蜡的部份予以染色,这样就完成组织标本,然后交给检验室处理,等待进一步的检查结果。」
「经过那样的程序,检查时会比较容易吗?」
「当然,一旦染色后,在显微镜下观察细胞构造就轻而易举了。」
「你有看过吗?」
「在转交给检验室之前,我有稍微看一下。」
「看起来怎么样?」
高野舞说著把身子往前靠了过去。
「左冠状动脉的回旋枝前面发生闭塞,血液无法往前流过去,龙司的心脏因而停止跳动。之前我有做过这样的说明,不过,被切成圆片的病变部份在显微镜下的样子很令人惊讶……一般而言,心肌梗塞是动脉硬化,在内膜上沉积脂肪,使动脉变得狭窄,形成瘤状物,造成血块堆积。龙司的情况确实有血管闭塞的情形,但那并不是因为动脉硬化所引起的,这两者有很明显的不同。」
「那是甚么?」
「肉瘤。」
安藤很简洁地回道。
「肉瘤?」
「是的,至于是否为特定的组织细胞,或是未分化的肿疡,我们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这是在冠状动脉的内膜和中膜部份都未曾见过的细胞肿瘤。也就是说,血管内产生一个肿块,结果造成血管闭塞。」
「是癌细胞之类的东西吗?」
「也有可能是这种情况,不过一般而言,在血管内部产生肉瘤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不是只要等检查结果一出来,就可以知道是甚么原因产生的肉瘤?」
安藤一面笑,一面摇头说:「只要它还没有成为症候群,我们可能没有办法知道原因。就像爱滋病一样,这种病在成为症候群之前,现阶段仍无从判断。」
安藤继续说明:「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就是……说不定龙司有先天性冠状动脉的缺陷。」
即使是缺乏医学知识的人,也能够想像心脏的冠状动脉若长出瘤之类的东西,运动方面的能力将会大打折扣。
「可是,高山老师他……」
「对,他在高中时代曾经参加全国高中运动会,并在掷铅球的项目中获得非常优异的成绩。」
「是的。」
「若是有先天性心脏疾病的人肯定无法在运动方面如此活跃,所以我想请问你,龙司在生前有没有提到胸口疼痛这类的情形呢?」
安藤与龙司之间的交情,几乎在大学毕业时就已宣告结束,而后两人在大学校区内相遇,也只是互相说声「你好」,根本不会去注意到对方身体方面的变化。
「我和老师交往不到两年的时间,所以……」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
「老师具有异于常人的强壮体格,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得过感冒,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忍耐力超强,即使有事也不说出来,特别是严重的事情也……」
「任何事情都可以,他有甚么让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吗?」
「事实上是这样的……」
安藤突然想到这次会面并非自己为了解剖报告去找高野舞,而是高野舞在守灵之夜整理龙司的论文时,感觉有些事情不太对劲,因而约他出来商量。
「你说出来让我听听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高山老师的死因有关系。」
她吞吞吐吐地说著,一脸犹豫的样子令人觉得非常可爱。
安藤集中全副精神,催促高野舞快点说下去。
「请你快点告诉我吧!」
「十天前的晚上,我溜出守灵的位子,到老师的房间整理一些还没发表的论文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稍微犹豫一下才拿起话筒,对方自称是『浅川先生』,他说是老师高中时代的朋友。」
「你认识他吗?」
「只有见过一次面,在老师去世的四、五天前,偶然在老师的公寓里碰见的。」
「是男人吗?」
「当然。」
「那么……」
「他好像还不知道老师去世的消息,所以我就简短地告诉他有关前一天晚上的事情,结果他一听显得非常吃惊,马上说他要赶来这里。」
「赶来『这里』?那是甚么地方?」
「高山老师的公寓。」
「后来那个人真的有过去吗?」
「是的,而且速度比我想像中还要快。他一踏进房间,目光不停地扫视著房间四周,好像在寻找甚么东西似的,还三番两次地询问我是否有发生甚么特别的事情,以及反覆询问老师死后,房里是不是有甚么地方改变了……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之后所说的话。」
高野舞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一口水。
「那个人说了甚么话?」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说:『龙司真的没有跟你说甚么吗?譬如录影带之类的……』」
「录影带?」
安藤不解地反问道。
「对,您也觉得很奇怪对不对?」
(大家对于龙司的暴毙有很多说法,可是,为甚么连这种无生命的录影带也会成为原因之一呢?)「你从龙司那里有听过关于录影带的事情吗?」
「没有。」
「录影带……」
安藤嘴里一直念著相同的话,身体缓缓靠向椅背。
他对这位在十天前──解剖遗体的星期六晚上到龙司的住所拜访,并自称是「浅川」的男子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想,如果录影带录下的内容非常具有冲击性,那么是有可能给心脏带来很大的打击。」
「原来如此。」
安藤理解萦绕在高野舞脑海里的疑问。
两、三天前,他在电视的推理剧场中也看到类似的剧情。
一名妻子和丈夫的属下发生婚外情,继而落入别人设下的圈套;她和男人在旅馆偷情的亲密镜头全被摄影机下来,录影带随著恐吓信函一起邮寄到家中。
妻子一收到录影带,立刻放到录影机里面播放,哪里知道画面竟是自己和一个年轻男子赤裸著身体拥抱在一起,并发出呻吟的声音。
当她确定那位被拍摄的女人是自己的时候,突然失去意识,昏倒在地上。
随著录影带的播放,视觉和听觉两方面同时受到刺激的话,的确会造成很大的冲击。
如果将录影带内容重复播放,甚至有可能让观赏者遭受过度冲击而死亡。
安藤在脑中重新回想龙司的尸体,而且还把冠状动脉的切片做成组织标本。
「不,不可能!龙司的确是冠状动脉发生闭塞……再说,那个与众不同的高山龙司会被一卷录影带中的恐怖内容吓死吗?」
安藤说到后来,声音中还夹杂著一丝笑声。
「那似乎不太可能……」
高野舞也轻轻地笑出声,他们对于龙司的了解似乎十分一致。
龙司拥有令人赞叹的豪爽性格,而且他的胆量之大也异于常人,一般的刺激是不可能对他的精神及肉体造成伤害。
「对了,你知道那位『浅川先生』的联络地址吗?」
「没有……」
话说到一半,高野舞把手贴近嘴巴。

「对了,M报社的浅川和行……老师当时是这么介绍他的。」
「M报社的浅川和行?」
安藤把他的名字记在记事本上,接下来只要直接询问M报社,应该就能和这位自称是「浅川先生」的男人联络上。
(说不定需要和那个人见个面,当面谈一下。)高野舞突然摸著下颚,发出「嘿」的一声。
「怎么了?」
安藤抬起头来问道。
「『和行』的汉字是那么写的吗?」
安藤低头仔细看著自己刚才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几个字──「M报社浅川和行」,终于发现甚么地方不对劲了。
(为甚么我会毫无疑问地写下「浅川和行」这几个汉字?「ASAGAWA」的汉字有浅川、朝川、麻川……等,而「KAZUUKI」也有一幸、和幸、和之……等汉字写法,为甚么我会如此熟悉而有自信地用汉字将名字写出来呢?)「为甚么你会知道汉字的写法呢?」
高野舞睁大眼睛询问道。
安藤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搞不清楚这件事究竟隐藏著甚么样的神秘力量,但是他有预感一切事情将和这个男人有极深的关系……自从儿子死后,安藤今晚首次在吃饭的时候喝了几杯日本酒。
他并非在失去儿子之后才戒酒,而是认为酒精具有麻醉的效果,容易增加气氛的作用。因此,高兴的时候喝酒会增加快乐的气氛,悲伤的时候喝酒则会让情绪变得更加沉重。
这一年半以来,由于悲伤的心情时常在他的脑中萦绕,一旦让酒精沾到嘴巴的话,铁定会喝得烂醉如泥,如此一来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寻死的念头。
十月都已经结束了,天空竟然还落下蒙蒙细雨,雨丝像雾一般在空中漂浮著,安藤在日本酒的后劲作用下,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丝毫不觉得冷。
在回公寓的途中,他有好几次把手伸到雨伞外面盛接从天而降的雨水。经过一家便利商店的门口时,安藤突然想要买瓶威士忌,便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大都会的美丽夜景近在眼前,数栋公家机关的建筑物内部点著明亮的灯光,在蒙蒙雨幕中闪耀著妖冶的光芒。
大楼顶上的红色灯光忽明忽灭,彷佛在使用摩斯密码传递讯息;灯光明灭的时间很慢,像是一只张大嘴巴的愚蠢怪物。
安藤回到面对代代木公园,一栋四层楼建筑的老旧公寓,这是他和妻子分居之后的住处。这里没有停车场,房里的家具只有书柜和铁制床而已,好像回到学生时代那种穷酸生活似的;和以前南青山的公寓相比较,简直有若天壤之别。
安藤进到房间,刚打开窗户时,电话就响了。
「喂、喂。」
「是我。」
安藤马上知道对方是谁。不说出自己姓名,又以这种口气说话的,就只有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宫下,他现在是病理学研究室的助手。
「不好意思,这么慢才联络你。」
安藤先行道歉,而且他知道宫下打电话来的理由。
「今天我去了你的研究室。」
「那是监察医务院附设的。」
「看到你有两个赚钱的门路,我只有羡慕的份而已。」
「你在说甚么?你可是将来的教授候补人选啊!」
「这事暂且不谈,关于舟越的欢送会,你还没有给我回答。」
第二内科的舟越由于父亲退休的缘故,必须回到故乡继承医院,而宫下正好担任这次欢送会的干事,他已经通知大家欢送会的地点及日期,并要求尽快答覆是否出席欢送会。但是,安藤由于最近事务繁忙而忘记了。
若不是因为儿子发生意外身亡,欢送会的主角应该是安藤才对。
当初他进入法医学研究室只是暂时的,他打算先将基础打好,再进入临床的部份,然后继承妻子家里的医院,没想到却因为一个意外使得计划完全不同。
「欢送会在甚么时候?」
安藤把话筒挟在耳朵旁,一面翻记事本,一面听著。
「下个星期五。」
「星期五……」
安藤根本不需要确认时间,因为他在三个小时之前和高野舞分手,并约定下星期五 下午六点一起吃饭。这两者之间的优先顺序十分清楚,安藤已将近十年没有邀约年轻女性吃饭,如今好不容易听到「OK」的回答,总不能让机会又失去了。
安藤相信自己是否能从那场噩梦中醒过来,这时候正是紧要关头。
「怎么样?」
宫下催促道。
「对不起,我已经有约在先了。」
「真的吗?又是以前那个理由吗?」
安藤不了解自己通常是用甚么理由来拒绝朋友们的邀约。
「我以前都是用甚么理由?」
「不能喝酒的理由啊!你这家伙的酒量那么好……到底在胡说些甚么啊?」
「不是那样的。」
「不喜欢的话就不用喝,可以用乌龙茶代替,主要是跟大家交际一下嘛!」
「真的不是那么回事。」
「可以喝酒吗?」
「还可以。」
「那……还是找到喜欢的女孩了?」
从宫下胖嘟嘟的体型来看,实在无法想像他的感觉那么敏锐。

安藤只和高野舞见过两次面,因此还谈不上喜不喜欢。
「那个女人竟然会让你连舟越的欢送会都能忘记!不过,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不必介意,欢迎你一起带来。」
「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看起来满慎重的哟!」
「还好。」
「嗯,我不会勉强你的。」
「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从刚才就已经道歉好几次了,我知道,这次就让你缺席,但是我会告诉大家你结交了喜欢的女人,觉悟吧!」
说完,宫下又笑了笑。
安藤没有办法对他发脾气,在历经儿子死亡、与妻子分居这段愁云惨雾的日子里,唯一可供安慰的正是宫下送他的礼物。当时他并没有说出「提起精神」那些无意义的话,只是递给安藤一本小说,要他看一下里面的内容。

安藤第一次得知宫下竟然拥有文学兴趣,也因此了解一本书可以给人勇气。
小说的内容是叙述一个身心受创的年轻人如何克服过去,以及自我成长的过程,那本书现在被安藤十分珍惜地放在书架上。
接著,安藤改变话题说道:「对了,龙司的组织标本中有查到甚么吗?」
龙司遗体病变的部份,主要是在宫下的病理学研究室进行检查。
「那件事碍…」
宫下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
「要怎么说呢?这件事情我实在是搞不太清楚……你对关教授有甚么看法?」
关教授是病理学研究室的教授,他在癌细胞发生形式的研究方面非常有名。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个老人偶尔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他到底说了甚么话?」
「死因似乎不是冠状动脉的闭塞部份所造成的,关教授提出另一个见解……龙司的咽头部份长著溃疡,你还记得吗?」
「当然。」
安藤记得他在解剖过程中,差点就漏掉这个部份,经由助手的提醒,才在解剖之后将它切除下来。
「我只用肉眼稍微瞄了一下,但是关教授一看到那个溃疡的部份,你猜他说了甚么?」
「不要再拐弯抹角了,赶快说出来吧!」
「知道了、知道了,他说那个东西很像天花患者的溃疡。」
「天花?」
安藤忍不住大叫出声。
天花(痘疮)经由疫苗的有效扑灭计划后,已经从地球上灭绝了。一九七七年在索马利亚发现最后一个患者至今,世界上没有再出现有关天花的感染报告;接著在一九七 九年,世界卫生组织(WHO)发表天花已经从全世界根绝的宣言。
只有人类才会感染天花,因此没有患者,就代表天花病毒已经不存在。
现存的天花病毒是冷冻在液态氮中,放在苏俄的首都莫斯科和美国乔治亚州亚特兰大的研究设施里。因此,如果现在世界上某个地方传出天花病例,便只能假设其中一个研究设施的病毒外泄,但这种情况似乎不太可能发生。
「你也觉得很吃惊吧!」
「是不是有甚么地方搞错了?」
「有可能。不过,关教授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能随便听听就算了。」
「甚么时候才可以知道结果?」
「大概一个星期。如果真的发现天花病毒,对你来说是一件大事哦!」
宫下说完忽然笑了起来,他也在猜想可能有甚么地方弄错了。
毕竟以他们的年纪来看,不可能实际看到天花患者,想要获得这一类病症的资讯,只能从有关病毒的专门书籍中去寻找。
安藤曾在书本中看到全身布满天花疹子的幼儿照片,小孩眼神茫然地对著相机。
天花发病的最大徵兆是全身布满疹子,发疹时间是在感染后七天左右。
「可是,龙司的皮肤并没有出疹啊!」
安藤忆起龙司的皮肤在灯光下发出亮丽的光泽。
「嘿,我实在不想说这些愚蠢的话。你知道天花病毒会造成严重的血管障碍,死亡率接近一百个百分比吗?」
安藤轻轻地摇著头回答:「不知道。」
「这一点我很确定。」
「难道你认为龙司的冠状动脉闭塞,正是这个原因所引起的?」
「我很不愿意事情演变成这样,可是,在冠状动脉内部所出现的那个肉瘤到底是甚么东西呢?你不是也在显微镜下看到了……为甚么会长出那种东西来?」
「这……」
「你有种过牛痘吧?」
说完,宫下发生一阵奇怪的笑声。
「你还有心情笑!如果真是天花病毒……」
「玩笑归玩笑,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甚么事?」
「先撇开天花不说,如果是由于某种病毒而长出肉瘤的话,应该还有其他人也会因为相同症状而死……」
宫下在电话的另一端想像各种可能性。

「这不无可能。」
「如果你有时间,可不可以到其他大学问问看?运用你的人际关系,应该可以很简单查到相关资料。」
「知道了。你是要我去找因为相同症状而死的人,对不对?如果天花真的变成症候群再度出现的话,这可是大事一桩。」
「别太杞人忧天了。」
之后,两人简单地寒暄几句,便挂上电话。
夜晚的湿气从敞开的窗户潜入屋内,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马路上轮胎的痕迹逐渐乾涸,宛如两条筋脉往前延伸。
安藤走到阳台关上窗户,将车辆的嘈杂声杜绝在窗外。
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医学事典,翻到目录那一页。安藤对于天花病毒的知识相当贫乏,若不是是对病毒特别感兴趣,没有人会将天花当做研究对象。
一般天花病毒是属于「POXVIRUS」科,「ORTHOPOXVIRUS」
属的「VARIOLAMAJOR」和「MINOR」;「MAJOR」的死亡率是从三十百分比到四十百分比,而「MINOR」是在五个百分比以下。
除此之外,猴子、兔子、牛、老鼠等感染户POX病毒的情况依然存在,不过日本目前没有发现相关的感染病例,即使有的话,也只是局部的痘疮。
安藤顺手阖上医学事典,他觉得仅凭肉眼根本无法证实那就是天花,有可能只是病变症状和天花的症状相似而已。他又想到,如果在龙司的体内发现某种病毒,那么从他和高野舞非比寻常的关系来判断,一定会将病毒传染给她。
以天花病毒为例,病毒附著在口腔粘膜形成溃疡,然后便会释放出病毒。由此看来,唾液具有很强的感染力量。
安藤立刻联想到高野舞和龙司的嘴唇重叠在一起的画面,他慌忙甩开这种想法,并将威士忌倒在玻璃杯中,直接一饮而荆安藤已有一年半左右没接触过酒精,身体马上产生强力的作用,先是喉咙开始热起来,渐渐传送到胃部,他感到十分虚弱,不由得坐到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勉强让头脑保持清醒。
安藤在儿子溺毙的前一天曾梦到关于海洋的梦,他一直到现在都确信上天早已向他示警,然而他却无法防止那场悲剧发生,心中始终觉得非常后悔。
此外,在解剖完龙司的遗体后,龙司的腹部露出一截报纸,他将上面登载的数字列转换成英文字母后,排列出「RING」这个单字,其中又代表甚么意义呢?
安藤不认为这件事情纯属偶然,他猜龙司可能想藉此传达某些讯息给他。
(龙司的丧礼已经举行过,肉体也已经被烧成灰烬,只有一部份成为组织标本保存起来;感觉上,他好像还活在这个世上,却又无法对人表达他的感受。
尽管龙司的肉体化成灰烬,但是他对语言、通讯的感应与认知并没有丧失。)安藤在陷入昏睡前的一分钟,盲目地揣想种种荒唐、滑稽的可能性。
刹那间,他的理智顿时从体内冒出来,灵魂由上往下观察自己这具以大字型躺在床上的躯体。
他感觉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姿势,而且还是最近的事情……在强烈的睡意侵袭下,安藤终于想到自己在不久前,曾经看到照片中龙司死前的姿势就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安藤不禁开始颤抖,他抗拒浓重的睡意坐起身子,然后迅速地钻进被窝,直到进入梦乡以前,他的身体仍然不停地发抖……安藤在监察医务院解剖完两具遗体之后,将后续工作交给同事处理,自己则赶回K大学。先前他从宫下那儿得知龙司的死因有些进展,一听到这个消息,他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以最快的速度冲往学校。
学校正面的新馆刚盖好两年,是一栋十七层楼的现代化建筑,以密集的走廊和旧馆相连接。安藤从附属医院的正门口进入,穿过走廊往旧病房大楼走去,新旧馆互相连结在一起的廊道宛若迷宫一般,初次来访的人通常都会迷路。
安藤从病理学研究室的门缝往里面瞧,只见宫下坐在圆椅子上,好像正在查阅文献资料,一张脸几乎贴在书本上。
他从后面慢慢走近,拍了拍宫下厚实的肩膀。
宫下回过头、摘下眼镜之后,将自己正在阅读的书反面放在桌上,书背上所写的书名是「占星术入门」。
接著,宫下把椅子转个方向,面对安藤坐著,直接问道:「你的出生日期是甚么时候?」
安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拿起「占星术入门」翻阅著。
「用占星术算命啊!又不是高中女生。」
「你不要小看它,很准的哦!喂,把你的出生日期告诉我。」
「别管这种事了,你……」
安藤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张圆椅子,动作粗鲁地坐下来,结果让放在桌子边缘的「占星术入门」掉落地面,发出一声重响。
「啊!镇定一点。」
宫下弯下身子把书捡起来。
「是不是发现病毒了?」
宫下摇著头说:「我询问了其他学校的法医学研究室,是否有和龙司相同症状而死亡的病例,并且经过行政解剖或司法解剖手续,目前已经整理出结果了。」
「有相同死因的遗体吗?」
「是的,经过确认,有相同死因的共有六具遗体。」
「六具遗体?」
「对方也吓了一跳,只有我们对这种奇怪死亡的尸体做这样的调查。」
「是那一所大学负责解剖的?」
宫下的腹部靠著桌子,伸手到杂乱的档案中找寻。
「S大学有两具,T大学有一具,横滨的Y大学有三具,共计六具遗体,应该还有其他病例才对。」
「让我看一看。」
说完,安藤从宫下的手中接过档案。
宫下在今天中午之前接到所有传真资料,由于这些遗体的调查报告、解剖报告书等资料是经过复印之后再传真,每一份资料都模糊不清,读起来相当费力。因此,安藤从这些复印的档案中选择必要的事项来阅读。
首先是T大学解剖的遗体,死者姓名是岩田秀一,十九岁,于今年九月五日晚上十 一点左右,骑著五十CC的摩托车在品川车站前的十字路口跌倒而死亡。
解剖结果是:他的心脏冠状动脉因不明肿瘤而造成闭塞,死因为心肌梗塞。
Y大学解剖的三具遗体中,有两具是一对年轻恋人,而且是同时死亡的。
能美武彦,十九岁;機遥子,十七岁;九月六日天色未明的时候,这两人在神奈川县横须贺市大楠山的山脚下,被人发现他们陈尸于租借的车辆中,当时機遥子的内裤褪至脚踝,能美武彦的牛仔裤和内裤也脱到膝盖处。
由此看来,他们很可能在深夜时分,正想在车上做爱的时候,两人的心脏同时停止了。解剖结果是:血管内的肿瘤造成冠状动脉闭塞。
安藤嘴里一边喃喃念著「怎么可能」,一边抬头望著天花板。
「你看到车子里的那对恋人吗?」
宫下出声问道。
「是的,这两个人在相同场所、相同时间内同时发生心肌梗塞,如果再将T大学解剖的岩田秀一包含在内的话,他们几乎都在相同时刻发生冠状动脉闭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还有一对母女……你看那边了吗?」
「还没。」
「你仔细看看,她们和龙司的症状相同,咽喉部位产生溃疡。」
安藤急忙翻阅到下一个档案。
在S大学解剖的是一对母女的遗体。母亲是浅川静,三十岁;女儿名叫阳子,一岁六个月大。安藤一看到母亲的名字,心底总觉得有些熟悉,他停止手上的动作,思考了许久。
「你怎么了?」
宫下望著他的脸,诧异地问道。
「没有……没甚么。」
安藤继续阅读档案的内容。
今年十月二十一日正午左右,浅川静和阳子乘坐丈夫开的车子,在首都高速公路湾岸线的大井交流道出口附近发生。
他们是从浦安往大井方向行驶,在东京港隧道的入口附近遇上交通阻塞,和一辆轻型卡车追撞。不仅车子严重毁损,连坐在后座的母亲、女儿也失去性命,开车的丈夫则身受重伤。
「为甚么这个案子会转至司法解剖?」
安藤焦急地提出这个疑问,毕竟一般身亡的人,受到司法解剖的例子不太多见;通常只有具备犯罪因素时,才会在检察官列席之下进行司法解剖。
「不要著急,你先看下去再说。」
「要不要换一台新的传真机?这些字实在太模糊了,我看得头很痛。」
安藤把卷成圆筒状的传真资料,拿到宫下的眼前摇晃著。
阅读印刷模糊的档案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尤其当安藤想赶快了解之后发生的事情时,不禁愈看愈生气。
「真是个没有耐性的家伙!」
宫下乾脆取过资料,直接向安藤说明道:「起初认为这对母女是由于车辆追撞而导致死亡,但在经过调查之后,却发现尸体上没有致命伤,因此检方觉得事情不单纯。这对母女的额头、脸以及脚等地方有发现一些撞伤或裂痕,可是并没有生存反应的伤痕……以下就该你伤脑筋了。」
若想判定遗体上的伤痕,可以从生存反应的有无来判断那是生前所受的伤,或是死后才受的伤。这对母女身上的伤痕没有生存反应,因此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意外事故发生的时候,母亲、女儿都已经死亡了。
「这么说来,开车的丈夫可能是在搬运妻子和女儿的尸体吧!」
宫下将两手一摊回道:「大概是吧!」
果真如此,检察官当然会采取司法解剖的手续。检察官揣测这桩案子是丈夫要全家一起自杀,他先动手勒毙妻子和女儿,然后在寻找死亡场所的途中碰上。
然而,解剖结果却使丈夫的嫌疑获得澄清。这对母女的症状也和其他病例同样起因于冠状动脉闭塞,没有他杀的嫌疑。
当车子行驶在首都高速公路上时,妻子和女儿由于心肌梗塞而死亡,之后马上发生。就这一点来考虑,大家可以很容易地想像为甚么丈夫会超速行驶。
丈夫原以为坐在后座的妻女睡著了,想要叫醒她们,于是一手握著方向盘,伸出另一手去摇醒妻子,但妻子并没有醒来;他再次确认前面的路况之后,把手伸到妻子的膝盖,就在这时,才察觉到妻子的身体产生异状。

这令他感到既惊愕又恐慌,将注视前方的视线转至妻子身上,因此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逼近前面的车辆。
安藤曾有过丧子之痛,他很能体会这个男人在驾驶中忽然发现妻女已经死亡,所受到的重大打击。
「丈夫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安藤对这位在两周前失去妻子的男人感到非常同情。
「住院中。」
「伤势如何?」
「身体上的伤没甚么大不了,比较严重的是心理方面的打击。」
「精神是吗?」
「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真可怜。」
(以他遭受冲击的程度来看,这个男人对妻子的爱一定非常深。)安藤从宫下的手中拿走传真资料,用手指沾了点唾液后,继续翻阅薄薄的纸张,他想要查一下这个男人住在哪一家医院。
他对这个男人的症状很感兴趣,如果是熟识的医院,或许可以从那边问出详细的情形。他的手指不停地翻阅,霎时有个名字映入眼帘。
(浅川和行?)
「甚么?」
安藤惊讶得发出叫声。
「浅川和行」就是安藤两天前写在记事本上的名字,他在高山龙司死去的翌日晚上,在龙司的公寓碰到高野舞,并且询问高野舞有关录影带的事情。
「是你认识的朋友吗?」
宫下一边打哈欠,一边问道。
「他是龙司的朋友。」
「龙司的朋友?」
「开车的男子叫浅川和行,他是龙司的朋友。」
「你怎么会知道?」
安藤简短地说明高野舞在守灵的当晚去高山龙司的房间整理论文,遇到一个叫做「浅川和行」的男人。
「听起来不太妙哦!」
现在包含龙司在内,总共有七个人死于相同的病症;九月五日有四位,十月十九日有一位,十月二十一日有两位。
一对恋人在大楠山同时死亡,一家人在南大井交流道出口遇到,母亲和女儿几乎同时死亡,而她的丈夫正好是龙司的朋友……这些事件中好像具有某种关联,死者都由于肉瘤而导致冠状动脉阻塞,造成死亡。
这种新疾病有可能会传染,从牺牲者的死亡地点来看,藉由空气感染的可能性不高,它或许和爱滋病相同,是一种不容易感染的「传染补。
安藤突然想到高野舞可能和龙司有过肉体接触,他一想到这里心情就很沉重,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断地逼近,但又忽远忽近、模模糊糊。
(该怎么向她说明这件事呢?是不是可以给她一些警告?
还是先去S大学吧!目前手上只是档案里面所记载的资料,对整个情形还不是很了解,倒不如直接去询问解剖浅川妻女的医师好了。)安藤下定决心,拿起电话向S大学预约前往拜访的时间。
星期一,安藤到大田区的S大学医学院拜访。
之前,他从宫下的研究室打电话到S大学,将自己想马上过去拜访的意思告诉对方,但是对方以不疾不徐的语调回答最快得等到星期一。
由于这非关杀人或紧急事件,仅仅是安藤的好奇心作祟,因此他也只能配合对方的时间。
安藤敲了敲法医学研究室的门,在门外等了一下子,但里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于是他低头看一看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
法医学研究室和外科、内科不同,成员特别少,可能三、四个人一起出去吃午饭了吧!当他正在想该怎么办才好时,背后突然想起一个声音:「有甚么事情吗?」
安藤回过头,看到一位戴著无框眼镜、身材瘦小的年轻人。
以法医学研究室的讲师来说,他看起来太过年轻,不过安藤对他那中高音的声调有些记噫。安藤立刻拿出名片,说出自己的姓名和来访目的。
对方礼貌地回了句:「初次见面,敬请指教。」同时递上名片。
他果然是安藤星期五在电话中交谈的那个人,名片上写著S大学法医学研究室讲师,名叫仓桥一芳。
仓桥看起来很年轻,为了掩盖稚嫩的学生气息,他刻意挺起胸膛说话,表现出一种稳重、威严的腔调。
「嗯,请进。」
仓桥非常殷勤地招呼安藤进入法医学研究室。
安藤已经大致看过仓桥先前传过去的资料,这次拜访主要是想观察其他细节,直接从执刀医师那里询问一些相关问题。在他和仓桥闲聊的同时,两人互相交换解剖尸体的看法,并谈及冠状动脉内部肉瘤所引发的心肌梗塞,仓桥对于这种史无前例的死因感到非常讶异。
「想不想看一看?」
仓桥站起身来,取出冠状动脉阻塞部份的组织标本。安藤用肉眼看了一阵子之后,再用显微镜观察细胞,而显微镜下的细胞和高山龙司所产生的变化完全相同。
细胞经过苏木精、曙红染色后,细胞质呈现红色,细胞核则是青色,与一般正常细胞相较之下,产生病变的细胞形状扭曲,细胞核变大。
因此,正常的细胞整体看起来是红色,异常细胞则是青色的。

安藤看到青色细胞上面浮现出变形虫状的红色斑点,而且慢慢扩散开来。
(这个变化到底代表甚么?从现在起,必须把致命元凶找出来才行,比起从尸体内部去找出凶器或犯人,这个过程确实相当困难。)安藤的视线移开显微镜,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谁的细胞?」
(从宫下的档案里分析,这所大学解剖的遗体是浅川和行的妻女。)「浅川太太。」
仓桥站在柜子边抽出一份档案后又放回去,然后歪头盯著柜子,似乎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安藤则再次把视线移到显微镜上。
(这是浅川和行的妻子的细胞吗?)

一旦知道这个细胞的主人,他尽量去想像这个个体所产生的变异。
上个月十月二十一日星期日中午,浅川和行开车在首都高速湾岸线的大井交流道出口发生追撞事故,解剖的结果是:他的妻女在事故发生前一小时就死亡了;也就是说,上午十一点的时候,这对母女已经由于相同症状而丧命。
冠状动脉所产生的肉瘤仅占身体的一小部份,如今却成长到使动脉发生阻塞,导致心脏停止,同时夺走两条性命;从这个事实看来,简直教人匪夷所思。
即使两人同时感染上某种病毒,经过潜伏期才发现症状,以至于死亡;其间如果需要几个月的时间,那么同时死亡的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人类在先天上就有个别差异,特别是年龄相差近三十岁的母女差异更大。
(或者这只是偶然出现的一致性吗?
不,不可能有这种情况……)
安藤记得Y大学所解剖的那对年轻男女在经过确认后,也是同一时间内死亡的。
如果这件事纯属巧合的话,那么从感染病毒到死亡的时间应该极为短暂,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因此,安藤暂且打消病毒是元凶的想法,考虑是否有可能是食物中毒这一类的感染途径。
若是食物中毒,摄取相同食物的人会同时出现相同症状。食物中毒还分为自然毒、化学毒、细菌性的毒……等原因,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未听说有哪一种食物中毒会在冠状动脉形成肉瘤。
(有可能是某地的研究室秘密研究的细菌,因意外变异而外泄吗?)安藤再次把头抬起来,他所思考的这些可能性全都不脱空想的范围,自己也非常了解这些推测可能徒劳无功。
这时,仓桥拿著一份档案走向安藤,从旁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然后,他从档案袋里面抽出十几张事故现场的照片。
「这些是事故发生当时所拍下的照片,可以给你做个参考。」
事实上,这个事件的主因在于细胞所产生的异变,而不是驾驶者的疏忽,因此这些照片无法提供解决的方案。不过,仓桥特地拿出来的照片也不能置之不理,安藤还是一 张一张拿起来看。
第一张照片是一辆撞得稀巴烂的车子,引擎盖被挤压成山一般的形状,保险杆及车头灯也都毁损不堪;中间的支柱没有被压扁,强大的撞击力并未影响到后座。
接下来是附近路面的照片,乾涸的路面上没有一丝煞车的痕迹,可见浅川和行没有专心驾驶。
(他到底在看哪里呢?可能是回头看后座,触摸著身体冰冷的妻女。)三天前,安藤在宫下那里想像的情景又重新回到脑中。
他好像在发扑克牌般,一次两张、三张地将照片往桌上丢,突然间,安藤的视线停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这张照片拍下车子内部的情形,但是只照到前座的情形,驾驶座的安全带垂下来,助手座位则往前倒下来。
安藤看得入神,而且他十分清楚自己为甚么对这张照片这么感兴趣。
他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感觉到这张照片的确在指示某些事情,不禁把脸凑近照片,仔细地梭巡著。
终于,安藤将视线集中在照片上的某一点,发现了一条线索──在助手座位的椅背下方,隐约可看到一个黑色物体放在脚部的位置,另外同样有个黑色扁平物被座椅靠枕压祝安藤以一种怪异的声调呼唤仓桥。
「这、这是甚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把照片拿到仓桥的面前,用手指著照片上的某一点。
仓桥拿下眼镜,把脸靠过去看,然后歪头思考著。
他并不是因为猜不透那个东西是甚么而伤脑筋,而是疑惑安藤为何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无法理解安藤的真正意图。
「这个东西有甚么奇怪吗?」
仓桥边说边注视照片。
「录影机……我觉得它看起来像是录影机,你认为呢?」
安藤徵求仓桥的认同。
「嗯,好像是录影机。」
说完,仓桥把照片推回给安藤。
照片中,放在座位下的黑色长方形物体看起来不像是水果纸箱;再详细观察,可以看到右侧有黑色圆形按钮,可能是录影机或收音机之类的东西,因此安藤大胆断定那是一部录放影机。被座椅靠枕压住的东西,则像是手提式个人电脑或文书处理机。

以浅川的职业来看,他经常携带文书处理机外出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是若随身携带录放影机的话,情况又不一样了。

「为甚么这里会有录放影机呢?」
安藤之所以执著于录放影机这个部份,是由于高野舞说的话一直留在他脑中的缘故。
浅川在龙司死去的次日,来到龙司的住处,不断地询问高野舞有关录影带的事情。
隔天,浅川将录放影机放在助手座位上,好像要去甚么地方,却在回到品川住宅的途中,遭遇到。
(浅川到底载著录放影机去甚么地方?假如要修理机器的话,根本不需要开车上首都高速公路,只要拿到附近的电器行就可以了。
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应该不会载著录放影机到处跑才对。)安藤将十几张照片重新看过一遍,其中一张照片有拍摄到车号,安藤从手提袋中拿出笔记本记下来。
品川わ5287
从「わ」这个车牌号码,可以得知这辆车子是租来的。
(浅川究竟是为了甚么原因,特地租一辆车子来载运录放影机呢?)安藤站在自己的立场来考量,试问自己在甚么情况下会刻意去载运录影机。
顿时,他的脑中出现一个理由──复制!
(如果远方朋友打电话来,提及他拿到一卷非常好的录影带,偏偏朋友家里又只有一部录放影机,因此,浅川唯有把家里的录放影机搬过去才可以对录。
可是,如果真是这种情况……)
安藤抱头思索那卷录影带和一连串的离奇死亡事件之间,究竟有甚么样的关联。
要是能拿到那卷录影带,他也很想看看里面的内容是甚么。
(既然浅川和行是在湾岸线的大井交流道出口遇到事故,那边是属于哪个警署管辖的呢?肇事的车子若由交通课保管,车中的物品应该会一起移交给交通课保管。
妻女死亡,而浅川本人也意识不清,没有其他人接手的话,录影带现在应该还在交通课才对。)安藤担任监察法医,因此认识很多警官,果真有需要,即使安藤想要那部录放影机也可以轻易到手。
但是在这之前,安藤觉得自己必须马上去拜访浅川和行,看看可否从他的口中问出事情的真相。
安藤得到的资料里面,写著浅川在昏迷状态下被直接送往医院,距今已经过了十天以上,他的症状有可能产生变化。
「你知道浅川和行住在哪家医院吗?」
安藤向仓桥询问。
「品川济生医院……」
说完,仓桥又确认一下资料。
「没错。可是,这个患者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
「总之,我先去看看他。」
安藤边说边点头,强迫自己同意这个作法。
安藤从S大学出来之后,立刻叫了一辆计程车,上车还不到十分钟,他就开始打起盹来。他的脸颊摩擦著车窗玻璃,突然一个重心不稳,额头往前碰到驾驶座,接著听到一阵警铃般的声响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安藤反射性地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十分。
他顶多打盹了两、三分钟,却感觉时间流逝得很快。安藤刚刚才到S大学仓桥讲师那里看到事故照片,如今已觉得那好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计程车一直停在原地不动,安藤不禁将上半身稍稍往前倾,从前面的玻璃往左前方探去,看到铁路平交道降下来的栅栏和闪烁的警报器。
往第一京滨左转数十公尺处,就是京滨急行的平交道,安藤乘坐的计程车被挡在这里无法前进。
品川济生医院位在平交道的前方,眼看著上行的京滨急行已经通过,可是栅栏却迟迟未升上去,换成下行的电车指示灯亮了起来。
计程车司机彷佛已经放弃,只见他拿起用夹板夹住的记事用纸张,一张一张地翻阅著,并在上面写东西。
(没关系,距离五点的会面截止时间还早,时间还很充裕。)安藤猛然觉得车窗外有一道视线射向他,这种感觉很像安藤在显微镜下观察组织标本时的气氛。安藤不由得左右张望,探查隔壁车辆中是否有认识的人,以及人行道上有无可疑的视线,结果一无所获。
他安慰自己这只是心理作祟。然而,那道视线愈来愈灼热,于是安藤再度往前后左右梭巡一番──左边人行道的对面有一个隆起的土堤,一道人影沿著路线跑步;与人齐高的草丛下有东西在移动,稍微动了一下又停止,再动一下又停止……这段期间注视著安藤的那道视线并没有移开,而安藤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看见一条蛇。
在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射下,蛇的眼睛眯成小小的细缝,散发出光芒。
安藤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乡村田野间,一栋农舍旁所发生的情景──那天是个平静的春日午后,就读小学的安藤在放学途中,沿著河川所建造的方块围墙上发现一条像细线般的灰色小蛇。起初他以为是围墙上的龟裂痕迹,靠近一看,才知道那是一条蛇。
安藤捡起拳头般大小的石头,轻轻地往上抛著测试石头的重量,然后以投手投球的姿势丢出石头。
石头飞越过河川,砰的一声打中距离数公尺远的围墙,当场击碎那条小蛇的头。

安藤没想到真的会打中,吓得几乎当场发出悲鸣。

尽管他和那条灰色小蛇相隔数公尺远,但手上仍不断涌现自己直接用拳头将蛇打烂的触感,安藤不禁用手摩擦著裤脚。
那条蛇被击中后便掉进河流,安藤一步一步往河边的草丛走过去,想要确认那条蛇是否真的死掉。他弯曲著身体,看到小蛇顺著河水缓缓流下。
就在那时,安藤感觉到一道和现在同样令人不安的视线,那是一条比较大的蛇,它躲在草丛里注视著安藤。
大蛇一直注视著安藤,眼里闪烁著阴森的光芒,令安藤感到一阵凉意。
他记起祖母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杀死蛇的话,一定会有报应。」
现在,大蛇正对著杀死小蛇的安藤发出强烈的诅咒,安藤登时感到十分后悔,不断在心中辩解自己不是故意用石头去打死小蛇的。
虽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但是安藤对这件事的印象还很清晰。
他一直说服自己「蛇的报应」一事绝对是迷信,那是由于小孩子对爬虫类的了解不多,才会产生恐惧感。
尽管如此,安藤始终摆脱不掉记忆中的那条小蛇以及在后面追赶的母蛇,这两条蛇甚至逐渐转变成两条蝇子,相互牵连一起。
(我被诅咒了?)
他联想到细胞核收容了DNA,DNA就像是两条相连的蛇往天空飞去,形成几千、几万个世代从未间断的生命情报,而人类就是被这两条蛇所捆绑。
安藤曾经将自己的遗传因子传给儿子,儿子的白皙肤色则遗传自妻子。
「孝则!」
安藤想到这里,不禁充满悲伤地呼唤著儿子。
他抬起头来,再次往车窗外来回巡视,感觉心头非常纷乱、烦闷,不禁闭起眼睛,试著思考其他事情。
安藤的脑中顿时出现一只遭受波浪冲击而沉下的小手,他紧握著拳头,发出呜咽声。
当年那条小蛇的头被打破,而后被水流冲走;二十年后,母蛇的诅咒在现实生活中袭击而来。
那年六月,安藤和儿子在海边还没对外开放之前,一起趴在竹筏上嬉戏,用脚拍打著水面,往海上划去,背后遥遥传来妻子的声音。
「阿孝,可以回来了。」
母亲的呼唤声传不到儿子那边。
「老公,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妻子开始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眼看著波浪愈来愈高,安藤心里突然闪过一个预感。
(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正想改变竹筏的方向时,眼前却出现一波高高的白色海浪,瞬间将竹筏打翻,安藤和儿子一起被冲到海中……海水淹过头顶,安藤心里不禁产生一股恐惧感。
当他浮出水面时,已经看不到儿子的踪影。
安藤用立姿的游泳方式绕了一圈,看到妻子从岸边冲过来,这时,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撩过脚边,他马上伸出左手去寻找,但只有指尖碰到儿子的头发……妻子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只见她一边猛力划水,一边狂叫著,惨叫声响遍寂寥的海边。
安藤明明感到儿子就在附近,但就是无法捉住他的手。
他再度潜入海中,努力地梭巡著,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他的儿子就这样永远消失了,不知道漂到甚么地方,连尸体也没有浮上来,只在安藤左手无名指的结婚戒指上留下几根头发……前面平交道的栅栏终于升上来,安藤掩住嘴巴,偷偷地啜泣著。
计程车司机似乎已经发现安藤的异样,偶尔会盯著后照镜看。
(在崩溃之前,要赶快恢复情绪!)
安藤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平常一个人睡在床上怎么哭都无所谓,大白天可不能在这种地方发神经。
他试图将自己的情绪拉回现实,冷不防地,脑中竟出现高野舞的脸孔……穿著素色洋装的高野舞拿著汤匙将水果圣代往嘴里送,吃完水果圣代后,她用纸巾擦拭嘴巴,跟著站起身来……自从儿子死掉之后,他就一直和妻子分居,没再对其他女性产生妄想,甚至连活下去的意志都渐渐变得薄弱。
安藤一想到高野舞便感觉眼前出现光亮,他对高野舞有性的妄想,而且她具有把安藤从悲伤拯救出来的神奇力量。
计程车越过平交道向前驶去,高野舞的裸体也在安藤的脑海中上下晃动著。
高野舞在小田急线的相模大野下车后,站在大马路上犹豫著要往哪个方向转弯才好。
两个星期前的夜晚,她曾走过同样的路线,如今却完全失去方向感。
她身上带著龙司老家的电话,以防真的找不到地点时可以打电话给他家人。可是,真让龙司的母亲出来迎接她的话,高野舞会感到很惶恐。
因此她决定再试试看。不过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没甚么大不了的。
此时,高野舞的脑中突然浮现安藤的脸,她与安藤约好这个星期五要一起吃晚饭,现在她对自己当时一时口快的应允感到后悔。
对她而言,安藤是龙司的朋友,如果能从他那里问出龙司学生时代的一些事情,或许可以了解龙司令人难解的思想,进而得到一些启示。

不过,安藤对她若抱著男人与女人交际的想法,那以后可能会有麻烦。
高野舞自从进入大学以来,了解到男人和女人追求的事物完全不一样,她尽量和朋友保持良好关系,彼此之间只给予知性的刺激。
异性朋友一旦成为男友之后,往往会将关心的重点慢慢往下半身发展,因此只有事先拒绝一途。
而后,女方常常会收到书写道歉语句的便条纸,男方打电话来的时候,就会固定开口说:「先前真不好意思……」其实,女方并不期望得到道歉,只要将它视为一个经验加以消化,当作一段成长的粮食看待就好了。
然而,高野舞想看到的是男人将耻辱化为力量,勇敢站起来的姿态;只要出现一次那种姿态,不管甚么时候,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至于那种永远无法成长、像小孩子一 般幼稚的男人,将无法与她建立深厚的友情。
到目前为止,高野舞唯一认识、亲近的男性是高山龙司,在她的眼中,几乎所有男性看起来都很幼稚,唯独高山龙司的存在是特别的。
他们之间互相给予的有形、无形东西是无法计算的,如果和安藤交往,也能与龙司的情形相同,那么像这类邀约吃饭的事情,她每次都会答应。
可是,从高野舞的经验中得知,这样的机率很低,想要在日本遇到像龙司这种男人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以前高野舞曾经从龙司讲述遗传因子工程技术当中,听他谈到安藤的名字。
她不了解DNA和遗传因子有甚么不同,误以为是同样的东西。
龙司知道高野舞误解他的意思,于是将DNA解释成一种含有遗传情报的化学物质名称,而遗传因子则是无数遗传情报中的一个单位。更进一步的说法是,使用限制性酵素将DNA切成很细的碎片,再加以整合的一种技术。
高野舞将这种处理方式形容成拼图,龙司赞同她的说法,并且加了一句:「是拼图,也是解码。」
接著,话题转向其他的方向,发展到龙司学生时代的各种插曲。
当大家知道DNA的处理技术中有解读暗号的要素,医学院的学生之间顿时兴起一 股玩暗号游戏的风气。龙司以生动有趣的方式,将学生时代的趣事说给高野舞听。
当时,有不少人对分子生物学感兴趣,在龙司的引诱下,参加暗号游戏的人数增加到十人左右。游戏的规则很简单,由其中一人出题,其他人要在期限以内解读出暗号;由于题目内容包括数学及理论学方面的知识,刹那间,医学院学生都热中于暗案游戏。
依出题者的能力,题目的困难度也不尽相同。龙司几乎可以解读出每一道题目,但龙司所出的题目,班上同学只有安藤满男解得出来。
龙司也对高野舞说明自己出的题目被安藤解读出来的感受。
「当时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被人读取一般,感到不寒而栗……」
于是「安藤满男」这个名字,就这样深植在高野舞的心中。
当她在监察医务院,由刑警的介绍下认识安藤时,不禁吓了一跳。
高野舞认为这个唯一能解出龙司题目的人应该靠得住,只要这个人亲自解剖的话,一定可以将遗体修复到和以前一样,而且可以明确地判断死因。
她被两周前逝世的人影响了,如果不曾从龙司的口中听到安藤的名字,没有对死因质疑的话,她就不会打电话到安藤任职的监察医务院,也不会答应跟他在大学里相约见面,当然更不会有相约吃饭的事情。
龙司无意间透漏出的一句话,竟让高野舞感觉自己被一种无形的丝链束缚祝她从大马路转到错综复杂的住宅区入口,一眼就看到便利商店的看板。她曾经看过这个看板,只要能走到这里,就不会迷路了。
在便利商店的角落转个弯就是高山龙司的老家,高野舞不禁加快脚步。
高野舞一按下门铃,龙司的母亲立即出现在门口,接著马上将高野舞带到二楼的房间。
这个房间是龙司从小学到大学二年级所住的房间,到了大学三年级,龙司离开老家在大学附近租屋,此后,这个房间只有在龙司回老家时,当作书房使用。
龙司的母亲把蛋糕和咖啡放在桌子上,便走出房间。她低垂著头,一脸忧虑地步出走廊,高野舞对她刚失去儿子的悲伤简直感同身受。
她梭巡一遍房间四周,八叠的和室内有两叠地方铺著地毯,上面放著书桌,书柜靠著墙壁,床上堆著杂乱的纸箱和电气制品。
高野舞约略数了一下,房内大概有二十几个纸箱,这些东西是在龙司死后,从东中野的住处搬过来的;床和桌子等大型家具已经处理掉,留在纸箱中的主要是一些书籍物品。
她一面叹气,一面在榻榻米上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之后,她在心中盘算如果找不到原稿的话,就要有放弃的心理准备。
她脱下毛线衣、卷起袖子,试著打开最前面一箱纸箱,里面大都是文学书籍。高野舞不由得拿起几册书,其中一册是她送的礼物,书页上还残留著龙司东中野住处的味道,高野舞的心中顿时兴起一股怀念之情。
她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振奋一下精神,把纸箱中的东西统统拿出来。
高野舞检查纸箱的内部,最底层并没有看见四百字的原稿纸。
她不断猜测原稿到底放在哪里。

(是在文献中?或是夹在档案中?)
高野舞一直重复拆开封条、将书籍拿出拿进、寻找原稿的动作,渐渐地,她的背部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在整理过三箱东西之后,高野舞停下手部动作,思索著论文掉页的部份可能是龙司用自己的语言书写,因此被她忽略掉了。
关于难解的记号理论学思想,他已经以单篇文章形式在专门杂志上发表过了。
这次的论文不具有专门性质,对象属于一般大众,内容描写科学或社会等问题的长篇文章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出版社采取在月刊连载的方式刊出。
打从一开始,高野舞就取来原稿,一起出席如何将之编集成文章的讨论程序。也因为有这个机会,她遂将文章的理论取向和内容牢牢记在脑中。
仅仅缺失一、两张,在不影响文章前后逻辑的情况下,应该没甚么大不了的。
通常一次连载的字数大约是四十张四百字原稿纸,总字数可在三十七张到四十三张原稿纸之间。
高野舞在守夜当晚溜出现场,来到龙司的公寓整理原稿时,只发现三十八张写好的手稿,上面的页数恰好记到三十八页,一张都没有少,照理说应该不会有掉页的疑虑。
前些日子,她由于处理丧葬事宜而耽误誊写的事,以至于到了要交稿的时候,才将原稿重新看过一次,结果发现最后一页和前一页之间好像有缺漏的情形。

虽然稿纸上三十七、三十八的数字有连续,可是重要的结论不太完整,导致这篇文章的理论不太通顺。
三十七页的最后两行被龙司用钢笔划掉,并在那里画个箭头朝向左上方,但是下一 页没有记录那个箭头到底代表甚么,也没有加入其他的内容。
高野舞惊慌失措地从头反覆阅读,愈读心头愈加清楚这篇文章有些不对劲,结论的部份被切断,而且结束得十分唐突。
她努力地检查整篇文章的脉络,终于发觉有数张重要的地方漏掉了。
眼看著这份全十二章,共计五百张稿纸的论文即将出单行本,却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出了问题,于是高野舞赶紧打电话到龙司老家,简短地将整个情况作个说明,并希望能到龙司老家来寻找看看。
出殡后两、三天,龙司的家人将他的公寓退租,整理好屋里的书籍及其他物品,一 起运回老家的书房。
高野舞认为掉落的原稿有可能夹在被搬回老家的书籍中,因此想实地找找看。
当她站在堆起的纸箱前面,终于哭了出来。
(为甚么他会死掉呢?)
龙司在写完最后连载的一回之后便断了气,这样的巧合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请你赶快现身,把漏掉的原稿藏处告诉我。)高野舞拿起已经变凉的咖啡啜饮一口。
(如果能早点看完老师的原稿,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种情况了。)她也想过要自己动手将缺漏的地方补齐,但只要一想到这么做对龙司大不敬,便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愚蠢。
高野舞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将原稿找出来,接著便打开下一个纸箱。
现在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这间面向东边的书房渐渐暗了下来,于是她起身打开电灯。
一进入十一月,白天的时间逐渐变短。高野舞顺手拉下窗帘,她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彷佛有人在窗外偷窥似的。
她已经检查完一半以上的纸箱,目前还没有发现原稿。
突然间,她听到胸腔内传出激烈的脉搏跳动声,立即停止手上的动作,像猫一样拱起背来,等待心悸的感觉过去。
她从没有过这种心悸的经验,不禁用手扑著左胸,思考为甚么会出现这种症状。
(难道是因为弄丢恩师的原稿而感到罪过吗?
不,不是这样的……这个房里好像隐藏著甚么东西,而且跟刚才窗外的视线截然不同。)高野舞感觉有一股冰冷的触感抚摸著她的后脑跟颈部,一抹凌厉的视线朝她斜射过来。
她迅即转头往后看,只见一件粉红色毛线衣挂在箱子上面,那是她在工作之前脱下来挂上去的,毛线与毛线之间的细小缝隙反射了房间的光线,宛若目光在闪烁一般。
高野舞拿下毛线衣,里面赫然出现一部录放影机。
黑色外壳的录放影机用电线卷著,放在纸箱的上方。
(这一定是放在老师房间的东西,然后和书籍一起被搬运到这个书房来。)旁边没有电视机,当然也没有连接的配线。
高野舞很害怕地伸手去碰触录放影机的边缘,电源线团团卷住主机,她自问先前在挂毛衣时,是否有注意到这部录放影机。
然而她的记忆很模糊,想不出其他可能的解释。
高野舞注视著录放影机大约一分钟之久,已经将原稿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卷入了录放影机的疑问中。

「龙司真的没有跟你说甚么吗?譬如录影带之类的……」
龙司死亡的次日,浅川和行所说的话仍留在高野舞的脑海中。
她解开缠绕在外壳上的电源线,拿著电源前端寻找插座,终于发现桌子底下有一条延长线,于是将电源线插上,红色灯光立即开始闪烁,有如死人将要起死回生一般地运作著。
高野舞伸出右手食指,在录放影机前面反覆游移了好几次,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警告声音,叫她不要摸。
她不顾警告地按下退出键,黑色录放影机像是一边眯眼睛,一边吐出黑色舌头般地推出一卷录影带,背面的标签上写著:莱瑟米里尼、法兰尧辛纳屈、沙米迪贝斯Jr1989高野舞著迷地伸手捉赘黑色舌头」,将它拿出来。
品川济生医院已经近在眼前,就在这时,安藤坐的计程车被响著警笛的救护车追过去。
在狭窄的单行道上,为了让救护车先行通过,计程车要开出去时还必须倒车,因此安藤决定就在这里下车。
耸立在眼前的十一层楼建筑就是品川济生医院,安藤从商店街往医院的正面玄关转过去,在新馆和旧馆之间看到刚才的救护车开进来。
救护车的红色灯光照在医院的墙壁上,警笛声赫然停止,晴朗的天空下登时转变成一个寂静、无声的空间。
安藤经过救护车旁边,看到红色灯光慢慢停止,警笛声也消失在空中。接下来,应该会有急救人员冲过来打开车门,放下担架才对,可是甚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停下脚步观望著,十秒……二十秒……后门依旧没有开启,四周一片寂静。到了三十秒时,现场的空气彷佛冰冻一般,医院里仍然没有救护人员跑出来。
安藤开始往前走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像弹簧一般冲过来打开救护车的后车门,他和车内的急救人员联手放下担架。
只见担架倾斜了一下,脸上戴著氧气罩的病患与一旁的安藤在并行的那一瞬间四目交接。病患弯曲著身子,彷佛要让安藤看他的侧腹;但就在下一秒钟,患者的动作停止了,他的眼睛已经没了生气。
之前安藤不只一次见过患者的临终场面,今天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偶然的状况。
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慌忙把眼光移开,然而这种行径跟热中于占星术的宫下没有两样。
近来,安藤时常从一些小事的背后读取到某种特别含义,不管是在土墙上看到的蛇,或是瞬间碰上死亡场面的偶然,在在令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受。
他以前认为那些被不祥事物或占星语言所限制、无法自由行动的人们是笨蛋,而且十分轻视他们的作为。不料,他现在已经变成同类。
品川济生医院是S大学附属的综合医院,担任接待的和田医师正是S大学派来的。
可能是仓桥一芳已经先用电话联络过,当安藤告知来访目的之后,随即被安排到西病房大楼的七楼。
安藤偷看一眼横躺在床上的浅川,突然想起刚才见到的急诊患者,他们两人的眼睛都露出无神的眼神。
浅川的手腕上注射著两种不同的点滴,脸孔望著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不管他以前的容貌如何,现在脸颊看起来十分瘦削,一半以上的短须都变白了。
安藤走到床边,小声地呼唤著:「浅川先生。」
浅川没有回答。
安藤想要触摸浅川的肩膀,他抬头看一下和田医师的脸色,得到和田医师的首肯之后,才把手放在浅川的肩膀上。
浅川浴衣下面的肌肤缺乏弹性,肩胛骨的触感直接传到安藤的手上,安藤不由得得把手立起来,但浅川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安藤离开浅川的病床之后,向和田医师问道。
「是的,一直都是如此。」
和田医师面无表情地回答。
上个月二十一日,浅川因被送来医院,到今天已经过了十五天,浅川一直不说、不哭、不生气、不进食,也没有排便地过日子。
「医生,你认为这是甚么原因造成的?」
安藤很有礼貌地询问道。
「我想,可能是因为导致脑部受到外伤。不过,检查的结果并没有甚么异常,可能是内因性的原因吧!」
「你是指精神上的刺激。」
「有可能是这样。」
安藤知道浅川是因为同时失去妻子和女儿,才会精神崩溃的。
(可是……真的只有这个原因吗?)
安藤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看过意外事故现场照片的他,甚至可以在脑中勾勒出浅川发生时的瞬间情景。而且,他每次想像那副情景的时候,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往助手的座位看去。
(浅川究竟为了甚么理由载著那部录放影机,他要将录放影机载到甚么地方呢?
若是能从他本人口出说出事件的来龙去脉,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安藤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双眼盯著沉浸在梦中世界的浅川好半晌,试著想像他在另一个漂浮世界的景像。
(现实世界和妄想的世界,到底哪一个比较幸福呢?)在妄想的世界中,浅川的妻女一定还活在世上,说不定这会儿他正抱著女儿一起嬉闹、游玩呢!
「浅川先生。」
安藤怀著同是伤心人的心境,呼唤著浅川的名字。

听说浅川和龙司在高中时期是同班同学,算起来应该比安藤小两岁。但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怎么看都像已经超过六十岁了。
(究竟是甚么原因让他产生这么急遽的变化呢?)悲伤的确会使人急速老化,像安藤这一年以来就老了很多。
「浅川先生……」
安藤再次叫唤道,在一旁看著的和田医师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这样是没有用的。

情况正如和田医师所说的,不管安藤怎么呼唤浅川,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安藤站起来问道:「他有没有可能恢复?」
和田医师轻轻地举起双手说:「只有神才会知道。」
这种病患通常会在没有任何徵兆的情况下突然变好或变坏,有很多情形是医学上无法事先预测的。
「如果他有甚么变化,请务必立刻通知我。」
「我知道了。」
安藤与和田医师相继走出病房。
浅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呆滞的眼神宛若死人一般盯著天花板。
高野舞将座椅的椅背完全放倒,整个人躺上去仰望著天花板;她任由刚洗好未乾的头发散落开来,并且闭起眼睛。
她承租的这间单人房相当狭小,包含浴室、小厨房在内还不到五坪,整面墙壁被书柜占据,没有空余的位置可以摆床或桌子,因此她睡觉时,只得将吃饭用的矮桌子移到旁边,在空出的地方铺上棉被。
高野舞用家中寄来的生活费,以及当家教打工赚来的微薄薪资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她选择房间的三个要素是:通学时间短,房子附有浴室及厕所,能够保有个人隐私的空间。
尽管她用一半的生活费支付房租,也了解以这种价位可以在郊外租到更宽敞的房间,高野舞仍然不打算搬家。
房间虽小,但是随手就可以拿到想要的东西,也是挺方便的。
高野舞闭著眼睛,伸手去摸索CD音响的开关,播放出自已喜欢的歌曲。她配合著歌曲,双手在两腿上打节拍。
她在国中、高中时代,一度活跃于径赛的短跑项目,因此腿部肌肉的硬度胜过柔软度,线条非常优美。高野舞配合音乐调整呼吸,祈求脑筋能够灵活运转,完成原稿的最后部份。
一想到今晚不知能否将原稿完成,她的情绪顿时变得十分混乱。
高野舞已经约了S书房的编辑──木村先生在明天下午见面,准备将誊好的原稿交给他。然而她到现在仍想不出最后的结论该如何下笔,也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
今天她去龙司的老家,依旧没有找到遗失的原稿,而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寻找原稿了。
高野舞开始怀疑原稿是否真的遗失,说不定龙司尚未写完就过世了。如果真是这样,倒不如放弃寻找原稿的念头,卯足全力将最终章完成会比较好。
只可惜稿纸上的语句一直呈现停顿状态,她从刚才到现在一行也加不上去,不停地重复写字、撕毁的动作。
于是高野舞才去冲澡,转换一下心情。
突然间,她的脑中闪过一个灵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并将椅背调回垂直状态。
为了填补原稿的空白处,她一直以自己的语言去思考,因此觉得很辛苦。若要以高山龙司那种飞跃的思想力来推敲文章的走向,到底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要让前后故事连贯,只能使用删除文章这个方法。
这么做龙司一定会很高兴,虽然只保留一些他想要叙述的内容,但比起高野舞自己随意窜改、扭曲原来的意思要好得多。
一想到解决的对策,高野舞的心情有如雨过天晴。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视线扫到一 卷录影带,那是她从龙司老家偷偷带回来的。
当她在龙司的书房发现这卷录影带的时候,很渴望看看里面的内容,可是录放影机背后的接线已经被拆下来,房里又没有电视,想看的话,只有将它带回家。
高野舞本来想跟龙司的家人说一声,不过在她放弃寻找原稿准备离开时,感到脑中一片混乱,于是该说的话没说出口,就带著录影带回家了。
她在无形中被这卷录影带深深吸引住,根本记不得自己是在甚么时间将它拿出来放在电视上面。光看背面的标题,就知道这和龙司欣赏的音乐类型完全不同;高野舞所知道的龙司几乎不听音乐,即使偶尔为之,也都是听古典小品。
再者,标签上的笔迹很明显不是龙司的,那是第三者录下的带子,然后送到龙司位于东中野的住处,如今却在高野舞的房间里。
高野舞席地而坐,伸手将录影带放入录放影机内,待电源自动打开,她选好频道后,才按下Play键。
录放影机旋即发出转动声,她慌忙按下暂停键,心里兴起一丝犹豫。
(如果这卷录影带的内容是不能随便看的话,那我该怎么办?)高野舞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看这卷录影带,最后,她依然无法战胜好奇心的驱使,伸手解除了暂停键。萤幕上陡然出现一连串跳动的画面和杂音,不久,影像彷佛墨水流一 般跃入她的眼帘……(已经无法回头了!)高野舞直直地盯著电视画面,画面上出现的影像和录影带背面的标题完全不同,而且是意义不明的连续画面。
看完之后,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急忙跑进浴室。

她很后悔自己没在中途关掉开关。然而这卷录影带的内容好像有一股令人无法抵抗的魔力,让高野舞无法按下停止键,直到完全将它看完……高野舞全身冒出冷汗,身体微微地颤抖著,她感觉到胃部有东西,一直从喉咙往上窜升,让她很想将那些东西吐出来。
于是她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催吐,但只吐出一点食物,胃液也跟著呕出来,眼泪流个不停。
高野舞软趴趴地跪在地上,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分,安藤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拿出记事本再次确认时间。
(十一月九日星期五下午六点,在涩谷JR车站西出口的八公忠狗像前面……我把和高野舞约定一起吃饭的时间记在记事簿里,应该没有错才对。)安藤在附近稍微绕了一圈,每当看到和高野舞年纪相仿的女孩时,他都会走近瞄一 下她的脸。
转眼间,时间又过了三十分钟,安藤心想高野舞会不会忘了这个约定,于是他找了一支公共电话打电话到她家。电话连续响了十声,但是没有人接听。
(是甚么事情让她耽搁了呢?她应该正朝这边走来吧!)安藤一边想,一边将话筒放回去。
接下来,他看著手表上的指针滴滴答答地向前走,时间已经快过一个小时,却仍不见高野舞的踪影。
(一旦超过一个钟头,我就决定放弃不等她了。)安藤有好一段时间没和女性约会,早已忘记自己的耐心限度有多少。不过仔细一想,他倒是从未有过痴痴等待女性的经验;以前他和妻子约会时,妻子一向很准时,不曾让他等过。
正当安藤回忆过去所有约会的片断中,时间早已超过一个钟头,但是安藤无法举步离开那个地方,因为他无法抛弃仅有的一线希望,不停地在心中对自己说:「再等她五 分钟就好。」
这个礼拜,安藤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今天这个约会的到来,他绝不会轻言放弃。
最后,他在涩谷的人群中站了一个小时又三十三分,依然没看到高野舞的人影。
安藤进入饭店,一边往大厅走去,一边寻找欢送会的会常虽然他先前已经向宫下推掉这场欢送会,但由于自己被高野舞放鸽子,现在更没有缺席的理由了。
在天气微凉的季节里,安藤宁愿待在涩谷车站,沉浸在年轻人的热情当中,不想立刻回到那间寂寞的房子里。而后,他基于补偿自己的心理,觉得偶尔和朋友一起喧闹一 下也不错,因此决定来参加这场欢送会。
欢送会即将展开,一些熟识的朋友们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继续参加二次会的事情。在第一次会结束时,教授们大多先回去了,若想要和朋友们尽兴谈话就得「续摊」,参加二次会。
安藤很快便融入现场的气氛,加入大家的谈话行列。
宫下最先注意到安藤的到来,他走上前去,并将手搭在安藤的肩上说:「咦?你不是有约会吗?」
「被放鸽子了!」
安藤故意用不在乎的语调说著。
「那真是可惜。嗯……你到这边来一下。」
宫下拉著安藤的袖口走到门后,对于他被女人放鸽子一事没有兴趣再深入探讨。
「怎么啦?」
安藤惊讶地问道。
当宫下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第二内科的安川教授正好经过他们两人的身旁,于是宫下迅速附在安藤的耳边说:「你也会参加二次会吧?」
「应该会。」
「好,到时候我有话跟你说。」
宫下只说了这些话,便跟在安川教授身后离开。
接著,他以干事的身份感谢教授们前来参加欢送会,圆滚滚的脸上充满笑容。
安藤立在门边,等候宫下和安川教授说完话。这时,有好几张熟识的脸孔从安藤的身边经过,但都只是稍微打个招呼,没有人走过来跟他聊天。
自从去年安藤的儿子落海死亡之后,他的朋友是愈来愈少了。不过安藤一点都不怪那些离他而去的朋友,他心里知道是自己的不对。
儿子发生意外事故后,朋友们都尽量想办法安抚安藤的情绪,然而他却一味地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即使大家鼓励他要拿出精神来,安藤还是无法振作起来。
不久,朋友们一个个离他而去,当他警觉到这个情况时,只剩宫下这个朋友了。
宫下不管安藤当时有多么悲哀,他仍然嘻嘻哈哈地对他开玩笑,变成安藤唯一的开心果。安藤只有在和宫下接触时,才能暂时忘却心中的悲伤。
宫下认为要让安藤提振精神,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忘记悲伤,如果只是一味地跟他说「要拿出精神来」这类的鼓励话语,反而会提醒他丧子的事实。
这一年半以来,安藤几乎没有开朗地笑过,因此他能理解高野舞看到自己愁眉不展的表情时,当然不会有兴趣和他一起吃饭。
想到这里,安藤就觉得自己的境遇非常悲惨。一年半以前,他还是个充满自信、前途光明的男人,夫妻关系美满、有个可爱的儿子、住在南青山的高级大厦、开著内装全皮座椅的豪华车BMW、预定将来会升任院长……但仔细一想,那些都是以妻子或岳父的名义得来的,稍微不小心就会自手中滑落。
眼见宫下和安川教授的谈话尚未结束,安藤便在大厅中央逛了一下,不经意地看到前面并排著两具公共电话,于是他拿出电话卡往那边走去,想再打电话给高野舞。
安藤一边用肩膀和耳朵挟住电话筒,一边瞟向宫下那边。
他如果再错过二次会的话,来这里就毫无意义了;而且他只要能站在控制整个会场气氛的宫下旁边,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电话响到第八声时,安藤将电话筒放回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看著手表。
现在已经快九点了,距离之前约定的时间过了三个小时,高野舞还没有到家。
(她到底去哪里了?)
此时,宫下已经结束谈话,只见他对安川教授深深一鞠躬,然后离开他的身边。
安藤从后面走到宫下的旁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宫下以一种有别于安川教授的圆滑语气说道。
「没关系。」
接著,宫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安藤。
「这是二次会的地点。你应该知道这家位在三段路上的店吧!可不可以自己先过去?我要在这里帮忙整理一下。」
安藤伸手抓住挥手准备离去的宫下说:「喂,等一下。」
「甚么事?」
「你刚刚说有事要跟我说,到底是甚么事情?」
宫下舔了舔嘴唇后,开启红润、有光泽的双唇说道:「我发现了。」
「发现甚么东西?」
「病毒呀!」
「病毒?」
「今天下午,横滨的Y大学打电话来联络……你还记得Y大学曾经解剖过一对年轻男女的尸体吗?」
「啊!就是在车上同时发生心肌梗塞的那对年轻男女。」
「是的,从那两人的病变部位发现到同一类型的病毒。」
「到底是甚么病毒?」
宫下的嘴唇往下弯曲,叹了一口气说:「天花病毒。」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安藤不禁自言自语著。
「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龙司的组织标本上也发现相同的病毒!若不是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形,我根本不愿相信。」
宫下喝了一些酒,此时脸颊有些泛红,并露出一副兴奋的模样。
然而安藤的思绪已经飞到高野舞那边去了,他的心中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将高野舞的未归和发现酷似天花病毒的事情联想在一起。
(在龙司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也发生在高野舞的身上呢?
说不定早已经发生了……)
饭店的大厅里有一群喝醉酒的人们在大声喧哗,其中似乎夹杂著幼儿的笑声。
安藤心生诡异地四处察看,却看不到任何小孩的踪影。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三安藤到K大学本部的文学部哲学系研究室拜访,他向教授以及专任教师询问高野舞最近的出席状况,结果每个老师都一致回答这个星期没有看到高野舞来学校上课。
在女学生人数很少的哲学系里面,高野舞就像是系花般,只要她一缺席,马上就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自从上星期五被高野舞放鸽子以后,安藤每天都会打两、三次的电话到她的住处,可是都没有人接听。原本安藤心想,高野舞说不定待在男朋友的住处,不过在拜访过哲学系研究室之后,他的心里开始觉得不安。
随后安藤又拜访了教务处,他跟教务主任说明原委之后,获准从学生名册中找到高野舞的户籍是在静冈县磐田郡田町,搭乘新干线的话,从东京出发要花上两、三个钟头。
安藤将她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抄下来。
而后安藤回到家里,按照学生手册上的电话号码一拨,接电话的是高野舞的母亲。
安藤向她母亲表明自己的身份,对方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她一听到女儿学校里的医学院讲师打电话来,登时吓了一跳。
(该不会是要通知阿舞生病的坏消息吧!)K大学的学生可以免费接受医学院附属医院的诊疗,因此高野舞的母亲不禁这么想著。她每个月至少会和高野舞联络两、三次,虽然有时候高野舞凑巧不在,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三个星期以来,她都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
现在,女儿学校里的医学院讲师以一个星期没有看到她为理由,打电话与她的家人联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藤从高野母亲的声音中,察觉到她心中的疑问。
「是吗?上个星期我打电话去的时候,我女儿不在家。」
听完她母亲的说明之后,安藤不禁皱紧眉头。
「啊!但是半年前也曾经发生这种情形,我们两个总是没有找对时机打电话,以至于将近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尽管安藤有些按捺不住情绪,但他仍不能对高野舞的母亲说得太明白。

昨天刚从龙司的组织标本上找到与横滨Y大学所解剖的尸体相同的病毒,现在刚开始分析到底是经由甚么途径感染病毒的,因此还不能对媒体公开。

「很抱歉,请问您女儿会常常在外面过夜吗?」
「不会,我想她应该不会那样做才对。」
高野舞的母亲很肯定地回答。
「你记得上星期打电话去的正确时间吗?」
她想了一下才回答:「星期二。」
「星期二……」
(星期二打电话过去就已经找不到高野舞了,而今天是星期三……都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她会不会一个人出外旅行?」
「不可能。」
高野舞的母亲再度肯定地回答,这不禁使安藤想听听她的理由为何。
「那个孩子不会给家里增加任何负担,她一直靠著当家教打工来赚取生活费用,我想,她不可能有多余的钱可以出去旅行一个礼拜以上才对。」
她上个星期五无故爽约,也没有再和安藤联络。
(如果那个约会令她觉得很勉强的话,大可以在前一天打电话来取消,但是她却没有那样做。)想到这里,安藤认为高野舞一定是碰上甚么严重的状况,让她没办法联络安藤。
龙司猝死时所拍的现场照片,顿时浮现在安藤的脑海中,挥也挥不去。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可否请你来东京一趟?」
安藤紧握著电话筒,将头低了下去。
「你突然对我讲这些话,让我感到非常困扰……」
高野舞的母亲陷入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到东京的时候要如何做才好呢?需要去报警处理吗?」
「先到她的房子看看再说,我也会一起去的。至于报警……之后再做决定吧!」
安藤嘴里这么说,但私底下觉得应该还不需要报警。
「真麻烦呢!明天的话……」
高野舞的母亲无法立刻做出决定。
安藤见她犹豫不决上立刻开口说道:「这样好了,明天我一个人进去高野小姐的房间,管理员应该在那里吧!」
「嗯,应该在,搬家的时候我有跟他打过招呼。」
「可不可以麻烦您先打电话给管理员?就说我安藤满男在明天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会过去那边,然后在管理员陪同下,让我进去看看高野小姐的房间。」
「好的。」
「那就麻烦您了。如果由我出面,管理员一定不会把钥匙交给我。」
「知道了,我会打电话先跟管理员说一声。」
「一切拜托您了,有事的话再联络。」
安藤正想挂断电话时,对方又传来声音:「那、那……」
「甚么?」
「如果您有碰到我女儿的话,请她尽快打个电话回家。」
(唉……她还是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安藤带著复杂的心情挂上话筒。
安藤步出车站的收票口,一边看著记事本上所写的住址,一边寻找地图上的公寓地点。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一个身穿橘色鲜艳和服的小女孩穿著草鞋,一蹦一跳地走著,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看起来很可爱。
安藤和她们擦身而过之后,仍频频回头看著这对母女。
(再过十五年,她应该就会长成像高野舞一样美的美人吧!)安藤边走边想像小女孩长大之后的模样。
不一会儿,他停在商店街前面,对面一栋七层楼公寓和记事本上所写的住址相符;建筑物的外观很雅致,却也可以想像内部房间应该十分狭窄。业者为了降低房租吸引房客,因此以增加房间数来容纳更多房客。
安藤绕到正面按了管理室的门铃,一个中年管理员马上打开柜台上的小窗,从里面探出头来。安藤报上自己的名字,接著说道:「不好意思,我是受高野小姐母亲之托来的。」
闻言,管理员拿著一串钥匙从管理室走出来。
「麻烦你了。」
「不、不,老师也辛苦了,这位高野小姐真是麻烦……」
不知道他从高野舞的母亲那里听到甚么,安藤只是应付地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电梯门前的一面墙上有一排公寓房客的信箱,其中有个信箱里挤出好几份报纸来。
安藤趋前一看,正如他所想的,信箱上写著「高野」两字。
「碍…这是高野小姐的信箱,很少会有这种情形呢!」
安藤将塞在信箱中的报纸全部拿出来,一份一份地确认日期,最久的是十一月八日星期四的早报,从那天算起,到今天是第七天,她在这七天里没有将报纸拿走。
根据高野舞的母亲所说,她不可能在外面过夜。
(或许她现在正在房间里,而且是处于无法下楼拿报纸的状态……)安藤兀自在脑中假设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
「可以走了吗?」
管理员不停地催促著。
「走吧!」
安藤尾随管理员走进电梯。一上三楼,两人停在高野舞住的303室,管理员从钥匙串中取出一支,对著锁钥洞插进去。

此时,安藤从门边移开身体,十分后悔自己没将手术用的塑胶手套带来。
(置龙司于死地的病毒是不是经由空气传染的?还是跟爱滋病一样,非常不容易感染呢?虽然我对人生没有任何留恋,但至少在解开这件事的真相之前,还不想那么快就死去。)走廊上响起管理员打开房门的声音,安藤后退一步,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嗅觉上。

在十一月中旬这种乾燥的季节,尸体很容易就会腐烂。安藤自恃闻惯了尸体的臭味,即使眼前出现最糟的状况,他也有自信能控制住夺门而出的冲动。
房门一被打开,门缝登时吹出一阵凉风。
(大概是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上。)
安藤战战兢兢地吸著气,空气中并没有尸臭味。他连续做了好几次呼气、吸气的动作,还是没有嗅到腐烂的气味。
他站稳脚步,双手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支撑住身体。
「请进。」
管理员站在门内,招呼安藤进去。
安藤站在玄关处,将房里的所有设备扫进眼底,确定高野舞没在房内后,不禁松了一口气,接著脱下鞋子走进里面。
「她究竟跑去哪里了?」
管理员在安藤的背后叨念著。尽管情况并没有安藤所想的那么糟,但是胸腔内的心脏仍旧不安地跳个不停。
安藤直觉房子里面充满一股奇妙的苦闷气氛,但他说不出这种气氛是从何处散发出来。而且从眼前的状况来推断,高野舞这个星期内应该都没有回来这个房间。
玄关旁边是洗手间,安藤将门打开一道小缝,确认里面没有半个人影之后,再次将视线移回房内。
在这间狭窄的房间内,到处可见高野舞巧妙利用空间的地方;棉被很整齐地叠放在房间的角落,中间摆放一张冬天可以做暖炉用的矮桌子,书柜靠著墙壁,旁边则紧邻电视机。至于其他的电器用品,也都是在她深思熟虑之后才购买的吧!每样东西都有其收纳场所,一切的装置、家具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矮桌子上散放著稿纸,写过不用的稿纸就拿来当咖啡杯垫,茶杯里还残留四分之一 杯的牛奶。矮桌子的前面有一张企鹅图案的椅子在摇动著,椅子上放著摺好的睡衣,以及一团卷成圆形的内衣和内裤。
(这就是女孩子往的房间。)
安藤从刚才就一直觉得胸部有点闷,心脏激烈地跳动著。当他看到高野舞的内衣裤时,终于了解为何会这样了。或许这就是偷窥狂为甚么要偷看女性房间的心情吧!
「老师,怎么样?」
管理员站在玄关催促著,他没有脱掉鞋子,也没有要走进房间的打算。
安藤默默地走到迷你厨房前,这里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双脚一踩在上面,让人有种快要陷下去的感觉。接著他往上一看,十瓦的灯光仍然亮著,先前由于日光照射进来的缘故,一直都没有注意到灯没关。
流理台上放著两个杯子,安藤伸手转开水龙头,流出来的是温水。他将萤光灯上垂下来的绳子一拉,电灯立刻熄灭,他的身体马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到处张望著,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说明高野舞行踪的物品。
「走吧!」
安藤穿上鞋子,走出房间后,背后响起管理员关门的声音。
当他和管理员等待电梯的时候,安藤的脑海里闪过今年夏天,他解剖一位在自己房间里被绞杀的年轻女性尸体的情景。安藤知道她的死亡时间超过十个钟头以上,马上动手解剖尸体,赫然发现她的内脏器官仍保持与一般人相同的体温。
人类一旦死亡,平均每过一个钟头,体温就会下降摄氏一度,当然也会因气候或场所而有所不同;但是经过十个钟头后,体温竟然完全没有改变,这真是太稀奇了!
电梯抵达三楼,电梯门在安藤面前打开了。
「请等一下。」
安藤心头还留有一种无法释怀的心情,彷佛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刚才他觉得房间里弥漫著一股奇妙的气息,使他无法判读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现在安藤终于恍然大悟,这就和他解剖一具死亡时间经过好几个钟头的尸体,内脏却还是温温的感觉相同。
尽管电梯门已经打开许久,但安藤的双脚停在原地不动,管理员也无法举步。
「不搭电梯吗?」
安藤不回答,反问管理员:「这一个星期中,都没有看到高野小姐吗?」
这时电梯门又关闭起来,往一楼降下。
「没有,你不是也……」
(连管理员也没有看到她……高野舞在学校从不缺席,但现在已经有一个星期以上没有看见她,而且好几次打电话去她家也没有人接……自从上个星期四以后,一个星期份的报纸塞满信箱,任谁看到这种情况,都很清楚她从上个星期四以后就不在房间里。
但是那种感觉……并不是主人一个星期不在家的感觉,里面似乎还残留著余温……并不是指室内的温度,而是在不久前,还有谁待在那个房间里所遗留下来的温暖感觉。

「我想再回去那个房间看看。」
安藤对著管理员说道。
管理员一听,先是露出极度吃惊的表情,接著由充满困惑转换成害怕的神情。
「等你要回去的时候,再把钥匙拿到管理室来给我就可以了。」
管理员将钥匙串交给安藤,摆明他不想再奉陪了。
其实安藤很想从管理员那里得知他对那个房间的印象,却又怕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何况那份微妙的感觉不是可以用三言两语表达出来的。
「那就请你把钥匙借我一下。」
就这样,安藤再度回到303室,他脱下鞋子,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并将窗帘全部拉开来。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三点钟,面向南边的窗户有阳光斜射进来。
安藤沐浴在阳光下,再次环视房间四周,房里的气氛既不属于女性,也不属于男性,如果没有那张企鹅图案的椅子,根本无从判断这是一间女人或男人的房间。
他坐在椅子上,拿起高野舞的内衣裤,凑到鼻子前闻闻它的味道,接著拿开一会儿,又拿到鼻子边。
(牛奶的味道……当时儿子在学走路的时候,他穿的内衣裤也是这种味道。)安藤将内衣裤放回原处,然后将身体转个半圆,刚好看到电视机底下的录放影机亮著红色警示灯,电源似乎没有关掉;于是他压下按钮,一卷录影带立刻从插入口退出来。
录影带的白色标签上写著标题──「莱瑟米里尼、法兰克辛那屈、沙米迪贝斯Jr1989」
这些以粗笔写的潦草字体,并不是女人的笔迹。安藤拿出录影带一看,带子已经倒带完成,他仔细端详一番后,又将录影带推到录放影机里面。
他心想:这一连串的事件会不会都和这卷录影带有关联?
安藤曾经从高野舞那里听到有关浅川和行的小插曲,在浅川发生的时候,车内助手座位上也放著一部录放影机。
安藤压下放映的按钮,过了两、三秒的空白时间后,萤幕上出现黑色的影像,有如将墨汁倒在黏度很高的液体上所搅拌出来的结果。
不久,黑色画面上开始出现光点,一明一灭地左右飞舞著,光点慢慢地膨胀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安藤感觉全身很不舒服。
光点慢慢地变成某个形状,接著,影像转换成最近常常看到的一支CM。
这支CM和刚才的画面是个强烈的明暗对比,颜色非常明亮,虽然只有数秒钟的时间,但是可以让安藤的心情放松,不再那么紧绷。
录影带一次又一次地放映广告,安藤按下快速键,跳过广告,接下来出现的画面是天气预报,一个满脸笑容的女性指著天气图说明天气变化。
安藤又继续快转,变成一个早安新闻的节目,一个手拿麦克风的播报员对著背后的摄影机一边叙述,一边往后面走去,似乎在报导某对演艺人员夫妇的离婚消息。
而后,无论安藤再怎么快转也看不到任何音乐节目,他不禁猜想这卷带子该不会被人一录再录吧!
在观看的过程中,安藤渐渐感觉身体不再那么紧绷。他原以为如果录影带内容不是法兰克辛那屈和莱瑟米里尼的演唱会,那么会不会放映出更可怕的画面呢?
但结果与他所想的不一样,早安新闻的节目播完后,又开始重播时代剧。安藤按下停止键,再按回转,他想再看一次天气预报。
回到天气预报的画面,一个悦耳的女性声音响起:「那让我们来看看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二的天气概况……」
安藤马上按下停止键,让画面暂停不动。
(十一月十三日?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那么……这个节目是在前天早上录下来的罗!到底是谁来按下这部录放影机的按钮呢?
会不会高野舞在前天早上曾经回到这里?)如此一来,安藤对于累积在信箱里的报纸就无法解释了。
(或者事情很单纯,她只是忘了拿报纸?抑或……)安藤打开电话答录机查询是否有留话纪录,心想高野舞也可能在一星期前就离开这里,直到前天早上才按下答录机的计时。
就在这时,安藤听到水滴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往迷你厨房的水龙头看过去,结果看不到任何水滴落下来。
于是他站了起来,走到玄关旁边的洗手间。洗手间的门开著一道细缝,安藤打开电灯,想把门全部打开,不料门却碰到马桶,只能开到一半。
安藤勉强将自己的上半身塞进洗手间,只见浴缸内侧有尼龙制的布帘垂下来,他拉开布帘,看到天花板上有水滴滴下来,浴缸里面大概有十公分深的积水,水面上出现漩涡状波纹,漂浮在上面的柔细发丝都缠绕在一起,伴随水纹回转著。
接著他把脸靠近浴缸的内部,发现黑色的排水口栓子被拔掉了。
安藤不是很了解这种状况。排水管里可能有肥皂,或者是头发堵在里面,所以水流下去的速度变得很慢,他仔细地看著积水慢慢往下降。
这时,安藤的心中浮现一个疑问:到底是谁拔掉排水栓的?
他将一只脚伸进浴缸,犹豫地伸出手去摸水,感觉水温温的,而且有好几根毛发缠在安藤的手指上,和那时他用手握住死了十几个钟头的尸体的手一样,可以感觉到身体的温度。

这间应该已经有一个星期没人住的房间,彷佛在一个钟头前还有人在浴缸里洗过澡,然后让浴室的除湿机换气之后,又拔掉排水栓。
安藤急忙缩回手,在弄湿的裤子上擦一擦。
突然间,他看到马桶旁边,垃圾桶里的卫生纸上有咖啡色的污点,那好像是从胃里吐出来的东西,还可以看出尚未消化完的食物形状,很像是红萝卜……(会不会是高野舞吐出来的?)由于浴室太狭窄,安藤只能伸进去一脚,他为了确认那些污点究竟是甚么东西,遂将身体蹲下来,不料一个重心不稳,安藤的身体倾向一边,脸颊跟著碰到马桶。
这时,背后竟响起一阵细微的笑声。
安藤忍住心中的恐惧不敢叫出来,露出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那阵笑声并非空穴来风。安滕感觉他的背后发出「呼呼呼」的声音,彷佛从地面冒出一株开花植物,发出一阵笑声似的。
安藤全身紧绷地待在原地不动,而且屏住气息。
顷刻间,又有一阵「嗤……」的笑声传来。
安藤很想回过头去,偏偏又动弹不得,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由得高声大喊:「管理员,是你在那里吗?」
当他慢慢把脚踏出浴室之际,可以感觉到外面空气的流通,而且好像有甚么东西在移动,并触摸著安藤的裤角与袜子之间的皮肤。
安藤吓得发出一声悲鸣,感觉到背后有一个不知名的物体,同时,他听到浴缸里面发出咻咻的漩涡水流声,以及头发和水一起流进排水管的声音。
他终于忍受不了,开始发狂地喊叫,骂出一大堆毫无意义的字句,然后用膝盖踢向浴室的门,发出砰然巨响;最后转动按钮,让马桶的水流出来。
安藤鼓起勇气,用力支撑住上半身、挺起腰,以近乎直立的姿势试探背后的不明物体是否还存在。他认真地思考著要不要采取甩头就走的作法,但就在这时,安藤又感到背后彷佛有无数只蜘蛛上下爬动著,使他全身的汗毛顿时竖立起来。
在他确定脚踝上没有触摸的感觉之后,很快地转身往门口走去,一打开门的刹那,立刻头也不回地冲出走廊。
由于用力过猛,他的肩膀重重地撞上墙壁;安藤忍著疼痛,看著门自动关上。
安藤的呼吸十分急促,他迅速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口袋里的钥匙串锵锵作响。
(那个房间里面一定有甚么奇怪的东西,我不想再回到那个房间了……可是,房里并没有甚么空间可以躲藏啊!棉被跟衣柜里面都没有躲藏的地方,若不是很小的生物,一定没有办法……)安藤的耳边一直有蚊子在飞绕,即使他一再地用手挥开,蚊子还是在他身边飞来飞去。
他突然觉得全身发冷,有气无力地咳嗽,并且不由自主地把两手插进口袋里。
等了许久,电梯一直没有上来,他不耐烦地往上一看,电梯竟然还停在一楼没有上来,原来是他忘记按下楼的按钮。
安藤泄愤似地连续按了两、三次之后,再度把手插进口袋里。

第二章 失踪

「喂,你在想甚么?」
被宫下这么一问,安藤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两个小时前所发生的事情,让他全身感觉像是刚被大海啸袭卷过一般无力,皮肤仍浮起一阵鸡皮疙瘩。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宫下显得有些不耐烦,再度大叫出声。
「碍…有啊!」
安藤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语意不清地回道。
「到底是发生了甚么事?你就说说看嘛!」
宫下从桌子下拉出一张圆椅子,然后翘起二郎腿,背部往后面一靠。
时间还不到六点,窗外的天色开始慢慢变暗了,法医学研究室里只有安藤和宫下两个人。安藤在察看过高野舞的房间之后,心情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回到大学的研究室时,正好碰到宫下来讨论病毒的事情,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平抚激动的情绪。
「其实也没有甚么事。」
安藤不打算跟宫下说明在高野舞房间的「体验」。即使他想说,也不晓得该怎么形容比较好。对安藤来说,这是一种非比寻常的经验,尤其当他不小心在浴室失去平衡,一头栽到马桶旁边时,真的感觉到有个「东西」站在他后面。
更教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个「东西」还发出笑声……安藤自认不是胆小鬼,但是那时候,他竟无法鼓起勇气回头去一探究竟。
「你今天的脸色很不好哦!」
宫下一边说,一边擦拭著镜片。
「我最近都睡眠不足。」
这并不是谎话,安藤最近时常在半夜醒来,睁大双眼盯著天花板看。
「那就好,之前跟你问了好几次你也不讲。」
「抱歉……」
「那我们可以继续先前的话题了吗?」
「请继续。」
「刚刚说到在横滨Y大学解剖的两具尸体上发现到的病毒……」
「是很像天花病毒的那种?」
安藤插嘴问道。
「啊!就是那个。」
「外表很相似吗?」
宫下用手轻轻敲著桌面,直直地看安藤的眼睛说:「你没有仔细听我刚才说的话吧!我装上DNA自动解析装置,分析新发现的病毒盐基排列,然后再放入电脑里,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它几乎和实验室里的天花病毒完全相同。」
「应该不会和天花完全相同吧!」
安藤为求精准地问道。
「喔,大概有七成相同。」
「其余的三成呢?」
「你听了可不要吓一跳,其余的和主导酵素的遗传因子盐基排列一致。」
「酵素?哪一种生物?」
「人类。」
「不要开玩笑了!」
「你不相信也无所谓,但这是事实,其他种类的病毒具有人类的蛋白质遗传因子,也就是说,目前发现的新病毒是由天花的遗传因子和人类的遗传因子所构成。」
那么天花应该就是DNA病毒。如果是还原病毒的话,它包含人类的遗传因子也没甚么好奇怪的,因为它具有反转酵素。但是,平常不具有反转酵素的DNA病毒,是如何将人类的遗传因子纳入细胞核中呢?
安藤无法说明那个过程,而且在其中有些病毒是酵素、有些病毒是蛋白质的情况下,把它切割得零零碎碎,包含在人类的遗传因子里面;就好像把人的身体分解成几十万个部份,由病毒各自分担、保存。
「龙司身上找到的病毒也是同样的情形吗?」
「我们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了。前几天,我们也从龙司冷冻保存的血液中发现类似的病毒。」
「也是天花和人类的混台部队?」
「大概是吧!」
「大概?」
「大致相同,但是可以看到一部份的盐基排列重复出现。就好像金太郎的糖果,随便拿出任何部份,就会大约有四十个盐基排列重复出现。」
安藤一听,顿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在横滨Y大学解剖的那两具尸体并没有那些东西。」
「换句话说,从横滨那两具尸体上所发现的病毒,和从龙司血液里所发现的病毒有些微的不同?」
「应该是吧!两者十分相似,只有些微的不同。在其他大学传来的资料尚未齐全之前,也不能很肯定地下结论。」
这时,桌上的三具电话中,位在最里面的那一具响了起来。
宫下发出啧啧声说道:「有电话来了。」
「失陪一下。」
安藤起身接电话。
「喂……」
「我是M报社的吉野,安藤教授在吗?」
「我就是。」
「我想请问一下上个月二十日,在东京都监察医务院解剖高山龙司的是不是教授您呢?」
「是,是我操刀解剖的。」
「我有些事情想请教您,不晓得您甚么时候有空?」
「这样碍…」
一时之间,安藤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
宫下在一旁好奇地问道:「是谁打来的?」
安藤用手按住话筒,低声对他说:「是M报社的记者。」
接著他把手放开,反问道:「不晓得您有何贵干?」
「关于这一连串的事件……我想要请教一下教授的看法。」
安藤听到他说:「一连串的事件」这种说法,不禁感到有些吃惊。
(难道传播媒体也注意到这件事情了?这未免太快了吧!
担任解剖的医学院在两个星期前,才发觉到这桩数人猝死事件的关联性……)「你所谓『这一连串的事件』是指……」
安藤想用话来套吉野,看他了解的程度有多深入。
「那就是以高山龙司开始,大石智子、機遥子、岩田秀一、能美彦武,还有浅川的妻子和女儿等一连串猝死事件……教授,不知您意下如何,有没有时间和我见一面呢?

(如果这位叫吉野的新开记者手中握有关于这次事件的情报,或许可以问出更多事情……反正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全部实情,而且最好能继续保存这个秘密,并从对方手上获得必要的情报。)「好,我知道了。」
「甚么时间比较好?」
安藤打开记事本,确认一下时间表。
「明天中午以后,我有两个小时的空档。」
吉野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也在调整他的时间表。
「知道了,那我就在明天中午去研究室那边打扰您了。」
安藤和吉野几乎同时放下电话筒。
「有甚么事吗?」
宫下立即靠过来,拉拉安藤的衣袖问道。
「他是个新闻记者。」
「对方说了些甚么?」
「他说有事要来请教我。」
「哦……」
宫下低下头思索著。
「对方好像也知道这件事了。」
「不知道是谁泄露这个消息的。」
「明天见面的时候,我再向他问问看。」
「不要跟他说太多。」
「这个我了解。」
「特别是有关病毒的事情。」
「啊!说不定对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此时,安藤突然想到一件事。
(浅川和吉野都是M报社的记者,而且这两人是熟识,如果吉野和这个事件有关联,说不定明天中午就能听到一些有趣的情报。)安藤的好奇心正逐渐地扩大。

【第二章 失踪 2】
吉野在中午时间来到安藤在K大学的研究室,他们在一个钟头前一起来到这家位于车站前面的露天咖啡店,此刻桌上还放著吉野的名片。

不过,吉野从刚才到现在已经伸手握住杯子好几次,眼睛盯著手表,可见他待会儿还要赴另一个约会。
「真是抱歉,我先失陪一下。」
吉野低头站了起来,很快地离开位子,走向柜台旁边的公共电话。安藤看到他一面打开记事本,一面慌张地拨电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向椅背,直盯著名片上的文字──「M报社横须贺分社吉野贤三」。
他刚从吉野那里听到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此时脑中一片混乱。
按照吉野的说法上道一连串事件开始于八月二十九日晚上,有四名男女住进位于伊豆半岛南箱根一个叫做「PacificLand」(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小木屋,这四人在B─4号小木屋过夜,无意中发现一卷录影带,并将它放映出来;看过那卷录影带的人,在一个星期后竟然都意外死亡。
安藤思索了很久,觉得那根本是个荒诞、无稽的故事。
吉野甚至还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那卷录影带恐怕是用特异功能拍摄出来的东西!」
假如是从前的安藤,一定会觉得使用特异功能来拍摄影像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在他解剖完龙司的遗体之后,亲眼目睹龙司的肚子露出一截报纸,上面还排列著数字,后来又在高野舞的房里亲身体验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氛……如果安藤将这些事情说给别人听,不也是一则荒诞无稽的故事吗?
至少吉野与这一连串事件有直接关系,而且他的说法也有一些根据。他在浅川和龙司调查这件事的时候,一度成为他们的后援者,说起话来也比较具有说服力。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吉野一回到座位,马上在记事本上写字,笔端不时地戳到他蓄著络腮胡的脸颊。
不一会儿,吉野十分客气地问道:「我们谈到哪里了?」
「刚好说到高山龙司的事情。」
「对不起,高山先生和教授您是……」
「我们在大学时代是同学。」
「喔……我曾经听说过。」
安藤猛然了解到吉野是在调查过事件之后,才跟他联络的。
「吉野先生,你看过那卷录影带吗?」
安藤终于说出在心里盘旋已久的疑问。
「我要是看过的话,只有躺在这边等您解剖的份了,我没有那种勇气。」
吉野微笑地回道。
那卷神秘录影带似乎和一连串猝死事件有关,安藤之前就隐约有这种感觉。
可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像世上会有这种录影带存在,更别要他们相信看过影像者都会死亡的事实。如果要人相信这件事,可能得等到他们亲自看过录影带之后,在一个星期后面临死亡的瞬间,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吧!
吉野慢慢地喝著变冷的咖啡,完全没有像先前那般催促对方的动作出现。
「为甚么浅川先生至今仍然活著?他也看过那卷录影带吧!」
安藤说话的语气中隐含一种轻视的意味。
「这也正是我心中的疑问……」
吉野探出身子,继续说道:「我认为直接询问本人是最好的方法。我去过浅川住的医院,不过以他目前的状况,绝对问不出任何线索。大概……」
吉野好像突然想到一件事,慢吞吞地说著。
「大概甚么?」
「如果能得到那个东西的话……」
「你是指……」
「浅川本来是周刊杂志的记者。」
安藤不知道要说些甚么,只好顺著吉野的话尾回道:「是的,这一点我知道。」
「关于这件事,他本来是为了让它成为独家报导,才开始追查事件的真相。浅川找高山龙司一起到伊豆半岛和热海调查事情,我想他们应该有找到甚么证据才对,而且他们在调查完毕后,也有把调查内容制作成文书资料存在磁片里面。」
「原来如此。」
吉野露出遗憾的表情说:「不晓得那些资料放在哪里,房间里面也都找不到。」
吉野的视线眺望著远处,露出一副苦思的模样。
「房间?」
「浅川目前住在医院,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去世了,公寓里应该没有人在,因此我就偷偷地潜入房里四处搜查。只要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管理员,他马上就会把钥匙交给你……」
安藤昨天为了调查高野舞的行踪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因此他不敢责怪吉野。
吉野的表情有些沮丧,嘴里一直喃喃念著:「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我连文书处理机和磁片都找过了。」
吉野发觉自己的脚一直在抖动,于是急忙将手放在膝盖上,苦笑了一下。
这时,安藤的脑中浮现数张照片的记忆,那是浅川发生事故的现场照片,其中有一 张拍到助手座位上放著一台手提式个人电脑或文书处理机,脚边有一部像是录放影机的黑色物体,那两样东西深深地印在安藤的脑海中。
安藤佯装看著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潮,私底下却拚命思考著。
(说不定我可以找到这一连串猝死事件的文书资料,吉野曾到浅川的家里搜查过,但是他的房里并没有文书处理机和磁片。然而,吉野并不知道浅川最后待过的地方……也就是发生事故的车子里很可能就放著那些东西。)安藤觉得自己能拿到磁片的可能性相当大,但是他不想跟吉野表明此事;即使他真的拿到磁片,也要看内容为何物,再决定要不要交给新闻媒体。
目前能肯定的一点是,这七具尸体上都发现到类似天花的病毒。安藤相信再过不久,S大学和横滨的Y大学将会成立专门研究小组,发表这个新发现。
若在这之前就让新闻媒体知道这个消息,引起一阵骚动的话,可能会因此引发民众的恐慌;稍微处理不好,就会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接下来,吉野开始提出许多疑问,例如:「解剖结果怎么样了?」、「判定死因了吗?」、「有没有更新的发现?」等等,他一副准备记下所有线索的姿态,不断地提出问题。
对于每个问题,安藤都尽可能表现出亲切的态度、毫不保留地回答。
但事实上,他非常渴望拿到磁片,脑中暗自思索著该如何做才能取得磁片。
【第二章 失踪 3】
隔周的星期六,安藤在监察医务院解剖完两具尸体后,他找来专门处理现场的警察,询问他们肇事车辆的后续处理问题;并以当时浅川在首都高速公路湾岸线的大井交流道出口附近发生事故为例子,请教他们之后怎么处理那辆车子。
「我先检查车内有没有相关证物。」
年轻警察用手移动一下眼镜,然后回道。
安藤和他见过好几次面,但今天还是头一次问他事情。
「然后呢?」
「接下来就把车子还给车主。」
「如果车子是租来的呢?」
「我们会把车子还给租车公司。」
「好,如果乘坐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和女儿三人,这一家人住在品川区的一栋公寓里,太太和女儿由于意外事故身亡,先生则受重伤被送到医院去,那么遗留在车上的东西要怎么处理?」
「暂时交由当地管辖区的交通课保管。」
「在首都高速道路大井交流道的出口处发生车祸的话,是属于哪个管辖区?」
「在出口处吗?」
「嗯,就在出口附近。」
「可是首都高速道路的里面和外面的管辖区不一样……」
此时,安藤蓦地想起事故现场的照片内容。
(没有错,那起事故发生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东京湾海底隧道的入口……好像在哪个文件上看过这样的叙述。)「是在首都高速公路上。」
「那样的话,就是属于首都高速公路的交通警察管辖。」
安藤第一次听到这个单位。
「他们的总部在哪里?」
「在新富町。」
「我知道了,遗物被放在那边保管。接下来呢?」
「他们会马上和家属取得联系,请他们出面认领。」
「如果家属都死掉了呢?」
「你是指住院先生那边的亲兄弟吗?」
安藤不了解浅川家中到底有几个成员,但是以他的年龄来判断,他的双亲还健在的机率很高。所以,警方很可能会把车内的遗物交给浅川的双亲。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帮忙。」
安藤问完话之后,立刻著手调查浅川老家的地址。
结果,浅川的双亲都还健在,两人目前住在座间市栗原。
安藤打电话过去询问他们有关浅川车上遗物的放置地点,浅川的父亲声音沙哑地说出住在神田的长男的名字。浅川和行是三兄弟中的老么,上面有在综合出版社S书店文艺书籍部工作的长兄,以及担任中学国文老师的二哥。
浅川的父亲提到警察也曾经联络过,希望他们去领取浅川的遗物。而首都高速公路交通警察的所在地和神田比较近,因此就由长男代替父亲去领取遗物。
接下来,安藤必须和浅川的哥哥──浅川顺一郎取得联系,他和妻子现在住在神田的某栋公寓里。
安藤一直到晚上才联络上浅川顺一郎,他害怕让浅川顺一郎觉得自己有所隐瞒的话,可能会弄巧成拙,不能拿到磁片,于是直接说出事情经过。
但他又不能把自己从吉野那里听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浅川顺一郎,安藤只能尽量以委婉的语气,跟他强调浅川可能保存著可以解决事件的文书资料,然后再提出监察医务院法医的身份,请求对方让他影印那些资料。
「可是,我也不知道保管的遗物中是否真的有那些东西?」
浅川顺一郎可能还没检查过浅川的遗物。
「你有没有看到文书处理机?」
「有,但也差不多坏了。」
「里面有没有磁片?」
「我还没有检查到。事实上,我把它装进纸箱带回家后,就没有再去动它,也没有看过里面的物品。」
「里面是不是还有一台录放影机?」
「有,但是我把它丢掉了,这么做是不是不对?」
「你把它丢掉了?」
安藤不禁屏住气息。

「我知道他因为工作上的关系,一向部把文书处理机带在身边,但就是不懂他为甚么把录放影机放在车上?」
「你说……你把它丢掉了?」
「是的,因为那台录放影机已经完全故障了,我在前几天把它拿去丢掉了……又不是修一修就会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想和行应该不会怪我才对。」
「那么录影带还在吗?」
安藤在心中祈祷对方千万别将录影带丢了。
「这我也不知道,里面除了文书处理机和录放影机之外,其他还有两个旅行用的手提包,那应该是阿静和阳子的东西,我没有打开来看过。」
安藤焦急地说道:「我可不可以过去打扰你一下呢?」
「可以。」
出乎意料之外的,浅川顺一郎竟然十分乾脆地应允安藤的要求。
「明天可以吗?」
明天刚好是星期日。
「明天我要和一位作家去打高尔夫球……我会在七点回到家。」
「那我就在明晚七点过去拜访你。」
安藤边说边在纸上写下「七点」,还用原子笔在下面划上好几条线。
星期日下午七点,安藤去拜访住在神田猿乐町的浅川顺一郎。这栋公寓夹在办公大楼之间,没有一般住宅区的熙攘人群,一到星期天晚上,四周显得出奇安静。
安藤一按下门铃,里面传来男人的回应声。
「是哪一位?」
「我是安藤,昨天有打过电话给你。」
浅川顺一郎一听,马上打开门,一边说「辛苦了」,一边招呼安藤进入屋内。
浅川顺一郎打完高尔夫球后,回家冲个澡,再换上宽松的加积布衣裤,一派悠然自在的模样。先前安藤从电话中的声音,想像他可能是个身材瘦长、有点神经质的人,但实际上他看起来有点胖,而且长得一副娃娃脸。
浅川家的长男是综合出版社的编辑,次男是中学国文老师,老么──浅川和行则是著名报社的记者,这三兄弟所选择的职业都和「文字」有关,或许是受到长男的影响吧!安藤边跟在浅川顺一郎身后边想著这些事情,他本身也是受到在高中当生物老师的哥哥所影响,才会选择当医生。
接著,浅川顺一郎从走廊的置物柜里拉出一个纸箱,里面塞著旅行用手提包和文书处理机,他把纸箱推到安藤的面前说:「您看看吧!」
「真是麻烦你了。」
安藤首先拿出文书处理机,记下品牌和机种名称。
文书处理机的盖子已经撞破,以至于打不开,安藤把它抱在膝盖上,从旁边可以看到退出钮;再往更里面看去,发现取出口的地方有一张磁片放在里面。
顿时,他非常兴奋地按下退出钮,机器马上发出「卡嚓」的声响,安藤同时说了一 声「OK」,就把磁片抽出来。
安藤将磁片平放在手上,上面没有贴标签,也没有写任何标题。
「我想看一下里面的内容。」
安藤转向浅川顺一郎问道。
「实在很不凑巧,这张磁片和我使用的文书处理机之间没有相容性。」
同机种的机器如果不具有相容性的话,就无法叫出里面的文书资料。
「那么这张磁片可不可以借给我两、三天?」
「哦……可以啊!」
「我用完之后,就会马上还给你。」
「这里面是不是有写些甚么东西?」
浅川顺一郎被安藤的兴奋所感染,心中的好奇因子正在蠢蠢欲动。
「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请你尽早还给我。」
浅川顺一郎的好奇心愈来愈浓厚,他期待可以快点看到磁片里的文章。
安藤将磁片放进茄克的口袋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又升起一股欲望。
他望著黑色的旅行手提袋,期待录影带会放在里面,于是问道:「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我想里面应该没有甚么重要物品了。」
浅川顺一郎笑著说道,并且打手势应允。
然而一打开旅行手提袋,里面只有衣服和尿片,并没有安藤想要的录影带。或许真如浅川顺一郎所言,录影带插在录放影机里面,一起被丢掉了。
但至少他已经拿到磁片,可以应付这桩摸不著头绪的猝死事件了。
当安藤要离开浅川顺一郎的家时,仍然无法压抑内心的兴奋感。而且,他打算明天一到学校,立刻向同事们借调有相容性的文书处理机,然后叫出磁片中的文章

【第二章 失踪 4】
安藤进入病理研究室,正想出声叫唤宫下时,反而被宫下叫住了。
「喂,你过来一下。你认为这个如何?」
安藤一看到宫下拿著印出来的资料,正在招手的妥势,以及站在他身旁的根本时,便忍不住想笑。
隶属于生化研究室的根本和宫下的体型简直一一样,一百六十公分的五短身材,配上八十公斤的体重,两人站在一起活像两个矮冬瓜。

「你的兄弟也在这里啊!」
安藤开玩笑地说道。
「安藤,请不要把我们两个当成是一体的。」
根本皱起眉头反驳道。事实上,他并不会因为长得像宫下前辈而感到沮丧,相反的,他以宫下为目标,希望能学习到宫下的人品和丰富的学问。
「你们两人实在长得太像了,让我觉得非常困扰,不如你去减肥会比较好认。」
宫下一听安藤这么说,随即敲了敲根本圆鼓鼓的肚子说:「如果要叫我减肥的话,那也请根本陪我一起减肥吧!」
「笨蛋,如果你们两个一起瘦下来的话,不就又会长得很像吗?」
宫下将手中的影印资料交给安藤,玩笑也就此画上休止符。
安藤打开宫下递过来的影印资料,马上知道里面一部份印刷内容是从DNA盐基自动解析装置读取出来的。
地球上所有含病毒的生命体,包含著DNA(一部份RNA)细胞的集合体,并且在细胞核中间组合成叫做「核酸」的分子化合物。核酸里有DNA(去氧核醣核酸)和RNA(核醣核酸)两种类别,各自拥有不同的功能。
就遗传因子的本体来说,输入遗传情报的DNA,有如两条互相扭在一起的细长线状分子化合物,这种构造一般称为「二重螺旋」。然后,再在这个双重构造里面,输入具有全部生命力的遗传情报。
遗传情报有特定的蛋白质制造方法,而遗传因子就是它其中一张设计图;也就是说,遗传因子不属于DNA,而是遗传情报的一个单位。
那么这张设计图到底写了甚么文字呢?这里具有文字功能的是四个叫做盐基的化合物──腺嘌呤(A)、鸟嘌呤(G)、脱氧胞濐鱙G)、胞腺激素(T)。
RNA里四个尿密啶(U)的盐基中,有三个一组的triplet,它随著某种法则被翻译成「胺基酸」。例如:AAC的密码是冬胺酸,GCA的密码是胺基丙酸。
因为蛋白质是由二十种数百个胺基酸结合在一起,所以一个蛋白质的设计图必须要有数百个三个一组的盐基排列。
在一张遗传因子的设计图里,都是一大串「TCTCTATACCAGTTGGAAAATTAT……」的字母排列,将它们翻译过来就是:TCT=丝胺酸(Ser)、CTA=白胺基酸(Leu)、TAC=酪胺酸(Tyr)、CAS=谷酸胺(Gln)、TTG=白胺基酸(Leu)、GAA=谷胺酸(Glu)、AAT=冬胺酸(Asn)、TAT=酪胺酸(Tyr)。
安藤整个看过一遍后,又把四个盐基号码「ATGC」随便排列的情形瞄一次,并在这些排列下画底线,以便和其他的区分。
「这是甚么?」
宫下看了根本一眼,示意他赶快说明。
「这是从高山龙司的血液里发现的病毒,我们将其中一部份DNA分解出来。」
「龙司的?这是……」
「在高山龙司的体内所发现到的病毒,似乎混杂著奇妙的盐基排列。」
「你是指有画线做记号的部份吗?」
「是的。」
安藤再度仔细地看著有画线做记号的字母排列──ATGGAAGAAGAATATC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然后,他又将视线移往另一个有画线的地方比较看看,结果发现它是完全相同的排列,在不到一千个的盐基中,居然出现两组完全相同的排列。
480
…………………………………………………………………………………………………………GTTTAAAGCA490500510520530TTTGAGGGGGATTCAATGAATATTTATGACGATTCCGCAGTATTGGACGC540550560570580TATCATGGAAGAAGAATATC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TTTG590600610620630CAAAAGCCTCTCGCTATTTTGGTTTTTATCGTCCTCTGGTAAACGAGGGT640650660670680TTATGATAGTTTGCTCTTACTATGCCTCGTAATTCCTTTTGGCCTTATGT690700710720730ATCTGCATTAGTTCAATGTGGTATTCCTAAATCTCAACTGATGAATCTTT740750760770780CTACCTGTAATAATGTTGTTCCGTTAGTTCGTTTTATTAACGTAGATTTT790800810820830TCTTCCCAACGTCCTGACTGGGATTTCGACACAAATGGAAGAAGAATATC840850860870880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CGCTTCGTATAATCGCTGGGGGTC890900AAAGATGAGTGTTTTTAGTATATT……………………………………………………………………从535盐基~576盐基、815盐基~856盐基的范围,可以看到其中的四十二个盐基「ATGGAAGAAGAATATC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直重复。
DNA上的胺基酸的翻译方法第一字第二字第三字↓TCAG↓PheSerTyrCysTPheSerTyrCysCTLeuSer终始终始ALeuSer终始TrpGLeuProHisArgTLeuProHisArgCCLeuProGlnArgALeuProGlnArgGIleThrAsnSerTIleThrAsnSerCAIleThrLysArgAMetThrLysArgGValAlaAspGlyTValAlaAspGlyCGValAlaGluGlyAValAlaGluGlyG三个一组的盐基是随著上边的法则翻译成胺基酸,例如:TCT是丝胺酸(Ser),AAT是冬胺酸(Asn),GAA是谷胺酸(Glu)的这种情况,而「终始」是一个遗传因子结束读取的意思,开始的代号是ATG。
◎以下是二十种胺基酸的简称和正式名称Phe苯基His组胺酸Leu白胺基酸Gln谷酸胺Ile异白胺酸Asn冬胺酸Met蛋胺酸Lys蛋白Val胺基异戊酸Asp天冬胺酸Ser丝胺酸Glu谷胺酸Pro氟Cys胱胺酸Thy苏胺酸Trp色胺酸Ala胺基丙酸Arg金胺酸Tyr酪胺酸Gly甘胺酸安藤从分析资料上移开视线,注视著根本。
「就好像金太郎的糖果一般,检查任何一个断片,都是相同的排列组合。」
「这一列有几个?」
「你是指盐基的数量吗?」
「嗯。」
「四十二个。」
「四十二个……也就是十四个密码,很少嘛!」
「我想应该有它的含义吧!」
根本歪著脖子说道。
「安藤,我觉得有点奇怪……」
宫下插嘴说道:「这种无意义的重复情形,只有在高山龙司的血液中所发现的病毒才有,其他两具尸体上的病毒却看不到。」
安藤努力思索著,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才恰当。
目前的情况有如三个人同时持有莎士比亚的剧本──「李尔王」,但只有龙司所持有的「李尔王」,在文字与文字之间夹杂著无意义的字母。
有四十二个盐基重复,相对于三个一组的胺基酸,修改成文字的话,也不过只有十 四个字母。而且这重复的十四个文字,在每一页中任意地插入。
如果可以事先知道这出戏剧是「李尔王」的话,那后面所插入的不明部份就可以马上找出来,也可以画线做记号。
「你认为如何?」
宫下很兴奋地询问安藤的反应。
真正的科学家,一旦碰到不能清楚解释的情况时,总会显得更加兴奋。
「但是只有这个太……」
三人突然沉默下来,互相注视著对方的脸,接著安藤又拿起影印资料继续研究。
安藤觉得很奇怪,不明白为甚么会变成这样。他想花更多时间来研究这些无意义的盐基排列,这其中一定含有特殊讯息。
(但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这种无意义的盐基排列是甚么时候开始编排的?
难道只有侵入龙司身体的病毒特别不同,又或者是病毒在龙司的体内起了变化,产生十四个密码文字?如果真是那样,意义何在?)三人都感到四周的空气愈来愈凝重,宫下率先打破沉默道:「你不是也有事情才来这里的吗?」
一得知龙司的血液中发现了病毒的盐基排列,马上引起安藤的兴趣,他反而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哦!我差点忘记了……」
安藤打开公事包,从里面拿出记事本给宫下和根本看,并问道:「谁有这种类型的文书处理机?」
宫下和根本一起念出机种的名称,那是一种非常普及的制品。
「一定得和这个同类型吗?」
「制造商相同的话比较好找,而且要有磁片的相容性。」
「相容性?」
「没错。」
安藤说著又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磁片。
「我想将这张磁片直接列印出来,并且复制磁片。」
「不能放在微软的操作系统里面吗?」
「应该不行吧!」
根本突然拍了一下手,兴奋地说:「对了,我们研究室里的医疗员植田,他有一台和这个同机种的文书处理机。」
「可不可拿来借我?」
安藤有些顾忌,毕竟他和植田不熟。
「我想应该没问题,他也是刚从研究所毕业的。」
既然是新来的医疗员,所以根本认为不会有甚么问题才对。
「这样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那有甚么关系。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现在就去研究室实现安藤的愿望。

「那就拜托你了。」
安藤将磁片放进口袋里,举起手对宫下示意,然后尾随根本走出病理学研究室。
【第二章 失踪 5】
安藤与根本并排走在灰暗的走廊上,他穿著白上衣,两手插在口袋里,其中一手紧握著磁片。

宫下、根本两人都没有过问这张磁片的事情,安藤心想:如果他们想知道其中内容的话,他会把全部事情都说出来。目前还没看到里面的东西,也不确定磁片里是否真有保存著资料。

安藤手中的磁片愈来愈热,让他感觉口袋里彷佛已经装满文字资料似的。
待根本打开生化研究室的门,安藤则用左手掏出磁片,右手支撑著门。
「植田,请你过来一下。」
根本对著坐在房间角落的削瘦青年招手。
「有甚么事吗?」
植田将旋转椅转向根本的方向,根本带著微笑走过去。
「你目前有在使用文书处理机吗?」
根本边说边把手搭在植田的肩上。
「没有。」
「太好了!法医学那边的安藤想跟你借一下文书处理机,方便吗?」
植田看了安藤一眼。
「哦……你好。」
「真不凑巧,我刚把磁片上的资料叫出来,而且我的文书处理机没有相容性。」
安藤挥动著磁片,走到根本的身旁说道。
「没有关系。」
植田站起来,拿出文书处理机放在桌上。
「你要不要再确认一下?」
「不用了……请不要客气。」
于是安藤打开文书处理机的盖子、插上电源,萤幕上显示出清单。安藤从中选择文章的项目,并将手中的磁片插进去。
下一个画面显示出「做新档案」和「开启旧档」两种项目,安藤将游标对著「开启旧档」按下,机体便发山山「嗤嗤」的运作声,开始读取磁片上的资料。
不一会儿,磁片中所保存的文书资料都显示在萤幕上。
铃91991021
铃81991020
铃71991019
铃61991017
铃51991015
铃41991012
铃3199107
铃2199104
铃1199102
「铃、铃、铃……」
安藤喃喃自语著。
(RING!这到底是甚么?该不会是从龙司肚子里所透露出来的暗号吧!)「怎么了?」
根本看著安藤茫然的表情,有些担心地问道。
安藤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或许只是偶然罢了,浅川追查一连串的猝死事件,而且把过程记录下来,取名为「铃」,分成九个章节保存下来,然后龙司的肚子又露出那一截报纸……绝不可能有这种事!)安藤坚决否定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推论。
他的脑海中出现龙司被解剖前后的表情,他那张大大的国字脸,下巴附近的肉不停地摇晃著,脸上充满嘲讽的笑容。
安藤不由得开始相信吉野所说的荒唐故事也有它真实的一面,说不定那正是实情!
这个世上真的有看过神秘录影带,在一个星期之后猝死的事情……
【第二章 失踪 6】文书处理机不停地发出「嗤嗤」的声响,而列印一张B5大小的文字资料需要两、三分钟,这让安藤觉得十分焦躁不安。
安藤拿起影印好的资料,依照顺序看下去。
他查看之后,得知浅川的记录大约有百张的份量,无法在短时间内列印出来,于是当下就跟植田借了这台文书处理机,准备将它带回家中,通宵达旦地列印资料。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边吃著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一边看完第二十一张原稿。
这时候,安藤终于相信上个星期五吉野所说的事情是真的,浅川的报告和吉野在咖啡店里叙述几乎一致。唯一不同的是,报告上详细地记下时间和场所,非常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文笔很像一位杂志记者,没有多余的修饰语。
今年九月五日的晚上,东京及神奈川同时有四个年轻男女因为心肌梗塞而死亡,浅川认为猝死原因很有可能是某种病毒所引起。
以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个推论十分合理。事实上,在解剖完这四个人的尸体之后,发现酷似天花病毒的莫名病毒,正好证明浅川的看法是正确的。
浅川推论这四人在相同时间死亡,因此他们有可能是在同一个场所得到相同的病毒?他判断「感染途径」正是解决整个事件的关键。
没多久,浅川成功地找出那四人共同的时间和场所,事情是发生在一星期以前的八 月二十九日,地点在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B─4号小木屋。
在第二十二页的原稿上,浅川和行开始描写他搭乘新干线在热海站下车,然后租了一辆车,经由热函道路到南箱根的太平洋乐园。当时天黑又加上下雨,视线很不好,而且高原的道路十分崎岖,因此到达旅馆时,已经超过晚上八点。
浅川一想到要在B─4号小木屋渡过一夜,心里不禁发毛。早先在B─4号小木屋过夜的四名男女在一星期之后同时猝死,那么他也很可能遭遇到同样的命运。

但是,在身为一名记者的好奇心驱使之下,他还是硬著头皮踏进B─4号小木屋,在里面四处搜索可疑的线索。
浅川从他们在投宿笔记本上的留言,追查到他们曾经看过录影带的事,便到管理室去找寻那卷可疑的录影带。他注意到有一卷没有贴标题、也没有盒子的录影带掉到柜子下面,当下心念一转,立刻向管理员借了这卷带子,回到B─4号小木屋将它全部看完。

首先放映出来的是一幕黑暗的影像,浅川是这样描写的──在黑漆漆的画面上,无数针状的光点一明一灭地左右飞舞著,接著慢慢地膨胀起来,然后停在左边的角落。接下来,光点变成树枝状,然后又变成绽开的花束,好像蚯蚓般地蠕动著……安藤念完文章之后,视线自书面资料上移开,抬起头来想像文中所描述的景象。
他总觉得自己彷佛在哪里见过开头的那一幕影像……(「萤火虫在黑暗的画面里飞来飞去,然后慢慢变大……后来,那个光点就好像毛笔似地开始分叉……」这幕短暂的画面,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安藤没有花多少时间便找回记忆,那是他在高野舞的房里见到的。
那时他为了寻找高野舞的行踪,便将一卷写著「莱瑟:米里尼、法兰克辛纳屈……」标题的录影带播放出来,而那卷带子在开头的数秒钟,也是呈现出这样的画面。留在高野舞房里的那卷录影带,开头的黑暗画面只有持续几秒钟,然后就切换成明亮的画面,不断地播放电视节目,从广告、早安新闻到时代剧,一直持续放映到最后。
现在,安藤终于理解其中的含义了。
想必高野舞将录影带拿到手之后,在房间将它播放出来,等到看完之后,她为了某个原因而将录影带的内容全部消掉,录制成其他内容。
可是开头的部份很难消除,因此最初数秒钟的影像仍遗留下来。
(浅川在小木屋里发现这卷录影带,为甚么传来传去竟会传到高野舞的手中呢?)安藤稍稍整理一下思绪。
(不,不一样!浅川在小木屋里面发现的带子和高野舞房里的带子不同。
根据浅川的报告上面所说,他在小木屋里面发现的带子没有贴上标题,然而高野舞房里的带子却是用签字笔写上标题,也就是说……那是复制!)如果在小木屋发现的是原始录影带的话,那么在高野舞的房间所发现的带子,应该就是复制的录影带。
「复制」可以达到令人眼花撩乱的效果,再将带子传来传去,这种扩散途径和病毒很类似,其性质也和介于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病毒非常相像。
这么说来,高野舞真的是因为看了录影带才失踪的吗?
从那时起,她的房间就一直空著,既没来学校上课,也没和家里联络。此外,也没有看到关于年轻女子猝死的报导。
安藤想像所有可能会发生在高野舞身上的事情,不由得发起呆来。
一想到她正值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有可能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安藤的胸口就觉得不舒畅;何况他对高野舞怀有爱意,因此更觉心痛……突然间,机器运作的声响让安藤恢复了意识。

【第二章 失踪 7】
安藤翻到下一页,他一边念著资料,一边想像萤幕上放映出来的画面。
画面上涌出鲜红色的泥浆,一看就知道是火山爆发的景象。火山口不停地流出熔岩浆,喷著熊熊火焰,染红整片夜空……突然间,影像切换成一个白底黑色的「山」
字,字体消失不见后,又出现两个骰子在碗底转动,然后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坐在榻榻米上对著画面说话,她的话中带有很多方言,彷佛在提醒某人一些事情。
接下来的画面和上一个画面之间没有任何连接,画面很唐突地切换掉,并且发出婴儿的哭声。
婴儿的影像一下子就消失了,随即出现一个极度吵杂的场景,画面上有数百个人在骂「说谎」、「欺骗者」的字眼,而且那些人好像细胞分裂般持续地增加人数。
下一个画面是老旧的电视画面上出现一个「贞」字,之后猛然出现一个男人的脸,他的背后浮现茂盛的林木。男人急促地喘气,脸上满是汗水,他那充血的眼睛带著杀意,口水从歪斜的嘴巴滴下来。
冷不防地,男子发出一声吼叫,只见他赤裸的肩膀上出现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不停地流出来,同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婴儿的哭声。
画面中央开始落下拳头般大小的石头,发出一连串的碰撞声。
最后,萤幕上出现两行文字──看过这部影片的人在一个星期之后,会在这个时间面临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画面进行到这里就变换成电视上常见的蚊香广告。浅川认为最后应该会有指示逃脱死亡命运的方法,但是广告结束后,电视画面就断掉了,并且发出杂音。
看完这卷意义不明的录影带内容,浅川得到两个结论:其一是人们看过这卷带子后,一星期之后就会面临死亡的命运;其二是录影带中所记载免于死亡的方法,被最初看过录影带的四位男女基于好玩的心理消掉了。
浅川立即将录影带放进手提袋内,跑出B─4号小木屋。

安藤看到这儿,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上的资料放下来。
(这种内容真是令人受不了。)
在浅川的纪录中,有大半的篇幅都在描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像。而这些纪录最成功的地方,就是浅川藉由文字,直接将那些惊悚的影像植入读者的脑海。

现在,安藤已经完全接收那些画面,脑中顿时形成一个漩涡,将所有人和风景的影像纠缠在一起,开始感受到浅川在小木屋看完录影带时的恐慌。

他很渴望能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如何,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慢慢地膨胀起来。
安藤一只手握住茶杯,另一只手拿著一叠资料,快速地阅读著。
浅川回到东京后,马上和高山龙司取得联络,并大致向他描述事情经过。
由于浅川没有独自解决问题的勇气,而且时间也不够充裕,因此他能拜托、信赖的人就只有高中同学──高山龙司。
之前浅川也跟吉野提过,但吉野随即表明自己不想看录影带。
只有龙司的反应异于常人,他一听到看过录影带的人会在一个星期后死亡,立刻勇敢地开口说道:「先把那卷录影带拿给我瞧一瞧吧!」
于是,龙司便在浅川的公寓里津津有味地看完录影带,还要求浅川复制一卷给他。
安藤看到「复制录影带」这一段的时候,不禁抬起头来思考在这之后,那卷录影带的行踪。
浅川从小木屋带回录影带,然后放在发生意外事故的车上,最后警方把它和录放影机一起交给哥哥顺一郎,又被当成巨大垃圾丢掉了。
另外一卷录影带现在在高野舞的房间,而且只残留开头的部份画面;而这卷应该是当时浅川复制给龙司的带子,背面标签上的字迹也是浅川的。
浅川并没有使用新带子复制录影带,而是将曾经录制过音乐节目的带子拿来再次使用;之后录影带经过龙司,才到达高野舞的手里。
一路推敲下来,所有事情就很容易解释了。
(可是,龙司是何时把带子交给高野舞?我并没有听她说过手中有录影带的事情啊……可能是高野舞在龙司死后,偶然拿到那卷录影带,而且在不知危险性的情况下看了录影带的内容。
那卷录影带是在浅川的公寓里被复制成两卷……)安藤将这个事实深深地嵌在脑子里。
龙司将复制的录影带拿回家里,开始研究最后被消掉的画面(浅川和龙司将这个部份称为「咒文」)。
浅川和龙司两人心中共同的疑问是:为甚么这卷令人感到恐惧的录影带会被放在B─4号房呢?
起初,他们以为是观光客将带子带进小木屋里,但事实并非如此。
早在那四名男女投宿的前三天,有一家人曾利用房内的录影设备录下电视节目,但他们返家时却忘了带走录影带,任它放在录放影机内。
因此,这卷录影带并不是在别的场所拍摄好才带来小木屋,而是在B─4号小木屋中录电视节目的时候,被某一种不明电波侵入,录下那些诡异的影像。
三天后,那四名男女前来小木屋投宿,因为觉得无聊,便想要看录影带,他们就这样看到那些影像,并觉得最后那些威胁的话语很有趣。
如果不依指示行事,一个星期后就会面临死亡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恶作剧。
因此,他们故意消掉可以逃脱死亡命运的指示,并将带子留在小木屋里,让之后投宿的客人观赏,达到更恐怖的效果。
他们不相信画面上出现的咒文,若是相信的话,就不会这么恶作剧了。
但是,录影带在隔天就被管理员拿到办公室的架子上,而当时也没有人看到浅川拿走带子。
后来,当浅川不在家时,他的妻子和女儿将录影带播放出来观赏,使得浅川不只要为自己的生命奔走,同时也要挽救妻女的性命。
为甚么会有外来的影像被录影带录下来呢?
龙司发现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他在家里将录影带看了好几遍,将里面的内容做成一个表。
录影带内的影像是由十二段画面构成的,而且区分成抽象和现实两种种类,也就是浮现在脑海中的影像,以及眼睛实际上看到的影像。
例如:火山爆发和男人的影像,是用眼睛就可以看到的现实影像,而一开始的画面和在黑暗中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光点,则是属于心灵的想像画面。
所以,龙司将这十二段画面分为「现实」和「抽象」来做比较,结果发现只有在现实的影像中,会有一瞬间的画面被盖上黑幕,以每分钟十五次的比例产生出来;另外在抽象影像方面,却完全看不到黑幕,这种情况又代表甚么呢?
龙司下了一个结论,他认为出现「黑幕」时,即是在眨眼的动作。
用眼睛来看影像时才会出现黑幕,以心灵来观看的话,就不会出现了;而且黑幕的次数和女性眨眼的次数一样。
由此可见,录影带里的影像并不是用录影机拍摄下来的,而是透过某人所拥有的特异功能,将他的视觉和心灵讯息制作成影像。
安藤怎么也无法接受这种事情,他认为用超能力将影像印写到录影带上,只是一种愚蠢的想法。如果用超能力直接印写在底片上面的话,或许还有可能,因为影像的组织完全不同。

不过,安藤非常佩服龙司的推论,他保留这个疑点,继续念下去。
既然那卷录影带是经由某人的超能力所录下的,那么会是谁发出的超能力?
浅川和龙司一同前往仓的三浦哲三博士纪念馆找寻线索,身为超心理学研究专家的三浦哲三用他独特的方法调查出全国的超能力者,并将资料保存在档案里。
龙司和浅川在数千册的档案中一个一个检查,经过数小时之后,终于找到他们要找的人了。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山村贞子,出生地是在伊豆大岛差木地。
根据里面的记述,山村贞子在十岁时就已经可以把「山」和「贞」两个汉字用超能力印在底片上。而录影带中也出现相同的汉字,因此浅川和龙司确信是山村贞子没错,隔天就搭渡船到大岛,想依据她的生长过程,以及为人不知的事实来揭开录影带的谜底。
山村贞子给予看过录影带的人致命的威胁,她之所以这么做,应该是要叫他们替她做事情。然而重要的是,山村贞子到底有甚么愿望尚未实现呢?
就在这时,龙司有预感山村贞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他揣测山村贞子在临死前将自己无法达成的愿望托付给后人,因此释放出强烈的超能力,将怨念附在影像里面。
龙司和浅川在M报社大岛通讯部人员的帮助之下,一边跟东京的吉野联络,一边调查有关山村贞子的事情。
结果发现山村贞子是一九四七年,当时媒体热烈报导的超能力者──山村志津子,和替志津子做超能力实验的T大学精神科副教授伊熊平八郎的女儿。
起初,民众皆以好奇的眼光看待山村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他们在媒体上很受欢迎。
后来,某个具有权威的学者团体开始攻讦山村志津子的超能力只不过是一种骗人的把戏,使得伊熊平八郎被T大赶出来,并且罹患了结核病;山村志津子则因为精神异常,跳入三原山自杀。
母亲死后,山村贞子一直到高中毕业,都待在大岛的亲戚家生活。她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预言三原山会爆发,因此立刻成为校内的知名人物;之后,她一直都没有展现自己的超能力。
高中毕业,她来到东京加入「飞翔剧团」,立志成为女演员,大岛那边的线索就这样断了。至于她加入剧团后的各种行踪,就由吉野去追查。
吉野接到浅川从大岛打来的电话,马上前往位在四谷的「飞翔戏团」排练场,他从剧团干部有马真那里打听到二十五年前,剧团里的确有个叫山村贞子的女孩。
有马真还记得山村贞子,他曾亲眼看到她让一台没有插上电源的电视机播放出画面。
此外,吉野还拿到两张山村贞子的照片,那是她入团时附在履历表上的黑白照片,一 张是上半身的照片,另一张则是全身照片,两张照片都把山村贞子完美且端正的脸庞照得非常细致、美丽,令人无法抗拒。
尽管调查到这里,依旧无法掌握山村贞子后来的行踪,于是吉野先将她的照片传真到M报社的大岛通讯部。
浅川收到传真之后,因山村贞子离开剧团便行踪不明的事情大受打击。如此一来,就无法解开「咒文」的谜底了。
另外,龙司也提出一个新想法。他觉得没有必要继续追查山村贞子的行踪,应该把调查方向转到那些影像是如何跑进B─4号小木屋录的录影机里面,其中可能含有某种因果关系。
他们仔细一想,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每一项设施都非常新颖,在这之前,那块地不知做何种用途。
于是,浅川再度和东京的吉野取得联络,请他帮忙调查这件事。
隔天一大早,吉野就发传真过来了。他追查到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所在地曾是一所结核病疗养院,并将那个地方的地图,附上当时医护人员的资料一起传真过来。其中于一九六二到六七年这五年间担任南箱根疗养院医师的长尾,目前在热海市内开设内科、小儿科诊所。
浅川和龙司凭藉吉野传真过来的资料,刻不容缓地搭上快艇前往热海。浅川看录影带至今刚好经过一星期,如果这天晚上十点以前没有解开「咒文」之谜,他就逃不过死亡的命运;而龙司的最后期限是隔天晚上十点,浅川的妻女则是后天早上十一点,他们两人开著租来的车子直奔长尾诊所,期待能够得到一些情报。
当浅川和龙司见到长尾时,两人同时感觉眼前这个人似曾相识,他正是在录影带的最后所出现的那个男子。于是,龙司开始发挥他死缠烂打的个性,让长尾将二十五年前一个炎热夏天所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
当时长尾在查访山间的隔离设施时,被患者感染上天花,天花的初期症状经常会感到发烧和头痛,但他以为只是感冒,还是一如往常地照顾结核病患。
就在那时候,长尾在疗养院的中庭遇见山村贞子。山村贞子那时刚退出剧团,无处可去,时常到父亲休养的这个疗养院来。
长尾一看到长得这么漂亮的山村贞子,一时无法抗拒就被她迷住了。在与她交谈、闲聊之余,长尾故意找理由把她带到森林里的一个废屋,最后在一口古井前强暴她。其间,山村贞子曾经奋力抵抗,死命往长尾的肩膀咬下去,伤口处汩汩地流出鲜血……事后,长尾才发现山村贞子是一位患有「睾丸性女性化症候群」,兼具男、女性器官的稀有人类。这种症候群的患者有乳房、外阴部,但大多没有子宫、输卵管,因此外观看起来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但她的性染色体是XY男性,不能生育小孩。

长尾当时宛若著魔似地勒住山村贞子的脖子,然后把她的尸体丢进古井,而且还从上面投下许多石头。
听完长尾的自白,浅川指著南箱根太平洋乐园所在的地图,要他说出古井的位置。
长尾指出古井的大略位置就在小木屋的附近,因此浅川和龙司随即回到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小木屋。
他们来到小木屋附近搜寻古井的踪迹,果真在有些坡度的B─4号小木屋的底下,发现有水泥覆盖在水井上面的痕迹。
假设山村贞子从水井里面发出强烈的怨念一直往上窜升的话,那么它刚好传送到B─4号小木屋中放置电视机和录影机的地方,因而才会录下那些影像和讯息。
浅川和龙司打破B─4号小木屋的薄木板,潜到下面移开水井的盖子,准备进行搜索,打捞山村贞子的遗骨。
浅川和龙司认为「咒文」的内容是山村贞子想请托看过录影带的人,把她的遗骨从封闭的空间带出去供养。
他们两人轮流到水井里面,把井里的积水用水桶提上来,没多久就找到山村贞子完整的脖子和下肢骨;当他们正在泥水中找寻山村贞子的头盖骨之际,刚好过了晚上十点,那正是浅川的「死亡期限」!
然而时间一过,他却奇迹似地没有死,这似乎意味著他们已经解开录影带中的「咒文」内容。
隔天,由浅川独自将山村贞子的遗骨送回伊豆大岛,龙司则先回到东京东中野的公寓写论文。
那时候,浅川和龙司认为这一连串猝死事件,都将由于山村贞子的遗骨重见天日而结束了……
【第二章 失踪 8】
念到这里,安藤手中拿著原稿站起来,走过去打开窗户。
他的脑中缠绕著浅川和龙司将绳索放下井底的情景,感觉非常不舒服,好像快窒息一般。
安藤不由得怀念起外面的清新空气,他往窗外看去,明治神宫的黑暗森林正随风发出沙沙的摇动声,迎面吹来的凉风让安藤手中的稿纸啪啪作响。
只剩下最后一张资料在列印,等他看完这张资料后,浅川和龙司的「经历」就要结束了。
突然间,安藤听到列印终了的声音,他往文书处理机看去,印表机里正印出一张几乎空白的纸张。
安藤将最后一张纸拿在手里,开始阅读──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天。
病毒的特徵就是繁殖。
咒文是复制再复制。
最后一页只有记载这些就结束了。
十月二十一日正是浅川在首都高速公路发生的日子。在前一天的早上,安藤解剖了龙司的遗体,并在监察医务院里碰到高野舞。
浅川的记述到中途就断了,安藤思考一阵子,对于之后的发展做了一些推测。
就以十月十九日,浅川把山村贞子的遗骨交给她故乡的亲戚来看,这个事件应该还没完全结束才是。
当浅川在大岛的旅馆中记述整个事件的详细经过时,龙司便在东中野的公寓里暴毙。
浅川回到东京后,得知龙川死亡的消息,慌忙来到龙司的公寓,碰到当时还留在公寓的高野舞。那时候,浅川问她:「龙司真的没有跟你说甚么吗?譬如录影带之类的……」
原本以为自己解开了录影带里面的谜底,发现免于死亡的方法,但事实并不然。
最令浅川无法理解的是:为甚么龙司死了,自己却还活著?
隔天早上十一点,浅川的妻女即将面临最后的「死亡期限」,浅川必须在仅剩的几个钟头内,独自解开「咒文」的谜底。
浅川开始回想自己曾经做过,而龙司没有做的事情究竟是甚么?
但是他还没想通这些事情,天就亮了。
隔天──十月二十一日早上,浅川突然得到灵感,他确信一定可以完全解开「咒文」的谜底,因此在文书处理机里存入这样的文字──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天。
病毒的特徵就是繁殖。
咒文是复制再复制。
这里所说的病毒,指的就是天花。山村贞子在临死前曾经和日本最后的天花患者长尾城太郎有过性行为,天花病毒便藉由山村贞子的超能力而存活,繁殖力也因此更加旺盛。
但是,录影带中的病毒无法自行繁殖,因此它以另一种方式,藉由人类来复制,录影带最后面被消掉的部份应该就是指这件事。
「看过这部影片的人在一个星期之后,会在这个时间面临死亡。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那就是复制录影带,让新的第三者观看。」
浅川在看完录影带的第二天,他不但让龙川看了,也替他复制录影带。
他在不知不觉中让录影带子增多了,然而龙司并没有做「复制」的工作。
在确定这件事以后,浅川马上把录放影机放进租车里面,赶去替妻女复制两卷录影带,让另外两个人观看。

看过录影带的人再去找寻「新的第三者」,而且一定要复制录影带,如此循环下去。
浅川一心想救心爱的妻女,因此当他把手伸到后座,碰到冰冷的妻女时,方向盘顿时失去控制……在做了以上的假想与推理后,龙司的死亡和浅川的存活原因似乎有了解答。

安藤能够理解浅川之所以陷入昏迷状态,是因为他在丧失至爱时所引发的悲伤情感所致;或许他至今仍继续追究著:「咒文」的谜底究竟是甚么?
安藤将列印好的资料叠好,放在桌上,不禁自问:(难道你也相信这个荒诞无稽的故事吗?)他静静地摇摇头。
(不知道……)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说甚么。
安藤确实看到龙司的冠状动脉里长了一颗诡异的肉瘤,而且还从他的血液中发现到酷似天花的病毒。
(高野舞到底在哪里不见的?)
突然间,安藤觉得房间里好像有某种非人的生物存在,那种气氛让他觉得十分恶心,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关掉文书处理机的电源,伸手拿来一瓶威士忌。
如果不喝一点酒,借助酒精的力量来麻痹自己的神经,恐怕今晚很难入眠了。
【第二章 失踪 9】
安藤走进生化研究室,把文书处理机还给植田。接著,他又抱著昨天印出来的资料走向病理学研究室。
宫下看到他手上的那叠资料,不禁吃惊地抬起头来。
「喂,你可不可以过来看一下这个?」
宫下不解地问道:「发生甚么事了?」
「等你看完之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宫下拿过那一大叠资料说:「很厚呢!」
「是很厚,不过保证能引起你的兴趣,赶快看吧!」
「难道你现在改写小说了?」
「浅川和行将一连串猝死的事件写成这份报告。」
「浅川?就是那个……」
「是的。」
这下子,宫下更有兴趣了,他顺手翻开纸张,快速地看了起来。
「哦……」
「拜托你了,看完之后,一定要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安藤说完正打算离开时,却被宫下叫祝
「喂,你不是对暗号很厉害吗?」
宫下托著下巴,用原子笔头敲打桌面。
「也没有啦!只不过在学生时代和同学们一起玩过。」
「呼!」
宫下忽然停止敲打桌面的动作。
「怎么了?」
「是这个,这个……」
宫下把一张纸递给安藤,然后又开始用原子笔敲打桌子。
安藤看一下纸上的内容,发现那是宫下昨天给他看过,龙司血液中的病毒经由盐基自动解析装置上解读出来的结果。
「是病毒的盐基排列,昨天你才拿给我看过。」
「这些排列真不可思议。」
安藤盯著那一排排盐基排列,在毫无秩序的盐基排列中,被插入数个盐基有秩序地重复排列。
ATGGAAGAAGAATATC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以上四十二个盐基都保有适当距离,而且反复出现。
「结果只有龙司的病毒和别人不同。」
「为甚么只有龙司的血液包含这四十二个盐基的重复部份?」
宫下不理会安藤投过来的视线。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当然。」
原子笔的敲打声赫然停止。
「这是不是暗号?」
安藤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在解剖完龙司的遗体后,龙司的肚子里露出一截报纸,并从上面并排的数字解出「RING」这个单字。他曾经对宫下提过这件事。
「如果是暗号的话,那发信源在哪里?」
「是龙司。」
宫下平静地回道。安藤一听,紧紧闭上双眼说:「龙司已经死了,而且遗体是由我解剖的。」
「没关系,你再解读一下这个看看。」
宫下想将四十二个盐基排列转换成某个字。
「178136」可以很简单地转换成「RING」,不过要将四十二个盐基排列换成某个字,可能必须知道一些重要的事实才行。
安藤拿著盐基排列资料的手不停地颤抖著,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和浅川走入死胡同时一样。事实上,昨天安藤一看到这个盐基排列的瞬间,也有想到「暗号」一事,只是他勉强把这个念头压抑下去,想以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至今所发生的事情。
「那张资料给你,你慢慢组合看看。」
宫下拍拍安藤的屁股说道:「放心,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它解读出来。」

第三章 解读

安藤和宫下跟在女服务生后面,来到窗边的座位坐下来。
这里是K大学附属医院的顶楼餐厅,从窗边可以看到明治神宫的外苑,视野非常好。
大学里的职员在这里享有优待,虽然他们两个都脱下白上衣,但女服务生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来探病的客人,因此拿出大学职员专用的午餐价目表。
安藤和宫下毫不考虑地点了「今日特餐」,而且都附有咖啡。
女服务生一走开,宫下郑重其事地对安藤说道:「看完了。」
安藤接到宫下的邀约时,就预料到他要谈这件事。
宫下看完浅川写的「铃」之后,想要诉说一下自己的感想。
「你认为如何?」
安藤接著问道。
「老实说,还真是让我惊讶呢!」
「你相信吗?」
「不是很相信,但是内容不都和实际情形吻合吗?而且,里面所写的人名和死亡时间都和现实一致,我们不是都有看过尸体检验调查书和解剖过程吗?」
就连那四个年轻男女的解剖检验书中所记载的死亡时间,也和浅川所记录的一样,没有任何矛盾。不过,令安藤感到意外的是,像宫下这般活跃的病理学家,竟然没有任何拒绝接受「超能力」一事的反应。
「你可以完全接受吗?」
「原本不是很相信,但是我回去仔细思考之后,发现……如果用现代的科学观点对那些疑问做解释,很有可能得不到任何解答。地球上最初的生命是如何诞生下来?
又如何进化?而进化是偶然的连续,还是早就决定好目的和方向?即使用各种论点来说明这些事情,但依旧无法证明那一种说法是正确的。
像原子的构造并不是太阳的缩小版,我们并没有抓到它应该表现出来的潜在能力,如果要从显微镜下观测原子以下的世界,那么观测者本身的心理也会有微妙的相关性。
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在下一秒钟会发生甚么事,所以必须宽宏大量地接纳每一件事。
而这件事对于那些认为科学是万能的人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
安藤对科学是否万能这一点也颇怀疑,不过他没有像宫下那样极端。
「你的想法真是极端。」
「我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唯心论者吗?」
「唯心论?」
「就是人家常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安藤不太能理解宫下所说的话,何况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深究他话中的意思。
「你看完浅川留下来的记录之后,有没有甚么疑问?」
安藤急著想跟宫下确认他的疑问是否和自己一样。
「疑问?那太多了!」
宫下在咖啡里放入很多奶精和牛奶,再用汤匙搅拌。日光透过玻璃射进来,使得宫下的双颊红润起来。
「首先,为甚么浅川在看完录影带、之后经过七天,他依然还活著?」
宫下一边说,一边喝著咖啡。
「该不会是他已经解开咒文的谜底?」
「咒文?」
「本来在录影带最后面有一些指示,结果有人恶作剧,将那个部份消掉了。」
「就是对看过带子的人,强制他们做一些事情的那一部份?」
「嗯,浅川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执行了咒文的内容……」
「他做了些甚么?」
「浅川的报告在最后面写著:『病毒的特徵是繁殖,咒文就是复制再复制……』」
安藤简短地对宫下说明,浅川在发生后,车上遗留下录放影机和文书处理机;另外,高野舞的房里也留有被消掉的录影带。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浅川想要将咒文的内容复制到录影带,再给没有看过的人观看。」
「没错,他是有考虑这么做。」
「在发生事故的那天早上,浅川把录放影机放在车上,但是他要去哪里呢?」
「当然是去找他的妻女,他很想解救妻子和女儿的性命。」
「可是他没有理由把这卷危险的录影带拿去给别人看吧!」
「我想,接下来的对象应该是浅川妻子的双亲吧!浅川的父亲还健在,我前几天还跟他通过电话。」
「浅川的岳父母会冒著生命危险解救女儿和孙女的生命吗?」
「我们应该去调查她的娘家在哪里,而且询问当地警察那时候的情形。」
由于录影带威胁观看者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复制另一卷带子,因此,浅川为了解救妻女而重复录制两卷录影带的话,在他妻子的娘家附近,可能又会多出几个牺牲者。
一想到录影带和病毒同样具有繁殖能力,宫下不禁露出微笑地调侃安藤:「我看……你可能要解剖更多的猝死尸体罗!」
听了宫下说的话,安藤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高野舞在看过那卷带子之后,一定也会感到非常恐慌;目前距离她失踪的时间,已经快两个星期了,说不定哪天安藤必须用自己的双手去解剖高野舞的身体。
「但是浅川还活著哪!」
安藤喃喃自语著,并暗自祈祷高野舞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如果浅川能成功复制两卷录影带,也给别人看过了,为何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死了?」
「相反的,浅川为甚么至今仍活著?」
「我不知道,如果是和天花的病毒有关,那么藉由咒文来复制、繁殖,那也很合乎道理。」
「事实上,一直到龙司死亡为止,所有事情都和浅川的报告很吻合。如今,浅川的妻女也死了,事情开始变得不寻常。」
「让它复制再复制……不是录影带里的愿望吗?」
「我不知道。」
(要怎么解释才好呢?咒文是否有别的含意?或是在复制的过程中处理得不够恰当?还是不限于咒文所说的内容,看过录影带的人都得面临死亡的命运?
可是,为甚么唯独浅川一个人存活下来呢?)此时,女服务生端来午餐,他们暂时停止谈话,专心地吃饭。
「真是进退两难碍…」
宫下停下吃饭的动作,开口问道:「甚么?」
「如果真的有那种录影带的话,我也很想看看;但是看了又会没命,真是进退两难啊!一个星期的时间太短了……」
「太短了?」
「它已经引起我的兴趣,我不知道要怎么运用科学观点来说明比较好,『影像』
能透过视觉和听觉这种感觉器宫与人脑沟通,进而产生类似天花的病毒。」
「说产生嘛……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影像使观看者身体细胞的DNA受到影响,然后突变成一种未知的病毒。」
「嗯,有可能。我联想到爱滋病的病毒,由于它的发病原因还是个未知数,而罹患此病的人和猴子一定有受到某种影响才产生这种疾玻但是,爱滋病毒并不是在几百年前就存在的病毒,如果调查盐基排列应该就可以弄清楚了。」
宫下往前探出身子,将脸靠到安藤的鼻子前面。
此时,宫下和安藤都在思考相同的事情。
一般人在看过那些影像之后产生某种心态,因而使体内的DNA突变,生出一种酷似天花病毒的未知名病毒。那种未知名病毒会包围心脏,让冠状动脉的内部生出肿瘤,再以一个星期的时间让肿瘤长到最大,使血液无法流通,最后心脏停止跳动。
而那个未知名病毒和癌病毒相同,侵入冠状动脉中膜的DNA会让细胞发生突变,而且几乎不具有传染性。
这是安藤他们至今为止的分析结果,进而整理出以上的推论。
「你不想看看那卷录影带吗?」
宫下不想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
「嗯,那……」
「实在很想拿到那卷录影带。」
「不可以,你要当龙司的第二个高野舞吗?」
「对了,那个加在病毒盐基排列里的暗号,你解读出来了吗?」
「还没有。如果是暗号,只有四十二个盐基也太少了,转换成语言只是几个单字而已。」
安藤已经试过好几次,但都在一开始就遇到挫折。
「明天是休假日,你要继续解读那个暗号吗?」
听宫下这么一说,安藤才记起从明天到星期六连休三天。
自从儿子去世、和妻子分开以后,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假日」了。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只会感到痛苦,一旦碰到连续假期,心情只会更加苦闷。
「还是要试试看。」
为了打发假日的无聊情绪,安藤决定以解读暗号来消磨时间;如果能解读成功,心情应该会变得愉快些。
(反正只要能让自己忙碌一点就好了。)「星期一我会跟你说明有关龙司的最新消息。」
安藤与宫下约定在三天之内解读完毕。
「那就拜托你了。」
宫下伸出手来,轻轻拍著安藤的左肩。
安藤一吃过午饭,便回到研究室打电话给樀 都宫J医大的法医学研究室。
他在调查这个事件时,曾经查过浅川和行妻子的娘家住在樢 ,那一带是由J医大负责解剖猝死的尸体。
法医学研究室的一位副教授接起电话,安藤询问他在上个月底,是否有患者因为冠状动脉闭塞引发心肌梗塞而死亡。
那位副教授听到安藤的问题,以一种很困惑的口气反问道:「很抱歉,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安藤不想谈到「铃」当中所记载的超心理学,直接向对方谈起关东这一带由于心肌梗塞致死的案例已经有七件,而且他预测会有更多的牺牲者。
「你询问过关东区所有的医学院吗?」
「不,我没有……」
「那为甚么只询问我们学校呢?」
「我只是觉得有可能。」
「你是想问,在宇都宫附近是否有发现尸体?」
「不,是在足利。」
「足利?」
一听到「足利」这个地名,副教授登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甚么你会知道这件事呢?事实上,十月二十八日的确在足利发现一对老夫妇的尸体,隔天就在我们的教室进行解剖。」
「那对老、夫妇叫甚么名字?」
「应该是姓小田,先生的名字我忘了……不过妻子叫做节子。」
安藤先前已经调查过浅川的岳父母叫做小田彻和节子,应该不会错的。
十月二十一日早上,浅川将录放影机放在租车上,前往位在足利的岳父家,打算在那里复制两卷录影带给他的岳父母看。

如果一星期以内把录影带给其他人看的话,就可以保住性命,想必浅川已经说服他的岳父母了吧!即使是一种无理的要求,又是毫无根据的话,但如果是为了解救自己女儿和孙女的性命,父母都会答应这样的请求。

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浅川竟同时失去妻子和女儿,而且在一个星期后,看过录影带的岳父母也丢了性命。

「解剖遗体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因为他们死亡的时间几乎同时,而且又都留下遗书,心中难免会有所疑问……冠状动脉内居然长著奇怪的肿瘤,真是可怕……」
「请等一下!」
「甚么事?」
「你可不可以叙述一下遗书的内容?」
「只有一些类似记事的内容,我想那是在他们即将面临死亡之前写下的,而且放置在尸体的旁边。」
「你方便透露一下遗书的内容吗?」
「对不起,请稍待一会儿。」
对方放下电话,大约十几秒之后又回来了。
「不好意思,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找,我待会儿再传真过去给您好吗?」
「哦,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安藤告诉他传真号码之后,就挂上话筒。
他维持原来的姿势,久久无法离开位子。安藤将椅子旋转四十五度,面对著放在桌上电脑架的传真机,一心等候对方的传真;在等待的时问里,他换过各种姿势,脑中重复思考著到现在为止所有发生过的事情。
终于,传真机发出讯号声,接著从传真机里跑出一张纸。
安藤立刻跑过去拿下传真纸,再坐回椅子,在桌上摊开传真纸来看。
K大学医学院安藤先生传给您小田夫妇的遗书,如果有新的进展,请务必通知我们。
J医大横田在副教授签名的下方,附有小田夫妇两人的签名和几行文字──我们已经将录影带处理掉,应该不用再担心了,真的感到很疲惫。良美、纪子,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十月二十八日早上小田彻节子(虽然文字很简短,但应该是在死前写下来的。良美和纪子应该是他们长女和次女的名字吧!至于前面所写的内容,到底是对谁说的呢?
他们已经将录影带处理掉了?「处理掉」的意思,是将它拿去埋起来吗?应该不可能拿去复制……)安藤顺著小田夫妇的心理去推测事情可能的发展。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天早上,女婿浅川前来拜访,跟两老表白他们的女儿和孙女因为录影带里面的咒文而命在旦夕,结果顺利取得他们的同意,得以复制录影带。
但是在同一天,女儿和孙女还是如预测般遭遇死亡的命运。小田夫妇最初对浅川所说的话半信半疑,却因为女儿和孙女死亡的事实,不得不相信神秘录影带的威力。
在女儿及孙女出殡后,他们知道解剖结果是不明原因的心肌梗塞,当下便有所觉悟。
因为即使依照录影带的指示去复制带子,女儿和孙女的性命还是被夺走了。
因此,他们认为再怎么做也无济于事,而女儿、孙女出殡之后的整理工作也让他们感到疲惫不堪,因此有了厌世的念头。他们不想再复制录影带,只是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不知道小田夫妇如何处理那两卷录影带?是完全将它消掉,当作危险物品丢弃?
还是埋在庭院里?)
安藤手边的记事纸上写著录影带散布的追踪表。
首先,在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的B─4号小木屋里发现一卷神秘的录影带,浅川把它带回家后,又替高山龙司复制了一卷,录影带就此分成两卷。
龙司那卷录影带后来又传到高野舞的手中,而且只留有开头十秒钟的画面,其他部份有可能都被消掉了。而浅川那一卷录影带则被哥哥顺一郎与故障的录放影机一起丢掉;从浅川那卷原始带子所复制出来的两卷带子,也被小田夫妇处理掉。
如此一来,经由山村贞子的怨念所产生的录影带,已经从这个世上绝迹。
安藤好几次顺著自己列出来的图表推衍,认为要灭掉病毒就必须消灭录影带。录影带在八月底出现,短短两个月中就有九名牺牲者。这个月如果没有出现新的牺牲者,就证明录影带确实被灭绝,而这一连串的猝死事件也可以得到解决。
再加上浅川写的「铃」报告书不存在的话,人们就不需要担心会由于原因不明的心肌梗塞而丢掉性命。尽管如此,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又在安藤的脑中苏醒──(为甚么只有浅川得以幸存下来?
还有,高野舞现在人在哪里?)
依照前述的情况来判断,应该不会再度发生看过录影带而死亡的案件。但是,安藤直觉认为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
安藤在图书馆的柜台领取置物柜的钥匙,他一边走,一边脱掉夹克。
时序即将进入冬季,安藤却只穿一件薄薄的夹克,旁人看了都替他觉得冷。
他一向很会流汗,在设有空调的图书馆中,即使只穿一件衬衫也觉得很热。
安藤从公事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直接将夹克卷成一团,放到置物柜里面。笔记本里夹著一张龙司血液中的病毒盐基排列表,这是安藤今天的功课。
他一大早就到图书馆来报到,打算解开盐基排列上的暗号;可是一看到纸上无秩序的盐基排列,不禁感到头昏眼花,没有信心能解读出暗号。反过来说,这倒也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好方法,安藤想要渡过无事可做的三天假期,也只有靠它了。

安藤将笔记本夹在腋下,走上三楼的阅览室,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
他在学生时代和龙司都很热中暗号游戏,家里买了很多有关暗号的解说书籍,不过在结婚和离婚这段期间一共搬了三次家,不仅弄丢了那些书,也对暗号游戏失去兴趣。
由于暗号的种类繁多,若是没有专用参考书里的换字表和频度分析表,就无法解出暗号。安藤无法一下子把那些书籍买齐,只有到图书馆来「用功」了。
他拿出入门书来重温十多年前所热中的暗号结构与解读的基本常识,首先从酷似天花病毒的盐基排列究竟属于暗号的哪个形式开始做起。
暗号大致可分为将文章换成其他文字、记号或数字的换字式,改变单字顺序排列的转置式,以及在单字间排入多余文字的插入式三种种类。例如:从龙司的肚子里露出一 截报纸上所解出的「RING」,就是从英文字母转换而成的换字式。
安藤推测这些类似天花病毒的盐基排列大概是换字式。这里有ATGC四个盐基排列,当其中某个特定的组台指定一个文字时,很有可能就是暗号了。
设定暗号的目的,主要是在不想让第三者知道的情况下,传达讯息给特定对象。
这是安藤在学生时代的游戏道具,没有任何游戏比它更能考验智慧。
为了防止第三者的解读,出题者必须将文字组合成让人乍看之下不觉得它是暗号;就像间谍一旦被敌人捉住,敌方一定会先搜出他身上所藏的纸张,将上面的奇怪符号一一记下,列入机密事项。
安藤尽量以常理来作考量,如果暗号的目的是要传达不让第三者知道的讯息,那么传达情报的人一定要将暗号转变成密码。眼前的盐基排列表中有四十二个盐基重复排列,安藤直觉认为它很像暗号。
他冷静地思索著:(为甚么我会觉得这些盐基排列很像暗号呢?)盐基排列中夹著令人无法理解的重复排列,这不可能只在一个地方出现,而且这些重复排列一定有它的道理存在。
由于安藤先前有将龙司遗体上所出现的数字,转换成「RING」这个单字的经验,因此一看到盐基排列中有相同字母重复,自然而然便想到暗号。
也就是说,「RING」这个单字的出现有两个目的。除了单纯告知「RING」
的存在以外,在这之后会有暗号藉著任何机会出现。而解读「RING」所使用最简单的换字式,说不定是一个伏笔。
从龙司的血液中发现疑似天花的病毒,可以假设发信人是龙司。
龙司的遗体已经化成灰,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但他的组织标本还留在研究室,他这个个体的DNA设计图,还有无数个遗传讯息存在于标本的细胞中。若是那个DNA继承了龙司的「意识」,并以「语言」形式发出暗号的话……安藤想到这里,不由得重重地拍一下头。
(解剖者不应该有过于滑稽且荒唐的假设。)可是,如果这个盐基排列转换为特定语词的话,那么其他的解释都不能成立。理论上,从龙司的血液标本抽出一个DNA,可以制造出酷似龙司的个体(复制)。
对于疑似天花的病毒被混入血液中,龙司体内的DNA集合体,试图给予相当的影响,并从中插入某个「语言」。而龙司就是想藉此传达这种不明病毒的讯息,才会插入「语言」。
他为甚么只在红血球的DNA中插进「语言」呢?龙司曾是医学院的高材生,知道其他细胞的DNA没有被解析的可能。
这一连串的猝死事件,如果真是由病毒引起的话,自然会在盐基自动解析装置下明白显示出排列顺序;龙司只是对类似天花的不明病毒施加一些小技巧,发出「语言」传送给读者。
这样一来,这些暗号便失去原来的目的。假设龙司的DNA本身具有意识,旁人自然不晓得他采用何种手段与外界联系。如今,既然DNA的二重螺旋是用ATGC四个盐基排列构成,龙司除了使用这四个英文字母,加以巧妙组合来传达意识之外,别无他法。
他并不是为了防止第三者来解读而特地使用暗号,而是由于没有其他的传达手段,只好使用这四个盐基。
安藤有了这一层认知后,顿时一扫心中的阴霾,喜不自禁地在心底大喊:「说不定可以解开!」
如果龙司残存在DNA中的意志使用盐基排列是为了和安藤说话,那个语言必须是安藤能够解开的才行。
(龙司故意出难题的原因为何?)
为了检验论证是否有误,安藤不断地依照步骤做确认功夫,他害怕一旦走错入口,就会进入死胡同,永远找不到解答的途径。
早先安藤把这个游戏当作消磨时间的游戏,现在既然确定可以解开,他恨不得能立刻知道解答。
第一个难题就是要如何区分这四十二个英文字母──ATGGAAGAAGAATATC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他尝试采用两个一组和三个一组的区分方式。
例一:每两个一组的区分方法ATGGAAGAAGAATATC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安藤将四个英文字母,每两个视为同一个单位的时候,就会产生四乘四,共计十六种的组合,然后考量每一组为一个文字。
这里又出现一个问题,这个暗号到底是以哪一种「语言」来书写?
以平假名为例,将浊音及破裂音都包含在内,共有五十个字母,很难分成十六组来加以表现。英文字母只有二十六个,而义大利语则只有二十个。
判定出题者使用何种语言,乃是解读暗号的关键。
不过,安藤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

先前他顺利地将「178136」转换成英文单字「RING」,因此认为这若是龙司给予的提示,那么可以大胆假设这次的盐基排列是要转换成英文字母。
他将四十二个盐基排列区分成两两一组,全部可以得到二十一组。其中AA有四组重复、TA和TC各有三组重复、CC则有一组重复,所以共有十三种。安藤将这些数字写在笔记本上,翻开说明书内页,在里面寻找文字出现种类数表格。
例如:英文字母虽然有二十六个字母,实际作成文章时,常会有某些字母的使用次数较为频繁。像E、T、A等字出现的频率非常高,而Q、Z在一页的文字里只出现一 、两次。
暗号解说书的卷末经常会刊载英文字母出现频率的统计资料,这个统计如果属实,就可以轻易推测出暗号是以何种「语言」写下来的。
统计的结果是──「在二十一个英文字母中出现的字母种类平均数为十二」。
安藤一看到这个数据,心里不禁感到一丝雀跃。
十二这个平均值和盐基排列的十三种数目非常接近,也就是说,四十二个盐基排列两两区分,共有二十一组,在各组盐基排列和某个英文字母相同的情况下,统计数据上并没有矛盾。安藤暂且保留这一点,试著将盐基排列分成三个一组。
例二:每三个一组的区分方法ATGGAAGAAGAATATC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结果一共分成十四组,以及ATG、GAA、TAT、CGT、ATT、CCT、CAA这七个种类。在十四个英文字当中,所出现的文字种类平均数为九,跟七这个数字相差不远。
安藤马上察觉到重复的地方很多,像是GAA、CCT、CAA各有三组重复,TAT则有两组重复。最令他在意的是,GAA、CT、CAA八这三组的连续重复。在每一组等于一个字母的情况下,同样的字母应该不会连续出现三个地方才对。
例如:Feel、Class等同样字母连续使用的单字不在少数,却没有连续出现三个相同字母的情形。
安藤顺手拿起旁边的原文书,尝试在一页内数数看有几个地方连续出现三个相同的字母,他翻了五、六页,终于找到一个地方。而在这十四个字母当中,要找出相同字母连续出现三次的单字的机率几乎等于零。
相反的,四十二个盐基两两构成一组,相同字母连续出现两次的情形只有一次而已。
由此看来,安藤判断四十二个盐基应该是每两个一组,区分为二十一组,在统计上的差距最校接下来的工作便是不断地反覆尝试。
ATGGAAGAAGAATATC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由于AA的组台出现了四次,因此可以预测AA指定的字母使用次数非常频繁。
安藤再度翻开专业书籍中所附的英文字母使用次数表,查出使用频率最高的是E,于是他首先假设AA为E。
接著,出现次数第二高的是TA和TC(三次),而且AA后面接著TA、TC后面接著AA的情形各有一次,这是重要的提示。
这一点表示文字的连接(字母是以何种方式来接续)有其特徵,而这也是经过统计整理出来的结果。
安藤又将TA、TC与统计表上的字母互相对照,继E之后,使用次数也很高的是A。从这个情况来看,TA指的是A,依相同的理由,TC可以用T填进去,CC则以连接的方式来决定字母是N。
到目前为止,暗号与字母之间组合得很圆满,在统计上完全没有抵触。
…………E…………EAT……AA……NT……NTE…………E安藤将这四十 二个重复的盐基排列区分为二十一组,再依使用频率次数表和英文字母相对应,结果做出以上的字母排列。
他以此为基础,再依据母音和子音的关系,以及连接次数等相关线索,填补中间的空隙。
SHERDEATYAALNTINTECME开头的SHE是「她」的意思,以下的字母不管怎么区隔,都无法成为一段有意义的文章。于是安藤又将E和A、T和N的位置互换,依照字母位置重新排列。
他为了省下原子笔书写的时间,直接从笔记本撕下纸张,做了二十六张英文字母卡,彷佛在玩游戏似地互相调换位置,结果排出──THEYWERBORRLNBINBECME安藤一看到这列英文字母时,脑中猛然出现「THEYWEREBORN……」这样的句子,意思是「他(她)们出生了。」
安藤总觉得这不是暗号的正解,心想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合的解答才对,于是他继续重组这些英文字母。
他大约花了十分钟,预测出以下的结果──第三、第六、第十八、第二十一个字母为同一个英文字母;第七、第十、第十一个是同一个英文字母;第八、第十四、第十七 个字母是同一个;第十三、第十六的字母为同一个。
如果在电脑上输入以上的条件,一定可以在短时间内得到答案,而且会得到复数的解答,列出所有满足上述条件的二十一个有意义的英文字母。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无法区别出哪一个是龙司所传达的讯息了。
deadend安藤抱头思考著。
(上面的文字究竟代表甚么意义,那真是龙司所要传达的讯息吗?)他在学生时代,有一段时期对暗号非常敏锐,只需一、两分钟就可以在这种程度的题目中看出破绽。
(我得再改变想法,重新假设才行。)
安藤由于过度专心思考,一时之间忘记时间的流逝。当他看手表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一点,登时感到饥肠辘辘,决定先到四楼餐厅吃午饭,顺便转换一下心情。
他一面走向四楼的餐厅,一面期望能在午餐时得到一些灵感。
安藤边吃定食边看著窗外公园里玩荡秋千和沙堆的小孩。过了下午一点,餐厅里原本汹涌的人潮逐渐散去,空著的座位愈来愈多。
安藤的餐盘旁边放著盐基排列表,可是他的视线一直投向窗外;尤其只要有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出现,安藤就会直盯著他看。
两年前,安藤还住在南青山的公寓时,某个星期日下午,他突然觉得一篇研究论文中的资料不足,于是就带著儿子一起散步到这栋图书馆。然而,图书馆入口处却写著:「未满十八岁不可以进入」的告示牌,安藤一看,不放心把孩子留在外面而自己进去里面查资料,因此放弃了工作,和儿子一起到公园玩。
他站在摇摆的秋千后面,以一定速度推著儿子的背,现在那个秋千也在银杏树下摆荡著。安藤看到小孩的腿一会儿弯曲、一会儿伸直,就是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好不容易,他终于将视线移回来,重新拿起原子笔,专注于解读暗号的工作。
安藤先假设了好几个方法,逐一尝试之后,如果行不通就马上放弃这个方法。才二 十字左右的长度,应该不用依靠频率或连接数表来解读,否则难度太高,就无法将情报传给对方。
接著他回到阅览室,再次把四十二个盐基以三个组的方式写在纸上。
ATGGAAGAAGAATATCGTTATATTCCTCCTCCTCAACAACAA他刚才因为看到GAA、CCT、CAA这三组连续出现三次,因而判断在英文里无法形成单字,才放弃三个一组的假设。可是,若适当地替换文字,这个假设还是可以再度成立。
例如:OOOOEEEBBDDTPNHR以这样重复非常多次的字母列为例,将这些字母列重新排列之后,就会出现以下有意义的句子──BOBOPENEDTHEDOOR(巴伯把门打开了)安藤兴奋地准备著手进行时,忽然又想到一个难题。
一旦GAA或CCT决定了指定的英文字母,需要重新排列的时候,在解读上会花费很多时间。而且,若是没有任何关键字存在的话,就算解出答案,也不晓得哪个答案才是正确的。
说不定在「178136」的数字转换成「RING」时,已经指定了重新排列的顺序。当然在这之前,英文字母非得有正确的特定性才行。
安藤一再地告诉自己要转换思考方向。尽管心里这么想,但他从刚才到现在,仍以相同的模式进行著。
(两个一组或三个一组的方式分组,然后替换一个英文字母的想法,是否太牵强了?解出来的答案必须是特定的,而且不需要太复杂的手续,能够简单上手的才可以。)这时,安藤已经无法集中精神,注视盐基排列表的视线也变得涣散。突然间,他瞥见斜对角坐著一位年轻女性,低著头的模样很像高野舞。
(她现在到底在哪里?说不定龙司就是用这个暗号通知高野舞的所在地点。)这个过于理想化的念头突然闪过安藤的脑际,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我怎么会将自己想像成名侦探,正在拯救濒临危机的女主角呢?)安藤突然觉得自己现在所做的事很蠢,以科学的方式就可以简单说明,这只是将病毒的DNA中插入四十二个重复的盐基而已,既不是暗号,也不是其他东西。
太阳逐渐西斜,安藤手上的汗毛浮现一抹金黄色的光芒,他挺起腰杆看一下四周,想要移到没有太阳照射的空位。不过,周围全是准备参加考试的学生或大学生,多数人已经躲在叠起来的书堆阴影下,安藤只好继续坐在同样的位置。

他重新调整一下姿势,继续和那四十二个盐基对抗。
(这种三个一组的盐基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相对应的程式,不可能存在于函数中;在函数中多对一或一对一的情况下,通常只有一个解答,那么……要去哪里找这种对应方式呢?目前除了根据理论去寻找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想。)他直觉认为已经很接近解答了,困顿的感觉霎时一扫而空。
安藤站起来走向自然科学类的书架,从中抽出DNA的专门用书来翻阅,手心由于内心的兴奋而渗出汗水。他急欲寻找的是三个一组的盐基和哪一个胺基酸互相对应的整体表格。
安藤终于找到自己要的那一页,然后和盐基表并排摊在桌上。
当三个一组的盐基和蛋白质合成时,就会依照这张表中所显示的法则翻译成胺基酸。
胺基酸共有二十种,四个盐基以三个一组来组合时,会有六十四种方式;如果将六十 四种组合替换成二十种胺基酸的话,则会产生重复的情形。
可是,三个一组的盐基只要替换成胺基酸的话,就是多对一的对应,那么不论哪一 种组台都是对著一个胺基酸,相当于表上「终始」的意义。
安藤依照表格,顺序将四十二个盐基和胺基酸的密码对应填入。
ATGGAAGAAGAA(Met)(Glu)(Glu)(Glu)TATCGTTATATT(Tyr)(Arg)(Tyr)(Ile)CCTCCTCCTCAA(Pro)(Pro)(Pro)(Gln)CAACAA(Gln)(Gln)接著,他只取胺基酸前头的文字,试著将它们排成一列。
MGGGTATIPPPGGG这些字看起来毫无意义,现在要如何去解释三个连续重复的地方才是重点所在。
安藤相信应该还有别的解释,例如:在三个文字连续出现时,也要考虑到后面两个的空间。
MG──TATIP──G──他试著写下可能的组合,但还是无法组成一个有意义的英文单字。
于是,他再度改变排列方式。
MetGlu(三个)
TyrArgTyrIlePro(三个)Gln(三个)他停下笔,专注地凝视这些英文字,大约一分钟之后,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个英文单字。
原来上列的三个重复密码,并不是「三个」的意思,而是指「第三个」,安藤依据这个定律,一一将指定的胺基酸密码取出来。
MetGluTyrArgTyrIleProGln他的眼前赫然出现「MUTATION」这个单字,它的意思是「突变」!
安藤一时忘记自己身处在图书馆中,不禁发出呻吟声。
没想到,他以函数理论以及在错误中求经验的信念,竟然解读出这个答案来。
(龙司,你到底想说些甚么?)
安藤抱头呐喊著,胸口由于兴奋而激烈地颤动著。
安藤站在图书馆大厅的公共电话前面,伸手拨了宫下的电话号码。
电话彼端传来女主人正在准备晚饭和小孩子的声音,虽然宫下试著用手遮住通话口,但还是无法杜绝那股热闹的气氛。
「解出来了!那是甚么样的文章?」
宫下高兴地大声嚷嚷著。
「并不是文章……而是一个单字。」
「好,快点告诉我正确答案吧!」
「MUTATION。」
「MUTATION?是『突变』吗?」
接著,宫下又在口中重复念了好几次。
「你认为是甚么意思?」
「我不太清楚。」
「你现在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宫下对安藤提出邀请。他住在鹤见区北寺尾的一栋高级公寓里,出了品川车站,再换搭京滨快车,大约一个钟头就可抵达。
「可以。」
「你到车站时再打个电话给我,车站前有家很不错的店,我们去那边喝点东西,再讨论这件事吧!」
「不要,爸爸不可以出去。」
宫下正在念幼稚园的女儿察觉父亲准备外出,连忙跑过来抱住他的腰。
安藤从电话中听到宫下正在叱责女儿的声音。虽然不是安藤约宫下出来,但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坏事,一股失落感和嫉妒顿时涌上心头。
「还是要改天?」
安藤好心建议著,但宫下却严肃地回道:「不行,我想仔细听你述说整个解读的过程。不好意思,到了车站后请给我电话,我会立刻赶过去。」
宫下不等安藤回答就挂上电话。
宫下家那种祥和的气氛仍在安藤的耳边萦绕不去,他一边发出叹息声,一边走出图书馆,前往地铁车站。
八天前,安藤前往高野舞的公寓时,曾经坐过京滨快车,铁道在经过北品川车站后开始上升,从高架桥往下望去,可以看到两侧并排的住家和商店的霓虹灯。
现在是十一月下旬,才到六点天色就变暗了。安藤将视线投向东京湾的方向,看到沿著运河兴建的八围社区,从棋盘状密集的窗户中透出稀疏的灯火。
尽管是假日的傍晚时分,多数住家的灯光都还没点亮。安藤仍然沉浸在解读暗号的余韵中,不禁将窗户的灯光看成一个文字的轮廓;远处一栋大楼蓦然浮现出一个隐约的字形,看不出有任何意义。
「突变、突变……」
安藤一边欣赏远处的风景,嘴里一边复诵著。
当远处的船只响起一阵汽笛声时,电车刚好进站,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安藤,伸出头来念著车站名,他确定这是高野舞所住的地区。
安藤还记得八天前,自己在商店街寻找她的住处的情形。那时他从高野舞住的房间往外面探望时,刚好看到京滨快车的车站近在眼前,运车站的人影也看得很清楚。
这么说来,从车站这里应该可以看到高野舞住的公寓才对。由于在电车里面看不到她的住处,于是安藤走上月台,越过栅栏探出头去,只见商店街和斑马线呈直角沿伸到东边,安藤记得在前方数十公尺处,有一栋七层楼的公寓。
突然间,安藤听到电车即将启动的声音,电车门开始自动关闭,预备往川崎的方向出发了。安藤慌忙从那栋七楼公寓寻找三楼的窗子,他记得高野舞的房间应该是303室,从右边数来第三间。
这时铃声大作,电车开始启动了。
安藤瞄了手表一眼,现在才刚过六点,心中暗忖现在正是宫下和家人一起吃晚饭的时间,太早到达反而会打扰他们一家人相聚的和乐气氛,那会很过意不去。
于是安藤决定搭下一班电车,他心情愉快地目送电车疾驰而去后,又将目光移到那栋七层楼公寓。
他数到三楼的窗户,从右边开始看过去,第三间房间还是没有亮起灯光。
(高野舞还是不在家吗?)
霎时,他看到第三间房间里发出淡青色的灯光,那道青白色光芒非常微弱,彷佛风中的旗子一般地摇晃著,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安藤把身子往前倾,想要确定那道灯光的所在地点,但由于距离太远,实在看不太清楚。他很想到高野舞住的公寓里探个究竟,而且只要花二十分钟就行了……终于,他考虑一下所剩的时间,通过剪票口往商店街走去。
不一会儿,安藤来到这栋遥望已久的公寓下面,他抬头看向三楼的窗户。
敞开的窗户飘出纯白的蕾丝窗帘,加上对面某家租车公司的青色霓虹灯反射过来的灯光,正好形成安藤在月台上所见的景象。
然而,这个事实无法平抚安藤的不安。他记得八天前去拜访高野舞的住处时,他已经关上窗户,而且把拉到一半的窗帘完全拉到一边去了。
在这个没有风的初冬傍晚,窗帘居然会随风摆动。
安藤注意到这附近并没有任何风声,商店街旁边的树木也没有任何动静。
(为何窗帘会飘动起来呢?或许房内有电风扇正在吹送,但是电风扇风力的大小就牵扯到人为因素了……)安藤愈来愈好奇,无论如何都想再次到高野舞的房间去看看。
管理员似乎也随著假日休息,只见管理室柜台上的帘子被拉下来,整栋公寓静悄悄的,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安藤坐电梯上三楼,一走近303室,不由自主地把脚步放轻,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看到303室的门前,有一张写著「高野」的红色标签贴在门铃下面。
安藤犹豫著是否要按下电铃,当他确定走廊上没有其他人之后,便将耳朵贴在门上,可是却没有听到电风扇转动的声音,也听不到其他声响。
「高野小姐。」
安藤不按电铃,只是小声叫唤主人的名字;他敲了敲门,仍然没有回应。
安藤相信高野舞一定看过那卷录影带,然而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那卷录影带应该是在他去拜访的前几天才被消掉的。
(在高野舞失踪之后的第五天,到底是谁、又为了甚么目的把影像消掉呢?)刹那间,安藤感到心底某种记忆开始苏醒过来,浴缸内的积水、水滴声、小腿附近被抚摸的感觉……上回他来到这里的恐怖感觉再度袭上心头。
安藤一步一步离开303室的房门,心灰意冷地放弃继续探索此事。
(反正这个世上仅有的四卷神秘录影带都已经被损毁,这件事已经宣告终结,不久之后,应该就可以发现高野舞的尸体吧!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安藤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电梯走去。他不想再勉强自己留在这里,很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更奇怪的是,他搞不清楚为甚么自己一到这个公寓,就会有一股想要逃跑的冲动。
安藤压下按钮,希望电梯赶快上来,嘴里还不停地念著:「突变……」
冷不防地,右边走廊传来打开门锁的声音。安藤感到全身僵硬,根本无法回过头去,只能将下巴略略往声音来源处抬高,瞄到303室的房门从内侧慢慢打开。
安藤慌忙按了好几次电梯按钮,可是电梯竟然又降到一楼。
当他从门缝看见一道人影,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见一个穿著绿色连身洋装的女人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她一边往安藤这边瞄过来,一边锁门。

安藤偷偷地观察她的举动,从她戴太阳眼镜的脸部来看,显然不是高野舞。

这时,电梯门终于打开了,安藤赶紧走进去,一急之下竟然将「关」的按钮按成「开」。正当门要重新关上的那一瞬间,电梯门的缝隙突然伸进一只白皙的手,于是电梯门再度打开了。
穿绿色洋装的女人直直地站在安藤面前,她的五官端正,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女人把手放在电梯门上,举止稳重地按下「关」的按钮,再按下一楼的按钮。

安藤将背靠在电梯的墙上,面对著从303室走出来的女子的背部,不禁在心中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身上发出一股刺鼻的奇怪香水味,不由得令安藤皱起眉头,屏住气息。
(这是甚么味道?很像是含有铁质的血味……)女子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泻而下,扶著电梯墙壁的手呈现出雪白色。
安藤发现她食指的指尖部位被割伤了,而且她穿著无袖洋装的模样教人觉得寒冷,脚上没有穿丝袜,只套上便鞋。安藤感到毛骨悚然,极力忍住身体内部的颤抖。
在这个狭窄的电梯中,安藤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到达一楼,那个女子马上走出大厅。安藤站在后面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暗忖道:(这个女人的身高不到一百六十 公分,身材很匀称,那件膝上十公分的合身裙子展现出极富魅力的臀部形状;由于她的皮肤非常白皙,使得小腿上紫色的痣更加鲜明。)安藤伫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那个女子消失在黑暗中……6安藤在约定好的银行前面等候宫下,先前他以梦游者的摇晃姿态从高野舞的公寓走出来,一路上,他的脑中尽是那个女子的身影。
(那个女子究竟是谁?)
他认为那个女子应该是高野舞的姊妹,由于高野舞不在家,于是到她的住处来探个究竟。果真如此,那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但是,那个女子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异的味道,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安藤和她一起搭乘电梯下楼时,他确实感到一股面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与不安。
虽然那个女子具有肉体的实感,但是对安藤而言,她带给他的震撼远超过幽灵。
这时,银行大楼的角落出现一道豆粒般的光影,原来是宫下骑著一部前面有置物篮的脚踏车,快速地往安藤这边冲过来。
「喂!安藤。」
他在安藤的前面紧急刹车,双脚跨在脚踏车上不停地喘气。
「你的速度很快呢!」
尽管安藤已经等了十分钟以上,但是对宫下这种老是比约定时间晚到的人来说,这种速度算是奇迹了。
宫下将脚踏车停放在车站前的人行道上,然后带领安藤走进一条小巷子。
几分钟后,宫下终于恢复平稳的呼吸,说得出话来了。
「我知道『MUTATION』是『突变』的意思,我也有那种感觉。」
「甚么意思?」
安藤简短地问道。
「先喝杯啤酒再谈吧!」
宫下带安藤走进一家名叫「牛舌」的啤酒屋,他问也不问就擅自叫了两杯生啤酒和咸酥牛舌。宫下可能和店主已经很熟了,只是用眼光打一下招呼,就迳自走向柜台边、店里最安静的位子。
首先,宫下询问安藤如何去解读那些盐基排列的暗号,还从手提袋中取出纸张,要安藤说明解读的过程。宫下不时地发出「嗯……」的声音,并且点著头,有时还会插话进来。
「『MUTATION』好像不对哦!以这种方式解读的话,通常只能决定一个答案。」
宫下很快地说著,并轻轻地拍著安藤的肩膀。
「你没有注意到还有其他的类似情形吗?」
「类似情形?」
宫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摺好的记事纸,上面描绘著非常复杂的图形。
「你看一下这个。」
宫下说著将纸张递给安藤,安藤马上接过来,打开一看。
他一看就知道宫下所描绘的是,细胞内的DNA二重螺旋如何将自己再复制的过程。
二种螺旋具有相辅的关系,一旦单方决定了构造,则另一方也会自动决定构造因子;也就是说,在细胞分裂的时候,两把锁各自分成二个,顺著第一代、第二代这样一 直复制下去。
「这是甚么?」
安藤向宫下问道。
「你回想一下机械论所引起的物种进化论。」
关于进化论,目前还有很多备受争议的地方。例如:新达尔文主义和今西锦司的进化论,其基本概念就完全不同,至于哪一边的理论比较正确,目前尚未有结论出来;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关于进化论的假设,真是令人眼花撩乱。
从古到今,无论是生物学家或哲学家都参与了这场战争,但是一直都没有定论。
从分子生物学的成果来看,进化的主要原因是突变和遗传因子重新排列,这一点也是到最近才明朗化。
「突变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安藤很有自信地回答。自从他知道暗号的解答是「MUTATION」之后,就很容易掌握住谈话的方向。

「没错,突变是引起进化的契机。不过,突变的原因是生物所引起的吗?」
宫下喝下一大口生啤酒之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原子笔。

他不等安藤回答,就用原子笔在先前那张描绘的纸上写了一些东西。
「如果遗传因子在偶然间有缺损,或是重新排列,这其中应该是发生甚么错误才会这样。接著,错误又被拿来复制,因而引起突变,对不对?这就是我们现在所思考的突变机械论。」
宫下一边用原子笔头指著描绘的地方,一边说明。
像这种偶然发生的遗传因子变化,还可以利用人工方式来改变。譬如:可以用X光线和紫外线来照射它而引起改变。
但是,突变状况几乎都是偶然发生的。如果经由正确的复制将DNA盐基排列传给子孙,也可能因为复制错误而引起突变;再次重复复制后而发展成新的种类,那是进化的一个步骤。
「嗯,很类似……」
宫下喃喃自语著。
安藤终于了解宫下所说的意思,于是补充宫下没说出的话。
「是录影带的复制。」
「怎么样,你也有同样的想法吗?」
宫下一次夹了两块牛舌丢进嘴里,又喝了一口生啤酒。
安藤想整理一下所有疑点,他把桌上的记事纸翻到背面,并向宫下借原子笔。
八月二十六日,在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的小木屋里出现一卷录影带,二十九日的夜晚,由于四个年轻男女的恶作剧,将最后面「看过这些影像的人,一定要在一星期之内把它复制给别人看才行」的讯息消掉了,另外录进电视广告。这对录影带本身来说,并非预期中的偶然事故,可以说是遗传因子产生了错误;不料在错误的情况下,又被浅川拿去复制另一卷录影带,因此这个错误也被复制进去。
然而录影带最后的讯息在复制过程中担任非常重要的角色,对DNA来说,遗传因子是一个个体,一旦遗传因子受到环境的干扰,很容易引起突变。同样的,因为录影带最后的部份被消掉了,使得录影带产生「突变」。
安藤突然停下笔,喃喃说道:「等一下,录影带是没有生命的。」
「你怎么替『生命』下定义?」
(大致上来说,「生命」本身必须具有复制能力和外壳这两个条件,以一个细胞为例,DNA是管理复制的中枢,而外壳相当于蛋白质。
但是,录影带的外壳用塑胶制成,是长方形、黑色的硬壳子,至于它是否具有复制能力……我想应该是没有。)「录影带本身不具有复制能力,所以……」
宫下有些按捺不住地说:「所以说这和病毒很像。」
这个回答几乎令安藤尖叫出声。
病毒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它存在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本身不具有繁殖能力,因此会潜入其他生物的细胞中,利用那个细胞来进行繁殖。而录影带本身也不具备复制能力,它以「在一周之内没有复制就会面临死亡的命运」这种咒文来威胁、束缚人类,藉由人类的手来达到繁殖的目的,这两种过程十分类似。
「但是……」
安藤很想否定这个事实,但他又害怕在这里否定它的话,可能会有灾难降临。
「所有的录影带已经全被丢弃了。」
(这么一来,应该没有甚么危险了;即使录影带和病毒具有相同的生命力,然而存在这世上的四卷录影带也已经被消灭了。)「那些带子都被处理掉了吗?不过,那是旧的种类……」
宫下满头大汗地喝著生啤酒。
「旧的种类?」
「嗯,录影带产生突变,在复制过程中有了进化,因此有了新的种类,说不定现在还潜藏在某处呢!而且形态和以前大不相同。」
安藤的嘴巴张得开开的,有好半天回答不出话来。
他的啤酒杯已经空了,很想喝杯烧酒、冰镇威士忌等酒精浓度更高的饮料。只是他的声音突然哑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宫下见状,代替他叫了「烧酒」,并竖起食指和中指。
不久,两杯烧酒被放到吧台上,安藤随即伸手拿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
宫下斜眼看著他说道:「就算录影带产生突变,在复制的过程中进化成其他种类,即使旧种被消灭了,也不会怎样吧!像龙司那家伙还能从冥界利用DNA的盐基排列来传话呢!难道你对于『MUTATION』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安藤喝了好几口烧酒之后,头脑变得异常冷静。他开始相信宫下的说法,认为龙司使用「MUTATION」这个关键字的目的,是要提出警告。
「并不是将录影带处理掉就可以安心了,因为突变而产生的新种,很有可能会出现在你的四周。」
安藤的脑海中浮现龙司一边嗤笑,一边述说的脸庞。
例如:爱滋病毒是在数百年前就存在的一种病毒,后来因为突变而产生出来。以前的病毒说不定不会感染,而且也对人类无害,但因为突变的缘故,新产生的爱滋病毒就有能力去破坏人类的免疫系统。
相同的情况若发生在录影带上……将发生突变的录影带播放给人们看,无论看过的人有没有复制带子,全都死亡了,其中只有浅川例外。
(但高野舞的失踪又该如何解释呢?)
现阶段安藤也不能妄下断言,他只能假设浅川是唯一的例外。

「为甚么只有浅川活著?」
安藤再度对宫下提出相同的问题。
「那家伙是个重要的关键点,没有人知道录影带到底起了甚么样的变化。」
「不,还有一个。」
安藤终于将高野舞的事情说出来,他简单地说明浅川复制的那卷录影带,经由龙司的手转到高野舞手中;而且,高野舞的房里还残留著她曾看过录影带的痕迹,而她已经将近三个星期不在家了。
「也就是说,即使两个人一起看录影带,其中也会有人没死?」
「浅川虽然还活著,但现在处于意识不清的昏迷状态。至于高野舞的话,则是生死不明。」
「真希望那位高野小姐能存活下来。」
「为甚么?」
「这不是很清楚吗?与其只有一个活著,不如有两个会更好嘛!」
的确是这样,如果高野舞现在还活著的话,只要找出她和浅川的共同点,就能找出答案。
安藤衷心祈求高野舞能平安无事,没有发生任何不幸。

第四章 进化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一下午安藤解剖完一具溺毙少年的遗体,向少年的父亲询问一 些事情,准备完成解剖报告书。
少年的父亲确认出生年月日无误之后,将少年发生事故当天的行动详细描述出来。
不过对方有些语无伦次,以至于安藤的工作毫无进展。
少年的父亲时常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眼睛看著窗外,勉强压抑悲伤的情绪,那副虚弱的模样教安藤看了十分不忍,很想赶快把工作结束,让他从痛苦中解放出来。
此时,监察医务室内突然变得十分嘈杂,有一具身份不明的女性尸体正在运送途中,医务室内准备进行尸体的解剖、处理工作。
这次由中山医师负责解剖这具身份不明的女性尸体,他是安藤的学长。
据说这具女性尸体是在屋顶上的排气沟发现的,刚刚才从警察那里接到讯息。
医务院内由于连续进行两具尸体的解剖工作,好几个助手及警官们进进出出,内部显得十分混乱。
「尸体已经运到了。」
助手池田的声音在医务室里响起,安藤忽然起了一阵颤抖,不由得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我知道了,请你准备进行吧!」
中山是早安藤两年进监察医务院的学长,目前在J医大法医学研究室服务。
池田的身影消失之后,接著出现一名警官,他跟中山打了声招呼后,主动拉了把椅子坐在中山旁边。
安藤的脸上又恢复原来的表情,继续先前未完成的工作。
可是,中山和警官的对话内容断断续续地传进安藤的耳中,让他无法专心工作。
警官好像在对准备解剖的中山说明发现尸体的情形。
安藤停下正在书写资料的动作,竖起耳朵倾听,一些「身份不明」、「年轻女性」
……等字眼不断在他耳际重复著。
「为甚么会在大楼的屋顶上呢?」
中山好奇地询问道。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想要自杀吧!」
「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吗?」
「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
「死在大楼屋顶上的排气沟啊!没有人听到她呼救吗?」
「那栋大楼不在住宅区里。」
「那是在哪里?」
「品川区,沿著东大井海岸公路的一栋十四层旧大楼。」
安藤蓦地抬起头来,脑中浮现京滨快车沿线的风景。电车通过一处密集的住宅区之后,数栋仓库与大楼耸立在海岸公路旁,而高野舞就住在对面的公寓。
「身份不明的年轻女性」、「海岸公路上的大楼屋顶」……这几句话不停地在安藤心中重复著。
「辛苦你了,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打电话过来。」
安藤向少年的父亲致谢,表明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接著,他把资料夹在档案夹中,从位子上起身,这时中山和警官刚好也站起来。
安藤走向他们两人,先拍了拍中山的肩膀,再跟警官打个招呼,并且问道:「现在要开始解剖那具身份不明的女性尸体吗?」
安藤和他们一起从监察医务室走到解剖室。
「是啊!她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件。」
警官回答安藤的问话。
「大约是几岁的女性呢?」
「很年轻,大概是二十几岁,如果还活著的话,一定是个大美人。」
(二十几岁?高野舞是二十二岁,不过看起来还像是十几岁的模样。)安藤感到喉头紧缩,继续问道:「有没有其他特徵?」
(只要一看到尸体,马上就可以确定是不是她。)「安藤医师,你怎么了?」
中山笑了笑,看著安藤的脸说:「一听到年轻的美人,就有兴趣了吧!」
「不,只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安藤并未跟著开玩笑,反而郑重其事地回道。
中山看到安藤一脸严肃的表情,马上停止微笑。
「啊!对了,有件事情很奇怪,务必要让中山医师知道。」
警官忽然神情诡异地说。
「甚么事情?」
「事实上,这具女尸没有穿内裤。」
「内裤……上下都没有吗?」
「不,只有下面。」
「尸体被发现时,衣著情况如何?」
安藤和中山的脑中同时浮现相同的想法,很有可能是年轻女性在大楼屋顶上遭到强暴,然后被丢到排气沟里。
「身上的衣服很整齐,外观并没有遭到强暴的痕迹。」
「她穿甚么服装?」
「上身穿著衬衫及运动衣,下身是学生裙及长袜子,是比较朴素的服装。」
(可是,这个女子竟然没有穿内裤!
现在已经将近十一月底,时序渐渐迈入寒冷的冬季,这个女孩子为何没穿内裤而仅著学生裙呢?难道这是她个人的习惯?)此外,安藤也无法想像竟会在那种场所发现尸体。
「那道排气沟深三公尺、宽一公尺左右,位于屋顶上机械房的旁边,平常用铁丝网围著,可是有一部份脱落了。」
「女尸就是从那个空隙跌落下去的吗?」
「很有可能。」
「那个场所危险吗?很容易就会跌下去吗?」
「不,一般人没有特别事情应该不会接近那里;况且,从电梯口往屋顶的出口被锁住了。」
「那她是怎么上去的呢?」
「她利用螺旋状救生梯,就是大楼外墙壁上的梯子爬上去。」
「对了,她会不会故意在排气沟旁脱下内裤?」
排气沟的深度有三公尺,一旦跌落的话,当然会受伤。安藤想到用内裤代替绷带包扎伤口的可能性,或是她想爬出沟中时,做成小道具来使用。
「我们搜遍屋顶上每个角落,甚至连大楼附近也找过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
「大楼的周围?」
中山插嘴问道。
「如果她在沟底呼救的话,外面的人也听不到,因此很可能用内裤包著铁片或是其他东西往外一丢,引起他人的注意。不过,这个假设不太可能成立。」
「为甚么不可能?」
「即使她『站』在沟底往外丢,也无法丢出栅栏外面。」
「说不定那个女子在外出时就没有穿上内裤,这样想会更自然。」
「现在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
他们三人在解剖室前面停下脚步。
「安藤医师要旁观吗?」
中山问道。
「嗯,一下子就好。」
安藤暗忖著:(如果那具尸体不是高野舞,我拍拍胸脯就离开;若是高野舞的话,就将现场交给中山处理,马上离开……惟今之务,就是确认尸体的真实身份。)解剖室里传出水龙头的流水声,安藤感觉胃部在翻腾,手脚开始微微颤抖,很想赶快逃出这个地方。
他暗暗地祈祷著:希望那具尸体不是高野舞。
就在安藤犹豫之时,中山用力地打开门,率先走进解剖室,警官也随后跟上。
安藤仍然楞在门外,从门缝中看到解剖台上横躺著一具白色裸露的尸体。
安藤的心里有个预感,该来的总有一天还是会来。
那位年轻女性的尸体已经摆在安藤的眼前,他全身僵硬地跟随中山、警官,缓缓地靠近尸体。
尸体后脑附近的头发沾著一些乾燥的污泥,脚踝呈现不自然的弯曲,这个部位的皮肤颜色不太一样,可能是骨折或扭伤引起的。颈部没有勒痕,也没有特别的外伤,由肌肉的僵硬程度看来,这具尸体大约死亡十个小时以上。
安藤对高野舞生前的光滑肌肤留下很深的印象,若是可以的话,他希望能一直拥抱她,和她的肌肤接触,这个妄想曾经不断地在他心中膨胀,如今,他已经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了。
一想到这位曾经让他拥有遐想的美丽女子竟然变成这副悲惨的容貌,安藤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愤怒之情。
「混帐,怎么会变成这样?」
安藤的口中吐出叹息声,中山和警官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著他。
「是你认识的人吗?」
警官带著无法掩饰的惊讶表情问道。
安藤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是甚么缘故……」
中山不清楚安藤和这个女性的关系有多亲密,一时之间不晓得该说甚么。
「你知道这个人的联络住址吗?」
警官温和地询问著,在他那客气的语气背后,一股期待的心情若隐若现。
如果安藤知道死者的身份,那么他就可以从寻找死者身份的辛劳中解放了。
于是,安藤沉默地拿出记事本,翻出高野舞老家的电话号码,将它写在另一张纸条上递给警官。警官一面看著纸条上的名字及电话号码,一面问道:「真的没有错吗?」
「不会错的,这个人是高野舞小姐。」
警官立刻从解剖室飞奔而出,和高野家取得联络,告知对方高野舞的死讯。
安藤不想再继续待在解剖室,一旦在高野舞的身体划下一刀,室内立刻会弥漫著尸臭味;等到切开内脏检查里面的内容时,那种恶臭更是难以形容。
他不想闻到那个味道,不论生前是多么清纯、美丽,依然难逃这种恶臭的命运。
他一直很清楚这一点,也没有特别感觉,唯独这次被青涩的感情束缚住,不想让高野舞在他记忆中的美丽被这股臭味所占据。

「我先告辞了。」
安藤在中山的耳边轻声说道。
中山不禁诧异地问:「你不是要一起观看吗?」
「研究室里还有事情尚未处理完,稍后再告诉我详细的解剖情形。」
「知道了。」
接著,安藤把手搭在中山的肩上,在他耳边轻声说:「请注意心脏的冠状动脉,不要忘记保存这个部位的组织标本。」
中山对安藤的说法感到一头雾水。
「这个人有狭心症吗?」
安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紧紧抓住中山的肩膀说:「拜托你了!」
中山看到安藤眼中交杂的复杂神采,二话不说地点了点头。
中山解剖完高野舞的遗体后,回到监察医务院的办公室。安藤从中山的隔壁桌子拉了一把椅子,双手抱胸、靠著椅背坐下,等候中山把资料填写完毕。
「看样子,你非常在意那具女尸。」
中山头都不抬地边写边说著。
「还好。」
「你想看解剖报告书吗?」
说完,中山把整份资料拿到安藤的面前。
「不用,你直接跟我说重点就可以了。」
于是,中山把身体探向安藤说:「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死因并不是冠状动脉闭塞所引起的心肌梗塞。」
安藤在解剖前,曾经向中山提过死因可能是冠状动脉闭塞的缘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安藤努力地思考个中原因。
(该如何解释呢?难道她没有看那卷录影带?或是肉瘤还没有完全成长吗?)「冠状动脉内部没有肉瘤吗?」
安藤不死心地再次确认道。
「就我所看到的是没有。」
「一点踪影都没有吗?」
「我不是很确定,必须等到组织标本完成才知道,现在很难下结论。」
「这样的话,她的死因是甚么?」
「很可能是冻死,由于身体过于虚弱,以至于耐不住寒冷。」
「有其他外伤吗?」
「左脚踝骨折,两只手肘也有裂伤,这些伤痕可能是跌落排气沟所造成的,伤口上还有水泥碎屑。」
高野舞失足跌落排气沟而造成骨折,在三公尺深、一公尺宽的沟底,她没有办法脱身,只有靠著雨水暂时存活。
安藤不禁在脑中想像高野舞的凄惨遭遇。
「高野舞在沟底存活了几天?」
「大约十天左右吧!」
她的胃肠里面没有食物,而且也没有皮下脂肪。
「十天……」
(如果高野舞在跌落排气沟之后十天死亡,死后五天才被人发现……)安藤马上翻开记事本,由此推算高野舞失踪的时间大约是十一月十日前后。而她与安藤约定的时间是十一月九日,从当日一整天安藤都没有接到电话的情形来看,可以推测她在这一天之前失踪。
此外,高野舞的公寓信箱中挤满十一月八日以后的报纸。照这种情形来看,她在八 日到九日之间可能发生了甚么事情,因此才离开房间。
安藤特地在十一月八日、九日这两天标上记号。
(这三天之间,她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他试图站在高野舞的立场,运用想像力去勾勒出她可能遭遇的事。
(高野舞被发现的时候穿著运动衣、学生裙,奇怪的是,她没有穿内裤……)安藤回想起他去查看高野舞房间时的情形,那天是十一月十五日,如果解剖结果正确的话,当天她已经被困在屋顶上,等待别人来救援。
那时候,安藤感觉到房间里有异物,彷佛存在著某种生命气息。
「啊!还有……」
中山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竖起食指说:「甚么?」
「安藤医师,你和她的关系很亲密吧?」
「不,还不到多亲密的关系,我们只见过两次面而已。」
「是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甚么时候?」
「好像是上个月月底。」
「这样的话,就是她死亡的前二十日……」
中山的态度看起来十分暧昧,安藤不禁以认真的眼光注视著中山,催促他赶快说下去。
「她已经怀孕了吧?」
中山说得很快,安藤一时没有意会过来他在说谁的事情。
「你是说她吗?」
「当然是高野舞小姐。」
中山睁大眼睛看著安藤狼狈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
安藤正处于极度震惊的状况中,根本答不出话来。
「安藤医师,你没有注意到女性即将临盆的明显特徵吗?」
「临盆?」
安藤重复这句话,然后望著天花板,努力回想高野舞的身体曲线。
她不管是穿著丧服或洋装,腰部都拉得很紧,整体上给人的印象很修长,葫芦状的身材曲线让人觉得很有魅力。
安藤明明在高野舞的身上闻到处女的味道,没想到她居然怀孕了,而且即将临盆……他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不可能的!」
安藤否定中山医师的说法。
「偶尔会有这种情形……有些女性虽然已经接近临盆,但是肚子不会很大。」
「不是肚子大小的问题。」
「啊?」
中山发觉安藤有些误解,他连忙用手左右摆动,并列举出以下三个事实:「第一,她的子宫膨胀、变大;第二,子宫内壁由于胎盘剥落造成损伤;第三,腹腔内充满茶色的分泌物,腔内部残留著小肉片,看起来似乎是肚脐的尾端。」
(这怎么可能?)
安藤不断在心中呐喊。
(像中山这样有经验的法医学者不大可能会犯错,假如解剖结果真是如此,只有一 个推论──高野舞在跌落排气沟之前,就已经生产完毕。如此一来,高野舞在这段时间里的行踪又是如何呢?
假设这个月的七日左右,她突然觉得即将临盆,于是先到妇产科去待产;生产完后,在医院住了五、六天,然后在十二日或十三日左右出院。说不定小孩子并未顺利生下来,她因为过度悲伤才走到大楼屋顶上,一不小心跌落到排气沟里,直到今天早上才被人发现。)不过,安藤依旧无法释怀,因为高野舞的肚子一点都不大,而且他始终记得和高野舞初次见面的情形。
安藤和高野舞首次在这个办公室见面时,他在解剖龙司之前,按例询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高野舞一些事情。当高野舞跟著刑警进入办公室、正要坐下来时,安藤注意到她的身体左右摇摆,而且用手抓著旁边的桌子支撑身体,一看就知道是贫血。
安藤嗅到高野舞身上带著血的味道,直觉认为那是因为生理期而引起的贫血。
「对不起,请问……」
当时高野舞以虚弱的声音问道。
不料,安藤与高野舞四目交接,并从她的眼中读到这样的回答:「这是女性每个月都会有的事,不用担心。」
监察医务院是个公共场所,高野舞不希望造成不必要的骚动,因此用眼神传递这样的讯息。这个藉由意识来传达讯息的奇妙经验,深深地留在安藤的记忆中。
安藤还记得很清楚,龙司的解剖日期是上个月的二十日。
(一位在上个月下旬正值生理期的女性,怎么可能在这个月生下小孩呢?女性在怀孕的时候,生理期也会跟著停止……难道是我误解了吗?)安藤越想心里越难以释怀,他对自己那个时候的直觉非常有自信。可是,从解剖结果所导引出来的事实,却无情地否定了他的直觉。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指著解剖报告书说道:「这个可以借我拷贝一份吗?」
安藤想把报告书带回家慢慢研究。
「可以。」
于是,中山将整份资料稍微整理之后便交给他。
「啊!还有一件事……血液有取样吧?」
「当然有。」
「可以分一点给我吗?」
「没问题。」
安藤想要检查高野舞的血液中是否带有疑似天花的不明病毒,一旦发现病毒的话,就可以证明她看过那卷录影带。他要分辨出高野舞所发生的悲剧,究竟是起因于看过那卷录影带,还是和录影带不相关的其他原因所造成。
(等到分清楚这件事是否与录影带有关之后,就可以接近「突变」的谜底了。)昨天发现高野舞的尸体前后,安藤接到了浅川和行的死讯。
由于症状恶化,浅川和行从品川济生医院转到S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没多久就去世了。根据主治医师的说明,浅川和行由于受到感染,很安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而他因为事故而丧失的意识,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清醒过来。
安藤前往S大学附属医院跟负责的医生说明解剖浅川时的几个注意事项,其中包括是否因为肿瘤而引起冠状动脉阻塞,病变部位是否发现到类似天花的病毒。
交代完毕,安藤就离开S大学附属医院。
在前往车站的途中,他开始感到后悔。
浅川握有重要的情报,却在没有说出只字片语的情况下就走了,若是可以从他的嘴里问出一些情报的话,说不定就能解开谜底。而且,安藤对于浅川的死亡究竟是偶然或必然,感到十分头痛,而高野舞也是同样的情形。
浅川是由于,而高野舞则是掉落大楼屋顶的排气沟,两人都等到身体机能慢慢衰竭才失去性命。至于他们是不是因为看过录影带才死亡的,这一点倒是很难去判断。
安藤边走边想到一件事。
(发现高野舞尸体的那栋大楼,刚好离S大学附属医院不远,为甚么她会爬上那里呢?)他愈想愈觉得奇怪,不禁想到现场去一探究竟。于是,安藤又走回中原通叫了一辆计程车,花十分钟到达事故现常途中,他又转到花店去买了一小束花,然后在T运送公司的仓运前面下车。
安藤站在人行道上,抬头看著坐落在仓库南边的大楼,那正是高野舞陈尸之处。
这栋老旧的十四层楼建筑,外面的确有螺旋状的救生梯。
在走向正面大厅的中途,安藤停下脚步,转而走到外面楼梯的入口处。他想要弄清楚高野舞是用甚么方法到达屋顶上。

(她究竟是搭电梯到十四楼,然后爬楼梯到屋顶?还是从一楼就开始爬楼梯?)一到晚上,大楼正面大厅的电动门会降下来,想坐电梯就得经过有守卫看守的侧门。但深夜时分,守卫就不在了,而且侧门也被关上,因此只能使用外面的螺旋梯。
安藤看到螺旋梯的二楼平台处围著格子状的栅栏,似乎不能再往上爬了,不过他仍决定先爬上去再说。
安藤试著转动铁制栅栏上的把手,把手却一点也不动,可能是为了防止外人从外面侵入,所以由内侧反锁了。
他估量铁栅栏大约只有一八公尺高,动作敏捷的人都可以攀越过去。而高野舞在国中、高中时代是田径队员,应该可以很轻松地跳过去。

安藤的视线往旁边看过去,那边有个通往大楼的门,他转一转门把,没想到连这个门也上了锁。
(高野舞是何时爬上这拣大楼的?若是白天的话,可以使用电梯到达十四楼;如果是夜晚,就只能越过栅栏爬上楼梯了。)安藤绕过正面大厅进入大楼,来到电梯前面搭上其中一部电梯,电梯内记载著各楼层办公室的名称,但有一半的楼层都没有标上名称,气氛有点诡异。
电梯在十四楼停下来,安藤走在黑暗的走廊上找寻通往屋顶的楼梯。在遍寻不著的情况下,他从走廊尽头的门出去。
一走出门口,强风从海面上吹过来,使安藤的大衣领子竖立起来。这是安藤第一次站在大楼的最上层,东京湾就在附近,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东京海底隧道两个不自然的黑色洞口,很像溺死者浮在水面上的鼻孔。
他回头找寻可以攀爬的地方,发现大门旁边的墙壁有一座通往楼顶的梯子,大约有三公尺高。安藤将花束咬在嘴里,用两手的力量往上爬。
(为何她一定要从这里往上爬呢?)
安藤集中注意力,努力地往上爬。
(高野舞应该不是跳楼自杀,如果是从屋顶往下跳的话,身体只可能往下掉落两、三公尺左右,就会被下一层楼的阳台接祝如果不是从十四楼外面的楼梯往下跳的话,身体也不会掉落到地面。)安藤终于爬上屋顶,四周都没有栏杆,而且防水用的涂料完全剥落,每走一步就好像会凹陷下去似的,这使他不想站到阳台边。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其中一个水泥突出物旁边梭巡四周,在这一年中,太阳最早下山的季节里,大楼和商店街的霓虹灯开始亮了起来。运河的另一边,只见京滨快车通过月台,正从高架桥上奔驰而过。
安藤以车站为起点,将视线移到高野舞所住的公寓,然后又移开视线,越过街道,在海岸道路上右转一百公尺,这就是他现在所站的位置。
接著,他又将目光转回高野舞所住的公寓屋顶,那是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物,高度不及这栋大楼的一半,而且它建在商店街的热闹据点上,四周被高楼大厦和公寓围住,这也是和这栋大楼的最大不同点。
安藤小心地走下来,站在两间并排的小屋子中间,其中一间是管理电梯机器的房间,另外一间则用来放置空调机器;位在南边的那间小屋子上面,摆著一个非常大的储水槽,两间小屋子中间有一条用来排气的深沟。
安藤伫立在排气沟前面,排气沟被铁网覆盖住,上面开了一个个洞,脚一踏到黑暗的长方形边缘,就好像要陷下去似的,安藤因此不敢再靠近。
他略微往前倾,把花束丢进某个洞中,双手合掌为高野舞祈祷。
如果昨天修理电梯的技术师没有上来这里,可能要更晚才会发现她的尸体。
四周已经被一片黑幕笼罩住,海风强劲地吹过来,安藤觉得有些冷,身体开始打颤。
他没有勇气下去看看沟底,甚至连观看外表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等待死亡一定很恐怖,更不用说她从上面掉下去,摔伤脚踝而无法站起来,只能望著天空等死。高野舞死前究竟在这里待了几天?)这时,管理电梯的机房里发出绞盘卷起铁链的声音,大概是电梯在上下移动的关系。安藤往后退了几步,看到机房的粗糙外表染上一层黑色油漆,到处斑驳不堪,由此可见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安藤加快脚步离开,他从屋顶爬下楼梯,因为距离十四楼阳台还有一公尺高,只好直接跳下来。著地时,他的脚底感到一阵麻痹,身体不由得跟著弯曲,这才看到眼前放著一把生锈的梯子。
安藤走进十四楼,回到电梯边,此时正好有一部电梯往上升,他立即站在那边等待。
在等待之中,他极力思索著高野舞为何会爬到屋顶上的种种理由。
首先,他认为高野舞有可能是被坏人追赶上来,而且坏人一路跟著她爬过栅栏,她因为没有地方可躲,只好一直爬上去。
结果因为她最初的判断错误,以至于把自己推进死胡同里。
想到这里,电梯门打开了,里面有一名年轻女子。安藤和那名年轻女子四目交接时,赫然想起这个女子曾在高野舞的房间出现,而且还跟他一起搭乘电梯下楼。
安藤将目光移到她手上断裂的指甲,同时闻到她身上的臭味,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忘怀的怪异气氛。
安藤张开双腿,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名女子的面前,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为何她会在这个地方?)
安藤在心中找寻各种理由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的恐惧感愈升愈高,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电梯门在两人的面前关上,年轻女子马上伸手去按住门,让它维持打开的状态。

这名女子的动作非常优雅,在那青色圆点图案的裙子下露出一双白皙、没有穿丝袜的腿,左手拿著一小束花。
安藤怔怔地盯著那束花。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
年轻女子率先开口问道,她的嗓音比较低沉,但是很有魅力。
安藤张开嘴巴好半晌,终于自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声音。
「碍…你是高野小姐的姊妹吗?」
安藤带著一份期待的心情问道。
从他第一次在高野舞的房门外遇到她,以及今天她爬到这栋大楼屋顶、手中还拿著一束花来看,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年轻女子微微转动一下脖子,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然而安藤决定把它当作肯定的意思。
(姊姊捧著一束花来到高野舞的陈尸处……)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安藤不禁觉得自己先前的恐惧实在太好笑了。不过,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在害怕甚么。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女子全身充满妖气;如今谜底解开了,他现在只注意到她美丽的外表。
这个女子有细致的鼻子,一对双眼皮、亮晶晶的大眼睛,眼尾稍为往上翘,还有圆润的双颊……前几天安藤在高野舞的公寓碰到她的时候,由于她戴著太阳眼镜,所以没能看到这双大眼睛。
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美丽的双眸,安藤直接接触到她勾人的眼神,感觉不太自在,胸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真抱歉,你是……」
年轻女子故意提高声调问道。
「我在K大学医学院任职,名叫安藤满男。」
安藤表明自己的身份,却无法一语道清他和高野舞的关系。
年轻女子走出电梯,用右手押住电梯,然后以眼神示意安藤快点进去。她优雅的动作中有一股教人无法抵抗的力量,令安藤不知不觉地顺从她的指示,走进电梯内。
「下次再去拜访你。」
就在电梯门快关上之前,年轻女子开口说出这句话。
之后,电梯开始缓缓下降,安藤的胸中有一股无法压抑的情愫慢慢发酵著,年轻女子的倩影鲜明地留在安藤的脑海中。
自从安藤的家庭破碎以来,高野舞是第一个被他当成性幻想的对象。但是安藤今天受到的冲击比以往来得强烈,即便只有十几秒钟的相会,安藤已对她小腿的曲线、以及斜飞的眼尾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股无法按耐的性冲动突然袭上安藤的胸口,他一走出大楼,马上叫了一部计程车,急忙赶回家。
(「下次再去拜访你。」她到底有甚么事情?而「拜访」又代表甚么意思?
该不会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吧?)
这时,安藤很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更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刚才的种种举动深受那名女子的影响,彷佛丧失了自己的意志……解剖高野舞的尸体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时序进入十二月,天气马上充满冬天的阴冷。
安藤一向讨厌冬天,最喜欢春、夏两季。
自从儿子去世以来,他就不再关心季节的变化;然而今早骤然变冷的天气,使得安藤也留意到冬天已经来临了。
他在前往大学的途中,一直犹豫著该不该回家去拿件毛衣。
最后,他还是没有回去拿。
从安藤位在参宫桥的公寓到K大学附属医院,用走的是有段距离,但是搭车反而不方便,因此安藤有好几次为了增加运动量,改以走路的方式上下班。本来他今天也想这样做,但由于天候不佳,于是决定到代代木坐JR。
今天早上,安藤要和宫下、电子显微镜专家──根本一起用显微镜观察高野舞和龙司的细胞,一想到这里,安藤就无法压抑焦躁的心情,恨不得能马上赶到学校。
到目前为止,其他地区并没有发生疑似天花病毒的感染病例,也没有因肉体的接触而染上病毒的报告。
从以上二点,以及在高野舞的房里发现一卷被消掉的录影带来看,如果从高野舞的身上发现疑似天花的病毒,就可以断定她有看过录影带;也就是说,在她身上所引起的突变,是由录影带所引起的。
安藤一进入研究室,宫下很有精神地向他打招呼。
「哦,就等你一个罗!」
宫下和根本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做电子显微镜观察的事前准备。
以病毒而言,不是想观察它就可以马上用电子显微镜来看的;必须装上离心机,还有准备细胞切片,诸如此类的工作都需要在事前做好。
「请把房间的灯光关掉。」
根本开始下指示。
「OK!」
宫下轻快地回答,并立即关上灯。

接著,根本独自进入暗室,用支持器固定超薄切片。宫下和安藤则不说半句话,在控制台前面坐下来,专心地盯著银幕。
不久,根本又回到原处,他关掉仅留的一盏灯,完成所有准备工作。

这三个人屏住气息盯著银幕,细胞切片在电子光束的照射下,一幕微生物的世界顿时呈现在眼前。
「这是谁的?」
宫下向根本询问道。
「高山龙司。」
银幕上放映出来的绿色图案,彷佛自成一个宇宙。根本转动控制台的按钮,银幕上的细胞便跟随他的调整而流动著。

「再把倍率提高一些。」
宫下一下指示,根本马上把倍率提高到9000倍,可以清楚确认出坏死的细胞模样,发出光亮的细胞质上有显示崩坏的黑块状。
「对准右上角的细胞质,再提高倍率。」
宫下看著坏死细胞上的斑点图案,他一下命令,根本又将倍率提高到16000倍。
「再提高一些。」
根本马上将倍率提高到21000倍。
「就这样,停!」
宫下说完,将脸靠向安藤。
安藤挺起上半身,更往银幕靠近,看到一些东西在动。
在逐渐坏死的细胞中,有无数像蛇一般的病毒来回游走,咬著染色体表面。
安藤感觉背部窜起一阵凉意,他从没见过这种病毒。即使他不曾把天花病毒拿到显微镜下观看,只从教科书中看过两、三次,还是可以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真是可怕!」
宫下张大嘴巴说道。
这种病毒如果流过血管内部,再输送到冠状动脉的话,就会到达前下行枝的内膜,引起那个部位的细胞发生变化,长出肿瘤来。
一旦了解那些组织结构,就会觉得没甚么,但是现在他们看到的病毒是由于「意识」的运作所产生出来的。
它并不是从外面侵入,而是在看过录影带的影像之后所产生的意识作用。
(这么说来,生命在萌芽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具有某种意识作用了吧?)正当安藤的思绪偏离主题时,宫下却喃喃自语道:「『RING』是甚么?」
安藤将视线移回银幕上。宫下则不知为何,突然显得欲言又止。
(这些病毒的形状可以比喻成甚么呢?有弯弯曲曲的,也有像壶状的,而大部份是像椭圆戒指的形状……嗯,以戒指来形容它最贴切了。)安藤和宫下发现这种病毒具有奇妙的形状,于是将它命名为「RING病毒」。
「你觉得如何?」
宫下非常佩服安藤的判断,觉得这个名称非常适合,但那反而使安藤感到有些不安。
一旦事物的发展尽如人意,反而会让人怀疑其中是否有「神」的存在。
安藤不禁思考事情的发端究竟是甚么。一开始,他从龙司的肚子露出来的报纸上发现「178136」这几个数字,解出一个暗号「RING」,后来又从浅川和行那里发现一份标题为「铃」的报告书,里面写著令人无法置信的事实。
如今,他们又在电子显微镜下看到一群环状病毒,每一轮回就会改变形状,似乎象徵这种「RING病毒」具有自我改变的强烈意志。
根本的表情跟平常不太一样,他放映投影片的手不停地颤抖著。
一直放映到第七张时,根本将高野舞的血液底片拿到暗室里显像出来,他将高野舞血液细胞的超薄切片放在支持器上面,然后回到控制器前面,按了一下按钮。
「这次是高野舞的细胞。」
根本像刚才那样慢慢地提高倍率,不用花多少时间就找到病毒。
(没有错,果然是同一种病毒,而且弯弯曲曲地蠕动著……)「是相同的。」
安藤和宫下同时张大嘴巴叫著。
他们两人的眼睛看到完全相同的病毒,可是身为电子显微镜的专家──根本则察觉到其中微妙的差异。
「很奇怪。」
根本用手托著下颚、歪头说道。
「你发现甚么了吗?」
「不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必须用照片详细比对。」
根本做事一向慎重,他不想光凭刚才看到龙司血液中病毒的印象,很快就下结论。
他深信以一位科学家而言,凡事不可仅凭印象就下结论,必须要有根据才行。
于是,根本将高野舞血液中的病毒和龙司的做比较,龙司有一部份病毒的环状被切断,像是蛇卷起身子而形成壶状的东西,其他大部份都是完美的环状。可是存在高野舞血液中的病毒,大部份的环状部位被切断了,而且像线一样伸长。
根本为了确认自己的看法,特地选了一个看得特别清楚的病毒,将焦点对准它。
银幕上清楚地显示出这个病毒的形状,彷佛从头部延伸出长长的鞭毛,像波浪一般摆动著。
霎时,安藤、宫下和根本三人同时想到相同的事情,只是大家都不敢说出口。

根本再将环状病毒的照片拿来做比较,很明显的,高野舞的环状病毒中呈现线状的比龙司多。经过统计之后,龙司的病毒里仅有十分之一的线状病毒,而高野舞则占了一 半的比率。

(没理由会差这么多呀!)
安藤认为所有猝死的尸体应该都要保存细胞切片,以电子显微镜来检视血液中的病毒情形。
安藤在正月休假结束的那个星期五,整理所有猝死案件的解剖报告。
每当他在分析照片的工作中感到疲倦时,就会走到窗边眺望外面的景色,顺便让眼睛休息一下。这段期间宫下也没有休息,他把一张张照片排在桌上,仔细地比对著。
这一连串猝死事件中,包含浅川和高野舞在内,死亡人数达到十一人。而且,他们还在所有人的细胞切片中发现相同的病毒;死因确实是由这种病毒引起的,而病毒中环状和线状的比例数分为两个群组。
只有高野舞和浅川的线状病毒占血液细胞内所有病毒的一半比例,除此之外,其他人只有十分之一的比例,生和死的分界点也就在这里。
线状病毒如果增加到一定的比率,可以免除心肌梗塞的死亡威胁,这个事实可从统计资料上看出来。但是,目前还不清楚它必须达到多少比例,才能免除死亡。
高野舞和浅川看到录影带的影像之后,体内产生了环状病毒,到这里为止,所有步骤都与其他九人相同。
但由于某种因素的影响,使病毒的环有了切痕,并开始延伸成线状,而且这种病毒的数目如果超过某一个比例,例如高野舞和浅川,就不会因为心肌梗塞而死亡。
问题是,为甚么只有高野舞和浅川体内病毒的环被切断?他们两人和其他九个人有甚么地方不同吗?
「会是免疫系统不同吗?」
安藤提出这个疑问,宫下则把头往旁边倾斜。
「免疫系统碍…」
「或者是……」
安藤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
「或者是甚么?」
「病毒本身的性质有可能是相关的因素吗?」
「我也认为是这方面的问题。」
宫下一边附和,一边挺著大大的肚子,把双脚放在前面的椅子上。
「一开始由于那四个年轻男女的恶作剧,录影带的后半段遭到被消掉的命运,因此出现一个出口,病毒开始产生突变。到此为止,可以从龙司的DNA所传递的讯息得到印证。那么,到底是产生甚么样的突变?还是有甚么进化呢?这个问题的解答就在于高野舞和浅川体内的病毒,尤其是线状病毒的特徵。」
「病毒的特徵是藉著寄宿的细胞进行繁殖。」
「当然。」
「这样的繁殖有时候会成为爆炸性的增加。」
中世纪曾经广为流行的黑死病,以及近代的西班牙感冒,就是由于病毒爆发性的增加所引起的流行玻「所以呢?」
宫下催促安藤快点讲下去。
「你想想看,依照『如果不在一星期内拷贝就会死』的这个讯息,将一卷录影带拷贝成两卷的话,这种速度非常缓慢,就算观看者忠实地听取命令,一个月内不是只能增加四卷而已吗?」
「嗯……没错。」
「那样一来,根本就没有甚么好怕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种方式不像病毒是吗?」
「如果以这种方式增加数量,还不能称为繁殖。」
「你到底想说甚么?」
宫下直视安藤的眼睛问道。
「只是……」
(只是甚么呢?)
安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甚么,只觉得事情彷佛朝坏的方向走。
一个病毒能在短短几秒钟内繁殖到数千万个,因为它能自行在同时间内大量复制。
可是录影带是一卷一卷地录制,效率实在太差了。
不过,如果是突变而产生新种的话,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安藤望著环状病毒的照片,照片中庞大数量的病毒重叠在一起,数个重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录影带中纠缠的线。
山村贞子运用超能力,在临死前将能量聚集在井底,因此井底残留著某种能源,一 经触发之后便产生录影带。观看者看了这卷录影带之后,体内便产生「RING病毒」
,真正增加的并不是物质,而是录影带和DNA所刻印下的遗传情报。
可是,却在某个环节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异。
「是大灾难来临前的预感吗?」
宫下毫不在乎地说出最坏的结局。
「这种预感非常奇特,没有办法用任何字眼来形容。」
自从安藤解剖龙司的尸体以来,就被强迫进入这个奇异的世界,而且一想到高野舞就觉得心烦。
高野舞死亡后,又过了一个半月,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得知她生出来的究竟是甚么东西。不过,安藤不认为她会生出一个可爱的小孩。
「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即使是突变,那个家伙不一定能够适应外在的环境。」
「你的意思是说,突变种最后也会被消灭罗!」
「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你真乐观。」
「这和一九一八年大流行的西班牙感冒病菌一样,虽然一九七七年又在美国发现,但是当时并没有造成任何伤亡。也就是说,这种病菌刚出现的时候,在世界上造成两千万到四千万的人类死亡,六十年后,却几乎成为无害的病毒。」
「也有因为『突变』而使得力量丧失的例子。」
的确,自从发现高野舞的尸体以来,就没再听说这一类猝死事件了。

安藤不仅在报纸上搜寻,更运用他在警界的关系去搜集这方面的情报,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捕捉到相关事件。
诚如宫下所说的,新生的变种在短时间内,可能会由于无法适应外在环境而失去感染的能力,甚至被消灭。
「从现在起,我们要从甚么方向著手?」
宫下一面用脚转动旋转椅,一面问道。
「啊!我忘了做一件事。」
「甚么事?」
「不晓得高野舞是在甚么时候把录影带拿到手的。」
「这很重要吗?」
「嗯,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想要确定一下日期。」
这阵子以来,安藤一直忙于分析病毒,以至于忘记去确认这件事。
他确定高野舞所看到的录影带是从龙司那边拿来的。
问题是,她是在甚么时候拿到那卷录影带的?
安藤轻而易举地查到高野舞拿到录影带的正确时间。
首先,他打电话到龙司家中询问,龙司的母亲一听到是儿子大学时代的同学,态度马上变得非常亲切。
当安藤询问她是否有位叫高野舞的女孩前去拜访时,龙司的母亲立刻回答:「是的,她有来过。」
龙司的母亲从记帐本里黏贴的蛋糕收据上,查出正确日期是去年的十一月一日,安藤将它记在记事本上。
「对了,高野小姐是为了甚么事情去拜访你?」
龙司的母亲表明高野舞在帮龙司整理连载论文的手稿时,发现里面有缺页的情形……等等。
「这么说,高野小姐是为了要找原稿才到那里去的。」
安藤一面询问,一面将连载龙司论文的出版社的名称记下来。
在得到这些资料后,安藤立刻挂断电话,因为他害怕对方询问高野舞的近况,一旦向她说出高野舞的死讯,肯定又会有一连串的询问,安藤目前并未准备好答案。
十一月一日,高野舞去拜访龙司的老家,然后在寻找遗失的原稿中,发现了那卷录影带,并将它带回家里。她很有可能在当天就看了那卷录影带。
安藤以十一月一日为基准点,将所有的假设累积起来。而且,病毒会在一周内达到最大的效果,可以想像在十一月八日,高野舞的身体产生了某种变化。
安藤和她约定十一月九日一起吃晚饭,当天他还打了好几通电话,可是高野舞都没有接听。
(如果这个时间她有待在房里,为甚么不接电话呢?
难道那时候她已经掉进排气沟了?)
安藤从高野舞的尸体解剖报告书中,可以推算她在排气沟里存活多久时间,死后多久才被发现。
根据解剖的结果显示,她死亡的时间大约是十一月二十日前后,跌落的日期大约是在十天前,也就是在十一月八日或九日产生了突变,由此来推算的话,高野舞看录影带的日期应该是十一月一日。
安藤接著来到图书馆,在杂志区找到刊载龙司论文的「潮流」杂志。这本杂志在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发行的版本上,刊载了龙司以「知识的构造」为题的最后一篇连载论文。
安藤从这里得到一个讯息。高野舞整理好龙司的原稿之后,将它交给「潮流」杂志的编辑,这代表她在看过录影带之后,曾经跟别人见过面。
于是他马上打电话到「潮流」杂志的编辑部,与该篇责任编辑预约拜访时间,准备当面解决一些疑点。
安藤从水道桥下了JR车站,按照住址走了五分钟就看到前面有一栋S书房综合出版社大楼。他在柜台说明与「潮流」杂志的编辑──木村有约之后,便在休息室里等待。
安藤非常感谢木村肯答应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见面,他从电话里的声音来判断,木村可能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在应对上很圆滑,给人稳重的印象,安藤的心里浮现出一个戴著银边眼镜的英俊年轻人。
不料出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个穿著花格子吊带裤装扮的矮胖男子,虽然现在是冬天,可是他的额头冒出涔涔汗水。
木村客套地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他堆起满脸笑容,从口袋里掏出名片,上面写著「副总编辑木村智」,年纪比原先想像的还大,可能已经接近四十岁了。
安藤也拿出名片递给他,客气地说道:「很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搅你。我们到附近聊一聊好吗?」
「这附近没有甚么店,如果可以的话,就到我们的休息室去吧!」
「好的。」
安藤直率地接受木村提出的建议,随著他搭上电梯。
休息室位于这栋大楼的最上层,而且面对中庭,内部装潢得非常豪华。

安藤坐在沙发上,梭巡四周的人群,其中有几张脸孔曾在杂志或报纸上见过。这里好像是作家和编辑的见面场所,有好多人的手里都拿著原稿。

「真可惜,他就这样去世了。」
这句话唤回安藤的注意力,他将目光移到面前这张肥胖的脸上。
「事实上,我和高山龙司是大学的同班同学。」
安藤心想这句话应该能发挥不少效果。
「啊!是这样吗?您和高山老师……」
木村低头看了一下手中的名片,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而且他的遗体就是由我解剖的。」
木村蓦地睁大眼睛,诚惶诚恐地说:「哦!那真是……」
他望著安藤端咖啡的手,似乎对他切开龙司肉体的手指很感兴趣。
「不过,我今天并不是来询问高山龙司的事情。」
安藤放下杯子,将两手叠放在桌上。
「那是为了甚么事情呢?」
「我想请教您,关于他的学生高野舞小姐的事情。」
木村一听到高野舞的名字,脸色稍微缓和一些,并将身体往前倾。
「你想知道高野小姐的甚么事?」
(这个人还不知道高野舞的死讯。)
「你不知道她已经死亡的消息吗?」
「怎么会这样?高野小姐竟然死了……」
「高野小姐在去年十一月,跌落到大楼的排气沟里。」
「啊!原来是这样,难怪一直联络不到她。」
(原来这里也有自己的同伴。)
安藤对木村涌起一股亲切感,想必这个男人也对高野舞抱著爱慕的心理。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高野小姐,是在哪一天吗?」
安藤不给木村任何感伤的时间,直接提出问题。
「那是在……新年号的校稿期快结束的时候,大概是十一月初左右。」
「你知道正确的日期吗?」
木村拿出去年的手册,快速地翻开内页。
「是十一月二日。」
(十一月二日是高野舞拜访龙司的老家、拿走录影带的隔天,那时候她应该已经看完录影带了。)「请问你们当时在哪里见面?」
「那天高野小姐打电话来说已经将原稿誊写完毕,于是我马上就过去拿。」
「你们约在她的住处见面吗?」
「不是,我们在车站前面的咖啡店见面,从以前就是这样。」
木村刻意强调自己未曾去过高野舞的住处。
「你和高野小姐见面的时候,是否感觉到她和平常有甚么不一样?」
木村露出讶异的表情,他不太清楚安藤的意思。
「她是否有甚么异常的状况?」
「异常的状况……」
木村双手交叉地思索著。
「这没甚么啦!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甚么奇怪的事。」
「说真的,高野小姐那天的确有点不一样。」
「可不可以再说得更具体一点?」
安藤为了让对方放松戒备,尽量展露笑容。
「她的脸色不太好,好像要吐的样子,而且一直用手怕按住嘴巴。」
安藤一听到高野舞想吐的事情,不禁有些敏感。他到高野舞的房间去查访的时候,曾在浴室里看到一些褐色的呕吐物。
「你有询问她想吐的理由吗?」
「没有,因为见面时,她就说昨晚一整夜没睡,都在整理高山老师的原稿,所以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原来如此,是睡眠不足的缘故。」
「是的。」
「她还有没有说些其他事情?」
「因为我的行程也很赶,在拿到原稿、讨论发行单行本的计划之后,我们就道别了。」
「单行本?是龙司的书吗?」
「是的,本来就是以出版单行本为前提才开始连载的。」
「甚么时候要出版?」
「下个月。」
「希望能够畅销。」
「这是一本很死板的书,因此对它并没有那么高的期待,若能热卖就太好了。」
他们俩的话题开始偏离主题,其中夹杂很多有关龙司的插曲。后来再转回高野舞的事情,时间就在两人的讨论当中,原先约定好的一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
安藤道谢之后,站起来向木村告辞时,刚好有两男一女走进休息室,他觉得这三个人十分眼熟,低头一想便得到答案。
那个女人是个传记文学作家,她的作品被拍成电影,一下子跃上畅销作家的行列。
其中一位男子是将她的作品拍成电影的导演,而令安藤伤脑筋的是站在导演身旁那位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
安藤记得他的脸,却记不起名字来。
这时,木村忽然大声叫道:「浅川先生,很不错喔!你的企划已经通过了。」
安藤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浅川和行的哥哥──浅川顺一郎,当时他为了拿到浅川存在磁片里的「铃」报告书,在去年的十一月中旬,曾去拜访过他。
几天后,安藤就将磁片送回去了。
安藤同时想到浅川顺一郎的名片上印著S书店书籍部编辑。
(这是偶然?还是靠浅川兄弟的关系,才让浅川顺一郎的公司帮龙司出书?)此时,浅川顺一郎似乎也注意到安藤,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并且微微退缩。

「不,那个企划还……」
安藤本来想跟他打个招呼,不过还来不及开口,浅川顺一郎就把目光移开了。
「对不起。」
他很快地和女作家、电影导演移到隔壁的空位,似乎有意在躲避安藤。
安藤再次往浅川顺一郎的方向望去,只见他正在和电影导演谈话,看也不看安藤一 眼。
(为甚么浅川顺一郎一直躲我呢?)
安藤感到十分不解,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得罪过他,想了很久依然得不到解答。
于是他把头转到一边,和木村一起走出休息室。

当天晚上,安藤回到公寓后,很难得地泡了个热水澡。
他的儿子还在世的时候,父子俩每晚都会一起洗澡。儿子去世、安藤自己一个人住之后,他觉得把水槽装满水很麻烦,因此都用冲澡了事。

安藤一出浴室,就盯著墙壁上电子显微镜所拍摄的照片影像看。
由于墙壁的另一边是书柜,因此床头那面光溜溜的墙壁就变成白色的银幕。安藤以逆光对著X光照片的要领,将照片贴在墙壁上。
这几张照片是从高野舞的血液中分析出来的病毒照片,安藤将它顺著一万七千倍、二万一千倍、十万倍的倍率顺序贴上,视线对准之后,往后退了几步,「RING病毒」重叠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螺旋楼梯。
他集中精神看著照片,想要找出先前的疏忽之处。安藤关上房间的灯光,以聚光灯直接对著墙壁,在灯光的照射下,白色的墙上彷佛真的有病毒在攀爬著。
安藤将视线转到四万两千倍的照片上,聚光灯下出现「RING病毒」的环被切断,变成长长的线状病毒。这种现象只有在高野舞和浅川的血液中找到,龙司和其他人身上几乎看不到。
然而,高野舞和浅川的症状也稍有不同。高野舞的冠状动脉没有任何狭窄的倾向,浅川则在血管内膜长出像海带一般的东西。
(为甚么高野舞的血管里没有丝毫异状呢?)安藤眼前的线状病毒并没有去攻击高野舞的冠状动脉内膜。
(其他人的冠状动脉都成为攻击目标,为何只有她例外?)安藤打开记录著高野舞在十月底到十一月的行程的记事本。
他记得第一次在监察医务院见到高野舞时,她的脸色不太好;至于脸色不好的原因,安藤推敲是由于生理期的缘故。
他又将视线移回墙壁上的照片,注视著放大十万倍率的线状病毒,努力回想自己最初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有甚么样的印象。
(这很像是某种东西,椭圆形的头、鞭毛弯曲的姿势……为甚么这些东西在高野舞的血管中游走,却没有去攻击冠动脉的内膜呢?它到底攻击哪里了?)安藤觉得整个头都热起来,他再次将注意力转到记事本上,上面写著高野舞在十一 月一日的晚上看了录影带,从她的生理期开始算起,是在第十二、三天。
安藤一步步靠近墙壁,死盯著墙上拍打著鞭毛、到处游走的「RING病毒」。
(这不是跟游向子宫口的精子很相似吗?)「精子?」
安藤勇敢地说出口。
(啊!是排卵日。)
一般女性大概在月经来潮之后两个星期左右会排出卯子,卵子最长可以在输卵管里逗留二十四小时。
(如果她在看录影带的那个晚上,她的输卵管里留有卵子的话,「RING病毒」
突然找到出口,便从冠状动脉转而攻击卵子这个目标。)安藤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不由自主地坐在床上。
(高野舞看录影带的那天可能是她的排卵日,不知该说她的运气好还是不好,在死去的那些女性之中,只有她适逢排卵日,然后……)一想到之后的事情,安藤只觉得一阵恶寒从背部袭上来。
无数的「RING病毒」攻击高野舞的卵子,组成了DNA,完成受精。
虽然「RING病毒」完成进化的步骤,但还是残留著基本性质。因此在一个星期之后,受精卵长到最大,并且排出体外,她的身体才会有生产后的痕迹。
(但是,高野舞到底生出甚么呢?)
此时,安藤颤抖得更加厉害,脚尖升起一阵寒意。
(我应该是碰到那个东西没错!)
他去查看高野舞的公寓时,在空空的房间里感到生命的气息,甚至在浴室里无法动弹的时候,也觉得有种柔软的东西在抚摸他的小腿……(应该是那个东西没错!杆 ?
可能还在成长阶段,可以随意躲藏起来。)安藤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著,于是脱掉睡衣,再度进去浴室泡澡。
他先前没有拔掉栓子,因此浴缸里还留有热水。
安藤转开水龙头,让它流下八十度的热水,然后将整个身子浸泡在浴缸里面。
他把脚伸出水面,观察被「它」所抚摸的部位,心中感到十分不安。
这时候,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高野舞是因为适逢排卵日而成为一个例外,那浅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浅川不是男的吗?」
(他是不是也有「生」出甚么东西来?)不知道是否因为热水太烫了,安藤突然觉得很渴。

第五章 预兆

在成人日连休假期的第一天,安藤接到宫下打来的电话,邀他一起去开车兜风。
这对正在烦恼不知要如何打发连休假日的安藤来说,当然没有理由拒绝罗!
即使安藤感到宫下的态度有些隐藏,他还是答应宫下的提议。
「你打算要去哪里?」
「我刚好有点事,想请你帮我确认一下。」
宫下只是这样说著,并没有说出要去的地方。
安藤察觉到他似乎有苦衷,不好意思说出来,因此不再追问下去,届时见到宫下再直接问他就是了。
没一会儿工夫,宫下果真开车到安藤的住处接他。安藤一坐进车内,马上询问即将前往的目的地。

「你要去哪里?」
「你先不要问,跟我一起去就是了。」
于是,安藤在连目的地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跟著宫下一起去兜风。
出了第三京滨公路,车子往横滨新道的方向行驶,似乎是前往藤泽的方向。
如果是当天来回的路程,应该不会去很远的地方才对,像是小田原、箱根,或者伊豆,最远只能到热海或伊东而已。
安藤在心中猜测他们要去的地点,享受著神秘之旅的乐趣。
横滨新道的入口处常常会塞车,由于今天是连休的第一天,交通量非常大。安藤看到宫下握著方向盘,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便开始跟他说出自己的假设。
「看了录影带的那些人,为何只有高野舞的心脏血管没有引发异常变化呢?这是因为她在看影像的那一天,正好是她排卵的日子,于是『RING病毒』由攻击心脏的冠状动脉,转而以卵子为目标进行攻击。
然后,高野舞在掉落屋顶的排气沟之前,生出一个未知的生命体,而且是只有待在母体内一星期的生命体。如果以这种情况来考量的话,就可以说明当时她为甚么没有穿著内裤。」
宫下听完安藤的说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睁大浑圆的大眼睛,注视前方思索著。
突然间,他迅速变换车道,越过车线开到隔壁车道。
「当我们用电子显微镜观看高野舞的『RING病毒』时,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是那样吗?」
「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那种形状的东西,对了,这和精虫很类似。」
「我也有同感。」
「根本也赞成这个看法。」
「那我们三个人都有同样的想法罗!」
「对,直觉是非常重要的。」
说完,宫下对安藤露出微笑。
「喂,好好看著前面啦!」
前面车辆的红色煞车灯已经近在眼前,安藤紧张得用力踩踏双脚,然而宫下却从容不迫地踩下煞车,结果差点撞上前面的车子,安藤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浅川为甚么没有因心肌梗塞而死亡?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男生没有排卵日。」
「说不定他也跟高野舞一样,体内发生了某种变化。」
「大概吧!病毒可能发现了某个出口。」
「出口?」
(宫下可能是刚好看到道路标志,才会使用「出口」这个字眼吧!)「是的,能让病毒繁殖更多的出口。」
一通过保土谷的侧道出口,塞车的情形已不复见,车子的流量也比较顺畅。
宫下又继续说道:「我们一定要找到答案才行。」
他说话的语气中已经少了刚才的那份悠闲。
「嗯,我也有这个决心。」
「今年过年的时候,你做了些甚么事?」
不知为何,宫下突然转变话题。
「没做甚么呀!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了。」
「是吗?我们全家族一起去南伊豆的渔村过年。当时我们住在一般的民宿里,为何会选择那个简陋的地方过夜呢?因为在我很喜欢的一本小说中,就是以那个渔村作为背景舞台,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想去看看……那本小说里面写著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他说:『从渔村往水平线望去,就可以看到海市蜃楼。』」
安藤不了解宫下到底想说甚么,但他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倾听宫下诉说。
「你一听搞不好会认为很酷,但那种感觉真的很好,从民宿里可以听到波浪声,我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凝视著妻子和女儿的脸,深深觉得她们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对于宫下的这份心灵感动,安藤太了解了。和家人一起在可以看到海市蜃楼的南伊豆渔村里共渡新年,感觉一定非常温馨。
宫下丝毫不给安藤感伤的时间,立刻问道:「你觉不觉得我太太很美?」
安藤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前妻的脸,不由得点点头。
「真的?」
宫下露出满意的笑容,不禁回想起他和妻子初次见面的情景。
「我的个子既小又胖,而且长得这副德性。而她不仅是个美人,个性也十分温柔,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宫下的妻子比他还高,长得和某个以气质取胜的女明星很像;相较之下,宫下的长相就有些笨拙了。但是,宫下很顺利地爬上医学院教授的位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根本无须自卑。
「所以我不想死……在这个事件中,我都是以一个旁观者来判断,想使这个已成事实的结果变得更有趣些。」
宫下一直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待这件事,这和浅川、龙司的立场截然不同,他以为即使没有解决事件,也不会有莫名的直接降临身上。

「我也一样。」
安藤同意宫下的说词。
「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那个想法是否太天真。」
「甚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
「我们休完假,从南伊豆的渔村回来之后。」
「你在渔村看到甚么吗?」
「我没看到海市蜃楼。」
安藤不禁皱起眉头,他觉得宫下答非所问。
「海市蜃楼?」
「就是想要去实地拜访小说中的背景舞台嘛!」
「哦……那你觉得如何?」
「甚么事?」
「场景和想像中的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地方可多著呢!」
「你的意思是说,看了小说之后所产生的印象风景,和实际的风景不尽相同?」
「不可能会完全一样。」
安藤不认为宫下的想法和行径很幼稚,因为作家本身也会挑选风景来看,然后才将它写出来。这种挑选过程是依据作家本身的观点,当然会和读者所想像的风景以及现实风景有所出入。
藉由文字来传达思想,还是会有这种界限;若不是藉由照片或摄影机的拍摄,是无法将当地风景忠实地介绍给第三者。
「反过来,假如……」
宫下把脸靠近安藤。
「喂,你注意一下前面。」
安藤正经八百地指著前方,宫下马上转回视线,并将车速减弱。
「你还记得甚么时候看过『铃』吗?」
安藤连日期都记得很清楚,他从浅川顺一郎那边借来磁片的隔天,立刻把资料列印出来阅读。
「嗯,我连日期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去年的十一月十九日。」
「那份报告书我只看过一遍。」
安藤也是只看过一次。
「你认为如何?」
「我现在脑中依然留有鲜明的画面,偶尔也会突然想到。」
浅川在「铃」中所描写的世界是有影像的,会让人将那些画面牢牢地记在脑中。
但是,安藤不了解宫下的意思,因此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铃』这份报告书能够正确地传达『风景』的话,那么我有一个疑问。」
宫下说出这句话时,他的侧脸看起来特别温和。
安藤思考著宫下所说的「疑问」。如果读过「铃」之后,个人所想像的风景和现实风景只有一点重复的地方,那又意谓著甚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
安藤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觉得车内的暖气太热,空气有些乾燥。
「我们就先来确认一下实际风景吧!」
「原来这就是你带我出来的目的。」
安藤终于明白宫下今天载他出来兜风的目的,他要前往「铃」的故事舞台──南箱根到热海一带,而且打算用眼睛来确认实际的风景,因此多带了一个人来,可以互相交换彼此所得到的情报,做出正确的判断。
「本来我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想说出来的,但是又怕你会认为我很奇怪。」
「没关系。」
「我忘了问你,你是第一次来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吧?」
南箱根的「太平洋休闲乐园」是那卷神秘录影带的诞生地。
「当然,那你呢?」
「在还没看过报告书之前,我连这个地方都没听过。」
虽然他们两人都没去过,但是安藤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立刻会浮现一处斜坡上有一栋栋的小木屋,其中的B─4号小木屋里揭开了这桩令人惊叹的事件。而且B─4号小木屋的地板下开了一个洞,可以延伸到地底下五、六公尺深的古井。
在二十五年前,有位叫山村贞子的女人被强暴之后,又被丢到古井里面,她所引发的怨念中夹杂了天花病毒的繁殖愿望,一直被埋藏在地底下。
安藤和宫下现在正要去拜访这个地方。
宫下一边看著右边云雾满布的箱根山,一边驾车经过真鹤,前往热海。
在「铃」报告书中曾写到:「从热海一进入热函道路,马上就会看到通往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的告示牌」,安藤和宫下按照资料上所写的路径过去。
他们都是第一次开车行经热函道路,不过安藤却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来过这里。
去年十月十一日的晚上,当浅川和行开车经过这条路时,他并不知道在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的B─4号小木屋中有「东西」等著他的到来,只觉得胸口一直无法平静下来。
现在的时间快接近中午,而且天气十分晴朗。
安藤记得在「铃」里面有叙述去年十月十一日是个阴雨的天气,浅川车窗前的雨刷不停地摆动著。但此时的时间、天气与当时的情形完全不同,安藤的脑中浮现一幕幕阴暗的场景。忽然间,他看到山坡上出现一张以白板黑字写出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的告示牌。
宫下毫不犹豫便往左转到一条小路上,狭小的山路在农地上蜿蜒著,坡度开始渐渐升高,而且路面越来越窄,道路两旁长满了浓密的树木、枯草。
车子越往上走,安藤越觉得熟悉,他觉得自己不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你还记得那份报告中的描述吗?」
安藤降低音量问道。

「我也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没想到宫下也有相同的熟悉感。
安藤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他甚至知道前方不远处,即将出现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那里有服务中心和餐厅。
安藤和宫下看完「铃」之后,根据它的内容,可以知道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

在印证过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的景物之后,宫下随即调转车头,开下山去;接著经过热海,沿著靠海的真鹤道路开往小田原的方向。
两人沉默不语,都在想著刚才所看到的景物,无心去眺望美丽的冬季海岸。
安藤正为今天出来兜风所目睹的事实烦恼著,「太平洋休闲乐园」小木屋、地下的古井,还有伴随而来的泥土臭味,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在他的脑中一浮一沉。此外,录影带中那名男子的脸孔也一直挥之不去。
根据他们刚才探访的结果,「太平洋休闲乐园」的各项设施是设在服务中心到饭店的路上,有网球尝游泳池、健身房和别墅等等,这些设施几乎都建在靠山的地方,而小木屋则盖在斜面的山坡上。
从道路两旁往下俯视小木屋所在的山谷,可以看到从函南到愔遱这一带有无数的温室。温室的白色屋顶在冬日阳光的照拂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这些景点无一不令安藤和宫下感到熟悉。之后,他们两人走到B─4号小木屋,伸手转了转门把,却发现房门上锁了,于是他们从阳台下绕进去。
安藤和宫下弯著腰环视四周,看到柱子与柱子之间的隔板已经被打掉,并且开了一 个大洞,这就是之前高山龙司所做的。
去年的十月十八日,龙司和浅川钻进这个洞,用绳索下降到古井中,把山村贞子的遗骨捡出来,光是想像那一幕情景就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宫下拿著预先准备好的手电筒,插入细缝中,往地底下照去,大约在中央位置看到一个突起物,那是古井的顶端,旁边还有一个水泥盖子,完全与「铃」中所描述的景致符合。安藤屈身爬进洞中,但他没有勇气站在井边往下面望,这和他当时无法将视线投向夺去高野舞性命的排气沟的情况相同。
山村贞子在遭人强暴之后,又被丢进古井中,结束她短暂的一生;而高野舞则掉落在长方形的排气沟底,青春年华就此凋谢。
这两处死亡之所,一处位于幽静的树林,上有树荫遮蔽,宛若沉入地中海底的木筒状棺木;另一处则是位于充满海洋气息的海岸大道旁,上头毫无遮蔽物,犹如浮在空中的长方形棺木。
山村贞子和高野舞死亡的场所形成对比,但那种鲜明的对比更加强了两者之间的类似,这令安藤觉得十分奇妙。他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由于地底下的湿气和泥土的臭味不断扑鼻而来,安藤简直就快窒息了。
然而宫下毫不理会安藤,他继续摇晃著肥胖的身体潜入地底下,一直到古井口,安藤才强力制止他:「停止!够了……」
宫下以奇怪的姿势停止不动,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好吧!」
最后,他还是接受安藤的忠告,开始往后退去。两人一爬出阳台,不由得深深吸著外面的清新空气。
到目前为止,在「铃」中所描述的场景都和现实情况相吻台。
但是,宫下对这些成果还不满意。
「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至少也应该去看看长尾城太郎长甚么样子吧!」
安藤已经忘记这个男人的名字,却对他的长相十分熟悉,甚至连他说话的习惯都非常清楚。
二十年前,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这里是一所肺结核疗养院,现在在热海开诊所的长尾城太郎,曾经在疗养院当过医生,同时也是日本最后一个天花患者。他强暴了前来探望父亲的山村贞子,又将她的尸体投入古井中。
在「铃」中提到来宫车站前面有一间房,门口挂著「长尾医院内科小儿科」的招牌,龙司就是在那里诱导长尾城太郎说出二十五年前他犯罪的真相。
然而,当他们到达该地时,却发现医院的窗帘全都拉下来,看起来不像是因为假日休诊,而是长期关闭;窗台下的细缝都积满灰尘,而且结了许多蜘蛛网。
他们俩死心地回到车上,就在这时,前方国立热海医院的坡道上,有一张轮椅正缓缓沿著坡道下来。一个头发光秃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在后面推轮椅的是一位三十出头、很有气质的女人。
老人的眼神涣散,一看就知道他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玻当安藤和宫下看到这个老人时,不禁同时叫出声来,然后相互对看著。
没想到,在他们眼前的老人就是长尾城太郎,不过短短三个月间,他就急速老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多了二十岁。

宫下走下车,靠近老人说道:「长尾先生。」
宫下试著叫唤他的名字,但老人没有任何反应。在他身旁的女子顿时停住脚步,一 脸好奇地看著宫下。
宫下佯装是长尾以前的旧识,询问著有关他的近况。
「他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女子轻声地回答:「多谢您的关心。」
她简短地打个招呼,似乎嫌麻烦似地迅速离去。
然而这对宫下来说,已经算是很大的收获了。
去年十月,长尾城太郎因为浅川和龙司的到访,说出二十五年前所犯下的罪行,可能至此之后就得了精神异常的疾病吧!
安藤和宫下目送著长尾城太郎和女人横过医院,走向更里面的道路时,心里都在思考同一件事情。
(为甚么第一眼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时,就认出他是长尾城太郎呢?)原来在「铃」里面不只详细地记录场景,甚至连人物的长相都忠实地写下来。
在回程中,看到「小田原厚木道路入口」的标示时,安藤偏头过去看到宫下一脸筋疲力尽的表情。
「到小田原后,让我下车。」
对于安藤提出如此的要求,宫下皱紧眉头。
「没关系,我会送你到家门口。」
「那还要绕一段路,我只要从小田原坐电车,就可以回到家了。」
安藤知道宫下已经很累了,如果再叫他送自己到代代木,再开车回鹤见的话,必须多走数十公里,这对此刻身心倍感疲劳的宫下来说,恐怕无法负荷。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在小田原下车吧!」
宫下应该为省下这趟往返车程而松了一口气,但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半句话都不说。
他一直是那种很难得说出「谢谢」的人,即使内心充满无限的感激,还是无法率真地表达出内心的感情。
车子经过小田原的热闹街道,一下子就到达车站了。
此时,宫下喃喃自语道:「连假一结束,我们两个最好去接受一下血液检查。」
其实安藤也有相同的想法。即使他们事先预设了「旁观者」的立场,但如今好像已经被追赶到「当局者」的地位了。
(恶魔的录影带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而我们也没有看过那些影像,应该不会有甚么灾祸降临才对。)但是,以诊察爱滋患者的医生来说,目前爱滋病毒的感染途径依然不明,没有明确的解答。
因此,安藤一直提心吊胆,害怕他在电子显微镜所看到的病毒会侵入他的身体内部,由皮肤内侧流到血管内,再侵袭各个细胞,以至于到整个身体。
安藤是除了作者──浅川和行之外,第一位看过「铃」这份报告书的人,里面很详实地描写了录影带中的影像,描写之细密,让他光凭第一眼就可以认出长尾城太郎,这种效果就和看过录影带一样好。
安藤怀疑自己在看了「铃」之后,会不会带来一些不幸的后果。不过,距离他看「铃」的日期──去年十一月十九日,已经过了两个月,这当中并没有发生甚么异常的变化;而通常看过录影带的人,在一个星期后就会因为冠状动脉闭塞而死亡。
(会不会因为「突变」,使得潜伏期变长了,还是变成带原者而不会发病?
正如宫下所说,连休假期一结束,有必要马上回到学校接受血液检查,如果发现到体内有病毒存在,就妥尽早想办法解决。)「假如检查结果是阳性反应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坐著等死的,总得想个好办法解决。」
宫下振振有词地说著,从他话中的语气可以感觉到他比安藤怕死,因为宫下还有妻子和女儿。
车子进入小田原的环状交叉路后停了下来,安藤从助手的座位上走下来,向宫下挥一挥手,目送他的车子离去。
(说不定我也被卷进去了……)
安藤愈来愈能体会浅川的心情,他把自己和宫下重叠在浅川和龙司这两个人身上,思考他们的肉体特徵和性格。
安藤对应的是浅川,而宫下对应的是龙司,那两个人都……他想到一半突然笑了出来。
(浅川和龙司已经死掉了,而且还是自己这双手解剖了龙司的身体……)他通过小田原车站的收票口,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突然感到背脊窜起一阵寒意。
他猜想龙司躺在解剖台上的时候,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
当一名乳癌患者怀疑自己是否罹患乳癌时,反而比被告知已经得到乳癌时还来得痛苦。一旦确知自己已经面临灾难,反而比较可以平心静气地忍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处于暧昧不明、无法肯定的状态中。
(我是不是已经感染到「RING病毒」了?)目前只有一个方法能够使安藤克服苦闷的情绪,那就是以自己的生命,让妻子明了他由于一时疏忽而失去儿子的悔恨之情。
安藤无法克制心中的悸动,在寒冷的候车室里等候电车到来。
安藤坐在电车上,眺望著窗外的风景,渐渐地,他闭起眼睛。
没多久,他突然惊醒过来,恍惚之间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害怕自己在打瞌睡时,被载到很远的地方。安藤靠在椅背上伸了伸懒腰,感觉到电车由下往上的振动方式,远处响起靠近栅栏的声音。
(啊!我正坐在电车中。)
安藤忆起两个钟头前,他和宫下在小田原分手,顺利搭上电车的过程,感觉好像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就连和宫下一起去探访「太平洋休闲乐园」的事情,彷佛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只有高原风光和长尾城太郎的脸孔还深深刻印在他的脑中。
安藤用手心揉一揉双眼之后,又往车窗外看去。

夜晚的街道随著电车的前进,被远远抛向后面。此时,电车的速度慢慢减弱,并且响起栅栏警报声,红色警示灯开始一亮一灭。

安藤嘴里念著通过的车站站名:「代代木八幡。」
这是安藤所住的「参宫桥」站的前一站,这辆电车中间站都不停,直接开到终点站──新宿,因此安藤要直接坐到终点站,再等电车往回行驶到参宫桥。
电车轨道在代代木八幡呈直角转弯,经过代代木公园的黑暗绿林。
接下来的夜景是安藤已经看惯了的街道,从他的右手边可以看到自己的住处。安藤将脸颊靠在左侧的玻璃窗上,望著每天来回必经的候车月台。
突然间,安藤整个身体往玻璃窗靠近,就连额头都贴在玻璃上,目光停留在月台上一名年轻女子的身上。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她身上只穿著一件运动夹克,并以专注的眼神看著两列电车擦身而过。
电车速度一慢下来,车上的乘客大都看向月台上的人群,在那一瞬间,安藤和那名女子的眼光对上了。
(又看到那个女子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在高野舞房间外面的电梯内遇到,第二次则是在高野舞陈尸的那栋大楼的电梯里……)虽然安藤只见过那名女子两次,但是他的脑海中一直残留著她的脸部轮廓……十分钟之后,安藤所搭的电车从新宿回转到参宫桥站,他终于踏上月台。当时有另一班电车进站,阻挡了安藤的视线,于是他往收票口走去,避开人潮,确认在反方向的月台上有无那名女子的身影。
尽管安藤知道那名女子不可能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却仍极度渴望能再见她一面。
铃声响了,有一列电车即将启动;就在电车开走之后,安藤竟然捕捉到她的视线,那名女子就站在刚才的位置上。
安藤一看到她,不禁对她点了点头,似乎对女子发出指示,表示他了解的意思。
他慢慢往收票口走去,女子也配合安藤的动作走下月台楼梯,两人在收票口相会。
「又见到你了。」
女子以一种偶然碰到的语气对他说道。
安藤觉得这一切并不是偶然,但他无法抗拒眼前这名女子的魅力,因此两人一起通过收票口,转往商店街的小路。
安藤早上一醒来,睡在他旁边的女子马上要求一起去看电影。
他们在进入电影院之前,一路上两人手牵著手、悠游自在地漫步。一进入电影院后,那名女子便很自然地和安藤分开来坐。
今天是假日,而且又是早场,电影院里不会那么拥挤,因此安藤无法理解她的举动,但又不想过度干涉。
安藤目前只知道她是高野舞的姊姊,名字叫做真砂子。他一直盯著银幕,不过并没有将故事情节看进去,一半是因为想睡觉,另一半则是真砂子坐在旁边的缘故。
昨晚他们俩在参宫桥车站相遇,至于后来是为了甚么原因而把她带到家里,安藤已经记不太起来了。安藤只记得自己在步出车站后,邀她一起去酒店,然后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问出她的名字。
而事实正如安藤先前所预测的,真砂子是大高野舞两岁的姊姊,她从东京的女子学校毕业之后,就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安藤想到这里之后,脑中只剩下片段的记忆,反正两人最后便回到安藤的住处。
他记得下一幕场景充满水声,真砂子正在冲澡,而自己坐在床上等她。
后来水声骤然停止,真砂子从黑暗的走廊走过来,她关掉灯光,裸著上身压过来。
她一边用左手压著裹在头上的毛巾,一边用右手抚触安藤的脸。
安藤吸吮著真砂子细致的肌肤,她那诱人的肌肤塞住安藤的鼻子和嘴巴,让他感觉好像快要窒息一般。安藤将她的身子拉过来,才稍微能够恢复呼吸;他闻著少女的清纯味道,两手从真砂子的背部绕了过去……电影继续放映,安藤却回忆著昨晚他和真砂子疯狂的缠绵画面……他和女性有肌肤上的接触,已经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安藤记得昨晚他射精三次,这并不是在夸耀自己精力旺盛,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一个晚上可以射精三次,与其说是体力好,倒不如说是对象太有魅力。
但是再仔细一想,昨天两人在床上的一切行为都是在黑暗中进行,不管真砂子有多美,或是有著诱惑人的挑逗行为,安藤都无法享受到其中的乐趣。
真砂子不仅把灯光都关掉,连闹钟所发出来的微光也用毛巾盖住,整个房间陷入一 片黑暗……由她的种种行为看来,真砂子可能非常喜欢黑暗。
安藤假装看著银幕,他从刚才就一直将眼睛飘向旁边。
(真砂子在黑暗中看起来更加美丽,这个女孩子真的很适合黑暗的气氛……)在看电影的过程中,真砂子不断地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动著,好像在说些甚么,但是音量很小,安藤听不到她究竟在说甚么。
于是安藤将全身的重量靠在左手手肘上,将上半身倾向左边聆听,然后再将她的样子和电影画面做一比较,终于知道真砂子是在念著电影人物的台词。
这部电影是讲述一个声名狼藉的少女被国家训练成杀人机器,此时正播放到她首次执行任务的场面。女主角穿著一身黑色衣裙,将大型藏在手提包里,正要进去一家高级的餐厅里,她很快地说出简短的台词。
安藤并没有看著电影画面,反而在一旁观察重复念著女主角台词的真砂子,突然间,他发现真砂子的声音和电影中女主角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虽然电影中的女主角说的是法语,但就在她说出来的同时,真砂子立刻用日语配合。
有时候,真砂子的嘴型甚至动得比字幕还快。这一点让安藤更加惊讶,他认为真砂子具备在看过一、两次之后,就能记住台词的才能。
一走出电影院,真砂子眯起眼睛打哈欠。安藤紧握住她的手,走在冬天的暖阳下;一开始他觉得真砂子的手有些冰冷,过不久,他们的手温就融合了。
由于是成人日,从有乐町到银座的路上,看到很多穿著长袖和服的女性。
安藤和真砂子朝人群的反方向散步著,他们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两人只是随便逛逛,等时间一到,再商讨要去哪里吃饭。
真砂子好奇地看著银座的每个角落,时而发出惊叹声。此情此景,令安藤感到非常满足,充份享受著假日在银座闲逛的乐趣。
真砂子在汉堡店前停下脚步,望著看板上的海报。
「你想吃汉堡吗?」
「嗯。」
看到真砂子十分笃定地点点头,安藤便带著她走进汉堡店。
真砂子的食量真是惊人,没多久就吃下两个汉堡,啃完满满一袋的薯条,而且她还左右张望,似乎仍意犹未荆安藤询问她之后,马上再帮她叫了一份冰淇淋。
这次真砂子放慢速度,一口一口慢慢吃著,一不小心竟让溶化的冰淇淋滴落在膝盖上,丝袜马上沾到一些混合草莓果粒的乳白色黏状物。
真砂子先用食指沾起冰淇淋来舔,后来乾脆用双手抱起膝盖,直接伸出舌尖去舔触膝盖,并以一种挑逗的眼神望著安藤。
她舔完膝盖上的冰淇淋后,才发现刚买的新丝袜勾破了。
她脚上的这双丝袜是今天早上临出门前,安藤在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买来给她的。
安藤猜测真砂子没有带丝袜来,见她在寒冷的冬天里仍然光著两条腿,因此没问过她本人就买给她。
安藤一直注视著真砂子的一举一动,从不会感到厌烦。
(这个女孩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让我对她如此痴迷……)安藤扪心自问著。
然而说是「痴迷」,倒不如说自暴自弃才对。
他怀疑自己看了「铃」这份报告书,让「RING病毒」有机会侵入体内之后,便开始想及时行乐。
在学生时代,他曾看过一本以农村为背景的小说,小说里面描写一个行为异于常人的女子,被村子里的人贴上标签,视为「精神失常」,并成为众多男人的「安慰对象」

她没有家,在河边、树林里四处流浪,而她对每个男子都来者不拒,甚至在没有人烟的山上,也能随时随地为男人「提供服务」。
安藤把看那部小说时所产生的感想,跟现在的情境联想在一起。
(由于这部小说是以山间的农村为背景,人物和风景都非常协调。如果将这个故事放在现代的大都会里,我想气氛就会变得不一样了……这里是东京的银座,并不是甚么山间农村,但小说女主角的气质却和真砂子很像。)安藤突然想到小说中最后的情节,那名女子在某座山里生出父不详的婴儿来,那一 阵阵生产时的痛苦叫声越过树林,传到山的那一边,然后小说就此结束了。
安藤猛然回过头来,提醒自己一定不能伤害真砂子的身体,要细心照顾她才可以。
他想到昨晚因为贪图两人结合的喜悦快感,竟在过程中疏忽了避孕的事情。
真砂子正用手指摩擦著膝盖,在丝袜上画圆圈状,使得丝袜的破洞愈来愈大。
安藤从破洞处看到她白皙的腿,不禁伸手去覆盖住真砂子的手,使她无法移动,并且问道:「你刚刚在电影院里面喃喃自语,到底在念些甚么?」
真砂子没有回答,反而对安藤说:「带我去书店。」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问她问题就岔开话题不做回答。真砂子向安藤要求的次数比回 答问题还要来得多,只不过安藤也不讨厌她的要求就是了。
随后,安藤带她去银座最大的一家书店,真砂子在柜子间跑来跑去,然后站在那里看了一个钟头以上的书。安藤不喜欢站著看书,于是到处徘徊,结果在收银台上发现一 本S书房发行的小册子。
安藤拿起免费的小册子来翻阅,里面记载著小品类的短篇文章,这是S书房出版新书用的宣传小册子。

(说不定上面会有高山龙司的名字。)
安藤怀著这份期待,在字里行间寻找龙司的名字。
他从木村那里得知龙司的遗作预定在下个月发行,因此很期望能看到小册子上面印著故友的名字。但是安藤在找到龙司的名字之前,就被真砂子强拉出书店。
「要不要去看电影?」
真砂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拉著安藤就走。
安藤将小册子放进大衣的口袋里,向真砂子问道:「你想看甚么?」
真砂子依然没有回答,只是紧握住安藤的手,强拉著他往前走。
安藤瞄到真砂子另一只手上拿著一本杂志,不由得停下脚步。

从昨天到现在为止,真砂子都没有花到半毛钱,也没有要付钱的意思,完全都由安藤出钱。现在她手中拿著一本杂志,而且还明目张胆地将它卷起来拿在手上。
(这家伙是个小偷!)
安藤回头看著书店,没有发现任何人追过来。
(没想到她居然能避开店员的视线……不过,这只是一本价值三百圆的杂志,即使被发现的话,也不会怎么样吧!)安藤再度拉著真砂子往前走,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
安藤将钥匙插进门锁里时,刚好听到房里的电话响起,于是他慌忙转开门,只可惜门一打开,电话铃声就停止了。
一般知道安藤的房间格局很小的朋友,大概只会让电话响五、六声就切掉;而安藤也能以切断电话的方式,猜测是谁打电话过来。
来过安藤家的人并不多,他猜想应该是宫下打来的吧!
安藤看一下手表,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八点左右。
安藤打开门请真砂子进来,然后打开电灯和空调。
他从早上到下午连续看了两部电影,背部感到很酸痛,很想泡一下澡。
安藤脱下外套时,忽然想起口袋里塞进一本S书房的小册子,便将它拿出来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打算洗完澡后再好好看一看,确定龙司写的书名和发行日。
他脱下最后一件衣服后,就去刷洗浴槽,打开水龙头来调节水温。狭窄的浴槽没多久便注满水,整个浴室充满蒸气,即使打开换气扇也毫无帮助。
他看了一下屋内,想叫真砂子先来洗澡。真砂子正坐在床边脱丝袜。
「你要不要先洗澡?」
安藤一说完,真砂子便站起来走进浴室,将浴室的帘幕拉起来。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安藤马上去接电话。
他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果然是宫下打来的电话。
宫下在电话彼端发出怒吼声:「你一整天都混到哪里去了?」
「我去看电影。」
宫下一听,吼得更大声了。
「甚么?去看电影?」
「是呀!整整看了两部。」
「你在干嘛?居然还有那种闲情意致。」
宫下很吃惊地说道,紧接著又说:「我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
「这样碍…」
「那没有关系,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
宫下好像是在路边的电话亭打电话,还可以听到车辆的声音。
「我已经来到这附近了,不晓得要不要上去?」
(真不凑巧,真砂子正在洗澡。)
安藤打算拒绝让他上来之际,宫下突然大声吼道:「笨蛋,不是啦!是剧团、剧团!」
「甚么?剧团?」
这回轮到安藤吓一跳了。刚才宫下还嘲笑他跑去看电影,没想到他竟然也要去欣赏戏剧表演。
(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我现在在『飞翔剧团』的门口。」
一听到「飞翔剧团」上女藤楞了半分钟才想起那是山村贞子死前待过的剧团。
「你在那个地方做甚么?」
「昨天我发现到『铃』里面所描写的事物,好像是用录影机拍摄下来似的,不仅客观而且正确,而我们也实地勘察过了。」
安藤惊讶于宫下为何再度提及这些事,于是拿起眼前的S书房小册子,开始用原子笔在空白处记下要点。
他有一边拿著电话,一边记事的习惯,这样可以让他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
「我今天才发现还有一件事情要确认,那就是人的长相,而且不需要特别跑到热海去,这附近就有证人。」
安藤开始感到有点焦急,因为宫下现在所说的一切,他完全摸不著头绪。
「好了,你说清楚一点。」
「是山村贞子!」
宫下咬牙切齿地说出她的名字。
「喂!山村贞子在一九六六年就死掉了……」
安藤突然停止说话,他想到宫下为何要去「飞翔剧团」的原因了。
「是照片吗?」
在「铃」中提到M报社横须贺分部的记者吉野曾去「飞翔剧团」寻找线索,而且还看过山村贞子的履历表,上面附有一张胸部到头部的半身照,以及一张全身照,而且吉野当场就把照片影印下来。
「你知道吗?我们都忽略了山村贞子的长相。」
安藤努力回想山村贞子的长相,她的个子很高,胸部不是很大,但身体曲线很匀称。
她的长相算是比较中性,五官非常端正,几乎没有甚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可说已经达到美人的标准。
「你可以把照片拿来给我看吗?」
安藤顺势询问道。
他猜想宫下已经看过照片,而且山村贞子的脸孔和他想像中的相同,因此他特地打电话来报告这件事情。
不料,电话中却传来宫下的叹息声。

「不一样!」
「甚么不一样?」
「脸部长相不一样。」
顿时,安藤无法再接第二句话。
「要怎么说才好呢?我看到照片中的山村贞子,和我们想像中的山村贞子完全不一 样,到底该怎么说才好?」
「到底是甚么事?」
「我现在已经一片混乱了!我突然想到有个朋友很会画人像,有一次我问他甚么形状的脸最不好描绘,那个朋友回答:『每一个人的脸型都有他的特徵,把画像画得和实物很像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最困难的就是画自己的脸,尤其是在自我意识很强烈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脸和画像慢慢分开,然后画得很像是另一个人。』」
「然后呢?那跟这件事有甚么关联?」
「不!没甚么,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又想到那卷录影带应该也是那样吧!那卷带子并不是用摄影机拍摄的,而是山村贞子用眼睛和心制作而成,而且……」
「而且甚么?」
「录影带也有播出风景和人物来。」
「我们不是也看到影像了吗?」
安藤愈来愈焦急,而宫下似乎还有一些犹豫。
「喂!宫下,你可不可以乾脆一点,直接明讲出来呢?」
宫下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问道:「『铃』这本书真是浅川和行写的吗?」
(要不然会是谁写的?)
宫下那边响起电话卡即将用完的声音。
「啊!电话卡快用完了,我把照片传真给你,可以吧?」
宫下很快地问道。
「可以。」
「那我现在立刻传过去,你快点确认一下,希望这只是我自己的……」
宫下讲到这里,电话就被切断了。
安藤就著原来的姿势发呆了好一会儿,浴室里的冲澡声已经停止,房里顿时变得一 片寂静。他看向窗子,冬天寒冷的夜风从纱窗的细缝中吹进屋内,远处的警笛声杀气腾腾地鸣响著;从浴室飘散出来的蒸气使屋内的空气变得更加湿润,真砂子已经在里面洗很久了。
安藤可以理解宫下的心理,他大概今天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吧!因为看过「铃」这份报告书,因而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否已被病毒侵入。
因此,他才会想到「飞翔剧团」应该还保管著山村贞子的照片,为了查清楚其中的缘由,宫下便前去拜访。
经过查访之后,他发现照片中的山村贞子和他们想像的截然不同。宫下开始烦恼著要如何去下判断,于是把照片影印下来,马上要传真给安藤看。
安藤专注地看著传真机,似乎还没有动静。
他为了消磨时间,于是把小册子拿起来翻看,在新书介绍的最后一页──「二月份出版的书」这个标题下,列出十几本书的书名和作者,并且介绍里面的内容。
他按顺序梭巡著,在正中央的位置看到高山龙司的名字,标题是「知识的构造」,以「现代思想的最前线」这几个字来做内容说明;这本书夹杂在恋爱小说和电视台内幕的众多书籍中,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龙司的遗作,一定要去买来看。)安藤用原子笔把龙司写的书圈起来之后,突然在小册子的同一页上发现几个似曾相识的文字。他继续往下看,视线停留在预定三月份出版的书籍,从后面算来第三行的标题上。安藤惊讶地睁大眼睛,盯著上面的介绍文字──「三月出版的书」
铃浅川顺一郎颤栗的恐怖迷信……安藤惊吓得任由小册子从手中掉落下去。
(浅川顺一郎想要出版这本书!
难怪当时在S书房碰到他的时候,他一直在回避我,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浅川顺一郎把弟弟所写的「铃」据为己有,整理一下内容,以小说形式发表出来。
由于安藤知道他擅自借用浅川和行的作品,因此那时浅川顺一郎对安藤的态度很冷淡,没有打招呼就逃走了。
「我不会让他出版的!」
安藤气得大叫出声。
(至少也要证明「铃」是一本对人类不会造成威胁的书,否则一定妥让他延期出版,这是身为一名医师应有的道德。)明天,安藤和宫下就要接受血液检查,要等好几天才知道结果。如果检查结果呈阳性反应的话,就能证明阅读这本书会被「RING病毒」侵入体内。
最初只制作出一卷录影带,如果被复制的话,也只不过是一卷一卷地增加。但如果变成书籍来出版的话,数量少则一万册,多则可达数十万、数百万,同时会散播到全国各地。
安藤有如看到巨大的海啸迎面扑来,形成一片黑色的墙。
他走到窗边关紧纱窗,然后站在原地往走廊望去,结果看到真砂子腰部围著浴巾、手里拿著手提包的侧面。不知道真砂子是否在寻找内衣裤,只见她把手伸到手提包里面搅动著。
这时电话铃响了,安藤把电话筒靠近耳朵,确定是传真机的声音后,便切换到收信状态,数秒钟后,传真机发出吱吱的声响,开始吐出传真纸。

安藤直直地站著,看著传真机列印出白色纸张。

他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背后,回头一看,原来是真砂子穿著短裤、肩上披著一条浴巾站在他后面,她的脸颊通红,眼中出现一抹安藤从没见过的光芒。
这时,传真机「哔」一声,表示已经列印完毕。安藤赶紧走过去撕下传真纸,坐在床上看著并排在上面的两张照片,这是山村贞子的半身和全身照。

就在下一秒钟,安藤发出一声悲鸣,传真纸上的照片果然和他所想像的山村贞子不同,而且照片上的人……就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她既不是高野舞的姊姊,就连「真砂子」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她站在安藤的面前,从他的手中拿起传真纸看了一下。
安藤霎时感到全身无力,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丝声音:「你是山村贞子吗?」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微笑地看著仓惶失措的安藤。
安藤的脑中一片空白,在他活了三十五年的岁月中,头一回丧失意识……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亡的女人赫然站在眼前,而且安藤昨夜和她数次肌肤之亲的情形也顿时在脑中苏醒过来……当他恢复意识时,忽然闻到一种皮肤烧焦的味道,原本趴倒在床上的姿势,不知何时又朝著天花板。
安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专心倾听著周遭的声响,眼睛一直紧闭著。
他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而且由于水声的缘故,平常夜晚会听见的声音都消失了。
安藤稍微张开眼睛,看到天井中央亮著两盏二十瓦的萤光灯,房里非常明亮。他就这样仰躺著,带著一股恐惧感,慢慢移动视线梭巡房间内部,然后坐起上半身。
正当他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水声停止了,他下意识地停止呼吸。
紧接著,走廊那边出现一个女子的脸孔,她和刚才一样只穿著短裤,手中拿著一条拧乾的毛巾。
安藤想要呼叫,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挥手甩开山村贞子递过来的湿毛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旁边的墙壁靠过去。
安藤想要呼叫山村贞子的名字,只可惜声音一直发不出来。
这个女子正是二十五年前死在井底、创造出那卷录影带的山村贞子,她是一个稀有的超能力者,患有睾丸性女性化症候群的阴阳人。
安藤凝视著她的下半身,在白色短裤覆盖下的双腿间,并没有看到膨胀的地方,更看不出睾丸的存在。安藤忆起自己昨夜不断地爱抚那个地方,他不记得有任何奇妙的异常感,她和一个完美的女性毫无两样。
可是,昨夜的性行为全部都在黑暗中进行,安藤并没有亲眼看到她的身体。
安藤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和这个女人见面,当时所感觉到的妖气的确是真实的。
安藤心中有许多疑问,可是他现在连呼吸都觉得辛苦,根本无法出声。
在萤光灯下,山村贞子仅著短裤的躯体更显白皙,纤细的肌肤透著一股真实感,彷佛在强调她不是幽灵似的。
他努力思考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最后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逃走!
除了逃离这个地方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
安藤的背部紧贴著墙壁,慢慢往玄关的方向靠过去;山村贞子的视线跟随他的动作移动,并没有出手阻止。他一看到门把,眼睛为之一亮,立刻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外。安藤身上只穿著便裤及毛衣,根本来不及拿外套就跑出去。
他飞快地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大马路上,抬头望见房里的灯光自窗口流泻而出。
安藤不禁渴望能立即置身在人群中,于是开始跑向车站……寒冷的夜风肆无忌惮地侵袭著安藤,他的背后矗立著代代木公园茂盛的树林,而参宫桥车站前面充满喧哗的气氛,他自然是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去。
一到车站前的售票机前面,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而另一个口袋里有一张驾驶执照,这是他昨天和宫下一起开车外出时,放在身上预防万一,幸好驾照里还夹著一张五千圆纸钞。
这是他全身上下仅有的财产,可是却连商务旅馆都住不起。目前可以依赖的只有宫下,于是他先买了电车票,然后打电话给宫下。
宫下果然如安藤所预料的,他还没有回到家,因此安藤坐上电车,打算直接到鹤见去找他。
现在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安藤正在电车上。每当他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山村贞子的脸孔,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一个女人的感情由原先的热情化为灰烬。

初次见到山村贞子时,安藤只感到一股令人颤栗的妖气,这份警觉在第二次见面中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欲望,于是在第三次见面时,安藤终于得偿宿愿。
正当心中的情意逐渐膨胀时,却又被人推落到黑暗的深渊……他竟然跟一个早在二 十五年前就死亡的女人交往,这个事实令他难以接受,甚至在脑中浮现「奸尸」这个名词。
(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死亡记录错误?还是她真的从冥界复活?)假日的夜晚,电车上只有寥寥几名乘客站著。
安藤对面的三人座上躺著一个像是做苦工的男子,他双眼紧闭,每当有乘客通过时,就会眯著眼睛注意附近的动静。

安藤打量车上其他的乘客,感觉车内每个乘客的脸色都像死人一般铁青。
他不禁以两手抱著肩膀,努力克制住发抖的身躯和想要放声大叫的冲动。
安藤从宫下的手中接过白兰地,轻轻地啜饮一口,感觉喉咙流过一阵热流之后,又将剩下的白兰地一口气喝光。
「怎么样?感觉如何?」
「总算还活著。」
「你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宫下还不知道安藤为何在冬夜里,连外套没穿就直接赶过来。

「这不关天气冷的事。」
安藤坐在宫下的书房里,角落的钢床就是他今晚的落脚处。
他喝完第二杯白兰地后,才慢慢地停止发抖。
「到底发生甚么事了?」
安藤这才开始说出从昨晚到今天的所有经过,讲完之后,他往床上一躺,十分虚弱地说:「我投降了,你是不是可以说明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在这种时候,人们大抵都会露出一抹苦笑。像宫下就笑到全身无力之后,又在热咖啡里面加入白兰地,慢慢地品尝著。
而后他陷入沉思,想要找到一个合理的解答。
「问题是……山村贞子是从哪里来的?」
从宫下说话的语气中,可以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你快告诉我那个女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是知道吗?」
宫下反问道。
「不!」
安藤又躺下来,摇了摇头,露出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吗?」
「快点告诉我吧!那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是高野舞生出来的!」
这种说法颇令人玩味,安藤已经没有办法思考,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复宫下所说的话。
「高野舞生的?」
「那卷录影带是由山村贞子的意念创造出来的,高野舞刚好在排卵日看到影像,于是体内的『RING病毒』便侵入卵子而受精……不,与其说受精,不如说是高野舞卵子内的DNA完全被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取代了。」
「你是说……你可以解释这个架构?」
「你想想看,如果我们把『RING病毒』放在盐墓自动解析装置下分析,结果会发现天花的遗传因子和人类的遗传因子以一定的比率混合。」
闻言,安藤马上从床上坐起来,并将空杯子递出去。
「那么人类的遗传因子是……」
「是的,人类的遗传因子被山村贞子分解成数十万个零件。」
「数十万个被切成细片的『RING病毒』,载著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是吗?」
「『RING病毒』具有逆转酵素,可以运送一个个切片,填进别的细胞中。」
由于人类的DNA非常大,一个DNA病毒无法将人类DNA里的遗传讯息一次运送完。可是,如果将人类的DNA切成数十万个零件,一个病毒背负著一个零件,就成了电子显微镜下那些无数的「RING病毒」,它们背负著山村贞子分散的遗传因子,攻击高野舞的卵子。
安藤激动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很想提出反证。
「可是,山村贞子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发现她的遗传情报。」
「问题就在这里!山村贞子为甚么会用意志力拍摄出那样的录影带呢?」
(山村贞子在井底面临死亡的瞬间,她究竟运用意志力拍下甚么「产品」?
由于她对世人充满怨恨,因此故意让所有看到影像的人都死掉吗?
但是这样做对她有甚么好处?影像里面可能含有更重大的意义……)安藤无法理解宫下到底想说甚么。
「她还只有十九岁……」
宫下慢慢地引导安藤走向解答。
「所以呢?」
「她应该不想死才对。」
「没错,的确是太年轻了。」
「山村贞子将自己的遗传情报做成暗号,运用能量让它残留在那里。」
安藤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叹气。
(把自己的遗传讯息化为影像,再用意志力将它注入录影带上……没错,高山龙司也在DNA的盐基排列上做暗号,解出「MUTATION」这个英文单字,成功地传递讯息。
可是,人类的遗传讯息量非常大,不是一卷录影带就可以承载的。)「不可能,人类的遗传因子太庞大了。」
安藤提出反对意见。
宫下张开双手,依序指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假设现在要把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事物用文字表现出来……」
这间书房大概有八叠宽,钢床的旁边摆著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置电脑,旁边还堆著几本杂志,而最难描述的是整片排满书籍的墙壁。
上面排列著从文学书籍到医学类的专门书籍,看起来有数千册之多,光是登记这些书名,大概就需要一天的时间。

「情报量的确非常大。」
安藤承认这一点。

「可是,你看这里。」
宫下做出一个按下照相机快门的姿势。
「使用相机拍下照片,只要一瞬间就结束了;而且只要一张照片,就可以把这间房里所有的讯息都表现出来。如果是连续影像的话,容量更大,因此要将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做成暗号,并不是不可能。」
「让我想一下。」
安藤摇摇头说道。
「你自己想一想,我去小便。」
说完,宫下打开房门,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刚才宫下所说的当然只是假设而已,不管他的假设是真是假,高野舞确实在受精后一星期就产下山村贞子。从受精到生产只有一周的时间,这是由于某种促进细胞分裂的作用而造成的。
细胞的核称为「核酸」,里面包含很多化合物,当核酸的量增加到一定程度以上时,不会产生细胞分裂。
(「RING病毒」不知以何种方式解决这个难题,让胎儿急速成长。)安藤记起初次拜访高野舞的房间时,尽管房里没有人,却存在著生物气息,现在想起来,他的感觉并没有出错。
那时,刚被生下来的山村贞子躲在高野舞的房间里,也许是她还很小,所以很容易就可以躲藏起来;而安藤小腿上的触觉,很可能是山村贞子的手在摸他。
她占据了高野舞的房间,不跟外界接触,直到长大成人,而这段期间只需要一个星期。当安藤第二次前往高野舞的住处时,山村贞子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
安藤反覆推敲这些情节,试图在山村贞子诞生与成长的过程中找出一个解释,并且和自己的体验没有互相矛盾的地方。
(接下来,山村贞子以一个星期的时间长成大人,如果以后也以同样的速度继续成长的话,她的寿命只有数星期而已。
山村贞子是在去年十一月上旬复活,如今已经过了十个星期,尽管如此,她依旧保持著十九岁的年轻皮肤。
难道在她到达当时死亡的年龄时,成长速度就会停止吗?)宫下甩著湿湿的手回来,立刻开口说:「另外还有一件事不能忘记,那就是天花病毒已经达成重要任务。」
「嗯,天花病毒和山村贞子有很密切的合作关系。」
山村贞子在临死之前,从长尾城太郎那里感染到天花病毒,然后病毒在井底慢慢地成长,达到成熟的状态。
这两个非自愿而死亡的「生物」,共同拥有再度复活的期盼。
「听说浅川顺一郎即将出版『铃』,这是真的吗?」
「没错,S书房的小册子上有刊载出书预告。」
「原来如此。山村贞子和天花病毒这两条线索合作产生录影带,如今编织好的线索被人解开,达成进化的目的,接著这两条线准备回复原来的样子;一条是山村贞子,另一条就是『铃』罗!」
关于这一点,安藤没有异议。
几乎只有遗传讯息能徘徊在生命和非生命的界线上,同时会因外界环境而改变本身的形态;如同由「录影带」转换成「书」的形态,没有甚么值得惊讶的。
「浅川和行就因为这样而存活下来吗?」
到了这里,谜题终于解开了。
「出口」共有两个,一个是山村贞子,另一个是「铃」这份报告书,因此高野舞和浅川和行才能免于冠状动脉阻塞的死亡威胁,担负起「生产」的角色。
既然侵入高野舞体内的「RING病毒」往子宫方向前进,那么侵入浅川和行体内的「RING病毒」就是去攻击脑子罗!
也就是说,真正写出「铃」这份报告书的人不是浅川和行,而是在背后操纵他的山村贞子的DNA,因此,书中的景物、内容情节才会像录影机拍下来一般,丝毫不差,只有山村贞子的人物描写失真。
宫藤和宫下沉默了许久,预测今后山村贞子和「铃」一书会给人类带来甚么影响。
浅川顺一郎不了解这本书一旦出版,将会对人类造成多大的灾难。
首要之务,就是使用任何手段阻止「铃」的出版。
「走吧!」
宫下用力地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来。
「要去哪里?」
「当然是回你的住处。」
「不是告诉过你山村贞子在我的房间吗?」
「就是这样才要去,我们去和她对决。」
安藤顿时感到有些犹豫。
「等一等!」
他好不容易才从山村贞子那里逃出来,不会这么轻易就回去。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嘿!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已经完全被卷进里面了。」
宫下把手伸到安藤的腋下,态度强硬地把他拉起来。
「赶快,现在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机会?」
「是山村贞子自己到你的房间去的,不是吗?」
「是啊!」
「那她可能是为了甚么原因才去的。」
「甚么原因?」
「我怎么会知道,她可能对你有所要求吧!」
安藤想到他和山村贞子第二次见面时,她说了一句话──「下次再去拜访你。」
他一面被宫下拖出书房,一面在脑中想著山村贞子到底要他做甚么事情。

宫下在代代木公园旁边停妥车子,然后和安藤走过人行道,同时抬头看著安藤的房间,只见里面一片漆黑。
距离安藤慌忙逃出去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现在是凌晨一点钟。
「喂,那家伙真的在吗?」
宫下压低声音问道。
「可能在睡觉吧!」
「死而复活的魔鬼需要睡眠吗?」
宫下的话中带著挖苦的意味。

他们两人站在杳无人迹的人行道上,仰望著四楼的窗户好一会儿。

「走吧!」
宫下做了个深呼吸,鼓起勇气率先走去,安藤一语不发地紧跟在他后面。
不久,安藤在宫下的催促下,终于下定决心转动门把;门内的挂锁竟然没有锁上,门一下子就开了。
玄关上的便鞋已经不见了,而山村贞子带在身边的手提包也失去踪影。先前安藤跑出房间时,还注意到那个手提包放在玄关前面。
安藤先走进去打开电灯,看见房里没有半个人,顿时全身无力地坐在床上,而宫下仍然敏锐地走到浴室和阳台搜寻。
「她好像已经不在了。」
宫下到四处看过之后,开口说道。
「她到底去哪里了?」
安藤自言自语著。
其实山村贞子去哪里都无所谓,最好是以后都别再跟他有瓜葛。
「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没有。」
安藤在摇头之际,眼睛突然瞥见窗边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敞开的笔记本,安藤记得他最近并没有打开它。
他立刻走上前去翻开笔记本的内页,上面写著一些杂乱的文字,署名要给安藤,文末还签著「山村贞子」这个名字。
他默念了第一行之后,把笔记本推给宫下看。
「甚么事?」
「山村贞子留下来的。」
「哦!」
宫下接过笔记本,开始大声念道:安藤先生:为了不想再惊吓你,因此使用「留言」这种古老的方法,请你冷静地看下去。
你大概已经察觉到我是从甚么地方来的,我的确是借用高野舞的肚子回到这个世界,而且我自己也曾经为了这种复活方式感到仓惶失措。
当年我去南箱根疗养院探望父亲时,身为医学院副教授的父亲曾对我讲述有关遍传因子的事情,所以我对于遗传因子方面的知识多少有些了解,也因此产生一些梦想,在临死前运用意志力,将我的遗传因子情报印在某些东西上面。
现在回想起来,我确实曾在死亡的瞬间,运用意志力将自己的遗传因子以某种形式保留下来;因为比起死亡带来的痛苦,将山村贞子的遗传讯息丢弃在无人知晓的古井里,更令我觉得厌恶。至于结果如何?身为专家的你,对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应该会有高明的解释。
我死在古井底的心情转移到某位女性腹中慢慢成长,等到拥有个人意识时,赫然发现映在镜中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脸!起初,我也不晓得发生了甚么事情,搞不清楚为甚么脸和身体都不是原来的我,反而变成另一个女人,而我只保留了原来的想法和意识。
我惊讶地看著窗外陌生的街道、电车、水泥建筑物、电器用品……等,一直到看见房间里的月历,才恍然大悟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二十五年,我潜入其他女性的肉体中,而被我夺走肉体的人就是高野舞这名女子。
高野舞怀了我以后,并没有产生我的意识,随著身体日益成长,我的意识才慢慢地清晰起来,然后就在生产之前,我成功地夺取高野舞的子宫,完全控制她的肉体。我同时拥有母体和胎儿双方的感觉,一旦我用小手去碰触输卵管的皱摺,高野舞的手也会同时有那种柔软的感觉。
越接近生产期,有件事情越让我难以释怀,那就是生下我之后,高野舞的身体会怎么了?她的灵魂会再回到自己的身上,重新恢复原来的人格吗?
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就好像毛毛虫变成蝴蝶之后留下蛹,而蛹不能继续存活下去一般,高野舞早就被夺去灵魂而死亡。
既然如此,那么我应该在哪里生产呢?
如果是在高野舞的房间生产的话,不久之后身体就会腐烂。虽然我从胎儿成长至成人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为了确保生活环境的品质,我不能在高野舞的房间生产,因此我看上了她对面的一栋旧大楼的楼顶。
我可以在那里生产,再将高野舞的外壳留在排气沟里,这样附近的人不会注意到,而我也可以自由地使用高野舞的房间。
接近临盆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在一个深夜里,我爬上那栋大楼的楼顶,然后把绳索绑在铁网上面,下降到排气沟里。途中我因为滑倒而扭伤脚踝,幸好对母体没有影响。就这样,我又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我从子宫口爬出来之后,用嘴巴和手把脐带弄断,然后用准备好的湿毛巾擦拭身体;等到完成所有程序之后,太阳还没升上来。
我往上一看,忽然警觉到我之前死亡的地方,竟然和这个排气沟如此相像,这好像是神刻意安排的通关仪式,我以自己的力量从洞底爬出来,不这样做的话,就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排气沟边缘垂下一条绳索,我沿著绳索从洞穴中爬出来,这时,东边的天空渐渐亮起,沉寂的街道苏醒了,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充份感受再生的感觉。

在这之后的一星期内,我顺利成长到死去时的年龄,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完全保留了再生之前的记忆,包括我在伊豆大岛差木地出生、母亲被当成超心理学的试验对象、四处迁移的漂泊生活,以及父亲晚年在疗养院生活的情形……我全都记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记忆不储存在脑中,而聚集在遗传因子里吗?
还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我感觉现在的身体和以前不同,好像同时具有子宫和睾丸;以前我并没有子宫,可是复活之后,居然同时具有这两种器官,甚至我的男性器官还可以射精(这一点在和你的接触中得到了证实)。
这时,宫下抬起头来看看安藤的脸色。
安藤为了回避宫下询问他和山村贞子交往的经过,不停地催促他继续念下去。
「好了,继续。」
可是,宫下被文中所提到的事情吸引住了。
「具有两个性器官?如果那个女人……不,不能再叫女人,那家伙没有性行为就可以生育的话,可真是天下奇闻啊!」
低等动物中,有很多不需要雌、雄结合就可以孕育生命,例如:蚯蚓同时具有雌、雄器官,而单细胞生物的细胞分裂,也是无性生殖的一种。
没有经过男女之间的性行为,所生下来的小孩会和父母具有相同的遗传因子。也就是说,山村贞子会生下山村贞子,这种情形有可能发生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
安藤不安地望著天花板。
「我们已经不能把山村贞子当作人类,她是一种由于突变而产生的新物种,我们亲眼目睹了进化的过程。」
安藤知道未来的发展情况,决定于山村贞子这个新物种要如何安定下来。突变所产生的新物种,还必须选择其他个体进行繁殖。
例如:在数千头白羊中,只产下一头黑羊,那头黑羊除了和白羊繁殖之外,别无选择;而生下来的小羊也会变成白色或灰色,「黑色」的特徵将逐渐消失。若没有两头雌、雄的「黑羊」,就不会将「黑色」的特徵延续到下一代。
以山村贞子的情况而言,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因为她可以用无性生殖的方式来繁衍下一代,将「山村贞子」的特色延续下去。
可是,以一个山村贞子生出一个山村贞子的方式来看,增加的速度十分缓慢,和录影带的拷贝方式一样。在繁衍的期间内,「山村贞子」恐怕会被人类全数歼灭。
现在录影带那条线已经被消灭了,山村贞子为了将数量稳定下来,必须朝多方面去繁殖,以便确保「山村贞子」生存的空间。
宫下继续往下念,打断了安藤的思考。
到目前为止,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我将自身所发生的突变情形,老实地向你说明,让你了解我的情形之后,我想要请你帮个忙。
至于为甚么会找上你,那是因为我相信你是个专家。
(这真是太抬举我了。)
安藤本能地抱著身体,缩成一团。他一想到山村贞子需要自己「帮忙」,心里就觉得十分不安。
首先,我要请你不要阻止「铃」的出版。
除此之外,请你不要打扰我即将要做的事情,并且进一步地协助我。
你能够答应我的请求吗?我没有半点胁迫的意思,可是你如果阻止我的话,你将会遭遇不幸。
因为你已经读了「铃」的内容,一旦反抗我的话,你的身体就会产生突变。
勇敢的你,可能早已对死亡有了觉悟。所以,只要你肯听从我的请求,我一定会给你奖励,绝对不会让你白白付出的,你觉得如何?
我可以替你完成你最渴望的事情,那就是……宫下念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把笔记本递给安藤。
安藤呆呆地看著笔记本上的内容,然后任由它掉落到地上。他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身体虚弱无力,完全想不到山村贞子会提出这种条件。
宫下似乎察觉到安藤的心事,不禁沉默不语。
安藤无力地闭上眼睛,感觉到理智与私情正在撕扯著他的良心。
山村贞子对安藤威胁利诱,试图要他站在新物种这边,成为「她们」的同伴,并且依照指示行动。
如果她无法得到人类的协助,「山村贞子」这种新物种将无法存活在这世上。

就像促成「铃」一书出版的浅川顺一郎,他已经成为山村贞子的下线,失去了本身的意识,被山村贞子控制祝然而,出卖灵魂的代价是那么地甜美,那是安藤多次在梦中祈求神明、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啊!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在医学上来说是很有可能的,如果能借助山村贞子的力量,或许可以实现这个梦想。但即使是这样……)安藤不禁发出苦闷的呻吟声。
(如果现在不阻止山村贞子,人类将会遭遇甚么样的噩运呢?身为人类的一员,我能做出这种反叛行为吗?
一旦阻止山村贞子,唯一的下场就是死亡,而且如果将她的肉体消灭了,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将永远无法实现……只要她的肉体保持健康,梦想才有可能实现。)安藤的呻吟声慢慢转变成呜咽,他趴在床上不停地颤抖。
「喂,宫下,我该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
宫下说话的声音异常沉著冷静。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你想想看,如果阻止山村贞子的行动,我和你就会被杀,而那个女人会另外再找别人协助她。」
或许事实真如宫下所说,安藤和山村贞子到目前为止的相遇,并非偶然发生的,而是她预期安藤会嗅出事情的真相,于是先下手为强。
安藤和宫下绝不可能逃出山村贞子的手掌心,只要让她得知有任何奇怪的举动,潜伏在他们体内的「RING病毒」就会立刻爆发出来。
「你要协助那个女人吗?」
「没有其他方法了。」
「那人类要怎么办?」
「喂、喂,你不要摆出一副救世主的脸孔,她不是对你提出一个奖赏吗?你不要失去这个大好机会。」
「这不公平啊!你又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至少我有『免死金牌』。」
安藤想到自己可能在几十年后留名青史,而且还是个历史罪人,被贴上「背叛者」
的标签。但是,这个假设必须存在于人类不会被消灭的前提之下,人类一旦灭亡,历史也就不存在了。
(为甚么我会走到这个地步?)
他在后悔的同时,开始回想事情的开端到底是甚么。
这整件事情就是从解剖龙司揭开序幕,当时龙司的腹中露出一截报纸,安藤由此解出「RING」这个暗号。也由于这个暗号,安藤得知「铃」这份报告书的存在,进而读了它。
(要是我没有看的话,就不会被卷入其中……等一等,事情好像有些奇怪。)安藤突然发觉事有蹊跷。
「龙司……」
他喃喃念著龙司的名字,宫下不禁讶异地看著他。
(在这一连串的偶然背后,似乎隐藏著一个阴谋。龙司真是好意将「RING」
跟「MUTATION」这两个暗号送出来的吗?为甚么他要这么做?
还有,高野舞为甚么会去看那卷录影带?如果她不是刚好在排卵日看了录影带的话,山村贞子就不会出生……高野舞是在龙司的房里拿到录影带的,而那篇论文真的有缺页吗?这一点只有龙司知道。
龙司、龙司……这整件事情全都跟龙司有关。
龙司与高野舞交往甚密,即使知道她的生理期也不觉得奇怪。
高野舞那天就好像被龙司引导……怎么会这样呢?)安藤声音沙哑地喊道:「是龙司……」
宫下不了解安藤为何突然说出这句话,于是眯起眼睛看著他。
「你不知道吗?是龙司!龙司躲在山村贞子的背后操纵一切。」
窗外传来一阵低沉的声响,来往的车流发出沉重、刺耳的声音,转瞬间,却又变成男人的高亢笑声,好像是龙司从遥远的地底发出恐怖的声音。
安藤不禁对著空气大喊:「龙司,你在那里吗?」
(他和山村贞子勾结,热中于狩猎人类的游戏,而且他现在就潜伏在这个房子里观察我们的动静,嘲笑我们……)安藤忽然领悟到龙司的期望是甚么,如果他没有帮助龙司的话,龙司不可能会得手。然而,现在已经没有解决的方法,一切都太迟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他和山村贞子的计划行动。

尾声

【尾声】
今天是梅雨季节中难得的好天气,安藤去看海。
他的儿子在两年前的同一天、同一个海边溺死了,安藤因此十分厌恶这片淹死爱子的大海,以至于去年都没有来。不过,他今年有一个务必要来的理由。
海边和两年前不太一样,有几个人正在白色沙滩上垂钓。
由于距离夏天还早,所以没有人下海游泳,只有两、三个家庭在地上铺垫子,正在享受野餐的乐趣。
安藤坐在堤防上回想两年前,发生事故当天的种种情景,他用手挡著艳阳的强烈光芒,凝视著正在沙滩上玩耍的小人儿。
小人儿正赤裸著双脚,在沙滩上玩一些挖洞、堆积沙土的游戏。每当有波浪冲过来时,小人儿总会受惊地离水远远的。
此时,安藤听到一个叫唤声,他原以为是风声,一抬起头却看到堤防上有个男子正慢慢走过来。
这个男子穿著长条纹的长袖衬衫,连第一个扣子都扣得紧紧的,四方形的脸上冒出涔涔汗水,胸部和手臂之间隆起鼓鼓的肌肉,短短的脖子上有两、三层皱纹,看起来有些紧绷。
安藤曾经见过这张脸,他最后看见他的时间,是去年十月在监察医务院的时候。
男子手上拿著便利超商的塑胶袋,坐在安藤身边。
「喂,好久不见了。」
安藤不理会这个男子,依旧将视线投向在沙滩上玩耍的小人儿身上。
「你不跟我说去哪里就不见了,真是过份啊!」
男子说完,就从塑胶袋中拿出一罐冰乌龙茶,仰头一饮而荆然后,他又从袋中拿出一瓶冰乌龙茶递给安藤。
「要喝吗?」
安藤不发一语地接过来,看也不看男子一眼就直接打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安藤语气沉稳地询问著。

「我问宫下的,他说今天是你儿子的忌日,所以我可以猜到你在哪里、在想些甚么。」
男子说完便笑了笑。
「你有何贵干?」
安藤大声吼叫道。
「我是先坐电车,再换巴士到这里来的,你看到我来应该很高兴才对。」
「不可能!」
「真是个无情的家伙。」
男子一边笑,一边说道。

「无情?亏你还说得出来!到底是因为谁,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当然得感谢你,因为你没让我失望,为我做了件好事。」
安藤深深觉得自己被这个男子玩弄著。
在学生时代,他怎么也解不开这个男子出的题目,反倒是自己出题的暗号一下子就被解读了。
那时候,安藤很羡慕他的好本领,但是现在不同了,安藤只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我竟然用自己的双手生出这个男人……)安藤狠狠地注视著龙司的侧面,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瞧瞧龙司的脑部构造,了解他到底在想些甚么。
安藤在去年的十月,曾经用指头去碰过龙司的大脑。
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在监察医务院解剖高山龙司的遗体,就不会被牵扯进去了。
「对你来说,这样也比较好。」
龙司像在施恩似地对安藤说道。
「是吗?」
安藤一直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这时,波浪又袭向海滩,沙滩上的小人儿站起来向安藤招手,他一边踢著沙子,一 边走过来。
「爸爸,我喉咙好乾。」
安藤马上将龙司给他的乌龙茶拿给儿子喝。
他怜惜地看著儿子张开嘴巴、灌下乌龙茶的可爱模样;和龙司满头大汗的脸比起来,从三岁半儿子的额头滴下来的汗珠就好像水晶似的。
「喂,『夥伴』,再喝一瓶吧!」
龙司说完,伸手进塑胶袋里摸索著。
安藤很不喜欢龙司称呼儿子为「夥伴」,对于他们两人是从同一个子宫生出来的这件事,更觉得厌恶。
小人儿将乌龙茶放在额前,对著安藤问道:「我可以喝这个吗?」
「啊!可以的。」
安藤注视儿子兴高采烈地拿著罐子跑回沙滩,不禁对著儿子的背影喊道:「孝则。

孝则回过头来大声应道:「甚么事?」
「不要又跑到大海里了。」
孝则笑著说声「知道了!」然后便转身跑开。
(他到现在还是很怕水,应该不会再跑到海里面了。)虽然安藤心里这么想著,但心头终究留著一份牵挂。
「真是个可爱的小孩!」
不用龙司说,安藤也知道自己的儿子长得很可爱,他是个宝物,而且是个曾经失落的宝物……为了挽回这个宝物,安藤做了一件背叛人类的事情,至今他的良心仍然感到十分不安。
他答应成为山村贞子的协助者,所得到的奖赏便是让两年前溺死的儿子再次复活。
半年前,他在公寓里收到一张山村贞子写的留言,在和宫下一起看过之后,起初两人都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种愚蠢的事情。
但是在下一瞬间,他们接受了人类「复活」的可能性,而最重要的证据即是:他们亲眼看到山村贞子复活的事实!
况且,安藤将儿子的毛发妥善地保存在书柜里,可以从里面分析出他的遗传讯息,进而从事「复活」的工程。
以科学的眼光来看,那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不过前提是必须具有像山村贞子那种拥有特异功能的母体。
首先,必须在雌雄同体的山村贞子的子宫内,让精子和卵子受精,接著取出这个受精卵,并从孝则的毛发细胞中取出细胞核,与受精卵的核交换,再将这个受精卵放回山村贞子的子宫内,接下来就是等待生产。
胎儿大约会在一星期后从山村贞子的子宫爬出来,然后再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成长到当初死亡时的年龄,并且拥有过去所有的记忆。
安藤并不觉得眼前的儿子和以前有甚么不一样,他说话的方式和习惯都和以前完全相同,甚至连和双亲之间的微妙联系也都重新捕捉回来。
山村贞子将孝则还给安藤之后,再度提出一个要求──希望用相同的方法让龙司复活。这是安藤预料中的事情,山村贞子让孝则复活,并不是一种奖励,而是她的一个预备动作罢了。
龙司故意将暗号插入病毒里,也是为了达到让他再度复活的愿望。
最后,他果真达成愿望,取回肉体,而且现在正坐在安藤的身旁,成为山村贞子最强而有力的夥伴。
安藤将龙司的DNA和受精卵的DNA交换完毕之后,就将剩下的事情托付给宫下和山村贞子,带著儿子不告而别。
安藤判断龙司诞生下来时,也就是他完成任务的时刻,只要有龙司在,就不需要他了。对山村贞子而言,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得到像龙司这样可以信赖的夥伴。

(到底山村贞子和高山龙司是在何时达成共识的?)安藤猜想他们大概是在交换DNA时成为夥伴,而且互相肯定对方的存在价值,如果能互相帮忙的话,就可以达到彼此期盼获得的利益。
安藤现在已经将这些事抛诸脑后,他最关心的是,要如何将儿子抚养长大。
他在两个月前辞去K大学的职务,到处去观赏日本的风景,居无定所,尽量远离龙司和山村贞子。
龙司摸著口袋,拿出一个小玻璃瓶。
「你看!」
他将小玻璃瓶拿到安藤眼前摇晃著。

「这是甚么?」
「是用病毒制成的疫苗。」
「疫苗?」
安藤接过小玻璃瓶,仔细观察著瓶内的疫苗。
他和宫下都接受了血液检查,诊断结果是阳性反应。
果然,在看过「铃」之后,「RING病毒」马上侵入他们的体内,只是不晓得何时会爆发出来。
「有了这个,就不用再担心病毒了。」
「你是为了拿这个给我,才特地来这里的吗?」
「甚么?偶尔来看看海也不错啊!」
龙司有些狡猾地笑著说道。
「你是否可以告诉我,这个世界未来会变成甚么样子?」
安藤把疫苗放进口袋里。
「不知道。」
龙司直截了当地回答。
「你应该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吧!你和山村贞子成为夥伴,不是要为生物界重新设计蓝图吗?」
「我只知道最近的发展如何,更往后的话,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最近的发展?」
「『铃』的出版量将会超过百万本。」
「百万本?」
安藤已经从新闻广告中,约略知道这个事实了。
当他看到报纸上印著「再版印刷」这些字眼时,他的脑海里马上想到「繁殖」。
「铃」在短时间内完成繁殖,遭受病毒侵入的人数将要突破百万人了。
「而且还要拍成电影。」
「拍成电影?」
「是的,女主角『山村贞子』这个角色要举行招考来决定演出人员。」
「一般招考?」
安藤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重复龙司所说的话。
龙司突然大笑起来,对著安藤问道:「你知道谁会得到『山村贞子』这个角色吗?

安藤不太了解演艺圈的事,当然不知道谁会得到这个角色。
「是谁?」
龙司弯著身体,笑得人仰马翻。
「真是个笨家伙!这个人你也很熟。」
「是山村贞子吗?」
安藤一说出这个名字,才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山村贞子本来的志愿就是成为一名女演员,所以在高中一毕业就加入剧团,累积了不少演技,因此可以很轻松地得到这个角色。加上她拥有的超能力,更容易抓住评审的心……(山村贞子这个角色不就是在演她自己吗?)安藤马上联想到山村贞子这么做的真正用意,她要使曾经灭绝的录影带大量地复活,因为录影带中有她的遗传讯息。
安藤不知道电影上映时,会造成一股多大的热潮,不过到时候,应该会有许多女性观众到电影院观赏吧!
一旦其中有正值排卵期的女性,很可能会遭遇到和高野舞同样的命运。在一个星期后,她们全部都会生出另一个山村贞子,而且会像蛹一般地死去。
接著,这部电影会被制作成录影带,放置在录影带店里,当它在电视里播放出影像的时候,影像就会侵入人体内,产生爆发性的繁殖,生出更多的山村贞子,而且山村贞子自己可以再生出小孩。
「这样一来,传播媒体就和山村贞子结合在一起罗?」
龙司只是笑而不语。
「如果再早一点发现的话,就可以把那部电影毁掉。」
(不只是电影,连出版的书也应该回收、烧掉才行!)「没有用的,已经有上百万人感染到病毒,即使消灭了『铃』,还是会使感染到『RING病毒』的人产生突变……从录影带转变成书本的形态,也可能会侵入音乐、电脑网路、电脑游戏软体,然后将那些新变种的病毒和山村贞子交配,就会产生新病毒;如果又和排卵期的女子接触,就会生出新的山村贞子。」
安藤把手放在胸前的口袋上,确认病毒的疫苗是不是还在里面,这个疫苗只对旧的「RING病毒」有效,无法对抗新变种。
安藤无法想像未来生物界会面临怎样的一场大革命,人类往往到最后才来收拾残局,说不定山村贞子的新变种会慢慢夺取这个世界,导致人类灭亡。
「你就这样漠不关心吗?」
安藤无法坐视不管山村贞子控制人类的存亡,他更无法理解龙司的心态。

「你以人类的观点来看待事物,但我不一样,这就像是一个人类死了,而一个山村贞子诞生,一加一减就等于零,没有甚么问题呀!」
「我还是不了解你的想法。」
龙司的脸上布满汗水,一直往安藤这边靠过来。
「喂,不要在那里罗哩罗嗦,你是我们这边的人。」
「那样做有甚么好处?」
「只要能介入生物进化的过程,自然有其生命价值。」
「进化?这是进化吗?」
(将各式各样的DNA,统一收编为山村贞子的一个DNA,这种情况也称为「进化」吗?)安藤仔细一想,这个地方又出现一个漏洞。
正因为人们的DNA是多样性的,因此不会出现所有人类遭受同一种病毒感染致死的情况。即使地球被冰河覆盖,或许爱斯基摩人可以继续生存也说不定。
可是,没有多样性的DNA,只要有一点点感染就可能遭遇全族灭亡的命运。
如果山村贞子的免疫系统有缺陷的话,这个缺陷将会被全部的山村贞子所继承,只要一个小感冒就可能造成严重的打击。
安藤只能慢慢等待「山村贞子一族」就这样地结束,否则人类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好走了。
「你知道生物为甚么进化吗?」
对于龙司的问题,安藤只是默默地摇摇头。
龙司很有自信地说:「就以眼睛为例,人类的眼睛恐怕是最复杂的构造,一个偶然的变化,使皮肤的一部份变成角膜或瞳孔,眼球的视神经延伸至脑部,但并不代表这样就能看得到事物。我认为并不是因为具备眼睛的构造,就看得见事物,在这之前,若是生命体本身没有『想要看』的意识,就无法形成那样复杂的结构。这种说法可能会遭致其他学者、教授的讪笑,并且受到唾弃。
你可以想像没有眼睛的生物世界吗?对于在地底爬行的蚯蚓而言,身体在黑暗中所接触到的东西就是全部的世界;而对于在海底飘流的水母、海星来说,攀附在岩石上的触感以及海水的流动,就是它全部的世界。像这种生命体,你认为可以产生『看』的概念吗?这和没有办法看到宇宙边际的意义相同。
可是,地球上的生命体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看』的概念,于是从海中爬到陆地上,然后飞到天空中,最后终于将文化拿到手。
猩猩认识香蕉,可是它对『文化』没有概念。即使它完全不具有『文化』的认知,但是那种想要得到手的意念会从各个方向涌现,只是我也不知道这些意念到底从何而来。」
「哦,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安藤带著挖苦的口吻说道。
「所以,你听清楚了,如果人类真的在山村贞子的手中灭绝,那也是人类本身的意志力所造成的。」
「有这种希望自己灭亡的生物族群吗?」
「人在无意识中,不是都会有那种期望吗?只要统一成一个DNA的话,就没有个体上的差异,全部都是相同体形,没有美丑、能力的差别,也没有对爱的执著,不要说是战争,甚至连争吵都没有,这是个绝对和平的世界,超越了生与死的观念,『死亡』
不再是令人恐惧的事情。你们不都是这样期望的吗?」
龙司将嘴巴贴近安藤的耳朵,轻声地说著。
安藤一直盯著沙滩上的孝则,他正把沙子装进空罐子里。
「我不一样!」
安藤现在可以很有自信地说,孝则的存在绝对是与众不同的,他没有和其他人抱持同样的想法。
「哈哈……嗯,好了。」
龙司说著便站起来。
「你要走了吗?」
「时间差不多了。对了,你今后要怎么办?」
「想找个无人岛,父子俩一起生活,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嗯,这很像你的作风。我要一直观看人类走到最后一步,说不定到时候会出现一 种超越人类智慧的意志力,我一定不会错过那一刻。」
「好好保重,替我向宫下打声招呼。」
安藤的叫声令龙司停下脚步。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人类为甚么会进步,那就是因为人类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唯独无法忍受寂寞。动物的出发点就在这里,为了逃离寂寞,因此不得不进步,如果单一的DNA交配的话,可能会非常无聊,还是会有人希望有个别差异。对了,你在无人岛的生活会很无聊哦!」
说完,龙司挥挥手便离开了。
安藤脱下衬衫和长裤之后,穿著短裤走向孝则。他握住孝则的手,轻声说道:「我们走吧!」
从现在起,他打算不停地对孝则说要将他牢牢捉住的诺言。在这个两年前发生事故的海滩上,他会确实捉住儿子的手,紧紧地握住两年前的遗憾。
山村贞子在大楼屋顶的排气沟底再度获得重生的时候,她认为自己只要能从沟底爬上来,就可以适应这个新世界;但安藤认为不需要让孝则再重新经历两年前的噩梦。孝则现在仍然怕水,如果不能克服这一点,恐怕会造成日常生活上的不便。
父子俩走在濡湿的沙滩上,让海水冲刷赤裸的双脚,安藤更用力地握住孝则的手。
「爸爸,这是约定哦!」
孝则再次提醒道。
「啊!一定。」
由于安藤的前妻还不知道孝则复活的事情,因此他向孝则承诺,一旦他克服了对海的恐惧,安藤要带他去见妈妈。
「妈妈一定会吓一跳。」
安藤一想到妻子和孝则相会时的场面,心里就觉得很兴奋。
(我必须先想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行。例如:孝则在溺水后被渔船救起来,在这两年间失去了记忆……嗯,这个故事应该可以。)至于夫妇俩是否有复合的可能,那倒是其次的问题,因为安藤还没有足够信心能说服妻子。
这时,一个很大的波浪迎面扑来,孝则的身体跟著浮上来,并且发出细微的喊叫声。
安藤赶紧抱起孝则的腰部,往岸边走去。
他透过皮肤,确实感受到孝则的体温,这同时也是安藤处于这个即将崩溃的世界里,唯一真实感受到的生命跃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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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凶铃 – 永生不死

第一章:黑夜结束

阿馨一打开铝门窗,屋内马上飘进一股海潮的清香味。今夜的空气中没有半丝微风,而且充满湿气,另外还有更多的湿气正从黑漆漆的海湾中慢慢萦绕上来,缠绕在阿馨刚洗完澡的身体上。这让阿馨感觉到与海更加亲近,他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
眺望夜空是阿馨每天必做的功课,他常常在吃完晚饭后,站在阳台观察天上星星的移动和月亮的圆缺变化。月亮此时正奇妙地变化着它的盈润光辉,充满了神秘感,让人从中得到许多灵感和启发。
阿馨在黑暗中套上凉鞋走到阳台上。这个位于第二十九层楼的阳台巍然耸立在夜空中,对阿馨来说,这里是他独处思考的地方,也让他感到份外舒畅。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气温一直在增高,今年从六月开始,一到夜晚气温就一直升高,如今已经到了秋天,热度却仍然没有降下来。
阿馨每晚都像这样站在阳台上纳凉,但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清凉,反而有暑气未消的燥热感。此时,他觉得星空好像近在咫尺,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星星,这个动作让他一时忘了夏天的炎热。
这个面临东京湾炮台的住宅区里盖了许多大楼,但是目前住户并不多,从每户住家窗户发出来的光亮很有限,因此在夜空中星星才能如此美丽地闪烁着。
海风不时从东京湾吹送过来,吹干阿馨刚洗好的头发,但却留下些许的黏稠感。
「阿馨,把窗户关上,不然会感冒哟!」厨房里传出母亲真知子的声音。
从真知子现在站的位置看不到阳台,因此她不知道此时阿馨已经站在阳台上享受夜风。她以为阿馨只是为了让空气流通,稍微打开铝门窗而已。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站在阳台上吹风哪会感冒,妈妈的顾虑全是多余的。不过,要是让她知道我现在的感觉的话,一定会叫我立刻回到屋里去。)因此阿馨干脆关上铝门窗,这样一来就听不到真知子的叫声。
阿馨独自站在离地面一百公尺高的半空中,突然感觉有人正在背后窥视他,连忙回过头往铝门窗内一瞧,没看到任何人影,只看到厨房的乳白色光芒反射到客厅的沙发上。
他根据那些白色光芒推测出真知子现在站在流理台前收拾碗盘,随着她的移动,从厨房反射出来的光芒也跟着晃动。
阿馨又将目光转回到外面的黑暗中,一如往常思考着这个世界的构成原因。他并不只要求在某个范围里解开谜题,他还期望能将自然界的变化现象说明清楚,进而找出一个定论。
他的父亲秀幸在情报工程学系里当研究员,也拥有同样的梦想,所以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论有关自然科学方面的话题。通常都是阿馨提出各类问题,然后再由秀幸一一回答。
秀幸自从当上人工生命开发计划的研究员之后,很快就升级成为教授,也将研究地点转移到大学里面。对于今年才刚满十岁的阿馨所提出来的问题,他绝不会随便搪塞过去,因为阿馨所提出的问题有很多是大胆的假设,使得秀幸也从中得到一些启示,因此,他们父子俩一直都很重视彼此之间的谈话。
星期天下午,经常会看到真知子很满足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间展开热络的讨论,偶尔秀幸会因为讲得太投入,害得阿馨完全插不上嘴,这时他便会将讨论的内容向一旁的真知子解释清楚,希望她也能一起参与这个讨论。
真知子对于十岁的儿子能够深入谈论超越本身理解能力的自然科学,颇引以为傲,每当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时,脸上总是充满得意的表情。
阿馨望向更远的地方,远远的彩虹桥上车子川流不息,他十分期待能看到秀幸骑着摩托车归来。十年前,秀幸从人工生命研究员升到大学教授,便从东京郊外搬到靠河的炮台大楼里,一圆全家人的共同心愿。
阿馨尤其喜欢在高处欣赏景色,一到夜晚,就跑到阳台上张开双手抓星星,并且对无法掌握的世界尽情发挥想象力。如果鸟类是由爬虫类进化而来的话,那么牠们居住的地方自然就得由地面往空中发展,这种变化对人类的进化到底有何种影响?阿馨想到这个问题,随即也想到自己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踩到泥土了。
他把手放在和自己身高相等的阳台栏杆上,想要伸展一下背部,这是阿馨从懂事开始就经常会有的无意识动作。然而最奇怪的是,当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却从不曾有这种欲望。阿馨常感觉到有人在暗处偷看他,时间久了,他也习以为常。虽然他现在又有被窥视的感觉,但是他知道即使自己回头看,也只会看到静悄悄的客厅、饭厅和厨房,以及母亲真知子正在厨房里洗碗。
阿馨将头往旁边一转,想要把那种被人偷窥的不舒服感赶出脑海中,于是转过身来,把背部靠在栏杆上。屋内和刚才一样,真知子移动的影子从厨房里面射出来,刚才他感觉到被无数眼睛注视着,如今背后却完全没有任何异样。尽管夜晚的暑气不减,此时阿馨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让他不想继续待在阳台上。他迅速回到客厅,偷看一下母亲的动静。真知子已经洗好碗,拿着抹布擦拭流理台的边缘,嘴里还哼着歌儿。
阿馨一声不响的走向真知子,然后在她背后说道:「妈妈,爸爸甚么时候才会回来?」
真知子被阿馨吓了一大跳,两手不小心碰到流理台边的小盘子,小盘子全都掉下来。
「讨厌,吓我一大跳。」真知子将两手抱在胸前调整受到惊吓的情绪。
「真对不起!」阿馨很诚恳的道歉。虽然阿馨不是有意的,但他经常会惊吓到真知子。
「阿馨,你甚么时候就站在那里的?」
「刚刚。」
「妈妈的胆子很小,你不要做得太过份哟!」真知子微愠地责备阿馨。
「真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妳的。」
「是吗?但是我还是被你吓到了。」
「我只是想看一下妳的背影而已嘛!」
「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哦!我..」阿馨将话打住,不想再说下去,因为他担心又会吓到真知子。其实他想说的是:即使妳没有往后看,应该也可以感觉到后面有人注视妳才对。
「爸爸甚么时候回来?」阿馨再度问一次。其实阿馨也知道真知子无法确定秀幸何时回家,因此他觉得自己问的话毫无意义。
真知子看到阿馨一副很无聊的模样,带着歉意说明丈夫的立场:「今天爸爸可能比较忙,他刚接到一个新的研究主题,所以必须晚点回来。」
虽然秀幸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但是真知子从未露出不满的神态。
「那我要等他回来才上床睡觉。」
真知子整理好厨房之后,走到阿馨的身旁,边用毛巾擦手边说:「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你爸爸?」
「嗯,有一些。」
「那我替你问爸爸好了。」
「咦?」
阿馨听到母亲的回答颇感意外,终于忍不住大声狂笑起来。
「真是的,我又不是笨蛋,毕竟我也拿到硕士学位呀!」
「我知道啦!不过妳是英文硕士。」
真知子在大学主修的是美国文化,尤其对美国各州间的传说非常了解,现在也常在家里看书自修。「没有关系,你说说看,妈妈很想听听你的问题。」
真知子的手里依然握着毛巾,催着儿子到客厅里坐下。
阿馨觉得有些奇怪,他不了解真知子今晚为何会显得如此兴致勃勃,和平常的反应不一样。
「妳先等我一下。」
阿馨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两张影印纸,坐在真知子身旁。
「这是甚么?该不会又是数学排列式吧!」
阿馨将这两张影印纸递给母亲,真知子看到首页上的世界地图,不觉嘘了口气,并且抚了抚胸部。既然是有关地理方面的问题,那真知子就不怕了,她对北美大陆的人文、环境尤其了解,只要不出这个范围,她有自信能替儿子解答。
「不是的,是有关重力异常的问题。」
「甚么?」儿子的问题果然还是超出真知子的认知范围,她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阿馨把身子靠过来,根据地球重力的关系说明那张世界地图。
「我们可以经由重力公式得到一个值,它和以重力加速度来补正地球表面上的重力值之间,有一些极小的误差,再将这个误差以正负的数字填入地图中。」
这两张影印纸分别写上1、2的数字,写上「1」的世界地图上画有无数条显示重力异常的等高曲线,而且每条线都填上「+」「-」数值。以普通地图的等高线来看,「+」值变大表示海拔变高,而「-」值变大的话,就是指低于海平面的深度变深了。
至于重力异常的分布图,则是「+」值变大重力就变强,「-」值变大就表示那个地区的重力变弱。重力值的单位是mgal,用不同深浅的颜色来表示,白色的地方表示重力变强的「+」值,而深色的地方则是重力变弱的「-」值,如此便一目了然。
真知子看了一下重力异常分布图之后,抬起头来问道:「甚么是重力异常?」
真知子在儿子面前并不会不懂又故意装懂。
「妈妈,妳是不是认为地球上每个地方的重力值都一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实际上,地球的重力值不尽相同。」
「这么说,在这张地图上『+』的数字变大,重力就变大;『-』的数字变大,重力就变小啰?」
「嗯,就是那样。构成地球内部的物质重量不尽相同,如果重力异常是『-』值,就可以知道在那下方的地质质量较小。一般来说,随着纬度的增高,重力也会跟着变大。」
「那另一张纸呢?」真知子指着写上「2」的那张纸也是一张世界地图,没有复杂的等高线,只在图上画上数十个黑点。
「这是世界上长寿村的所在地点。」
「长寿村?那是指长寿的人所住的地方?」此时,真知子的脑袋已经有些混乱。
「是的,和其它区域比较起来,这些地区的人很明显比较长寿。」阿馨指着地图上的黑点说道。地图上还有四个地方画了两个圈圈,一个是黑海沿岸的高加索山,一个是日本的鲛岛诸岛,还有喀拉昆仑山脉的克什米尔和南美厄瓜多尔南部,无论哪个地点,都是很有名的长寿地区。
真知子首次看到长寿村的分布图,她迅速浏览一遍。
「然后呢?」她催促阿馨说出这两张地图之间的关系。
「将这两张影印纸重迭起来再放到光源处透视。」
阿馨将两张同样大小的影印纸重迭在一起,慢慢往上拿高,透过灯光,他看到无数的等高线中透出一点一点的小黑点。
「这样妳就应该明了了吧!」
即使阿馨这么说,真知子还是感到一头雾水。
「你可以再解释清楚一点吗?」
「妳看,长寿村的位置是不是刚好和重力异常『-』值地区完全重迭在一起?」
真知子将两张纸再往上拿高靠近灯光,果然看到第二张影印纸上标示长寿村位置的黑点,只出现在第一张世界地图「-」的曲线范围里,而且「-」值都非常大。
「哇,是真的呢!」真知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她仍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
「说不定人的寿命和重力之间有相当的关系喔!」
「这就是你想要问爸爸的问题?」
「是的。妈妈,在地球上,生命自然发生的机率有多少?」
「大概就像中头等彩券的机率一样,不是那么容易吧!」
听到真知子的回答,阿馨忍不住笑出来。
「甚么话嘛!那种机率小到无法比较,几乎可以说是奇迹了。」
「但是一定会有某个人中到彩券啊!」
「妈妈,妳现在说的是一百张彩券之中必定有一张会中奖的情形;而我说的是将骰子掷上百次,结果全都掷出六点的状况。」
「那是骗人的把戏。」
「骗人的把戏?」
「当然,因为连续掷上一百次,而且每次的结果都一样,那么骰子一定是被人动过手脚。」
阿馨一时愣住了,喃喃自语地说道:「是吗?那一定是有甚么企图,不然的话就太奇怪了。」
「对呀!」
「可是一般人不会注意到那么多。妈妈,如果是没有动过手脚的骰子,想要连续掷上一百次都出现同样的点数,该怎么做?」
「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事。」
「这么说,妳还记得昨天中午的连续剧内容吗?」
阿馨非常喜欢看连续剧,有时这会用录像机录下来。
「我错过了。」
「之前不是演到百合和大三约定要在两人相恋的海滩相会吗?」阿馨将昨天电视里的内容简单叙述一遍。年轻夫妇百合和大三结婚才一年,就因为各种误解而面临离婚的危机。虽然两人还是深爱着对方,但是一些琐碎的偶发事件让他们卷入一场风暴里,无法从泥淖中挣脱出来。百合和大三分居后,有一天,两人偶然在日本海的海边再次相逢,那里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两人因此怀念起当初相遇的种种情景,初恋的情愫被唤醒了,误会也一一解开,终于让他们再次审视彼此之间是否仍有爱情存在。这种老旧的爱情故事让人看了内心洋溢着温暖。百合和大三真的是在充满回忆的海边偶然再度相会吗?其实不然,那是他们的朋友希望两人和好如初而做的计划。
「妈妈,妳觉得怎样?一对分居中的夫妇,能在同一天、同一时间相遇的机率大概有多少?我想答案应该不会是零。当然也有可能会偶然相遇,但是那种偶然的机率实在太小了,以至于一旦发生了,会让人觉得是有人故意从中撮合的。」
「总而言之,如果是大于零的机率,生命中就会发生各种可能性,因此我们之所以能够存活在世界上,其中必定有某种力量在暗地里运作,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阿馨经常觉得自己被人观察、操纵,这种疑惑在他脑中持续缠绕着,但他无法确定这是自己才有的特殊现象,或者只是件很普遍的事情。
这时,他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得颤抖起来。他四处张望一下,发现原来是窗户没有关好,于是便站起来关上窗户。

【第一章:黑夜结束 2】
阿馨已经躺在棉被里三十分钟以上,还是睡不着,于是他索性躺在被窝里等秀幸回来。
这间屋子隔成四间房,三间西式房间和一间和式房间,客厅只有十个榻榻米大小,对于只有三个人的二见家来说,这样已经是十分宽敞了。即使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房间,他们仍然常在睡觉时间来到和室房集合,三个人躺成「川」字形共寝。真知子睡在中间,两旁是秀幸和阿馨,这种情形自从阿馨出生以来就不曾改变过,他们很喜欢全家人围在一起的那份温馨感。
阿馨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小声叫着躺在身旁的真知子:「妈妈。」
真知子没有响应,她只要一躺进棉被里就会立刻睡着。
阿馨的心中有某种莫名的兴奋感,他认为重力异常的分布和长寿村的位置互相重迭并不是偶然的现象,因此,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和地球重力之间,一定存有某种关联。
这两件事完全是阿馨在无意中发现到的。有一天,阿馨在电视上看到介绍长寿村的特辑,没多久,在他的计算机屏幕上就显现出世界重力异常的分布地图,阿馨也搞不清楚是有人藉由网络传来给他,或是自己上网时截获的资料。因此,阿馨最近在玩计算机的时候,总是非常注意重力异常的数据。阿馨仔细端详这两张从计算机上打印下来的数据,终于有了这个新发现。
事实上,不管计算机处理信息的能力有多好,或是计算速度多快,计算机并不具备「灵感」这项功能。机械无法把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事物参杂在一起思考,除非将人脑和计算机组合在一起才有可能。
由于阿馨的最大愿望是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结构,因此他很喜欢问各种问题,尤其是和生命起源有关的事情。例如:生命是如何诞生的?又或者,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他对进化论和遗传学很有兴趣,而且所有的疑问也都集中在生物学上。阿馨对于「科瓦谢尔贝特学说」将生命是由无机物的世界慢慢发展成RNA,然后再产生DNA的说法,抱持怀疑的态度。他认为一旦探索到生命的源起,就可以了解到「自我复制」是很重要的一点,由掌控「自我复制」的DNA依据遗传讯息转变成蛋白质这种生命元素,而蛋白质是由数百个含有二十种氨基酸的组合所排列构成的,并且由DNA指定它的排列方式。氨基酸的功能并不限于指定排列方式,它对于蛋白质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元素。若是将浑沌时代的大海比喻成满溢的浓稠汤汁,那么,究竟是用甚么力量搅动这锅浓稠的汤汁,才能让海中的生命诞生?至于氨基酸的排列方式是偶然发生,或是具有某种特定意义,而它的发生机率又是多少,这些都有待探索。阿馨为了要使自己更容易理解,他用简单的数字来做比喻。例如:在共二十种氨基酸中有一百组依序排列着,要使其中之一变成蛋白质,这样的机率是20*(1/100),也就是1/5。实际上,生命的诞生在机率上来说并不高,然而,地球上的生命依然诞生了,这一定是因为某种因素使然。究竟是甚么因素呢?这正是阿馨急于解决的问题。但他不想搬出「神意」以及被动过手脚这种理由来解释;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一切或许是自己幻想的,因为至今仍有些理论无法证实。如果单凭自己的学识能力去判定自然事物的存在原因,到最后可能连眼前的实体都会变成虚无了。
昏暗的和室中仅有一盏小电灯泡的光芒,四周的寂静让阿馨胸口的鼓动声十分明显。突然间,一阵摩托车引擎声传到阿馨的耳际,他的眼底立刻浮现出秀幸骑着摩托车正要滑行到车库里的情景。「啊!是爸爸。」
秀幸买这辆摩托车还不到两个月,每次一下车,他总是带着满足的神情望着新摩托车。
阿馨今晚头一次凭自己的第六感来揣测秀幸的行动。他在脑海中想象秀幸的每一个动作,秀幸关掉摩托车的引擎,把安全帽夹在腋下,然后走进电梯中,秀幸的眼睛盯着显示电梯楼层的灯光。在电梯上升到二十九楼的这段时间里,阿馨也一边在心中默念着「一、二..」,电梯门一打开,秀幸快步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然后站在「二九一六室」的门前,从口袋里找出卡片钥匙,并且插进去。
这时,阿馨想象中的动作和声音立刻被现实的声响所取代,大门传来一阵开门声,阿馨在胸中吶喊着:「爸爸。」他很想跳起来去迎接秀幸,但最后还是克制了这个动作,因为他想再预测秀幸的下一个行动是甚么。
秀幸没有注意到家人已经睡着了,夹在腋下的安全帽碰撞到走廊的墙壁,发出不小的声响,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哼着歌儿。秀幸今天的动作比平常还大声,让人感觉到他精力旺盛。
接下来,屋里所有的声音都静寂下来,让阿馨无法再预测秀幸的动作,他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冷不防地,阿馨的棉被被人一把掀开,走廊上的灯光突然变亮,让阿馨的眼睛被迫瞇成一条细线。秀幸一脚踏在榻榻米上,站在阿馨盖的棉被旁,然后双脚跪下,并把嘴巴凑近阿馨的脸庞。「小子,快起来。」
阿馨故意装成刚被吵醒的样子,语音模糊的问道:「啊!爸爸,现在几点了?」
「半夜一点。」
「是吗?」
「快点起来。」
有时候,秀幸会在半夜故意叫醒阿馨,然后父子俩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到天亮。隔天,阿馨就会因为爬不起来而向学校请假,然后整个上午都在家里睡觉。上个星期,阿馨就有两天因为秀幸半夜吵醒他而导致上学迟到。秀幸认为小学课程毫无意义,不去也罢。阿馨对秀幸这种态度感到很无奈,他认为学校并不只是上课的地方,更是让小朋友游戏的一个场所,可是秀幸老是无法理解这点。
「我明天想要去学校上课。」
为了不吵到身旁正在熟睡的母亲,阿馨低声说着:「我可以和你谈话,但是不要太晚。」阿馨坚持跟秀幸约法三章。
「你这个小鬼还真懂道理,到底谁才是爸爸?」
秀幸故意不理会阿馨的顾忌,反而讲得很大声,阿馨为了让他闭嘴,马上跳起来将他推出去。
(我到底比较像谁?)阿馨和秀幸的脸型不太相像,从个性上来看,秀幸有些粗线条,阿馨则比较纤细。他虽然还是个小孩,但是不论是性格或是外表都和秀幸不太一样。
阿馨推着秀幸的身体离开走廊,往客厅的方向走去。
「哇!好重。」阿馨喘了一口气,然后站着休息。
秀幸依旧一动也不动,赖皮地笑一笑,接着他上前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倒在杯子里,然后将杯子拿到阿馨的面前晃了晃。
「要不要来一杯?」
「不要,若是被妈妈知道,她又要生气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嘛!」
秀幸一口气把啤酒喝完,然后擦擦嘴巴。
「有你这种父亲,小孩子一定要更独立才行。」
秀幸又倒了第二杯,啤酒罐顿时空空如也。
「能像这样一边欣赏你的脸一边喝啤酒,真是太棒了。」
事实上,阿馨并不讨厌陪秀幸喝酒,看到秀幸喝得津津有味,他也会觉得很高兴,因为喝酒对秀幸来说,不但可以消除工作上的疲惫,也可以稳定情绪。阿馨很体贴的又去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然后倒在杯子里。
「喂,小子,去把你妈妈叫起来。」
「不行,妈妈很累,她已经睡着了。」
「我不也是很累,都还没去睡觉呢!」
「那是因为你喜欢这样做。」
「没关系,快去把她叫起来。」
「你叫妈妈起来有事吗?」
「嗯,叫她一起来喝啤酒。」
「说不定妈妈不想喝。」
「没关系的,你只要跟她说是我叫她起来,她一定会马上跳起来。」
「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无所谓呀!而且我待会儿有事要问你。」
「拜托你不要再说那些艰深难懂的事情了,现在除了去叫妈妈之外,没有其它事比这个更重要。」
「你每次都这样。」阿馨十分不情愿的走向和室房。(为甚么我就得负责将熟睡中的妈妈叫起来?爸爸为甚么不自己去叫?)阿馨记得几年前他也曾经有一次把母亲叫起来,结果母亲气得惩罚阿馨一顿。
在二见家中,秀幸并没有发挥身为父亲该有的威严,反而是全家人中最幼稚的一个,不过到最后大家都还是顺着他任性胡为。尽管如此,阿馨还是很尊重科学家父亲,他只是觉得秀幸缺少一些成人必备的东西,至于是甚么东西,他也说不上来。(或许爸爸是多了点孩子气吧!在长成大人的过程中,一般人会慢慢的把孩子气去掉,增加一些大人该有的生活常识,如此一来,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第一章:黑夜结束 3】
阿馨怀着忧虑的心情回到卧室,正在犹豫要不要掀起真知子的棉被时,真知子却已经坐起来,用手解开头发。
「啊!妈妈,对不起,吵醒妳了。」阿馨立刻向真知子道歉。
「没关系。」真知子温柔地对阿馨说道。
阿馨很少看到真知子生气,而且她一向都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
二见家的人际关系呈现三足鼎立状态,秀幸、真知子和阿馨三人彼此都有强、弱对手。阿馨对真知子属强势,但对秀幸时就是弱势了,他对秀幸一些不合理的行为都只能听命行事。秀幸对儿子采取强势态度,经常会敷衍他,但一面对自己的妻子时,就会收敛起强硬的态度,如果碰到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会变得有些胆怯。因此,叫妻子起床的任务,他都推给儿子去做。虽然真知子对儿子的要求很宽容,但有时也会对秀幸的任性行为大表不满。由于这种强弱关系得到平衡,所以才能维持二见家的安宁。虽然三个人相处久了,有时候难免会产生误会,然而误会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你父亲在做甚么?」
真知子用手指轻轻按着脖子,将头发盘上去。
「他在喝啤酒。」
「这个人真是的,这么晚还..」
「他还说请妈妈也一起加入,如何?」
真知子笑了笑,从棉被中站起来。
「我的肚子也饿了。」
「或许他现在想念我吧!」
听到这种毫不避嫌的情话,阿馨的脸不禁胀红起来,这个怪异举动让真知子觉得有些奇怪,不禁微笑地看着阿馨。
阿馨对于父母亲亲密的一面非常在意,这件事源起于六月中旬的一个晚上,阿馨在厨房里无意中看到秀幸全身赤裸的样子,顿时受到不小的冲击。
那晚,阿馨关在房间里打计算机,然后走到厨房里喝水。有时候秀幸和真知子会关在各自的房间里工作,然后直接在各自的房间里睡觉,屋子里因此显得份外安静。阿馨心想今晚他们俩应该在做各自的工作,他没有注意到秀幸和真知子其实是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阿馨站在黑暗中,将矿泉水倒进杯子里,顺道将冰块放进嘴巴。当他再次打开冰箱将冰块放回冷冻库的时候,正好和刚走进厨房的秀幸面对面碰上了。
阿馨从冰箱内照出来的灯光中,赫然发现秀幸居然。
秀幸也吓了一跳,有些不悦的说:「你也在这里?」
他毫不在意自己全身赤裸着,依然从阿馨手中抢去杯子,大口大口的喝水。
让阿馨更吃惊的是,秀幸的生殖器官涨得比平常来得大,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黏液,闪闪发光。
平常阿馨和秀幸一起洗澡的时候,生殖器官大部份是垂下来的。但是,现在好像刚完成某项任务似的,很有生气的挺立起来。
一直到秀幸喝完水,阿馨仍然拖目光放在他的生殖器官上。
「你在看甚么?羡慕吧!」
「哪有!」阿馨很不屑的回答。
秀幸用右手食指从自己的生殖器官前端取下一点精液,拿到阿馨的面前。
「看,这是你的祖先。」
秀幸对着梳理台的边缘摩擦一下手指。
「咦?」阿馨跟着转过身去,注视着梳理台边缘的白色黏液。
秀幸恶作剧完后便转身走进厕所里,没多久,厕所里传出小便的声音。
阿馨搞不清楚秀幸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他平常的行为幼稚得连个小孩都不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位优秀的情报工学研究员。阿馨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研究梳理台边缘的精子。
他想象大量的精子在水中到处游来游去的样子,然后因为失去热能而慢慢死亡。他甚至想象那些精子个别的样貌,并且十分渴望能了解它们活动的情形。这些从秀幸的身体中重复分裂而产生出来的精子,和卵子同样拥有一半的染色体。变成受精卵之后,同数量的染色体结合,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根据阿馨的理解,精子和卵子都是构成个体的基本单位。而生殖细胞在生命诞生之后还会持续不断的生长,以期达到繁衍种族的目的。阿馨想不到自己竟然有机会亲眼观察父亲的精子,更何况这也是他的生命源头。
(我是从如此渺小的东西生长发育而来的吗?爸爸的身体中制造出精子,然后与妈妈的卵子结合,创造出另一个新的生命来,真是不可思议!)
秀幸上完厕所后,发现阿馨正站在梳理台边观察精子。
「小子,你在做甚么?」秀幸已经忘了自己刚才随性的恶作剧。
「我在观察爸爸的『那个』。」阿馨头也不抬的回答。
秀幸意会到阿馨正在做甚么事之后,不由得笑了一笑。
「笨蛋,哪有人像你这么热心在观察那个东西。你不觉得可耻吗?」
秀幸顺手拿起厨房的抹布擦拭身上的精液,然后把它丢到水槽里。
在这同时,阿馨脑海中的生命想象图完全被抹杀了,他顿时升起一种厌恶感,尤其是看到秀幸随便用抹布擦拭自己的身体,然后随手丢弃的情景,心中更觉得不舒服。
由于阿馨很少接触到双亲私密的另一面,发生在三个月前的这件事情,让阿馨依然记忆犹新。
真知子当然不知道秀幸走出卧室后有段戏弄儿子的过程,一旦被她知道,可能会感到十分羞耻,甚至会有一段时间不和秀幸讲话,恐怕连今晚也不会起床帮他做下酒菜了。
真知子嘴里喃喃自语着:「真是没有办法。」然后她整理一下头发,把扣错的睡衣扣子又重新扣好。
阿馨看到真知子那个样子,不禁露出微笑。

【第一章:黑夜结束 4】
阿馨穿着拖鞋跟在真知子身后来到客厅。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把妳叫起来。」
秀幸对着真知子咧开嘴笑着说道。
「没关系,你肚子饿了吗?」
「嗯,有一些。」
「想吃甚么?」
秀幸抓住正要走进厨房的真知子,跟着拿出啤酒杯。
「先喝一杯吧!」
真知子接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她不喜欢碳酸饮料,没有办法一口气喝完整杯啤酒,不过酒量倒还不错。
秀幸看着真知子喝完啤酒后,用手将领带扯松一点。其实身为一名学术研究者,根本用不着系领带,但是,秀幸仍然习惯穿上西装、衬衫,骑摩托车去研究所上班。
他穿着西装骑摩托车的情景,经常引起路人好奇的眼光,但秀幸一点也不在意。
他站在忙着炒香肠的真知子身旁,开始向她报告今天在研究室发生的事情。他一边讲出同事的名字,一边批评他们,根本忘了一旁的儿子,完全沉浸在他们夫妻俩的世界里,阿馨不禁觉得很无聊。
「阿馨,你有没有跟爸爸提起那个问题?」
「甚么问题?」
真知子突然插入这个话题,让阿馨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重力异常的事嘛!」
「喔!是那个。」
于是阿馨把放在碗柜上的两张影印纸拿出来交给秀幸。
「这个孩子的新发现,让我大大吃了一惊。」真知子夸张的说道。
其实这个发现对阿馨来说并不稀奇。
秀幸接过那两张纸,盯着其中一张画有「+」「-」数值、等高线的世界地图,过了数秒,他疑惑的出声问道:「这不是重力异常的分布图吗?」
他又把视线转移到另一张影印纸上,这次他可没那么快就推论出其中意涵。在秀幸的脑中已经有地球上的地质分布图,但是不管他再怎么看,就是无法理解在第二张纸上的黑点记号到底代表甚么意思。他依据重力异常的特性来做各种推测,认为那或许是埋在地下的矿物。
「这是甚么?」秀幸终于投降了,转向阿馨询问。
「这是标明全世界长寿村的位置图。」
「长寿村?」一听到这句话,秀幸马上把两张纸重迭在一起。
「哦!只有在重力『-』值区域才有长寿村吗?」阿馨十分兴奋地看着秀幸,此时秀幸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正是阿馨喜欢和他谈话的乐趣之一。
「大概是这样吧!」阿馨很高兴的点点头。
秀幸一边抬起头来一边问道:「难道这就是你的问题?」
阿馨担心这个新发现实际上只有自己不知道,而别人却认为稀松平常。他说出自己的忧虑,秀幸却很快的回答:「才不会这样,至少我也不知道。」
「是吗?」
「说不定人类的寿命和地球重力之间存有某种关系。这两张纸如果没有显示出明确的特征来,那就会被人判定是偶然的了。不过,小子,长寿村的定义是甚么?」
秀幸的质疑是正常的,阿馨也有相同的想法,长寿村的定义究竟是甚么?是长寿村长寿的人口比其它地区多,又或者是平均寿命比其它地区的人要活得长久?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可以将日本视为一个大长寿村。比较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要对那些黑点设限制,并且和周围地区画清界限,然后筛选出超过一百岁以上的人口,再和村子总人数相比而换算出机率的高低。实际上,长寿村在科学上并没有一个明确定义,而且也没有任何实际数据证明长寿村的高寿人口比别的地区多,这只不过是个称呼而已。
「我想,长寿村在科学上应该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可是为甚么会产生这种结果呢?」秀幸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爸爸,你听过其它有关重力和生命之间有关系的理论吗?」
「嗯,我听说过如果在无重力空间里让鸡生蛋的话,会生出没有受精的蛋,这个你听说过吗?」
「我在很久以前曾听说过。」
阿馨在三个月前观察父亲的精子时,脑海中同时也想到自无重力状态下交配的鸡,产下没有受精过的蛋这件事。阿馨好奇地想着如果卵子没有经过受精,只借着细胞分裂而诞生、成长的话,究竟会变出甚么样的人。(或许是个皮肤很光滑、有着鹅蛋脸的女生。)阿馨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很吃惊,甩甩头想要驱走这种思绪。
「我想,在理论上应该没有甚么关联。但是,你为何会把重力异常和长寿村扯在一起?」
「哦!」当阿馨在脑海中发挥他的想象力时,常常听不到别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阿馨才开始说明他看到电视上播出长寿村的专辑报导,一时心血来潮,便从计算机里叫出重力异常的分布图。
「我想这只是一种偶然罢了。」
「如果是无意义的偶然,之后也不会发生灾祸,那就不算是『不祥预兆』了。」
「不祥预兆?」
这种说法并不属于科学的范畴,阿馨不解秀幸为何会提到这点。
真知子做好下酒菜后,走到餐桌旁,默默聆听丈夫和儿子谈话,当时她一听到丈夫说出「不祥预兆」时,便把身体挨近。
秀幸马上察觉到妻子的反应,问她道:「真知子,妳知道甚么比较有趣的『不祥预兆』吗?」
「为甚么问我?」
「妳不是一直都很相信这种东西吗?」
真知子常常看周刊杂志上的占卜专栏,而且相当了解世界各地的民间傅说。
「是吗?你说的『不祥预兆』是不是指『送手帕给爱人,就会造成两人分开』这种禁忌?」
「那种事谁都知道,还有没有其它比较不一样的例子?」
阿馨不知道秀幸想要哪种「不祥预兆」,但他一定是要找出两个毫无关联的事项,偶然连接在一起的例子。
「比较不一样的啊!如果看到黑猫在水里游泳,则身边的人会死掉。」
阿馨马上嘟起嘴唇问道:「咦,真的会那样吗?」
「是啊!你应该也知道呀!」
真知子向秀幸询问,但是秀幸却笑着问:「还有没有其它禁忌?」
「『当你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的话,钱包会不见。』你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秀幸拍了拍手说道:「好,让我们来看看这些禁忌。我们无法分辨它的真伪,只能假定那是『不祥预兆』。」
「哼!」
秀幸看到真知子噘起嘴来,连忙说:「我知道。『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不见』是属于两种现象,这两种现象之间的关联没有科学根据,照理说,全世界有各种不同的民族,依据种族的不同,生活方式不一样,不祥预兆也应当不尽相同。但我不了解的是,即使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居然也会流传完全相同的『不祥预兆』。以刚才真知子说过的『不祥预兆』为例,别的地方是否也有这种说法?」
「当然有。不管是在欧洲或美洲大陆,都有这种传说。」
阿馨和秀幸两人惊讶地对看着。
「真知子,妳有没有想过为何会有这些『不祥预兆』的产生?」
「没有。」真知子很干脆的回答。
「小子,那你呢?」
「我猜应该和人的心理有关吧!」
秀幸面前已经摆了五个空啤酒罐,三个人的谈话越来越有劲了。
「『不祥预兆』的意义是在经历过某种过程之后,必定会发生某种结果的传言,结果多半是不吉祥的事情居多,当然也会有好的事情。总而言之,『不祥预兆』是讲述某种现象和现象间的关联性。有时候,那种关系可以用科学根据来加以说明。例如:『如果云从东往西飘的话,就会下雨』这种『不祥预兆』,以现代的气象学就可以说明清楚。至于『被拍照的话,寿命会变短』,以及『筷子断了,木屐带子会断掉』,或『看到黑猫和蛇会遭到不幸』,都会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引发人们的不安情绪。问题是有些现象没有任何道理,令人摸不清楚为甚么会产生这种传说。例如『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不见』,这两种现象之间究竟有甚么关联?」
秀幸的话就此打住,他一直盯着阿馨看。
「这或许是有许多经验累积起来的现象。」
「没错。想要提高『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不见』两者相符的机率,必须实验看看才知道。」
「统计数据又是怎么来的?」
「这一定是当事人自己观察到这两种现象之间有关联性才跟别人说的,当事人发现钱包不见时,刚好椅背对着窗户,因此转述给其它人知道。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听到这件事的人,本身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因此他会坚决的相信『的确有这种事情』,一旦传到第三者,如果他没有这种体验,热度就会冷淡下来,这种传闻也因而消失了。若是大家都有这种共识,『不祥预兆』就会因此流传下来。只要这两种毫不相关的现象产生关系,而且有共通意识,则关系就会变得更为坚固,现实和假想空间便开始互相呼应。」
「『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不见』这两种现象互相影响的地方,是在我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吗?」
「里面可能有很深的关系才对。」
「生命的产生也是这个道理呀!」阿馨喃喃自语道。
他一说出这句话,真知子和秀幸不禁对看了一眼。
「这让我想到了『环』。」真知子喃喃说道。
秀幸一直跟真知子使眼色,期待她换话题,因为秀幸不想触及和「环」有关的话题。秀幸出身医学院,大学毕业后继续攻读硕士,并且改变原本的专攻科目,改念数学概念,重拾起对生物学的兴趣。他认为如果能以数学的术语来说明生命的表现方法,那么生物学会更加生动、活泼。当秀幸即将从博士班毕业时,立刻被网罗到美、日共同合作开发的「人工生命」计划做研究员,秀幸一直很想利用计算机创造「人工生命」。他在二十几岁时就和真知子结婚,但那时还没有小孩。当了五年的研究员后,研究计划突然被冻结而终告失败,为此秀幸一直无法释怀。这个突然遭受冻结的「人工生命」计划,名称就叫做「环」。


【第一章:黑夜结束 5】
秀幸最后还是用「环」作话题询问阿馨:「你认为生命的发生,是出于偶然或是必然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不知道。」
目前阿馨只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因此可以说生命是必然的。但他无法确定地球以外是否还有其它生命,因此也可以说生命是宇宙偶然的恩赐。
「你有甚么想法?」
「我们不该用现代的科学眼光对未知的事物做批判,这是不对的。爸爸不是也常常这样说吗?」
听到这里,秀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阿馨看到秀幸脸上的红醺就知道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桌上已经摆着六瓶空啤酒罐。
「你只要把它想成是一种游戏,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此时真知子又回到厨房做炒面,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往阿馨这边瞧,眼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辉。
阿馨认为既然宇宙是生命的发源地,那么以人作例子会比较好。首先是婴儿应该在何时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是从母体娩出,切掉脐带的时候?或是在输卵管受精后,到子宫着床完毕的时候?人的神经系统在受精后三周就完成了,如果那时胎儿就有思考能力的话,对胎儿来说,母亲的子宫就是整个宇宙,胎儿会思考自己为甚么会在这里面,一边浸泡在羊水中,一边想着出生计划。由于胎儿全然不了解子宫以外还有其它世界,根本就无法了解自己是因为生殖行为而产生的。若以子宫内部的环境来推理,或许他会认为羊水就是生养他的父母吧!羊水有如覆盖在原始地球上的有机质浓缩汤水,将它搅拌一下,就会产生包含二十种氨基酸的蛋白质,然后它开始自我复制..然而,这就跟要人猿用打字机打出莎士比亚的文章一样,机率差不多等于零。假设有人说人猿在好几兆年以前就会使用打字机,一般人绝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如果再说牠们能完成莎士比亚文章,人们一定会认为这件事已被动过手脚,一定是哪个人类打好的。但是泡在羊水中的胎儿,只会认为自己的出生是种偶然,并不会存有动过手脚的这种想法。为甚么?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胎儿大概在子宫内发育了三十六周,然后经由产道而诞生,第一次接触到生下他的母亲,随着时日的成长,增加许多知识以后,他才能真正了解到自己是如何诞生。至于他还处于子宫内部的那一段时间,应该没有认识外在世界的能力。阿馨将胎儿在子宫内、子宫外成长的这两段时期,比喻成宇宙和地球上的生命现象究竟是出于偶发或是必然。子宫孕育胎儿的机能,几乎是先天就具备的,而「受精」这种现象有偶然也有刻意,像有很多女性计划不生小孩。女人的一生中如果要生两个小孩,那么胎儿待在子宫内部的时间不满两年,因此胎儿待在子宫外的时间比较长。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个宇宙,既然宇宙具有孕育生命的机能,那生命就属于必然现象。然而宇宙虽然具有孕育生命的机能,但是胎儿不待在子宫里面的时间比较多,对生命而言,这又是属于偶然现象。正因为宇宙并不是到处都充满生命,因此断定宇宙不具备孕育生命的机能比较可信。
阿馨在秀幸面前再度打开重力异常分布图。
「你认为这个地方怎么样?」阿馨用手指指着世界地图里的某一点,那是横越北美大陆西部的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四州的沙漠地带。
「这里有甚么?」秀幸一边努力睁开眼睛,一边更靠近地图。
「请你看看这附近重力异常的值。」
秀幸发觉眼前的数字看起来有些模糊,不禁揉揉眼睛。
「你看,对着这点,等高线的值慢慢变小了。」
「真的是那样耶!」
「这里的重力异常现象极端明显。」
「哦!负值非常大哟!」
「以地质学来看,这附近应该存有某些东西,才会造成重力异常现象,说不定在这个地底下埋藏着质量特别小的物质。」
阿馨用原子笔在这四州的交叉点附近打上「X」记号,那个地点并没有写上正确的重力值,但是以它四周的等高线来分析,可以猜出它的重力非常小。
阿馨和秀幸无言地望着地图,就在此时,原本已经睡着的真知子忽然抬起头来,疲倦的开口说道:「在那下面一定没有任何东西。」
显然她故意装作睡着了,想偷听他们父子两人谈话。
「甚么!妳还没睡着?」
阿馨明知沙漠底下并没有埋藏任何东西,然而,他还是觉得如果地下有个巨大空间的话,要说明重力异常现象就容易多了。地底下可能有个广大的钟乳石洞,而且从远古时代就有部落住在里面,如此一来,长寿村就很有可能存在了。阿馨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意愿,很想去那个地方一探究竟。
「这不是很奇怪吗?在甚么都没有的空间里『存在着某种东西』..」真知子自言自语的说着,然后从椅子站起来。
「妈妈,妳对这个地方也很感兴趣吧!如果是以重力异常负值和长寿村的位置一致这两点来考虑的话,这里很有可能是长寿村的所在地。」
其实让真知子感到兴趣的是北美的民俗学,尤其是美国各州的民俗活动,阿馨故意设下圈套,因为他认为与其从自己的嘴里讲出这个期望,不如让真知子说出来,实现的机会会比较大。一如阿馨的期盼,真知子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
「这里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
真知子知道那些印第安部族从远古以来,就一直定居在荒凉沙漠和溪谷旁,虽然不能确定那个地方就是长寿村的位置,但光是这点,就已经激起真知子的好奇心了。
「这个小子不晓得在计划甚么?」秀幸已经察觉到阿馨另有意图。
阿馨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真知子,诱导地问:「妳是不是很想去那里看看呢?」
「那还用说吗?」
「你们想到这四州交接的沙漠地带去?」秀幸若有所思的问道。
「咦?」阿馨偷看一下秀幸的表情。
「大概是明年夏天或是后年,我可能会被调到这附近去。」
「真的!」阿馨高兴地大叫出来。
「嗯,因为新墨西哥州的罗斯阿拉墨斯研究所和圣塔非的研究所有点事情,必须要过去一段时间。」
阿馨马上在父亲面前双掌合十地祈求:「请你也带我一起去。」
「真知子,妳也要一起来吗?」
「那当然。」
「好,那我们就决定全家一起去吧!」
「就这样约定哟!」
阿馨马上拿出笔和纸,写好一张同意书。凭着过去的经验可知,有了这张纸的约束,实现愿望的机率远大于秀幸口头上随便说说。
秀幸潦草地签好名字,拿起同意书说:「你们看,我可是很认真地和你们约定哟!」
阿馨拿过同意书,确定一下内容,才安心准备睡觉去。
屋外的天色已经亮了,太阳正从东边升上来,发出炙热的光芒,完全不像九月天该有的气候。西边的天空里,星星们尚未完全消失,几乎让人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夜晚还是早上。
秀幸和真知子回到卧室睡觉之后,阿馨依然站在窗边欣赏风景,随着太阳的升起,晨曦多变的色彩让阿馨欣喜不已。眼前的东京湾飞来一群群海鸟,发出嘤嘤的鸣叫声,然后划过即将消失踪影的星空下方。等到太阳完全从东边的地平在线升起,阿馨才走入和室房。
秀幸躺成大字形入睡,没有盖上毛巾被;真知子则是弓着身体、抱着毛巾被,看来已经睡得很熟了。阿馨的手中握着要去沙漠的同意书,抱着枕头躺下来,然后弓着身体侧躺,带着愉悦笑容进入梦乡。

第二章:癌症病房

阿馨二十岁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不仅在体格上比一般人壮硕,连想法和行为都超乎年龄地早熟。

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说他比同年纪的人更稳重、更有责任感,原因是阿馨十三岁起就被迫必须负起一家之主的重担。

十年前,当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身体非常瘦弱,每天只顾着从秀幸那里吸取自然科学的知识;跟从真知子学习语言,根本不必过问日常琐事。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发挥想象力,想象这个世界是用甚么东西组合而成的,它的构造又是甚么等等。

阿馨一想到十年前的事就觉得恍如隔世,那时候他常常和父母亲谈话谈到深夜,并且对计算机极感兴趣,根本察觉不出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慢慢接近他们。

阿馨当时热中于探讨长寿村的分布位置与重力异常之间是否有关联,从中发现重力异常负值处,如北美大陆地区的亚利桑那、犹他、科罗拉多、新墨西哥四州所横跨的区域,并且订下要去拜访这些区域的家庭旅行计划,甚至让秀幸签下同意书,没想到最后却无法如愿成行。

那张举家至北美旅行的同意书,阿馨一直还很珍惜地保管着。

秀幸虽然常常念着要完成这项约定,但身为医学院学生的阿馨十分清楚这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因为秀幸的体内已经感染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阿馨不知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起因为何,他只联想到数年前秀幸开始抱怨胃不舒服,一定是病毒将某种细胞癌化,产生了癌细胞,并且在秀幸体内开始进行细胞分裂。就这样,癌细胞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悄悄繁殖着,连带使得一家人准备到北美沙漠旅行的梦想也因此而破碎。

一开始,秀幸调到新墨西哥研究所工作的计划出了一些问题,比预定时间稍稍延后,在第三年终于安排妥当。秀幸预定在罗斯阿拉墨斯研究所和圣塔非研究所停留三个月,而真知子和阿馨则提早两个星期出发。

他们在出发前两个月预订好机票,但就在那年初夏,秀幸突然说出长久以来的胃痛事实。

「去看看医生吧!」

秀幸没有将真知子的意见听进去,认为这只是胃炎,一切日常生活仍然照旧。

当夏天真正来临时,秀幸胃痛的次数跟着增加,在预定出发的前三周,他甚至痛得呕吐连连。即使这样,秀幸为了不使家人长久期待的旅行受阻,拒绝接受医院的精密检查。等到病情超过忍耐的极限,秀幸才终于愿意接受医师的检查。检查的结果,秀幸胃的幽门部位长了肿瘤,必须尽快办理住院手续,于是期待已久的家庭旅行就此被迫取消。

更糟的是,主治医师告诉阿馨和真知子,秀幸胃部的肿瘤属于恶性的。就这样,阿馨十三岁那一年的暑假,彷佛从天堂掉到地狱里,不仅旅行被迫取消,整个暑假都忙着往返于医院和住家之间。

「只要将病养好,明年就可以到沙漠旅行。」秀幸坚强且开朗的说着,这也是他活下去的原动力。

真知子受此重大打击,身心俱疲,因此阿馨必须代替母亲发落家中的一切,他每天要到厨房料理三餐,勉强将食物送入真知子的口中,同时快速吸收医学知识,让真知子对未来保有乐观的想法。

秀幸的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胃部被切除了三分之一,如果癌细胞没有转移至其他部位的话,秋天他就可以重返家庭及研究室。

从那个时候开始,秀幸改变对阿馨的教育态度,他在住院期间对儿子存有一份依赖心,因此秀幸重新以男人的心态来看待儿子,并且以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来教导儿子成为一个强壮男人。

他不再称呼阿馨为「小子」,特别注重阿馨在肉体上的锻炼,似乎拚命想将自己身体中逐渐消失的能量移转至儿子身上。

阿馨也感受到秀幸的情绪,他默默接受父亲的期待。

过了两年,阿馨十五岁生日,秀幸的身体开始起了一些变化,并且有出血现象。「出血」是宣告癌细胞转移的红灯信号,秀幸没有多加考虑便去拜访主治医生,医生替他做了放射线检验,结果在结肠部位看到半个拳头大的肿瘤,除了以手术切除之外别无他法。而切除方案有两种,一种是保留肛门只切除结肠,另一种是切除结肠及肛门,再装上人工肛门。前者,癌细胞有可能再扩散,后者癌细胞的控制状况比较强。以医师的角度而言,大都希望病人装上人工肛门,不过决定权在患者手上。经过分析、讨论,秀幸选择了肛门完全切除,他决定以较高的存活率和癌细胞对抗。

就在夏天,秀幸又住进医院接受手术,医生一开刀才发现癌细胞的扩散情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本想采取保留肛门的方式,但操刀的医生考虑到患者的期望,还是抱肛门完全切除了。

和两年前一样,秀幸也是在秋天出院。往后的两年间,二见家一直活在癌细胞复发的恐惧当中。

刚好过了两年后,又出现黄色信号,秀幸经常发烧,全身蜡黄,任何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黄疸的症状,也就是说肝脏已经被癌细胞侵蚀了。

在前面两次手术中,医生已经确定癌细胞不会转移到肝脏或淋巴腺,然而情况出乎意料之外,医生们只能摇头苦思。

阿馨也认为秀幸的体内有种不为人知的病毒,应该是癌病毒的一种,这让他对基础医学产生极大的兴趣。

十七岁的夏天,阿馨提早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医学院一年级,这所大学正是秀幸的母校。

秀幸第三次登上手术台,这次丧失了一半的肝脏。

阿馨和真知子由之前的经验得知,秀幸的癌细胞并不会因这次的手术而消失,接下来很有可能又会转移到某处,他们战战兢兢凝视敌人将会从甚么地方出现。

「看来癌病毒不将他身上的所有器官拿到一个都不剩,是不会停止攻击的。」真知子很认真地说着。

她完全听不进去阿馨所说的医学知识,只要一听到何处开发出新型疫苗,不等到试验结果出来,就千方百计的想去取得疫苗;若是听到某种疗法有效,就马上想办法去尝试。

真知子一边强迫医生做淋巴球疗法,一边也向新兴宗教祈求让秀幸的病痛减轻、早日康复。总之,只要能挽救丈夫垂危的生命,即使要她向恶魔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真知子这种到处奔波的疯狂模样,给阿馨一份黯淡的成长记忆,这意味着秀幸的死将会让真知子的精神面临崩溃的命运。

之后,秀幸所有的时间都在医院的病床上渡过,他才四十九岁而已,看起来却像个七十岁的老人。因为抗癌药剂的副作用,使得头发全部掉落,肌肉也渐渐萎缩,皮肤的光泽也消失了,他整天一边喊「好痒、好痒」,一边用手指在身上胡乱抓着。即使如此,秀幸依然没有放弃想要活下去的意念,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握着真知子和阿馨的手说:「你们都知道的,明年我们要去北美的沙漠喔!」

秀幸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他是真心想要达成约定并努力和病魔战斗。

这份心意令阿馨有份信赖感,同时也感到非常悲痛。

秀幸的态度非常积极,令人觉得他看待「生命」的态度,十分认真,从来没有出现「放弃」这个字眼。不管情况恶化到甚么地步,秀幸都坚信自己可以克服病魔,使身体好转。

在这个世纪里,罹患和秀幸相同病症的患者逐渐增多,已经蔚为一种症候群,最后癌病毒将于世界各地散播。

当这种新型癌症四处蔓延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实来源,阿馨是后来才从好几位医生口中得知,这种新型病毒如何让细胞癌化。至于这个癌症病毒和以往的癌病毒有何不同,目前还不了解。

没多久,包含秀幸在内,全世界有数百万人将遭到这种新型癌病毒的侵袭,国际间的不安感渐渐高涨。终于在一年前,K大学医学院将新型癌病毒分离成功,证明这种转移性癌症是由于某种病毒所引起的。这种新形态的癌病毒被称为「METASTATIC HUMAN CANCER VIRUS(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大致具有以下的特色:

第一点,由于被癌化的细胞是RNA的还原病毒,因此被病毒感染的人类,全都处于致癌的危机中。不过,病毒潜伏期的长短视个人体质而有所差异,根据临床实验指出,从开始遭受病毒感染到癌细胞成长的期间,大约需要三年到十五年不等,差异性很大。

第二点,此种癌病毒会经由淋巴球直接进入体内,然后藉由性交、输血、母乳的接触而造成感染,目前感染率不高,但不能保证未来不会变成空气传染,因为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重复「突变」。

从传染途径来看,这种新型癌病毒和艾滋病毒十分类似,艾滋病毒也是由于某种刺激而产生突变,有些学者因此臆测这种癌病毒有可能是艾滋病毒在疫苗的刺激下,巧妙结合其它病毒改变形态而生成的。事实上,这两种病毒不只是传染途径类似,连栖息在人类体内的方法都非常酷似。

首先,具有逆抄写酵素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人体的细胞核相融合,然后释出RNA和逆抄写酵素,由这两种结合成DNA的双重锁炼。

就这样,合成的DNA与正常细胞的DNA一组合,便会使细胞癌化。如果只是这样那倒还好,最严重的是,正常细胞无法区别出本身的DNA和病毒的DNA,仍旧不停制造癌病毒,往细胞外释出。被释出的癌病毒分别流进血管或淋巴腺,然后一边巧妙地应付免疫细胞的攻击,一边静静等待机会转移至其它部位。

第三点,只要「转移性人类癌」一发病,就会开始发挥强而有力的转移和侵袭作用,它的名称正是由此而来。

一般来说,肿瘤分成良性及恶性两种,其中的差异就在于「扩散」及「转移」这两种非常麻烦的特色。即使发现病人体内有肿瘤,只要它们不扩展到周围部位,就不会随着血管或淋巴腺转移。

可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会迅速增殖,并且扩散到血管或淋巴腺,对于人体的免疫系统具有强大的防御力,比起以往的癌症病毒,它在循环系统内的生存机率非常高。

一旦染上这种「转移性人类癌」,必须要有心理准备,这种癌症有百分之八十的机率会转移至其它部位。癌症能否治愈的关键,就在于能否防止癌病毒转移,而「转移性人类癌」目前有百分之八十的机率会转移,尚无其它的治疗方法。

第四点,只要被寄宿的人类不死,则他体内的癌细胞也会永远不死。

人类的正常细胞在出生之时就有一定的寿命。例如:神经细胞在幼儿长成大人时,就会丧失增殖能力,没有办法重新补充。一般细胞的寿命都和人的寿命相连,可是,若将「转移性人类癌」的癌细胞浸泡在培养液里,则会重复无限次的分裂,永远不会死亡。这一点发现让宗教界掀起一阵讨论的狂热,甚至有宗教家预言,一旦正常细胞获得癌细胞的不死能力的话,人类就可以永生不死。

当然,这只是外行人的妄想而已。癌细胞若是真的永远不死的话,为何要杀死寄宿的人类,然后让自己也死亡?可是,大部份的人们却很自然地接受这个矛盾。

【第二章:癌症病房 2】

阿馨每天都过着繁忙的生活,光是看护秀幸以及打工就占据他很多时间,而且还得随时注意真知子的状态,根本无暇念书。

如果阿馨不留意真知子的举动,真知子会将所有和癌症有关的特效药,拿去喂给秀幸吃,反而造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今,一家的生计完全落在阿馨的肩上,他非但没有向秀幸诉说家中的困境,反而欺骗秀幸打工的目的是要筹措旅行费用。

秀幸对阿馨花费太多精神去打工很不以为然,他认为阿馨应该专心在课业上,不应该被打工占去太多时间,总是在阿馨的面前强调自己还有一些积蓄,可以支付阿馨的大学学费。

这种乐观的语调让阿馨松了一口气,他期望秀幸的心情能够放松,绝不能让父亲知道妻儿过着困苦的生活。

幸好,以「医学院学生」这个招牌担任家庭教师,可以获得很高的收入。另外阿馨就读的大学附属医院里有很多儿童患者,他们的父母希望小孩在复学之后能赶上学校课业,因此经常会就近聘请学生当家庭教师。

在这个初夏的季节里,秀幸又开始喋喋不休的说起那句口头禅:「就在今年,我们全家要到北美沙漠旅行。」

他常常在同一时期述说相同的话语。

就在这时候,阿馨接到一个坏消息,医生怀疑秀幸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

得知秀幸的最新病况后,阿馨坐在附属医院的露天咖啡厅里,除了来这里喝杯咖啡纾解一下心情,还要思考家中未来可能会遇到的困难。

这家小咖啡厅位在三楼,它将自助餐厅的中庭围成一个「匚」字型而架设起来。餐厅内部装潢得很精致,中庭有座喷水池,而且餐点的味道不错,完全闻不到医院里的死亡气息。

阿馨将视线投向入口处,突然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被一位美丽女性所吸引。来人是杉浦礼子和亮次母子,他们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坐在阿馨的斜前方。杉浦礼子穿着合身的米白色夏季洋装,那张素净的脸颇能吸引旁人的目光。如果旁边没有亮次在的话,即使说她只有十几岁也有人相信。

阿馨被他们吸引得久久不能移开目光,从杉浦礼子短裙下伸出来的白皙双腿,更是让他目不转睛。

他记起在两个星期前,曾在饭店的游泳池边偶然看到这对母子。他一眼就看到穿着绿色泳衣的杉浦礼子,顿时心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阿馨一向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但却无法在记忆深处找到她的身影,只是残留着很不好的感觉。那个小男孩看起来有些奇怪,他戴着浅色的泳帽和护目镜,穿着一件格子短裤,露出纤细的O型腿,皮肤异常白皙。窗边的玻璃窗上淡淡反射出他们俩的身影,阿馨正好藉此观察这对母子的举动。不久,阿馨发现那个男孩的头发很不搭调。

阿馨在游泳池边看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的泳帽下没有充满头发该有的膨胀度。男孩才一落座,就把头上的帽子拿下来,马上露出一颗光秃秃的头,原来这个孩子是在医院接受治疗的癌症患者。他们母子并不是到医院来探望病人,而是母亲陪儿子一起来接受抗癌化学治疗。

秀幸同样在接受化学治疗,也因为治疗的副作用而使得毛发脱落。

阿馨出神地用手托着脸颊,望着三十多岁的美丽母亲和小男孩默默地吃着午餐的模样,他忍不住将男孩和秀幸做比较。秀幸今年四十九岁,这个男孩大约十一、二岁,两人同时都在接受抗癌剂治疗。

那个穿着一身米白洋装、不适合医院气氛的高贵母亲,不时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她将停在半空中的汤匙放回盘内,一副没甚么食欲的样子,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视线往阿馨这边斜射过来。

她一接触到阿馨的目光,眼光即变得比较温和一些,但是阿馨却因为这一眼而无法把视线移开。

杉浦礼子彷佛也想到之前曾在游泳池边和阿馨碰过面,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阿馨对她轻轻地点一下头,杉浦礼子也回以同样的动作。

接下来,杉浦礼子开始小声地对儿子说教,斥责亮次丢汤匙和筷子的任性行为,不再注意阿馨这边的举动。

阿馨仍然继续观察这对母子,他的所有意识已经都被杉浦礼子吸走了。

几天后,阿馨又在中庭碰到这对母子。因为彼此都坐在同一张长椅子上,阿馨终于有机会和他们交谈,并且有了初步的认识。

他知道母亲名叫杉浦礼子,男孩叫做亮次。亮次之前得了肺癌,如今医生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脑部,所以在接受放射线治疗和抗癌剂治疗之前,每天要做许多身体检查。

而且,亮次的病征与转移情况和秀幸很相像,很有可能是「转移性人类癌」这种新型癌症。阿馨顿时倍感亲切,他感觉找到了同伴,彼此都在对抗相同的敌人。

「我们是战友呢!」杉浦礼子也有相同的感触。

于是阿馨趁机询问心中的小疑问。「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妳?」

这句话好像是勾引女孩子的老套方法,阿馨这话一出立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杉浦礼子带着客套的笑容,说道:「我常常被问到这个问题,常听人说我跟以前一部连续剧里面的女演员长得很像。」

阿馨觉得她的话中有种虚假的意味,他猜想说不定杉浦礼子正是那个女演员,不过,既然她故意找理由搪塞,他也不再追究。当他们在中庭道别时,杉浦礼子将亮次住的头等病房号码告诉阿馨。

「下次有空,请你务必来坐坐。」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握住阿馨的手。

阿馨接触到这双纤细的手,以及她身上那股成熟的韵味时,发觉自己对杉浦礼子的情愫已经蔓延得无法自拔了。

【第二章:癌症病房 3】

隔天,阿馨接受杉浦礼子的邀请,前往亮次的病房。

礼子带着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亮次则坐在床上,一边晃动两脚一边看书。

身为医学院的学生,阿馨清楚知道头等病房一天的费用是一般房间的五倍,里面

附有浴室和厕所。

「谢谢你能来。」

礼子以社交辞令的口气说道,然后冷峻地对亮次说:

「你看谁来了。」

阿馨明显看出礼子邀请他来,只是要为亮次找一个说话对象罢了,不禁感到有些

失望。因为真正吸引阿馨前来的并不是亮次,而是杉浦礼子。

恋爱经验不足的阿馨,对于礼子那种有求于人的眼神、慵懒的感觉和惹人怜的大

眼睛、丰厚嘴唇,以及充满女人味的身材、同年纪女孩子无法比拟的成熟姿色,感到

无限着迷。

阿馨嗅到她散发出一种性欲的味道,同时在身体深处起了一阵骚动。

比较起来,亮次的视线比较不会那么令人感到「胆战心惊」,他眼里的亮光很微

弱,而且视线焦点没有固定在同一处。虽然他往阿馨这边看过来,但他的目光很明显

地穿过阿馨的身体,在阿馨背后的墙壁上徘徊着。

亮次将手指伸进膝上的书本当中,阿馨为了要打开话题,于是弯下身子,看了一

眼书的封面,上面写着「恐怖的病毒」。

阿馨暗自猜想亮次可能是想要更详细了解自己生病的情形,才会阅读这本书,于

是说出自己是医学院学生,并问亮次几个关于病毒的问题。

令人惊讶的是,亮次虽然仅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却能够正确回答出病毒的特

征,不止是DNA的构造,甚至连生命的开端,他都有自己的见解。

在反复询问亮次问题的当中,阿馨宛如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这幅情景就和以

前秀幸用科学来教导他的情况相同,亮次说起话来根本像个小大人。

当阿馨和亮次打开话题的时候,一位护士走进房中,抱亮次带去检查室。

此时,狭窄的房间只剩下阿馨和礼子两个人,阿馨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礼子

则是离开原来靠着的窗边,若无其事地在床边坐下来。

「看不出你才二十岁。」

在阿馨和亮次对谈中,礼子听到阿馨谈到年纪的事情。

「那妳觉得我看起来几岁?」

阿馨的外表一直都比实际年龄要来得大,他早就习惯旁人的惊讶。

「是吗?应该是大五岁吧!」

礼子讲得有些含糊,不敢太直接。

「是因为脸看起来比较老吗?」

「你的身体看起来很强壮。」

「那是因为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

「啊!夫妻感情好,小孩子看起来就会比实际年龄大吗?」

「因为夫妻俩非常恩爱地依赖对方,所以我就得要独立一点。」

「哦!」

礼子露出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表情看着亮次的床。

阿馨很想问礼子有没有丈夫,因为他感觉不到亮次身边有父亲的存在,就算有,

父子关系也非常淡薄。

(他们夫妻究竟是离婚?还是死别?或者亮次一开始就没有父亲?)

「这个孩子可能永远也无法独立了。」

礼子仍然将视线投在空无一人的床上。

阿馨保持倾听的姿势,耐心等待礼子继续说话。

「他得到癌症..」

「哦!」

(果然如我所预料。)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亮次的爸爸去世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悲伤。」

(那孩子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泪吧!)

阿馨只要一想到秀幸有可能会死,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脑中立刻涌上一股悲

伤之情。一旦真的面临父亲的死亡,他没有自信能够克制住悲伤。

「阿馨,有件事不知可不可以拜托你..」

礼子话说到一半就停住,露出渴求的眼光看着阿馨。

「可不可以请你来教亮次念书?」

「当他的家庭老师吗?」

「是的。」

教小孩念书是阿馨最拿手的工作,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再教一个或两个小孩。

但是,他怀疑亮次是否有请家庭老师的必要,从刚才的谈话中,显示亮次的学习

能力远超越同年级学生。

不光是这样,日后一旦癌细胞扩散转移到肺或脑部的话,就算请家庭老师来教亮

次念书,最终仍然白费功夫。

礼子应该知道亮次已经无法回到学校念书,才聘请家庭老师吧!她想让亮次充满

信心、希望,让他不轻言放弃自己的生命。

「如果每周两个小时左右,我应该还可以应付。」

礼子听了激动地靠近阿馨,并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谢谢你,学校里的功课教不教都无所谓,只要当他的谈话对象就好了,我想那

个孩子一定会很高兴。」

「我知道了。」

由这话听来,亮次可能没有半个朋友,这点和阿馨相同,因此阿馨格外能体会这

种感受。

阿馨长久以来一直不能融入学校的教学体制中,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因为

他和双亲建立了非常亲密的关系,秀幸是个很特别的父亲,也是个谈话的好对象。

礼子对阿馨的这个要求,意味着要他代替亮次的父亲行使「父亲」这个角色,阿

馨有自信能达成任务。

他又转念一想,难道礼子也希望他代替丈夫这个角色吗?

一思及此,阿馨脑中的幻想又开始运转起来,于是阿馨和礼子约定好下次来访的

时间后,便匆忙离开病房。

阿馨和亮次除了念书之外,还花了很多时间在闲聊上,闲聊的内容大都以一般科

学为主题,这不由得令阿馨回忆起小时候和秀幸辩论的一些片段。

阿馨曾经期望将超异常现象等非科学领域和科学连在一起,藉此说明宇宙结构,

可是每当他下苦心去钻研时,总会在某个环节中发现无法解释的现象,而且都适逢秀

幸发病,因此阿馨才转往医学这条道路。

如今,阿馨眼前这个男孩也想要解开世界构造之谜,他向阿馨询问各种有关遗传

因子的问题。

亮次坐在床上,将空虚的眼神往前直射,脸上挂着一抹苍白、无奈的笑容,看起

来彷佛已知生命即将进入尾声的人,正在嘲笑这个世界。

或许他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来看待自己的病情,但是将这种表情挂在一个小男孩

的脸上,实在令人伤感。

对亮次来说,要使他放掉这种嘲笑的表情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和他进行激烈的

争辩,把他驳倒就行了。

「你对进化论有何感想?」

阿馨谈到关于进化论的话题。

「没甚么感想啊!」

亮次有些坐立不安,他吊起眼睛瞪着阿馨。

「那我问你,首先,进化的目的是偶然或是已经被预定好的?」

「阿馨,你认为呢?」

亮次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在他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总喜欢先试探对方的心

意。

「我认为进化有某种程度的选择,它是有目的的。」

阿馨无法十分认同正统派的达尔文进化论,即使身为一位自然科学家,他也不能

抛弃目的论的说法。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要不要按照发生的顺序来逐一探讨?」

「发生的顺序?」

亮次发出尖锐的叫声。

「如何去抓住生命『发生』的瞬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那样吗?」

亮次皱紧眉头,似乎希望快点脱离这个问题。

阿馨无法理解亮次的态度,他认为「生命如何诞生」这一类的问题是件很有趣的

事。关于地球上的生命为何能得到进化,以及生命是如何诞生下来,这些疑问都是紧

密相连在一起,阿馨以前就是和秀幸以这个为主题一路讨论过来。

「你再继续讲下去吧!虽然我不知道最初生命诞生时是甚么构造..」

阿馨讲到一个段落,亮次又催着他继续往下讲。

「我想最初的生命就像种子一样,种子会发芽成长,人类也会发育成熟,就像生

命树一样,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可以输入遗传情报。」

「但是,有时也会有『没有把握』的疑虑。」

「嗯,只要一个小小的种子就能长成大树。从树干的粗细、叶子颜色,到果实种

类,这些遗传情报都包含在最初的种子之中。

当然大树也会受到大自然的影响,如果没有经过日晒就会枯萎,养份太少树干会

变细,有时候打雷还会导致树干断裂,强风则会使树枝折断。

不论受到外界任何影响,其本质都是不变的,即使下雨、下雪,也不可能让银杏

树长出苹果来。」

阿馨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又继续说道:

「海中的生物会爬到陆地上来、长颈鹿的脖子会变更长,这都是因为最初就写好

生长的程序。」

「嗯,没错。」

「但是生命在成长之前,应该有某种意志驱使它做这些动作。」

「是谁的意志?是神吗?」

亮次很天真地问道。

阿馨所说的并不是神的意志,而是指在发生之前或在进化阶段里,那种无形、看

不到的神秘力量。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群鱼群向陆地游去的情景,鱼群将海染成

一片黑色,并且在水面上跳跃着,想要往陆地冲去。

实际上,海里的生物并不是自己想要往陆地去,而是在重复的造山运动下,河水

变小了,于是鱼类就在干枯的水边顺利适应陆地的生活,这是正统派的进化论者所持

的说法。

阿馨眼前浮起一大群鱼类奋力向陆地游去,最后却有一大半死在半途的水边,眼

中还流露出迷惘的眼神。

无论如何,阿馨仍旧无法相信其中一部份鱼类可以适应陆地的生活,因为环境起

了变化,为了适应环境,内脏器官也跟着改变,将呼吸的器官从鳃改成肺,如果在变

换内脏器官中发生错误的话,那该怎么办?

阿馨将目光焦点放在亮次光滑的头上,想象在这个瘦小的身体内部,正在演出一

场激烈的细胞攻防战,情况正和秀幸相同。秀幸如今已经丧失了大部份的胃、一部份

的大肠和肝脏,往后不知道癌细胞又将附着在哪一个新部位。

阿馨想到这里,忽然有个灵感一拥而上。

癌细胞会使正常的器官变色、变形、增加一些突起的疣状物,使器官的运作不正

常,导致个体坏死。仔细一想,癌细胞的活动彷佛人类用手去试探各个器官,病毒随

着血液和淋巴腺去戳刺各器官的细胞,并且重复做这些实验,这到底是为了甚么?

是为了要适应新的身体,创造出新器官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之所以会四处

活动,那是为了要进行在体内创造出新器官的实验吗?

这种过程导致水边的鱼类几乎濒临灭亡,大多数的人们也都会死亡。然而,如果

海洋生物经过一亿年之后登陆成功,那么同理可证,经由无数人们的牺牲,人类或许

也可以获得新的内脏。

届时人类将会获得进化,而且是和鱼类从海上跃到陆地同原则在进化,只是不知

要等到何时。

近来,因为癌症而死亡的人数增加不少,卫生机关还不能确知癌细胞究竟何时开

始活动,也不知道这种进化的实验对象是否专指向人类,更不知道这种「进化」的时

间长短。

唯今之计,只有尽力缩短「进化」所需的时间,才能减少为此牺牲的人数。

而从鱼类进化到两栖类,以及人猿进化到人类所需要的时间来看,后者所需的时

间比较短,因此进化所需的时间可能是依次缩短。

阿馨期待秀幸不会成为癌症的牺牲者,而是成为完成进化的先驱。谁都想要拥有

再生的机会,并且因此拥有永远不死的生命。依「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特征来看,

很有可能制造出永生不死的细胞,连亮次都有存活的机会。

阿馨决定不对亮次说明这种可能性,因为像这类随便臆测病情变化的说法,会降

低病人对生命的执着。

这时,阿馨听到后面传来睡觉的呼吸声,转头一看,礼子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阿馨和亮次互相对望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现在才晚上八点,时间还很早,窗外映出初夏的大都会夜景,并且传来川流不息

的车流声。

阿馨和亮次静静盯着礼子,冷不防的,礼子的手肘忽然动了一下,桌下的脚将一

只空罐子踢到床底下,但她依然没有醒过来。

阿馨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要离开了。

「你妈妈睡着了,我也该走了。」

「刚才你不是还没说完吗?」

亮次意犹未尽,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下次再继续吧!」

阿馨从椅子上站起来环视一下室内,礼子把脸放在重迭的手背上,脸朝着阿馨这

个方向。她的嘴巴半开,流出些许唾液在手背上,让阿馨觉得很可爱。

阿馨头一次对十岁以上的女性用「可爱」这两个字来形容,瞬间,全身的爱意都

沸腾起来,心中升起一股想要触摸礼子身体的欲望。

亮次从床上伸出手来摇晃礼子的肩膀,嘴中叫唤着:

「妈妈、妈妈..不行,她已经睡得很熟了。」

亮次先看向阿馨,然后又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床。

「妈妈一直很辛苦的照顾我,今天晚上还要起来,趁着能睡的时候让她多睡一会

儿吧!」

亮次淡淡地说着。

听在阿馨的耳中,他直觉认为亮次是对他说:

「不要吵醒妈妈,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在旁边这张床上。」

以阿馨的体力来说,要搬移一个女人不是甚么难事,可是,他害怕一接触到礼子

的肌肤,欲望就变得很难控制,心中不由得迟疑起来。

「妈妈睡成这样子,教我怎么搬得动!」

亮次故意把脸朝向阿馨,他好像已经看出阿馨对礼子有相当的好感,故意测试阿

馨的反应。

阿馨默默地把旁边那张床整理好,一方面是不想让亮次看扁了,另一方面是想试

试身体上的碰触刺激,会不会在精神上造成强力的影响。

阿馨把双手伸到礼子的脖子和膝盖下方,一口气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在移动的过程中,礼子的嘴唇不经意地碰到阿馨的脖子,并且无意识地用力抱紧

阿馨,然后慢慢张开眼睛,一看到是阿馨,又马上安心地慢慢放松力气,再度进入梦

乡。

阿馨怕将礼子吵醒,动作格外地轻柔。他贴近礼子的身体,将脸靠在她胸部和腹

部中间,因感受到她衣服下的柔软身躯,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阿馨把礼子放在床上后,脖子上的刺激感觉犹未消去,他慢慢挺起身子,并不断

地询问自己是否已经喜欢上礼子。

「我下星期再来。」

阿馨胸中的激动尚未平静下来,他轻轻打开房门,然后回头看着亮次。

亮次盘着腿坐在床上,上下摇动着膝盖,让关节发出嘎嚓嘎嚓的声响,他脸上原

有的戏谑表情全都消失了,呈现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晚安。」

阿馨悄悄地走出房间,他知道亮次脸上冷淡的笑容会随着门的关上而消失。

他直觉感到自己与他们母子的相会并非偶然,在自己未来的人生里,应该和他们

有相当深的关系。

【第二章:癌症病房5】

对阿馨来说,去拜访病理学研究室的齐木助理教授是一种乐趣。齐木和秀幸是同

所大学、同年级的学生,一向和二见家走得很近,虽然他不是阿馨的指导老师,但是

阿馨现在面临秀幸病情不稳定的状况,因而时常去找他讨论病情的变化。

阿馨定期去拜访齐木的研究室,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因为齐木在培养秀幸的癌细

胞取样,阿馨想看看癌细胞在显微镜底下的样子,想要防止敌人的攻击,首先必须知

道对方的底细才可以。

阿馨一走出癌症大楼,立刻前往病理学、法医学、微生物学等基础研究室的旧大

楼。这栋旧大楼的二楼是法医学研究室,三楼才是阿馨的目的地──病理学研究室。

他走上楼梯往左转,眼前马上出现一条走廊,左右两侧都是格局狭小的研究室。

阿馨毫不犹豫地走到齐木的研究室前,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阿馨从门缝探头往里面看。

「哦!你来了。」

齐木一如往常地欢迎阿馨的到来。

「打扰到你了吗?」

「你也看到我很忙,你要做甚么就自己来吧!」

齐木正在忙着检查今天下午刚切除的患部组织细胞,没时间注意阿馨,对阿馨来

说,自己一个人反而可以自由自在的观察。

「那就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处理。」

阿馨打开大型保温箱,逐一寻找秀幸的细胞取样。

保温箱的内部保持恒温,而且二氧化碳的值也保持一定,不可以长时间打开门。

培养秀幸癌细胞的塑料器皿一直放在相同的位置,阿馨马上就找到了。

阿馨每次一想到这里面存有永远的生命,他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秀幸的肝脏在三年前被切除下来,密封浸在福尔马林液的罐子中,肝脏组织从原本

的粉红色渐渐转成白色粉状,它放在另一个柜子里。

而阿馨手上的培养皿内是秀幸的癌细胞,被放在血清浓度百分之一以下的环境中

增殖。正常的细胞会因血清中的增殖因子使用完毕时停止增殖,即使重新给予大量的

增殖因子,也只会在器皿中互相重迭却无法增殖,这个性质称为「接触阻止性」。

相对的,癌细胞不仅没有「接触阻止性」,对血清的依存度也非常低。简单地

说,癌细胞几乎不用摄取食物,不论在怎样狭窄的环境中都可以互相重迭,并且增

殖。

这个培养皿内,目前正常细胞只有增加一层,癌细胞却重迭了好几层,而且仍在

增加中。也就是说,正常细胞只拥有固定分裂次数的寿命,且只能规律地平面增殖,

而癌细胞则是具有不死性、毫无节制地持续分裂繁殖能力。

打从远古时代起,人类所追求的永生不死,竟然是日后导致人类死亡的元凶,这

种嘲讽让阿馨感到很苦涩。

在观察过程中,秀幸的癌细胞像是要证明它立体的生命感一般,如球似地浮了起

来,形状也跟着变化。原本应该是正常的细胞,如今却变成独立的生命体,并且在寄

宿主的生命濒临死亡危机之际,持续着永恒的生命。

阿馨将培养皿放在相位差显微镜上,将倍率调到两百倍,显微镜下的癌细胞长着

令人生惧的形状。他将倍率慢慢调高,可以看到癌细胞聚集成块状,在一堆密密麻麻

的浅绿色下,伸出半透明、摇摇晃晃的尾巴。其实细胞本来的颜色并不是绿色,那是

因为显微镜上套了绿色玻璃片的缘故。

正常的细胞不管哪一个部份都不会突起,全都是平面的,整体看起来井然有序,

而这个癌细胞则出现一团一团的浓绿色,而且有无数的圆点突起,还射出闪亮的光

芒,看样子正在进行细胞分裂。

阿馨不停地交换培养皿,比较正常细胞和癌细胞的不同,像这种光学显微镜只能

看到癌细胞奇怪的外形,至于癌细胞内部的细胞核或DNA的真正底细则无法得知。

阿馨很认真的一个一个观看癌细胞的外形,他发现不论是哪一个癌细胞都具有相

同的「表情」,整个培养皿中好像有无数相同的表情并排在一起。

(相同的脸..)

阿馨心生诧异的抬起头,隐隐感到心中有某种直觉在流动着。

这些细胞壁很像是人类的脸,有无数张脸聚集在一起,成为一坨一坨的块状,形

成一种斑纹。

阿馨天生即具有神奇的第六感,而他的父亲秀幸更教导他要重视直觉,因为其中

或许就隐藏了一些解谜的线索。

他常常在读书或是走在街上时,脑中会突然浮现其它画面。譬如:在马路上看到

某位歌星的海报,脑子里就会同时出现某个人的脸孔,诸如此类的情形非常多。

但是如果没有「看到海报」这件事,也不会依循脉络而在脑中浮起那些图像,这

是一种「同步行为」,缺一不可。

现在这些癌细胞看起来像是人的脸,这究竟有何意义?

阿馨找不到答案,再次把眼睛转回相位差显微镜上,镜头下依然是立体重迭的细

长癌细胞,上面还有发亮的球状粒子。

阿馨不禁喃喃自语着:

「这应该是被我的想象力所引发出来的..啊!果然是,不管哪一个,看起来都

是相同的脸。」

很明显的,这不是一张男人的脸,而是一个皮肤光滑柔顺、蛋形脸孔的女孩。

阿馨对这个发现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没想到以相位差显微镜来观察癌细胞,居然

首度让他在脑中联想到女人的脸孔。

【第二章:癌症病房 6】

阿馨在病房里和亮次面对面坐着,他对浴室所发出的声音感到有些脸红。礼子从

刚才就一直待在浴室里,她并不是在洗澡,而是在洗内衣。阿馨在教亮次做功课之

前,曾瞥见礼子慌忙取下挂在房间内的内衣。

阿馨心不在焉地和亮次一问一答,随口告诉亮次关于秀幸的病情。亮次听完阿馨

的简单说明后,表现出一副急于深究的模样,他希望藉由秀幸的病症,作为自己未来

病况的参考。

阿馨并没有对亮次说明秀幸所得的癌症是转移性癌病毒引起的,他担心这种负面

的言词可能会对亮次造成不良的影响,因而打击他的信心。

当秀幸肺脏的情况变得十分严重时,他偶尔会出现软弱的一面,对阿馨再三交

代,一旦自己去世之后,真知子就要拜托儿子照顾了。

「阿馨,拜托你了。」

阿馨对秀幸的话感到非常生气,很想大声斥责他,要他不要再说了。

当阿馨对着横躺在床上的亮次诉说秀幸的症状时,脑中清楚地浮现出秀幸的身

影,因而不由自主地紧闭双唇沉默下来。

亮次察觉到阿馨的心情沉重,故意「哇哈哈」大笑着。

「这么说来,我记得我曾和阿馨的爸爸谈过话。」

虽然他们是属于相同症状的病人,但是要在那么大的医院里面相遇,还是需要相

当的机缘。

「真的吗?」

「他住在7B号病房,是个个子很高的叔叔。」

「嗯,没错。」

「他是个很坚强的人,常常会偷摸护士的屁股,脸上经常带着笑容。」

亮次所说的人的确是秀幸没错,他充满活力地和病毒战斗的姿态,在患者间广为

流传,带给许多癌症病人一线希望,纷纷决定要在所剩无几的生命中投下最后的赌

注。

秀幸虽然在别人面前怀有十足的信心和勇气,一旦来到阿馨的面前,就显现出柔

弱的一面。

「阿馨,你的母亲要怎么办?」

亮次这句话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的担心。

此时,礼子从浴室里出来,她整理好散落在床铺上的衣物后,又走进浴室。

阿馨沉默地盯着她的背影,暗自猜想礼子不想待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

谈到真知子的事。

「由于癌细胞会随着淋巴腺移动,因此病人家属很有可能会因为亲密接触而感染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当主治医师告诉阿馨这件事的时候,他开始担心起真知子的身体状况,因为尽管

秀幸和真知子的性生活已随着秀幸病情加剧而告中止,但在这之前仍有间断的性生

活,所以真知子被感染的机率很大。

最近她终于听从阿馨的劝告,接受血液检查。

检查结果竟然是阳性,虽然还没有发病,但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已经附在真

知子细胞内的DNA了。也就是说,还原病毒的盐基配列已经在真知子的染色体中组

合完毕了,至于正常细胞何时开始癌化,则无法预知。

「即使发病,我也绝对不要动手术。」

在检验结果出来的同时,真知子公开宣布这项宣言。

她很明白即使动手术也无法避免癌细胞转移的命运,手术只是延迟病毒的侵袭速

度,无法将癌症完全根治。真知子看到秀幸生病的模样,不禁对自己的身体任人宰割

一事感到很强烈的厌恶。

最麻烦的是,每当人们在现代医学上遇到困难的时候,便会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

「奇迹」上。此后,真知子就沉迷在神秘主义和宗教的世界中,她想要救的不是自

己,而是渐渐走向生命末期的丈夫。

真知子凭着即使把灵魂卖给恶魔也不足为惜的热情,调查了许多印第安文献资

料,她的桌上堆满了不知从哪里寄来的原文书籍。

「在民间的传说中,一定有治疗癌症的方法。」

真知子时常喃喃自语地说着。

这时,浴室里似乎故意发出水流声,亮次稍稍瞄了一下浴室,阿馨忽然降低声音

开口说道:

「我妈妈也被感染了。」

「是吗?那你也..」

阿馨慢慢摇着头。他在两个月前曾接受过检查,结果是阴性。

亮次一知道阿馨的检验结果是阴性,立即发出一种嘲讽、悲哀的笑声,阿馨不禁

感到有些厌恶地瞪着亮次。

「有甚么好奇怪的?」

「我觉得好可怜。」

「我吗?」

阿馨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脸,亮次连续点了两次头。

「不是吗?阿馨,你心里一定这样想着:『我体格好,又很健康,一定会非常长寿。』」

阿馨受到秀幸的影响,从十六岁起开始玩摩托车,脱离彻夜通宵玩计算机游戏的青

涩时代,逐渐长成坚强的体魄。

然而亮次现在正在嘲笑阿馨紧绷在T恤内的肌肉。

阿馨不禁以严肃的语气反驳:

「外界的生活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可怜。」

阿馨很了解亮次的心情,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感染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后,在住院、出院的反复动作,以及必须接受手术、抗癌药剂的化学治疗中渡过童

年,难免会将自身的处境扩大到其它人的生活,猜想每个人也都和他一样。

「人类最终还不是一样要死。」

亮次用空虚的眼神望着天花板,让阿馨顿时失去辩论的心情。

抗癌剂化学治疗所产生的痛苦,不是普通人能了解的,病人会不定时地被激烈的

呕吐感侵袭,非但没有食欲,甚至连吃下去的食物也在短时间内吐出来,完全无法好

好睡一觉。面对这样的人生,阿馨不知该以甚么话来鼓励亮次,更不知道甚么话对他

比较有效。

阿馨突然感到异常疲惫,这并不是肉体上的疲倦,而是打从心里发出的悲哀。

他渴望能自由自在飞翔,能痛痛快快从心里笑出来,希望能和另一具温暖的肉体亲密接触。

「他们最初并不想要生下我,不是吗?」

亮次对着一言不发的阿馨提出这个问题,同时间礼子刚好从浴室出来,打断了这

个话题。只见礼子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径自穿过房间往走廊走出去。

阿馨无从判断礼子是因为无法忍受亮次这种含有责备意味的语句而离开,或者只

是单纯有事外出。

从刚才阿馨就一直注意礼子的动静,同时在心中浮现两个疑问。首先是礼子是否

已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第二,亮次从甚么途径感染了癌病毒。

不过,这关系到别人的隐私,阿馨不能冒昧提出。

「那么,我先走了。」

阿馨不想再待在亮次的身边,他想去看看礼子的情况,此时的他无法判断自己之

所以对礼子极富兴趣,是因为爱还是其它感情。

阿馨打开通往走廊的门,从狭窄的病房走往外面的世界,迷失在长长的走廊里。

(礼子到底在甚么地方?)

阿馨有种感觉,礼子正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也就是这个医院的最高处,出神地眺

望大都会的全景。

几天前的傍晚,礼子站在病房大楼最上层的餐厅旁,将脸贴在玻璃窗上往下看,

阿馨询问她:

「妳在做甚么?」

礼子笑着对自己的行为做个说明。

初夏的白天是一年之中最长的,当夕阳即将西下,斜照出都会中超高层大楼、街

道的长长黑影时,也是这个城市最美的时刻,礼子最喜欢在这个时间眺望窗外的景

色。

电梯在十七楼停下,阿馨随即走出走廊,看到一个女人身体靠在柱子上站着。他

静静地走近她。

礼子受到夕阳余晖的照射,脸上呈现出醺然的红色,夕阳多变的颜色反映在她白

皙的皮肤上,闪耀着艳丽的光彩。

阿馨才刚走到她旁边,礼子便看到阿馨映在玻璃窗户上的影子,马上对着玻璃窗

露出淡淡的微笑。

「对不起。」

阿馨不了解她到底为甚么道歉,这是对一个费心教导自己儿子的家庭教师所说的

话吗?如果是,应该是说「谢谢」,而不是「对不起」。

「妳好像特别喜欢高的地方。」

阿馨没有追问她说「对不起」的理由。

「嗯,可能是在地面生活的缘故。」

阿馨猜想礼子和亮次的住家应该是属于平房住宅,这和阿馨居住的环境正好相

反,阿馨现在和真知子依然住在面对着东京湾的高楼大厦里。

礼子好像刻意要打破沉默似的,她神采飞扬地说着未来的梦想,当医生治好亮次

的病时,她要做些甚么事,提出一个又一个的梦想,其中有个梦想是去海外旅行。

「那你有甚么梦想?」

当这个话题被撩起的时候,阿馨毫不犹豫的说出十年前就已经计划好到北美沙漠

去旅行的事。

阿馨很快将家人在十年前那个深夜里的谈话告诉礼子,其中包括地球重力和生命

的关系,以及他对秀幸承诺要到北美沙漠旅行感到非常高兴,后来由于秀幸患了癌

症,他更加详细调查长寿村的事情,发现长寿村与癌症患者似乎有某种关系。

礼子颇感兴趣地询问:

「甚么关系?」

「我还不是很清楚,可是在统计上却出现不能忽视的数据。」

阿馨兴致勃勃地向礼子解释:

「那个晚上,我直觉感到重力异常和长寿村两者的结台并不是偶然的。几乎所有

科学上的发现都是依靠直觉,必须先有直觉,理论才跟着而来,那个晚上的事情可能

是某种暗示也说不定。

当爸爸的癌细胞转移至肝脏时,我开始对世界各地的长寿村做详细调查。首先设

下的条件是,已经在世界各地被确定存在的长寿村,然后寻找各种数据加以分析,找

出它们的共通点。

我挑选出四个特别有名的长寿村,黑海沿岸高加索地区的阿部卡西亚、秘鲁及厄

瓜多尔国境附近圣谷的比鲁卡邦拜、住在喀拉昆仑山和兴都库什山中间与世隔绝的罕

萨部族,以及日本鲛岛群岛的佐鸣岛居民。

我不可能一一去探访这些地方,因此在收集好相关数据之后,马上将数据浏览一

遍,然后做个小统计。结果发现一个很明显的特色,虽然现在下断言还太早,不过居

住在这些地区的人,没有人是因为癌症而死亡的。

有许多医学及生物学家亲自到长寿村做调查,留下很多报告,可是里头没有任何

一份报告记载长寿村村民因癌症而死亡的纪录。

在每份报告中,不约而同的都以饮食习惯不同做为这个疑问的解答。不过,在尚

未完全解开癌症如何发生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测阶段。虽然这些地区居民的食物是以

蔬菜和谷物为主,过着朴素的生活,但是像香烟跟酒这类的食物消费量却比其它地方

高,因此不能说这些地区居民致癌物质的摄取量比其它地方少。

我觉得这个问题真的很不可思议,长寿村里为甚么找不到几个癌症病患?如果是

这样,那么癌细胞是否摊有使正常细胞不死的作用?两者之间到底有甚么关系?而

且,长寿村的位置和重力负值地区刚刚好重迭在一起,这又要如何说明呢?这应该有

比较好的解释才对,可是我完全想不出来。」

阿馨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缓和高亢的情绪。

礼子沉默了许久,她看着阿馨的脸,舐了舐嘴唇后开口说:

「照你这么说,那『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是从哪儿来的?」

「妳为甚么问这个问题?」

礼子将眼睛睁得老大,她那等待解答的认真表情让阿馨感到非常可爱。虽然他们

的年纪相差十岁以上,但是阿馨真想用双手轻轻抱住她的脸。

「我说了你可别笑我,事实上,我认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发源地,就是你

所说的长寿村。」

阿馨可以理解礼子话中的意思,他以前曾经读过那一类小说,书中提及人类被癌

细胞侵袭却没有死去,反而因为这个缘故而让生命延长。

礼子便是依此论点推出这种假设,长寿村并不是没有癌症病毒,相反的,长寿村

充满了癌症病毒,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们享有高寿。

「妳想说的是,长寿村居民本身所带的癌细胞,由于病毒作祟而形成『转移性人

类癌病毒』,然后散布在世界各地吗?」

「我不懂这一类艰深的理论,只是突然想到而已,你不要介意。」

礼子的视线移往窗外,在这数分钟之间,天空的颜色转变了好几种颜色,刺眼的

光芒照在礼子的脸上,她从鼻翼到眼尾的附近都被阴影笼罩着。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患者最多的地方是在日本和美国。」

日本和美国各有数百万「转移性人类癌」的患者,欧洲先进国家大约在数十万人

左右,最奇怪的是,长寿村附近地带,几乎没有接获任何发病纪录的报告。

「照你所说的,那北美沙漠地带呢?那个地区的重力负值很强,即使真有长寿村

存在,也不会令人感到奇怪。难道没有任何根据吗?」

「真要说有的话,恐怕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游戏而已。」

「游戏」这个词意让礼子非常震惊,她很不开心地板着脸,对阿馨不理不睬。

「妳到底怎么了?」

面对这种突然的变化,阿馨感到有些迷惑。

「现在只能仰赖奇迹出现。」

礼子背对着阿馨说着。

(奇迹!)

阿馨不禁感到厌烦起来,因为礼子也快要落入和真知子相同的心牢之中。

「妳千万不要这样想。」

「我偏要。」

「妳有妳应该做的事。」

阿馨希望礼子保持理智,但是礼子完全没有将阿馨说的话听进去。

「是吗?我现在只想到长寿村的居民在某一个时期都感染癌病毒,在癌细胞侵袭

内脏之前,因为某种原因而使得癌细胞变成良性,进而和人类共存,并导致正常细胞

的分裂次数增加,延长他们的生命。怎么样?你认为这个说法如何?」

阿馨头一次看到礼子如此滔滔不绝地说着。

「理性」的态度并不能用来决定事情的真伪,而是会对未来产生信心,真伪是由

主观来决定。不管任何推论,只要带着某种期望去寻找证据的话,必定可以发现几个

不同的出口。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亮次肯定没有办法得救,因此阿馨可以了解礼子转而向神明

祈求希望的心情。可是,阿馨无法接受这种凭空描绘的说词,也没有那个时间去证实

这些毫无科学根据的事,他有些后悔对礼子说出重力异常和长寿村的事。

「对不起,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希望妳能忘了它。」

「怎么可能忘记!你想要前往的北美大沙漠,拥有去除癌细胞的因子,使恶性改

为良性的秘密啊!」

阿馨举起两手想要安抚礼子,但是礼子却以未曾有过的热情逼近他。

「你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到那里去寻找这个秘密。」

「等等、等一下..」

礼子的脸近在眼前,她不知道在甚么时候紧紧握住阿馨的手。

「拜托你。」

阿馨感觉到自己的手中传来柔柔的触感。

「我已经对这种生活感到厌烦了,再过不久,亮次就要进行第四次化学疗法。」

「做那些治疗很辛苦。」

礼子不理会阿馨说的话,仍旧热烈地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一起去看看。」

阿馨长久以来的心愿在这瞬间起了变化,,从家族旅行转变成和礼子两人一起走

访该地,他光是想到「北美沙漠」,身体就开始兴奋起来。

存在于新墨西哥、亚利桑那、犹他、科罗拉多这四州的负值重力,彷佛一个会吞

噬所有东西的大漩涡,深深吸引着阿馨,牵引他前来此地。

在他眼前这个只涂上薄薄口红的姣美脸庞,和散发自然香味的柔软身躯,让阿馨

迷惑得无法自拔。

走廊上的荧光灯慢慢亮了起来,粗大的柱子斜拖着一条黑暗的长影子,将礼子和

阿馨两人完全包裹住;前面的窗户变成一面大镜子,映照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影。

不知不觉中,阿馨反握住礼子的手,两人的手指互相缠绕着,并用眼睛来确认对

方的心意,他们俩就在这时紧抱住对方。十七楼的走廊上,脚步声顿时全都消失了,

彷佛变成一座空城。

他们的双手不停地在对方的背上滑动着,双方的脉搏都十分激烈地跳动,阿馨的

股间瞬间胀大起来,并且压着礼子的腹部。

阿馨渴望亲吻礼子的嘴唇,他往礼子的脸凑过去,可是礼子对阿馨的动作没有回

应,只是更用力的抚摸阿馨的背部,然后她将额头紧靠着阿馨的下颚,故意转向旁

边,明显地拒绝亲吻。

阿馨好几次试着想亲吻礼子,可是礼子都背对着脸,最后他终于明白个中原因。

(她也被感染了吗?)

「转移性人类癌」有可能因为唾液感染,礼子担心会传染给阿馨,因此故意拒

绝。阿馨连带地想通刚才亮次说的「他们最初并不想要生下我」这句话,或许亮次在

母体里就已经遭到感染。所以,当他说出责难母亲的话时,礼子只能选择静静地离开。

尽管阿馨明白了,却一点也没有降低他的热情。

他轻轻地离开礼子,两手抱着她的双颊,用眼睛告诉礼子他已经了解事情的真

相。就这样,他们俩无言地将嘴唇重迭在一起。

这次礼子没有拒绝,她将一只手绕到阿馨的脖子后面,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臀部。

在火热的气氛下,他们的牙齿轻轻触碰,然后将嘴唇和唾液互相掺和,不自禁地发出呻吟声。

当四片嘴唇终于分开时,两人分别从口中吐出激烈的喘息声。

礼子挺直背腰,靠近阿馨的耳边紊乱地喘息道:「拜托你..」

礼子想要救的不只是儿子的生命,也包括自己。

「我求你..救救我..」

「我不是神。」

阿馨费了好大的劲才迸出这句话。

他的某个器官正充着血,已经让他无法正常思考,唯一可以理解的是,自己也踏进死亡的领域。他没有任何迷惑,仅是依着身体的节奏紧紧抱住礼子,更不后悔品尝了禁忌的红唇。

「求求你,你一定要去那个地方。」

阿馨在孩童时代就立下的志愿,由于礼子的推波助澜,使得他在心中坚定地立下誓愿,一定要去探访北美沙漠。

【第二章:癌症病房8】

阿馨正要走进病房时,看到齐木助理教授正从病床边的椅子站起来。

齐木轻轻地举起手对阿馨打招呼,然后走出病房。

「嗨。」

「再多聊一会儿嘛!」

「不行,你也知道我很忙的。」

阿馨知道齐木并不是在讨客套话,于是便稍微侧一下身体。

「是吗?」

「是的,刚好有人拜托我办一些事,我只是顺道过来看一下。」

齐木说着就抱视线转到秀幸身上,举起单手说「那我先走了」,便走出病房。阿馨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之后,又走到秀幸床边。

「爸爸,你觉得如何?」

阿馨先确认一下秀幸的脸色好坏,才在刚才齐木坐过的椅子坐了下来。

「真是令人讨厌!」

秀幸把眼睛望着天花板,不悦地说着。

「怎么了?」

「齐木那家伙只会带来坏消息。」

齐木是秀幸医学院的同学,并不是临床医生,没有办法直接诊查秀幸的症状,阿馨想不透他会带来甚么坏消息。

「是甚么坏消息?」

「你知道中村正人吗?」

秀幸的声音有些嘶哑。

「嗯,那是爸爸的朋友吧!」

阿馨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是秀幸以前进行「环」计划时的同事,现在他应该在公立大学的工学院当教授才对。

「他死了。」

秀幸直接说出来。

「是吗?」

「他得到和我相同的病。」

原来秀幸是因为同年龄的同事死掉了,预测下次可能会轮到自己,因此受到相当大的刺激。

「你的状况还没那么糟。」

阿馨也只能这样鼓励父亲。

秀幸躺在床上慢慢地摇摇头,这种无意义的鼓励对他起不了作用。

「你听过『小松崎』这个名字吗?」

「没有。」

阿馨头一次听到「小松崎」这个名字。

「他是我的学弟,也是『环』计划里面的研究员。」

「是吗?」

阿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感受到死神正一步一步靠近秀幸。

之后,秀幸又连续说出三个人的名字,同样都以「死掉了」三个字做为结尾。

「喂,你没有觉得怎么样吗?我现在所提出来的那些人,都是以前一起从事『人

工生命』研究的同事,或是一起合作过的朋友。」

「他们全部都是因为感染到『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而死亡的吗?」

「嗯,现在全日本到底有几个人已经被感染到了?」

阿馨大略估计一下,如果包含像礼子和真知子那种尚未发病的人,应该有上百万

人遭到感染。

「有上百万人吗?」

「虽然人数很多,但只不过是总人口数的百分之十八而已,在我们身旁应该还有

人没被感染。」

秀幸以锐利的眼神看着阿馨。

一开始,他的眼神十分强烈,好像要探索阿馨的内心世界,之后变得比较温和,

而且带着些许祈求的表情。

「你没有问题吧!」

秀幸从被子下面伸出手来,碰到阿馨穿着牛仔裤的膝盖,他此时很想和儿子握

手,但又介意病毒会借着皮肤的接触传染给阿馨。

他已经将「转移性人类癌」传染给真知子,如果再传染给阿馨的话,他一定会丧

失和癌症奋斗的勇气。

「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吧!」

「你不用担心。」

阿馨似乎被看透心事一般,战战兢兢地回答。

两个月前的检查结果呈阴性反应,下个月的检查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阿馨假装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把脸转向背后,他的脑子里正开始倒转昨天下午

在亮次病房里的情景,那种鲜活的肉体触感随之袭上脑子,让他断断续续地回想起当

时的性冲动。

在前天傍晚,他和礼子的接触只停留在接吻阶段,但在昨天下午超越了这条界

线。那时他要到亮次的病房取回忘记带走的病理学教科书,正好亮次被带去放射线科

做检查,房中只剩下礼子一个人。

阿馨轻轻地敲敲房门,从门缝中看到礼子手里拿着毛巾,正在洗手台边卸妆、洗脸。

礼子挥着毛巾,大声地叫着:

「你来拿忘记带走的东西吧!」

「真抱歉。」

阿馨发现亮次好像不在房间里。

「请进。」

礼子拉着阿馨走进房间,并且顺手关上门。

他们俩站在洗手台前,礼子继续拿着毛巾擦脸,让阿馨毫无保留地看到她那张素

净的脸,眼尾明显刻有几条鱼尾纹,反而让阿馨觉得更有魅力。

阿馨用下巴指着里面的床,询问亮次不在的理由。

「他刚被护士带走。」

「做检查吗?」

「是啊!做血管扫描检查..」

礼子讲得不是挺顺的,她的发音有些笨拙。

「血管扫描检查」是将显影剂注射到血管里,至少需要两小时以上的时间,因此

一直到检查完毕之前,这间病房内只剩下礼子和阿馨两人独处。

礼子对亮次必须接受化学治疗感到非常无奈,在抗癌时,化学药物不仅会攻击癌细胞,甚至连正常细胞也会受到伤害。礼子每次看到亮次做完「化疗」后产生的无力、食欲不振、呕吐等痛苦情形,比谁都要难过。

而且即使忍受这些折磨,癌细胞也不会尽数消灭,只是稍微压抑住增殖速度罢

了,最终仍然无法避免癌细胞转移的命运。

阿馨不知道该对这个无助的母亲说些甚么才好,太俗套的安慰话反而会使礼子更消沉。

礼子握住阿馨的双手,直视着阿馨问道:

「只要等待,奇迹就会来临吗?」

「我不知道。」

「我已经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我也一样。」

「拜托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和那孩子,你可以办到的。」

(怎么可能!)

阿馨在心里这样呼喊着,但他不敢说出口。

礼子前额的头发有几根被水沾湿,黏在额头上,湿润的眼睛浮出哀怨的神情。

她抿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真是让阿馨爱怜不已,就算为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洗脸台上的水龙头没有关紧,细细的水流声在狭窄的病房中轻轻响着,反而对情

欲产生催化作用,刺激阿馨的欲望与冲动。

礼子想放开阿馨的手去关紧水龙头,阿馨反而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贴近她的身体。她最初采取反抗姿势,脸上覆盖着复杂的表情,阿馨则是毫无顾忌地紧抱着礼子,转换身体的位置,然后直接往床上倒下去。

长期以来,礼子陪伴亮次接受残酷的化学治疗,使她的性欲也萎缩了,这是身为一个母亲的本能。

如今,她面对阿馨浓烈的性冲动,潜在的性欲也开始蠢蠢欲动。

而且阿馨和她不一样,他的性欲还在提高当中,理智已经被欲望所支配,根本不

去理会礼子已经感染到「转移性人类癌」的事实。

于是阿馨和礼子的身体紧合在一起,他们唇对着唇热烈吻着,然后阿馨十分熟练

地解开礼子的衬衫扣子..

阿馨沉浸在昨天的回忆里,完全不顾秀幸还在一旁殷切地叮咛着:

「血液检查是阴性的吗?你还年轻,要格外小心女人..对甚么事都要谨慎些,

千万不要太大意,不要受到一时的诱惑..」

秀幸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但是阿馨不敢正视秀幸的脸,他对自己背叛父亲的期望感到心虚。

「喂,小子,你有没有在听?」

阿馨本来瞪着天花板发呆,但被秀幸的叫唤拉回现实,秀幸有好一阵子没叫过他「小子」。

「不用为我担心。」即使阿馨这样回答,秀幸还是投射出怀疑的眼光。

他们俩登时无语地互相注视对方好一会儿,然后又开始谈话,交换一些心得。

秀幸伸出手来放在阿馨的膝盖,十分自得的说:「你知道吗?你可是我的宝藏哦!」

「我知道。」

「你千万不要认输,要跟它们决斗!要用你那年轻的身体去抵抗、消灭它们。」

(礼子请求我「帮忙」,而爸爸则是要求我去「战斗」,这两者都是别人给我的压力。一旦连我也感染到病毒而有发病危险的话,那就不是别人的事了,届时我只能挺身而出。)

「刚才齐木跟我说到以前很多同事相继生病死去的消息,我才突然想到,好像我

的四周围这种情况特别多。」

「说不定..」

阿馨暗自忖度着,为甚么秀幸身边的人大都得到「转移性人类癌」?

「说不定是有某种理由。」

「难道研究员比较容易罹患这种病?」

「这是你最在行的。你去做一份日本和美国感染者的分布图,尽可能收集多些资料来做统计,例如:职业别的感染者比例。」

「我试试看。」

「我有预感,我们四周会出现很多患者,而且这并非偶然的事。」

秀幸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伸出左手摸着餐具柜边缘,好像在找甚么东西。阿馨

看到餐具柜上放着数十张印刷纸,他比秀幸早一步拿起来。「是这个吗?」

第一张印刷纸上印有下列这些字母:

10 20 30 40

AATGCTACTACTATTAGTAGAATTGATGCCACCTT

TTCAGC

50

TCGCGCCCCA..

阿馨稍微看一下,他知道这是遗传因子的盐基排列。

「这是齐木教授拿来的吗?」

「嗯。」秀幸边说边拍拍自己的胸部。

医生怀疑秀幸体内的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因此秀幸现在每天都必须接受检查。

(这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盐基排列。)

阿馨无限感慨地望着那些字母,这是恶魔病毒的遗传设计图,在数十张印刷纸里

记载了九个遗传因子,分布在数千个到数千万个盐基排列中。

【第二章:癌症病房9】

阿馨走出大学附属医院之后,决定前去拜访管理「环」计划庞大内存的研究

所,「环」这个假想空间的历史,被分散保存在六百二十太拉(兆兆)容量的雷射照

相内存中,即使经过二十年,仍是珍贵的资料。

要到研究所去,搭乘电车会比地下铁来得快,因此阿馨往车站走去。

他一找到位子坐下,便从手提箱里拿出一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盐基排列资

料,上面标有ATCG四种盐基,任凭阿馨再怎么看,都无法了解其意义。

刚好阿馨的手提箱里没有其它可以打发时间的书籍,在没有事情可做的情况下,

他只好继续盯着手中这份盐基排列资料。

遗传因子是遗传情报中的一个单位,「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只有九个遗传因子,

人类大约具有三十万个遗传因子,由此可以比较出它的渺小。

通常一个氨基酸都由三个盐基组成,例如:ATCG..这些盐基和三千个字母

排列时,就会结合成一千个氨基酸来制造成蛋白质。一个遗传因子,有时必须使用数

千个或数十万个盐基排列来表示。

阿馨专注地盯着那张纸许久,眼睛不禁觉得有点疲劳,他抬起头欣赏一下窗外的

风景,才又将注意力拉回到纸张上面。

这张纸上的字体很小,在摇晃的电车中看久了会很不舒服,还好每个字母上面都

有标上号码,马上就可以找到哪个盐基是排列在第几号。

第一号遗传因子..盐基数3072

第二号遗传因子..盐基数393216

第三号遗传因子..盐基数12288

第四号遗传因子..盐基数786432

第五号遗传因子..盐基数24576

第六号遗传因子..盐基数49152

第七号遗传因子..盐基数196608

第八号遗传因子..盐基数6144

第九号遗传因子..盐基数98304

他顺着这些数字看下去,立刻知道构成九个遗传因子的盐基数有多少,每个遗传

因子分别可以指定数千个到数十万个盐基数。

这时,阿馨觉得车内的冷气太强,于是从位子上站起来,往车门边移动。

他站在车门边,脑海中不由得浮现礼子的脸庞,接着又浮起秀幸憔悴的脸孔。

现在阿馨所要前往的研究所,正是秀幸以前的工作场所。二十五年前,秀幸修完

博士课程之后,马上应聘成为「环」计划的研究员之一,之后的五年都在进行「人工

生命」的研究。

阿馨当时还未出生,不太了解秀幸所进行的研究主题。他曾经询问过秀幸相关情

形,但是秀幸总是模糊带过,不太想回答,因此阿馨推测这项研究大概进行得很不顺

利。

依秀幸的个性来说,若是研究进行得十分圆满、成功,他铁定会兴奋地大发议

论,绝不会闭口不谈。因此,阿馨也不再追根究柢询问下去。

这几年,秀幸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加上疾病缠身,所以脾气变得比较温和。

就在刚才,当阿馨手里拿着一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盐基排列数据正要走出

病房时,秀幸突然叫住他:

「喂!小子。」

秀幸拿出他二十年前的研究主题,然后简短说明其中的特性。

「我的研究主题就是用计算机来仿真生命的诞生。」

秀幸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解开地球上的生命究竟如何诞生。

这项研究计划最后却被冻结起来,秀幸是那种绝口不提「失败」这个字眼的人,

至今他仍然无法理解「环」计划为何失败,甚至遭到冻结的理由。

「『环』界已经被癌化了。」

所谓的「癌化」,是指「环」界脱离原来的模式,只能吸收特定的模式,最后因

为缺乏多样性而导致那个世界停滞不前。

阿馨听了秀幸这一番话后,还是不了解其中的含义。

他很渴望能了解昔日秀幸所进行的「环」计划,主要是因为当时秀幸在研究所中

的众多同事们大都得到「转移性人类癌」,因而导致死亡。

他想要去确定这是否为偶发事件,还是有某种关联。

因此阿馨向秀幸提出想去拜访研究所的心愿,秀幸要他去找一个还存活于世的天

野研究员,并且帮阿馨和研究所的人员取得联系。

阿馨被手上这张代表「转移性人类癌病毒」遗传因子的盐基数号码数据给深深吸

引了,纸张上并列九排数字,每个数字都代表着遗传因子的盐基数。

3072

393216

12288

786432

24576

49152

196608

6144

98304

阿馨对数字一向具有强烈的敏锐力,如今这项能力向他发出警告,这九列数字似

乎具有一个共通点。

他转头望着窗外的景色,道路两旁矗立着一栋栋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车辆正

在大楼之间的空隙疾驶而过。

电车即将靠站,车速渐渐减慢下来,眼前出现数栋漆上红、黄、绿三色的华丽大

楼。那是离地三百公尺高的四栋超高层大楼群,计划发展成一个商圈,而且大楼的名

称相当特别,名叫「Square」大楼。

(「Square」含有正方形的意思,另外还有一个意思是「平方(自乘2

次)」。)

阿馨大大呼出一口气,然后目光重新转回到那九列并排的数字上。

「我怎么那么笨!」

他发出小小的叫声,跟着将纸上的数字变成以不的计算方式: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九列数字都是2的N次方乘以三倍。

3072 2的10次方x3

393216 2的17次方x3

12288 2的12次方x3

786432 2的18次方x3

24576 2的13次方x3

49152 2的14次方x3

196608 2的16次方x3

6144 2的11次方x3

98304 2的15次方x3

阿馨很快地在脑中计算着,这九列数字中不是由四个就是六个数字所组成,而且

每个都是2的N次方乘以三倍,这种机率有多少?

即使阿馨没有算出确实数据,他也知道机率几乎等于零。

(为甚么这种新型癌病毒的遗传因子,会变成2的N次方x3的盐基排列呢?

这九列数字并排的机率应该接近于零,如今却出现这个例外,很有可能是偶然或

是巧合,但也有可能是一种「特定」。

十年前的深夜,我和父亲也讨论生命诞生的谜团,以及不祥预兆的产生。当时所

得到的结论是,在这些偶然发生的事故背后里,应该有某种力量在「牵引」。)

电车里的广播通知乘客们已经到达总站,阿馨依序跳出车门,站在月台上张望四

周,预估从车站走到研究所大约只需花十分钟就可以到达。

他很快转身走出炙热的月台,并且将手上的纸张放进手提箱中,按照秀幸所指引

的方向走去。

【第二章:癌症病房 10】

从车站到研究所的这段路程并不远,但是坡道很多,因此阿馨到达研究所时已经

满头大汗。他站在老旧的大使馆前,再次核对住址,确定这栋大楼的四、五楼就是管

理「环」计划所有数据的研究所。

于是他搭电梯到四楼,向柜台的女服务员说出「天野」的名字。

女服务员马上拿起内线电话跟里面联络:

「这里有一位二见馨先生..」

女服务员简短地说完后,指着大厅的沙发对阿馨说:

「请稍等一下。」

阿馨就在沙发上坐下来,耐心等候天野。他随意浏览一下四周的环境,心中升起

一种很深的感慨。

「让你久等了。」

冷不防地,有一个声音从电梯口传过来。

阿馨马上站起身迎上去,同时低下头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二见馨,家父以前承蒙您的照顾了。」

「不敢,不敢,我才是受到你父亲的照顾呢!」

天野一边说,一边从名片夹里拿出名片给阿馨,阿馨立即接过来,名片上写着

「医学博士」的头衔,全名是「天野彻」。

这是一所研究计算机科技的研究所,因此这个「医学博士」的头衔显得有些奇怪。

阿馨转念一想,秀幸也是医学院毕业,于是便收起质疑之心。

「您专攻甚么?」

天野微笑地回答:

「微生物学。」

天野比秀幸晚两年进研究所,算来应该也有四十几岁,但是外表看起来只有三十

多岁。

「真是抱歉,百忙之中打扰你。」

「不要这么说,请跟我来。」

天野带阿馨搭乘电梯上到五楼,他们直接穿越柜台,进入一间约有二十迭大的办

公室。办公室四周的墙壁放满了书籍,桌子上面也放置好几台计算机。

天野请阿馨坐下来后,跟着坐在他的专用椅子上。

「我想要详细了解家父的研究内容。」

「嗯,二见教授的身体状况如何?」

天野的言辞不带有社交语气,而是真实的关心。

阿馨含糊其辞地回答:

「应该是还好。」

「教授教了我许多东西。」

天野以一种很怀念的表情继续说着:

「这几年这地方改变很多,人也跟着松散下来。」

阿馨注意到刚才一路走来只看到天野和柜台的女服务员,完全不见有其它人,这

很可能是「转移性人类癌」肆虐后造成的残局吧!

「我从家父那里听到进行『环』计划的研究员中,有很多人因为得到『转移性人

类癌』而死亡。」

「没错。」

「这应该有原因吧!」

「嗯,关于这点大家都还不了解。」

阿馨认为「转移性人类癌」的并发与盛行并非偶然,只要知道它的缘由,或许就

可以发现治疗方法。

「您知道最先发病的病患是哪里人吗?」

天野身为微生物学博士,应该知道这一类的消息。

「因为这和原有的癌症很像,不好区分,所以也很难去统计,如果是指最早发现

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那是在一位美国患者身上发现到的。」

阿馨也曾经耳闻过「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发源地是美国。

「是在美国的哪里?」

「是一位住在新墨西哥州阿鲁巴卡基的计算机技师。」

天野说完便皱起眉头,然而在一旁倾听的阿馨却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

世界上最早发现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竟是从一名计算机技师的体内发现到,

而且使用计算机从事「环」计划的研究员,正是罹患「转移性人类癌」的高危险群,由

此可以判定「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出现并非偶然。

天野接着站起来问道:

「对了,你是否看过以前的录像带?」

「录像带?」

「那是由二见教授他们那一组研究员制作的,目的在让上级和一般民众明了『

环』计划的研究主题跟方法,以便顺利申请到研究经费与预算。」

天野先走到门外,才回过头来催促阿馨出去。

他带着阿馨绕了环状走廊半圈,然后走进一间放置沙发和桌子的接待室。这间接

待室正好位在研究所的中央位置,所以屋内没有窗户。放眼望去,四边的墙壁上挂了

四张裱框的现代画照片,让人误以为是来到美术馆。

这四张照片的长、宽都一样,而且也镶上同样大小的框,画中的主题找不到任何

饼图,给人一种冷漠、生硬的感觉,恰好和这四边墙壁形成对应。

阿馨贴近墙壁,看到照片上签着一个外国人的名字,他无声念着:

「C..Eriot..」

「请坐。」

天野指着沙发要阿馨坐下来,然后从正对面的柜子里拉出一台三十二吋的电视

机。接着,他又打开另外一个柜子,从中拿出一卷录像带。

录像带侧边贴上标签,上面写了一个很大的标题──「环」。

这卷录像带一开始便说明「人工生命」的概念,因为这是为一般大众所制作的录

影带,必须要掌握住简明、易懂的原则。

天野一边笑着,一边对阿馨说道:

「开始吧!」

电视画面上出现各式各样的几何图形,而且画面闪烁不停地改变形状。

所谓「人工生命」,和实验室内运用生物技巧剪接DNA,产生复制人、人工怪

物的无性生殖技术不同。它是用计算机来制作、仿真实际的生命,使假造的「人工生

命」在屏幕上诞生、消失。

「人工生命」起源于前一个世纪末,是一般称之为「生命游戏」的计算机游戏。

初期的「生命游戏」玩法就像在围棋盘上下棋一样。

计算机屏幕上显示出二次元平面的棋盘方块,每一格都称为「竞争者」,有「生」

与「死」两个状态可以选取,分别以「黑色」及「无色」来表现。所以棋盘的方块

上,只有代表「生」的黑点。

每个竞争者必须和上、下、左、右、右上、右下、左上、左下等八个方位的竞争

者互相包围。

例如:某个「生」的竞争者,和两、三个「生」的竞争者相邻时,这个「生」的

竞争者可以继续「残存」至下一代;当这个「生」的竞争者周围没有竞争者,或是只

有一个、以及四个以上的竞争者时,这个「生」的竞争者会在下一代面临「死亡」。

在决定「生」的竞争者与「死」的竞争者之后,下一代、下下一代..将会依此

模式进行,竞争者在世代的变迁中,重复着「生」与「死」的命运。

每个竞争者周围若与两、三个竞争者相邻,则会因为互相帮忙而继续「残存」;

相反的,当竞争者周围有零或一个以及四个以上的竞争者时,则会分别因为太过寂寞

、和人口过于密集而步上「死亡」。

棋盘上有无数「生」的竞争者,都以黑点显示,由于世代的交替而呈现出黑白交

杂的图样。

这种「生活游戏」在时间的推动下一直进行着,研究员们嗅到计算机内似乎有生物

存在的气息。他们发现「生命游戏」中「生」竞争者有「自我复制」的能力,依此判

断这个发现或许对地球上的生命进化谜题能加以解答。

一时之间,许多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纷纷投入这项研究,彼此互相交换智慧与心

得。医学院出身的秀幸,就这样被网罗成为「人工生命」的研究员。

天野把录像带快速转至某个地方停止,然后切换至「PLAY」按键。

「从这里开始,就进入『环』的研究主题。」

电视画面上出现秀幸的脸,那时他刚结婚不久,看起来很年轻,全身充满了热情

与自信,即使隔着衣服也可感觉到身体上肌肉的线条,这是阿馨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生

之前的父亲。

跟着,画面跳到美国的广大沙漠地带,滚滚黄沙下竟然别有洞天。接下来的这张

航空照片,是直径五十公里以上的超传导大型加速器的外观,接下来是内部的情形,

内部有一个长形如环状的巨大空间,并排着六十四万台的巨型计算机。

突然间,画面跳到大楼林立的东京,摄影机深入已经久未使用的地下铁隧道,里

面像座迷宫一样。在这里,也同样并排着六十四万台的巨型计算机。

而「环」计划背后的强力支持者,正是日、美两地加起来共一百二十八万台的巨

型计算机群。

秀幸的脸再一次出现在画面上,他先示范操控「环」的硬设备,然后开始解

说。他用手指着屏幕,描述某个生物细胞的复制经过,并在旁边标上记号,接着再绘

出人工细胞的形成图。经过时间的变化,生物细胞和人工细胞的形状几乎完全相同。

秀幸所解说的计划内容,虽然在二十年前是项很进步的研究,但是对现在的阿馨

来说,却非常容易理解。

由日、美双方共同合作的「环」计划的主题是──在计算机的假想空间内创造生

命。以DNA的遗传情报为主干,再把突然变异、寄生、免疫等特例也包括在内,模

仿地球上的生命进化,在计算机中创造另一个世界。

天野于这时按下暂停,问道:

「到这个地方为止,你有没有甚么问题?」

「这个嘛..这项研究,实际上是对哪个领域最有用?」

其实阿馨真正想问的是,研究经费究竟从何处来?以及这项研究成果,未来将可

应用到哪一个领域?

「光是追求眼前的事项,对将来的发展没有任何帮助。现在我们已经将基础打

好,至于未来会有甚么发展就不得而知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未来可以将这项研究

成果应用到无数个领域里。从医学开始,然后是生物学、物理学、气象学..不仅是

理化方面,甚至连股市的动向、人口增加等社会科学方面,也会应用到。」

天野说完后,便笑了笑。

实际上,「环」计划的研究成果给每一层面都带来很大的利益,它打破了地球生

态系的平衡点,重新制订一套理论,尤其对于个体如何产生和脑部意识的控制这几个

方面,都有划时代的进步;更替几种疑难杂症找到治疗方法,在医学上有非常大的贡

献。

录像带的后半部主要是说明执行「环」计划的方法论,其中应用了非线形性、L

系统、遗传构造等各种理论,程序本身会自动将复杂的进化过程绘成图形来做说明。

举例来说,当一个细胞经历过首次的细胞分裂之后,会继续重复进行分裂作用,然后

慢慢成长..计算机上会将这些过程详尽地播放出来,而且将形状、动作模拟得非常真

实,彷佛真的具有生命一般。

录像带播放至此就结束了,阿馨深深觉得这卷录像带非常有说服力。

像这类以计算机仿真生命的诞生和进化的研究并不稀奇,世界上各个角落随时都有

人在进行研究。可是,要像「环」计划这样具有复杂、绵密的研究过程,融合各种参

数的研究程序,可是前所未见的浩大工程。

自从地球上诞生生命以来,一直到现在,其间的进化过程花费了数十亿年的时

间。但是在计算机内缩短到十几年,就可以将全世界的进化史完整呈现出来。

阿馨对「环」计划今后的研究方向更有兴趣了。

「『环』计划进展到甚么地步?」

阿馨询问正在倒带的天野。

「你没有问过二见教授吗?」

「我得到的答案是,『环』界已经癌化了。」

天野点点头。

「大概是这样。」

「我想要了解其中的详细经过,可以吗?」

「嗯。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吧!我很想知道二见教授最近的情况。」

天野带着阿馨走到另一间房间,里面有两排铁制桌子及折迭椅,墙壁上挂着世界

地图,好像是供做研修及会议用的房间。

一位女服务员马上端出两杯咖啡放在桌上,纸杯里冒出团团的热气,天野用两手

抱着杯子,然后将咖啡拿到嘴巴附近。

这间房间的冷气似乎太强了一点,阿馨刚才热中于讨论「环」计划,完全没有感

觉室内的寒冷,直到看见天野的动作,他才感觉到手臂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天野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开始述说「环」界的历史。

他以讲故事的语气来叙述这个计算机假想世界的历史与慔拟过程,坐在他面前的阿

馨则带着非常愉快的心情,再度重温地球的生命史。

「在培植了可以自行增殖的RNA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世界一直维持混沌的

状态,于是一部份的研究员开始感到不耐烦,并且担心『环』界会永远保持这种状

态。

当然其中也有人抱持乐观的看法,他们相信实际的生命正是以此方式诞生的。原

始生命也是花了三十亿年的时间进化,在这中间一直保持单细胞的模样,几乎没有甚

么变化。

如同他们所预测的,『环』界在某一天开始出现许多复杂的生命,这和现实世界

曾在寒武纪发生过大爆炸一样。为甚么会在这个时期突然出现各式各样的生命?这一

点我没办法说明原因。

在这个假想世界中诞生的生物,随着时间的流逝纷纷开始进化。某种生物一直保

持着单细胞的样貌直到消灭,例如:细菌跟病毒;另一种生物则开始进化为更复杂的

个体,譬如鸟类飞翔在空中。至于形体很大又不能移动的生物,它们的形态、外观则

和地球上的植物没有两样。

每一个生命当然都具有相当数量的遗传因子,在每次的增殖中,以一定的比率产

生误差,然后在自然淘汰的法则下开始进行突变工程。

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一种令人惊讶的现象,那就是经由性交来产生下一代。

自然界里为何会有雌、雄两性的区分,现今仍是一个谜。而在『环』这个假想世

界中,单纯的生物没有经过交配也可以增殖,但是对具有复杂形态的生物来说,同类

生物若是没有交配行为,就无法复制新生命。

由于性别上的差异,让雌性生物可以得到多样性的遗传情报,让遗传情报在雌性

生物体内重新组合,并且传送给下一代,因而加快进化的速度。

以上所说的这些情形我都没有视眼见过,都是从学长那里听到的。我对这件事感

到很兴奋,计算机中的『人工生命』真有性交行为的话,不是很有趣吗?

地球上由于寒武纪的一次大爆炸,让许多生物进化到很复杂的形态,还出现恐龙

这种巨大的动物,可是在极短的时间就灭亡了。

接下来,下一代的生命体承袭了上一代的遗传情报,开始分裂成新的个体,哺乳

类就此登场了。再过一段时间,被视为人类祖先的史前人类终于出现了。

我曾经特别抽出这一部份的资料来看过。你可以想象吗?这些史前人类起初连动

作都和猿猴十分相似,在不断的尝试与错误中,走路的姿势才渐渐变得顺畅,脱离猿

猴粗笨的动作。

接着出现的人类,不仅有自我意识,并且具有知觉,懂得使用某种信号和同类互

相传递。他们的遗传情报量很明显地增加不少,生存的机率也提高很多。

我们分析了他们所使用的信号,发现他们的情报传递工具应该就是语言没错。从

这里可以知道,『环』内部的生命并不是使用二进法在传递讯息,而是和我们同样使

用复杂的语言。

计算机中的『人工生命』开始去创造自己的历史,具有相同理念的人会聚集在一起

成为集团,然后出现所谓的斗争、政治战略,文化也跟着进步..看到眼前这些活生

生的人类历史,我们好像也跟着上了一课。

随着历史的前进,人类的遗传情报量更为增加,计算机的计算能力渐渐慢下来。从

地球诞生之后的三十亿年间,计算机只花了半年时间就全程模拟完毕。随着生命的诞

生,计算机的仿真速度也跟着慢下来,等到人类进化到和现实世界的人类一样充满智

慧,其间不过是短短的几百年,计算机却花了两、三年时间才模拟完毕。

对于研究所的所有同仁而言,『环』这个假想世界是我们所创造出来的,但是

『环』界中的高智慧生命,就不是身为创造者的我们所能掌控的。

而对他们来说,我们和神没两样,他们只要继续待在『环』界中,就无法了解世

界的结构,唯一的解决方法是走出『环』界。

文明真是太伟大了!他们的街道上闪烁着霓虹灯,充斥着音乐和色彩。各式各样

的媒体快速推广新文化,每个人在音乐及文字中充份享受快乐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

没有两样。

『环』里也有莫扎特、达文西这类伟大的艺术家,和刻求务实的历史达成相辅相

成的功能,增添了文化的色彩。

这时,有某位研究员忽然看到璀璨的艺术文化中漂浮出一股奇异的颓废气氛,还

有某个研究员看到某种『环』界即将灭亡的预兆,其它的研究员也不约而同地在世界

各个角落发现了奇怪的预兆。

果然,没多久『环』界开始癌化了..」

天野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无意识的把空咖啡杯拿到嘴巴附近。

「所谓的『癌化』,究竟是甚么情形?」

天野把双手往两旁一摊。

「『环』界中只有单一的遗传因子,失去了多样性的遗传情报,人类因此走上灭

亡的道路。」

阿馨把脸朝向天花板,在脑中重新整理天野所说的话。

一群研究员在超高速度的巨型计算机内部,创造出三次元的假想空间,而这个空间

定名为「环」。

「环」界中的空间如同宇宙一般广大,生活环境和原始地球相同,像是土壤、地

形、气体都一致,所有必备条件都被设定好。

这个广大空间也同样包含了碳(C)、氢(H)、氦(He)、氮(N)、钠

(Na)、氧(O)、镁(Mg)、钙(Ca)、铁(Fe)等一百一十一个元素,

构成一切有机、无机物质。

例如:两个氢原子(H2)和氧原子(O)结合一起会成为水分子(H2O),

氢原子与氮原子(N)会成为阿摩尼亚(NH3)..种种规则,和地球的形态与环

境并无任何不同。

至于两个氢原子和氧原子结台在一起会变成水的规则,究竟是谁制定的,如果真

要说出个答案来,除了神以外别无其它。

由于「环」界中生物的进化步骤,和实际生物界的进化情形相同。如果「环」界

依照实际的进化路径去进行的话,我们可以在「环」界中预测到未来的情形。

想到这里,阿馨感到背脊传来一阵寒意。

(既然我们可以藉由「环」界预测地球今后的情况,以及地球上的生命即将面临

甚么命运,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所有的生命都被癌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预测和现在的情况很相似!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正在肆无忌惮的繁殖、肆虐,它们既无雌雄之分,而且永

远不死,目前全世界已经有数百万患者,若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因为突变而引发

大规模的增殖,患者数绝对会急遽增加。

现实世界竟然和「环」界处于相同的困境中,这是偶然?还是「环」计划果真准

确地预测未来?

然而天野似乎还没将目前「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肆虐情形,和「环」界的癌化

联想在一起。)

阿馨勉强隐藏心中的惊讶,保持冷静继续询问:

「『环』界内的生物为甚么会癌化?」

天野十分干脆的回答:

「那都是因为『RING』(铃)病毒的出现。我们完全不了解『RING』病

毒,它彷佛变魔术一般,突然就出现了。」

「只是一个病毒,就造成『环』界这么大的影响?」

「是的。既然一只蝴蝶挥动翅膀,就能改变世界的天气状况,那这种事并不是不

可能发生的。」

天野提出蝴蝶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可以影响世界气象的这个比喻,生物学上称为

「蝴蝶效应」。

「环」界也因为「RING」病毒的出现,从此改变了既有的进化路径。

最奇妙的是,「RING」病毒为甚么会出现呢?

「关于『RING』病毒突然出现的原因,有人提出任何假设或解释吗?」

「甚么样的假设?」

「例如:某一个研究员介入程序里,又或者是..」

「不,我们的安全设施很健全。」

「还是计算机病毒侵入?」

「这不是没有可能,实际上,这种说法也最多。」

天野忽然想到甚么,失神地思考着。

「对不起,你能不能和当时的其它研究员取得联系?」

天野听到阿馨的话,无力地牵动嘴角笑着说:

「目前只剩下我还活着。」

说完之后,天野发现自己说错话,连忙用手遮住嘴巴,因为二见秀幸还没有死

亡。阿馨并没有将他的失言放在心上,只是露出苦笑。

天野连忙又补充说明:

「我是在『环』计划快要结束时才加入的,你若想更了解这整件事,不妨去拜访

当初策划这项计划的始祖──克利斯多福.艾略特先生。

不过,听说他现在已经隐居了..」

天野别有深意地看着阿馨,然后继续说:

「『环』计划研究总部有一个美籍研究员知道他的行踪,不过他是个乖僻的人,

而且很不合群。」

「你知道他的姓名吗?」

「稍等一下。」

天野起身走出房间,过了数分钟再出现时,他的腋下夹着一本档案夹。

他一边翻着档案夹,一边喃喃自语:

「啊!有了,科内斯.洛斯曼。」

「科内斯.洛斯曼..」

阿馨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人是秀幸的朋友,五年前他趁着来日本发表研究报告的时候,顺道拜访秀

幸,并在二见家住了数天,最后和秀幸一家人站在阳台上,以东京湾为背景拍下纪念

照片。

阿馨对科内斯.洛斯曼有深刻的印象,他有个尖瘦的下颚,留着山羊胡子,脖子

、手上都戴着金色的铃铛锁炼。他在讨论问题的时候,常常会浮现出冷笑,而且他所

分析出来的理论悲观色彩极浓。

「你曾经从二见教授那里听过他的事情吗?」

「是的,他是家父的朋友。我在五年前见过他一次,对他的山羊胡子印象很深

刻,他现在在哪里?」

天野再次翻阅档案夹。

「根据这份资料来看,他在十年前从剑桥大学调往新墨西哥州的罗斯阿拉墨斯研

究所。」

「新墨西哥州」这个地名霎时在阿馨的脑海里窜动着,他站起身来,把脸凑近墙

壁上的世界地图前面。

他找到「新墨西哥州罗斯阿拉墨斯」这个地方,然后用手按着。这正是十年前

秀幸计划带着一家人前去旅行的地点。

科内斯.洛斯曼是在十年前转往罗斯阿拉墨斯,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首位

牺牲者也在新墨西哥州。

阿馨用力闭起双眼,带着祈祷的心情询问道:

「能和他取得联系吗?」

天野冷淡地回答:

「很困难。」

「为甚么?」

「大约在半年前,他留下一句令人猜疑的话就失去联络了。」

「他留下甚么话?」

「『我知道掌握「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关键的人物是高山。』这句话是不是很有

深意?」

「『高山』是一个人的名字吗?他是谁?」

「简单的说,『环』界里由于不明病毒而产生癌化现象,是以他为轴心所展开

的。在『环』的癌化事件当中,有三个『人工生命』在里面扮演重要的角色,而高山

这个名字,意味着『高高的山丘』。另外还有意为『平浅的河川』的浅川,以及带有

『山边村落』意义的山村。」

「『人工生命』也有名字吗?」

「当然有。」

「科内斯.洛斯曼只说出『高山』的名字,然后就不见了?」

「是的。由于『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大为流行,因此我想他之所以会突然失去联

络,很可能是受到感染。」

天野轻轻举起双手,声音低沉的说:

「而且他躲在一个名叫『温斯洛克』的落后小镇进行研究,随时都有可能会断绝

消息。」

「温斯洛克?」

「嗯,他住在新墨西哥州位于沙漠正中央的温斯洛克小镇,那里根本就像是一座

废墟。」

阿馨叹了一口气,用手指着世界地图上的某个点,那是新墨西哥州的温斯洛克小

镇。他隐隐感觉到科内斯.洛斯曼似乎在那个小镇的研究室里等着他来到。

阿馨按着地图不动,直接转身面对天野。

「天野先生,你了解高山或浅川参与癌化事件的来龙去脉吗?」

「不了解。」

天野摇着头,继续说明:

「大部份的研究员只看到其中一部份而已。况且,内存并不在这里,而是在美

国。」

阿馨一听,马上兴致勃勃地询问:

「我可以看吗?」

「可以,但是需要花一些时间。」

阿馨一边聆听天野说话,一边按着地图上的那个点不放。

阿馨站在阳台上眺望夜空,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做了。这是一个炎热的夜晚,没

有凉爽的风,只有东京湾的湿气包围着他。

今天,他从天野那里得知「环」计划的详细内容,把他以往在眺望夜空时所抱持

的信念和热情彻底瓦解掉。小时候,他一直很想了解世界的构造,经常带着满腔热

情,凝望着星星的光辉,想象宇宙的尽头是甚么样子。

他经常抱头思考这一类的问题,并且揣想着宇宙之外是个甚么样的世界。

阿馨试着把自己当成「环」界的「人工生命」,让想象力自由发挥、运作。

当他对自己所处的空间有了深入了解时,又该如何去重新认识这个宇宙?

他甚至想象宇宙是个膨胀的物体。

「环」界的程序开启之前,没有任何东西,虽然有硅芯片所构成的山,但是时间

与空间都还不存在。

当研究员开始执行程序的那一瞬间,里头的空间顿时变大,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

慢慢扩大。

事实上,「环」界这个空间并未存于日、美两国地底下旳巨型计算机群中,这跟电

影屏幕播放出大自然奇景,但屏幕本身并不具有大自然这个空间的意义相同。

无论是计算机内部和外面,完全找不到「环」界这个空间的存在,研究员们只是在

计算机里面认识一些生命体,「感觉」到空间的存在。

而人类一旦进化到可以掌握住宇宙的秘密时,一定会萌生逃离眼前这个世界的意

念,于是空间也会跟着膨胀。

阿馨望着漆黑的夜空,觉得眼前的星空似乎慢慢膨胀起来,心中顿时出现一个疑

问。或许在现实的宇宙中,也有许多与「环」相同的假想空间存在。

(假如这个宇宙也是个假想空间的话,会不会突然发现有人在窗口观察你的生活

起居?这就跟人类窥探「环」界的情形一样,只要设定好时间和空间,屏幕上立即出

现那个地点、那个时间的三次元影像。)

阿馨把手放在自己的胸部,然后顺着胸部、腹部往下移动。

(难道这具肉体也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实际上并不存在?)

阿馨不认为肚脐下面的那个器官所发出来的欲望,是种没有实体的虚幻感觉。至

少当他抚摸那个部位的同时,夜空里立刻映出礼子的影像。

他悄悄向后转,面对着窗户让那个器官昂立着,向黑暗中的观察者宣扬它的存

在。

(「这个东西」并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而这具拥抱过礼子的肉体,更不是任何

人所想象、设计出来的假想物。)

阿馨处在一种极低沉的气氛当中,反复思考刚刚才获知的两个事实。

这两个都是坏消息,虽然他早已经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但是当

他听到这两个残酷的事实时,仍然忍不住发起抖来。

直到刚才为止,阿馨一直待在亮次的病房里。他趁着亮次去检查身体的空档,马

上将门锁扣上,和礼子沉迷于情欲之中。

没想到他一回到秀幸的病房就马上接获坏消息,或许这是对他刚才的淫乱行为的

惩罚。

礼子的味道还残留在阿馨的鼻子里,他的身体上还残留着柔软的肉体触感,连细

胞底层的兴奋感都还没冷却下来。阿馨很后悔自己带着这种余韵马上回到秀幸的病

房。

在这几天里,秀幸很明显又瘦了一圈,他的胸膛只剩下薄薄的骨架。小时候,阿

馨觉得秀幸很像一个巨人,胸部突起厚厚的肌肉,即使被他的双拳搥打也一动不动。

然而,昔日这副和科学家身份极不相称的强壮身躯,如今却变成如此虚弱、不堪一

击。

因此,当阿馨得知癌细胞转移到秀幸肺部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惊讶,随之心中涌

起一股愤怒的情绪。

「不要站着,坐下吧!」

秀幸和蔼地对阿馨说道。

阿馨照着秀幸的话坐下来,同时感到心中的那股愤怒慢慢冷却下来。

「要动手术吗?」

阿馨茫然地问道。

「不,不要了。」

秀幸马上回答。

阿馨也希望秀幸不要再动手术,因为切除肺部的癌细胞,非但不能延长生命,反

而可能会缩短生命。

「是啊!」

阿馨附和着秀幸的决定。

「我的事情没甚么关系,另外有件事比较糟糕。」

秀幸将话题转到刚才齐木助理教授所带来的消息。

美国和日本同时对「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展开研究,经由动物的实验结果得知,

「转移性人类癌」不只会传染给人类,连人类以外的动物也会遭受感染。

目前还不晓得这是突变所造成,还是有其它原因。

一旦猫、狗,或是其它更小的动物感染上「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这些动物会变

成病毒的带原者,牠们带着病毒四处走动,将会造成一股爆发性的感染风潮。

讽刺的是,这样一来,现实世界的演变和「环」计划的结尾更加接近了。由于

「环」界的癌化,影响了全部的生命形态,除非地球上的全部生命都被癌化,否则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绝不会停止攻击。

(即使我没有从礼子那里感染到病毒,以后也必定会在别的途径中受到感染。)

阿馨企图以这种借口将自己和礼子交往正当化,他完全陷入发呆状态中,对秀幸

的问话充耳不闻。

「喂,你还在神游太虚吗?」

「对不起。」

阿馨赶紧收回心神,将注意力转回到秀幸身上。

「你不是和天野见过面了吗?谈得怎么样?」

「嗯,有些地方不是很了解。」

秀幸对他点点头,然后喃喃自语:

「我想也是啊!」

「爸爸,我觉得『环』的结尾和现在的状况很相似。」

「『环』计划在三十七年前就开始了,十七年后我才加入,过了五年,那个程序

就被冻结起来。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年,我的记忆变得很模糊,一直到最近这些日子里

才想到『环』的结尾。」

阿馨对秀幸的话半信半疑。

阿馨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秀幸突然提到「环」的话题,当时他并没有提到

结尾部份,想必一定也觉得结尾有些不妥。

「『环』癌化的原因..」

阿馨说到这里时,秀幸马上接着回答:

「是因为出现『RING』病毒。」

「爸爸,这会不会是因为有人侵入程序里?」

秀幸仔细思考着,有好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

「你为甚么这么说?」

「『RING』病毒的产生原因一直是个谜,我不认为它是自然发生,也不是从

『内部』生出来的,应该是『外部』造成的。」

「嗯。」

「你认为如何?」

「入侵者等到『环』开始进化才侵入程序的话,就没有实验的意义,况且『环』

计划的安全防卫措施也很完善..」

阿馨在这里提到一个人的名字。

「你记得科内斯.洛克曼这个人吗?」

「他怎么了?」

秀幸有些不屑地说着,明显摆出一副「他还没有死吗?」的怀疑态度。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听说他在新墨西哥,继续从事『人工生命』的研究。」

「嗯,他好像搬到新墨西哥州的罗斯阿拉墨斯研究所,目前行踪不明。在失去联

络之前,他留下一句带有深意的话。他知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真正面目了,而

且掌握关键的人是高山。」

「高山?」

「爸爸,你在『环』里面有没有看到和高山相关的影像?」

秀幸低头沉思着,努力想在脑中挤出任何一条相关线索。他自从得到癌症之后,

经过数次的大手术,在与病魔对抗的过程当中,记忆难免会有些减退。

他想了很久依然想不出来,于是激愤地说:

「不,我想我没有看过。」

阿馨为了缓和爸爸的情绪,将话题转向其它地方。

「嗯,爸爸,『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盐基配列已经出来了,它的遗传因子只有

九个。」

「嗯,前两天齐木就把它打印出来了,不是在你那里吗?」

「你想不想看看那些数字?」

阿馨拿出盐基配列的资料给秀幸看,每个遗传因子上面都用色笔画起来。

「这些是甚么?」

「盐基的数目。」

「3072、393216、12288、786432、24576、491

52、196608、6144、98304。」

秀幸依照顺序将这些数字念出来,他不觉得这些数字有甚么不妥,反而用质疑的

眼神看着阿馨。

阿馨清清喉咙,一字一字地说明:

「爸爸,你听好,这九个数字全部是2的N次方再乘以三。」

听阿馨这么一说,秀幸又再看一下纸上那些数字。

经过几分钟的思考之后,他发出感叹的声音:

「哦!你发现到了。」

在这一瞬间,秀幸的脸上浮现出昔日和阿馨做科学问答时特有的兴奋神情。阿馨

在高兴的同时,心里也有些难过,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秀幸的赞美。

「这是偶然形成的吗?」

阿馨想要知道秀幸的想法。

「不,不可能是偶然。这些数字有四到六位数,而且九个都是2的N次方乘以

三,虽然这种情形出现的机率非常低,但是它们一定具有特殊意义。你在十年前的夜

晚不是这样说过吗?它们绝对不是偶然出现的。」

秀幸说完后,无力地笑着。

阿馨马上在脑中回顾十年前定下家族旅行的事情。他在孩提时代,一直非常期待

能在炎热的夏天前往北美沙漠,虽然这个家庭旅行计划悬宕已久,但它对阿馨仍然有

股强烈的吸引力。

正当阿馨和秀幸共同沉溺在过去的记忆当中,突然外面的走廊传来一阵骚动。

由于这栋大楼没有设置急诊室,因此阿馨听到走廊上奔跑而过的脚步声,顿时生

起一股莫名的紧张与不安,他竖起耳朵倾听房外的吵闹声。

在紊乱的嘈杂声中,有一个男子简洁地下命令,其中还有一个女子的悲泣声,这

女子的声音阿馨感到十分熟悉。

(没错!那是礼子的声音。)

「爸爸,我出去一下。」

阿馨向秀幸看了一眼,马上从椅子站起来。

他打开房门,看到走廊上有个穿着警卫制服的男人正在调度人手,另外有一个穿

着黄色宽大洋装的女人,以小跑步从走廊上跑过去。

阿馨看着她的背影,把目光停留在背上的拉炼,然后又移到白皙的脖子。

她的确是礼子没错,阿馨刚刚才拉下她背后的拉炼,将手伸进去抚摸着。他再仔

细一看,礼子居然只有一脚穿着拖鞋,想必她离开得非常匆忙。

阿馨感觉事情不太单纯,他一面叫着礼子的名字一面追上去。

礼子随着两位警卫人员一起弯进转角,冲进电梯旁的楼梯间,嘴里还发出含糊不

清的叫声。

「礼子。」

阿馨很快追上去,朝着楼梯间冲进去。

楼梯间设有搬运货物用的电梯及逃生用的楼梯,医院为了方便民众在紧急时可以

使用逃生梯,所以将逃生门设计成从内侧打开。

为了防止病患跳楼自杀,逃生门上装有监视器,而且线路连接到警卫室的监看电

视,一有状况发生,警卫人员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现场。

当礼子等人打开逃生门的时候,阿馨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一扇贴着红色三角

形记号的窗户上,那个人是亮次。

亮次习惯性地摇晃着膝盖,一派轻松地看着大人们紧张的模样。

警卫人员一看到这种情景,马上站在原地,企图劝讨亮次下来。

「不要慌。」

「不要这样子。」

「来,过来这里。」

礼子也大声呼喊着:

「小亮。」

亮次看到阿馨站在礼子背后,刻意和他的视线相对,然后骨碌碌地翻转眼球,露

出白眼。

接着,亮次猛然将身体往斜后方倾斜,下一秒钟,他的身体迅即消失在窗外的黑

暗之中。

阿馨一面调整水温,一面坐在浴缸里用手去承接流下来的温水,水温由最初的微

热升高到适合身体的温度。当水龙头流下来的水滴停止之后,浴室内顿时变得安静下

来。

他一动也不动地在温水中浸泡着,把头靠在浴缸的边缘,然后抱起两膝,身体像

婴儿一样拱成圆形。他轻轻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胸中的鼓动连带使得浴缸内的水起

了波浪。

阿馨很难得像今天这样,将宁静的下午时光花在泡澡、发呆上。

距离亮次跳下医院窗口自杀后,刚好过了一个星期,他的脑中一直浮现出当时的

情景,怎么样都无法让心情平静下来。

亮次跳楼自杀的前后情景,带给阿馨一个非常强烈的打击。

他在从紧急逃生梯的小窗跳出去之前,向阿馨投射一个空洞的眼神,那个眼神至

今仍停驻于阿馨的梦中。连礼子那时悲惨的叫声,以及所有的影像片段,都深深刻印

在阿馨的脑海里。

亮次跳下去之后,阿馨和礼子马上冲到小窗户旁,登时看到亮次小小的身躯呈现

不自然的扭曲形状躺在血泊中,暗红色的血流在夕阳的照耀下,慢慢地往较低的地面

流去。

礼子见状当场晕倒,一旁的阿馨适时伸出手将她搀扶住。

警卫人员马上把亮次送去急诊室急救,然而,像他这样从十二楼的高度直接坠落

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根本毫无生存机率。

阿馨的梦里经常出现水泥地上沾满了亮次鲜血的画面,实际上,现在医院的中庭

还残留着血迹,彷佛将亮次这个早夭的生命烙印在路面上。

阿馨每次走到中庭,心中的恐惧感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那个地方。

亮次的自杀行为是有计划的,他早就知道紧急逃生门是从内部开启,便一溜烟跑

到那里,从窗口跳下去。

至于亮次自杀的原因则是,他做完血管扫描之后,预备进行第四次化学治疗,一

想到又要和那个永远打不死的病魔缠斗,他不禁觉得厌烦。与其这样毫无止境的承受

痛苦与失望,倒不如早点自我了结。

况且,并不是只有亮次觉得痛苦,长久以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礼子,也背负着相

同的痛苦,因此亮次经过考虑之后,便萌生自杀的念头。

阿馨非常了解亮次的心情,尤其是遭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侵害而选择死亡的

痛苦心境,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厄运也即将降临到阿馨的身上。

不过,阿馨不想和亮次同样选择死亡的道路。

「你一定要全心全力和想消灭你的敌人奋战到底。若想要免除死亡的恐惧,就要

上前迎战,逼用你的智慧打赢这场仗。」

秀幸曾经对他这样说过。

阿馨将身体沉入浴缸,连耳垂 浸泡到热水。

(可是,我有那份力量吗?)

阿馨再仔细想想,「转移性人 癌病毒」似乎老是在他的身边蠢蠢欲动,专找他

的亲人、朋友下手。

(难道我真是被派来拯救世界的战士?可是,这种使命远超过我的能力。)

他想着想着,冷不防地从浴缸中站起来。

这个拯救世界的想法让阿馨的心情大为好转,仗着这股气势,他要在今天傍晚和

礼子见面。

虽然这是阿馨的个人私事,与解救世界人类无关,但是对他来说,这却是件亟待

解决的重要事情,他已经有一个礼拜没见到礼子了。

阿馨将身上的水滴擦拭干净,穿上新的衬衫和牛仔裤。

终于可以见到礼子了,亮次的丧礼过后,他俩首次约会。在这之前,礼子一直拒

绝和阿馨见面,阿馨好不容易才跟她定下这个约会,条件是只有一个小时。

这是阿馨唯一的机会,今晚他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礼子的心态,将她拒绝见面以

及态度突然冷却下来的原因查个水落石出。

礼子住的公寓外有一个高台,上面种植许多绿色植物,那是一栋豪华的三层楼建

筑,墙壁是用红砖砌成的。

阿馨走到大门,按下电铃后便在一旁等待。

不一会儿,从扩音器里传来礼子的回应声:

「喂。」

话声甫落,大门就自动打开了。

阿馨走进大厅,然后踏着地毯走到电梯前,并且在心中想着既然礼子安排亮次住

进头等病房,经济情况应该很不错才对。

当然他不会去追究礼子的金钱出处,而礼子更不会主动说出来。

阿馨从她平时的言语当中,得知她嫁了一个年纪较大且事业有成的丈夫,数年前

因得到癌症去世,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

阿馨走到三楼的尽头,轻轻按下门铃,不到几秒钟,礼子即迅速打开门,站在门

口迎接阿馨。

阿馨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看到礼子了,感觉有点陌生。礼子将头发往后扎成一

束,用橡皮筋绑起来,在梳理整齐的头发中参杂着几根白发。

「请进。」

礼子说完这句话就没再出声。

「好几天没看到妳了。」

阿馨在礼子的带领下来到客厅,并且坐在沙发上,之后他们俩久久都没再开口讲

话。阿馨感觉气氛很不好,也搞不清楚礼子为何会变得如此冷淡。

他猜测礼子大概是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话题,不晓得要说些甚么才好,干脆闭口不

说。

礼子不发一语,沉默地将麦茶倒入茶杯里,然后端到阿馨的面前,并且在他的对

面坐下来。

「我一直很想见妳。」

阿馨伸出手去踫触礼子,没想到她竟然马上避开,身子往后一挪,将整个背部靠

向沙发,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在亮次的丧礼上,她也曾经有过这种举动。那时阿馨自认为只有他才能安慰礼子

失去儿子的悲伤,当他想用手去环住礼子的肩膀时,她却扭转身体拒绝阿馨的安慰。

阿馨欠缺和女性接触的经验,他无法理解礼子为何会拒绝他,也不知道问题到底

出在哪里。他不懂为何一个曾经和自己有过性关系的女性,竟会在某一天突然拒绝他

的碰触与安慰。

室内的冷气已经调到适温,礼子却用双手环抱住自己,一副很冷的样子。相反

的,阿馨却觉得有些闷热。

阿馨看到礼子这副憔悴的模样,多少能够理解她内心的伤痛,亮次的死给她造成

太大的打击,让她把自己封闭起来。

阿馨不知该说些甚么安慰的话语,他只想到一些「要振作起来」、「鼓起勇气面

对未来」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但是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他们俩就这样一直呆坐

着相对无语。

「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坐着不说话吗?」

礼子垂下眼睑,冷漠地开口说道。

她的语气把阿馨惹火了,阿馨不禁大声叫出来:

「妳到底有完没完?」

「你在说甚么?」

礼子说完后,忽然用两手抓住头部,身体激烈地晃动着,同时发出哽咽声。

「我要怎么做才能减少妳的悲伤呢?我也想要尽一份心力,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

做才好。」

礼子抬起头来,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红肿的双眼这含着泪珠。

「若是没有碰到你,那该有多好。」

阿馨顿时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大声质问:

「妳的意思是说,妳很讨厌我啰!」

(绝对没这回事!)

阿馨无声地在心中吶喊着。

(如果礼子真的讨厌我的话,她就不会接我的电话、不答应和我见面,也不会有

今天这种难堪的场面。

再说,礼子提出会面时间只有一个钟头的条件,她应该也有话想对我说吧!)

「那个孩子全都知道了。」

礼子等到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才开口说道。

「甚么?」

「就是你和我的事情。」

「妳和我相爱的事情吗?」

「相爱?那是相爱的样子吗?」

礼子的脸上露出嘲笑的表情。

「他知道多少?」

阿馨深呼吸一下,然后挺直腰杆。

「他知道我们在那个房间里所做的事情。」

阿馨一听,不禁吞了口口水,才以沙哑的嗓音回答:

「不会吧!」

「那个孩子的感觉非常敏锐,我们当时实在太胡涂了,居然做那种事情..做那

种事情..」

礼子的情绪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崩溃一般。

「可是..」

「他有留下一封遗书。」

「咦?」

「你想不想知道他写了甚么?」

阿馨没有回答,神情十分紧张地吞了几口口水。

「我不在了,你们可以尽情地做吧!」

礼子学着亮次的口气,面无表情地说着。

(怎么会这样?)

阿馨的脑中浮起亮次戴着泳帽、穿着宽松的短裤站在游泳池边,带着嘲讽的笑

容,重复说这句话的画面。

「我不在了,你们可以尽情地做吧!我不在了,你们可以尽情地做吧!我不在

了,你们可以尽情地做吧..」

一开始,阿馨注意到亮次每次被带去检查身体时,他和礼子就有两个小时的空档

可以单独相处,两人因此有了身体上的亲密接触。还记得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他们不

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双方的脸上只留下虚脱和悔恨的表情。

当时他们的表情就跟现在一样,以一种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对方。

阿馨在口中喃喃念着「我爱妳」,并且舐着礼子的眼泪。礼子则是因为再次念出

亮次的遗言,进而想到亮次惨不忍睹的死状,全身激动地颤抖着。

阿馨除了让礼子尽情地哭出来之外,没有其它更好的方法来帮助她抒发罪恶感,

只有等到她哭累了,自然就会恢复平静。

他试着站在亮次的立场来看待礼子和自己的行为,究竟这件事会给亮次带来甚么

样的刺激与影响?

礼子利用亮次出去接受检查的机会,沉溺于自己的快乐,这对亮次来说无疑是一

种背叛的行为。本来应该要和他一起战斗的母亲,却利用他出去战斗的时候,偷偷在

房间里享受自己的快乐,导致他在心中建构的美好远景全都幻灭。

阿馨本以为亮次自杀的原因,在于他不想再接受无止境的化学治疗,因此放弃自

己的生命,不想继续和病魔战斗下去,哪知真相却不是这样。

阿馨对亮次自杀之事并不感到特别悲伤,因为以他的病情来看,终究这是难逃一

死。既然已经被死神征召了,倒不如以自己的力量来缩短发病时间,说不定对病患会

比较好,而且病人和家属两方都能松一口气。

但是,如果礼子的行为是导致亮次自杀的原因,那么阿馨认为亮次的想法未免太

复杂、太过偏激了。

礼子付了很多钱让亮次住进头等病房,为了让亮次重新回到学校时可以尽快适应

学校生活,也聘请家庭老师来教授课业,她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安抚亮次,提高他的

求生意志。

礼子的种种做法明显表现出她对亮次的爱,如今亮次却因为礼子的行为而立下寻

死的决定。

亮次当然有绝对的理由对他的母亲感到绝望,但是,他的死却造成礼子无止境的

悔恨,甚至将愤恨的箭头指向同是共犯的阿馨。阿馨终于理解为何礼子会在丧礼上急

忙闪开身,拒绝他的安慰与碰触。唯一的理由就是,礼子不想在亮次的牌位前面表现

出亲密的行为吧!

经历过亮次的死亡,礼子希望让这段感情冷却下来,她要好好思考未来的事情,

但这个变化对于年轻的阿馨来说,却感到十分惶恐和不知所措。

如果真能爽快地慧剑斩情丝,让他们俩的感情就此一刀两断,那就不会有这么多

事了。阿馨不想要这么做,他想要让这一切恢复到以往的样子,并且继续维持和礼子

的这份关系。

「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

阿馨恳切地提出要求。

他想要争取多一点时间,让礼子能够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番,而不是在今天之内

将一切画上句点。

「不行。」

礼子激烈地摇着头回答。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阿馨看着礼子无助的模样,喃喃地接口说道:

「我也是,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礼子叫阿馨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想要和他

断绝关系,而是向他倾吐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慌乱心情。

约定好的一个钟头已经快要过了,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阿馨和礼子是在梅雨季末期相遇,如今只不过才过了两个月,可是阿馨却觉得时

间好像过了很久。

他们沉默的时候比交谈时要来得久,两人又沉默了十几分钟,但是礼子始终没有

开口说出送客的话。阿馨觉得礼子的态度有些不自然,她从刚才开始就好像有话想说

却又说不出来。

「礼子,妳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被阿馨这么一催促,礼子才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挑衅的表情。

「我好像有了。」

阿馨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含义。

「有了?」

「是的。」

阿馨的视线和礼子相对,以眼神来确认这项事实。

突然间,他感觉身体内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即将爆发。没想到,在医院的头等病房

里,竟会同时发生死亡和诞生这两件人生大事,这真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实。

阿馨的心中有种造化弄人的感触,这个消息来得令人措手不及。

「真的吗?」

礼子发出深深的叹息声,柔声询问: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我希望妳把他生下来。」

阿馨并不是抱着玩弄的心态和礼子交往,所以一旦礼子怀了孩子,并且想要生下

小孩的话,阿馨一定会跟她一起生活,共同抚养这个孩子。

因此,阿馨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弄清楚礼子的心意,这个孩子的去留关系着他

们两人的未来。

「你开甚么玩笑!」

礼子拿出放在茶几上的早报,往阿馨的方向丢过去。

阿馨不用看也知道礼子丢给他报纸的用意。今天早上阿馨也看过报纸上社会新闻

版面的那一篇报导。

在那篇报导旁刊登了一张美国亚利桑那州某处沙漠中树木的照片,文中指出美国

科罗拉多川大峡谷的US10号高速道路沿在线,长着许多茂密的灌木植物,其中有

些树木的树干和树枝前端生出奇异的突起物。这是因为树木遭受到某种病毒的感染,

在枝干处长出瘤来,以致树叶都枯萎了。不仅那附近一带的树木遭受病毒感染,世界

各地也都有这种情形传出。

这些树木遭受某种病毒的侵袭,因而改变了枝干和叶子的原有形态,人们看到这

种情形,便开始流传出元凶即是突变种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说法。现在不只是

动物,「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触手已经延伸到植物身上,沙漠中这些奇形异状的树

木群,彷佛是昭告这个世界即将灭亡的警讯。

这篇新闻报导充斥着煽动人心的论调,很难让人不担心自己是否已经染上这种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像礼子本身就是「转移性人类癌」的带原者,只是还没有发病而已。既然现在连

植物都会感染到病毒,那从礼子的子宫里所生出来的小孩,一定有更高的感染机率。

阿馨搞不清楚礼子到底做何打算,他隐约觉得礼子似乎在暗地里筹划某项计谋,

心里觉得很不安。

「你说的倒简单,如果生下来,这孩子肯定会感染到『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的!」

「总会有一丝希望嘛!」

「环」界中的「RING」病毒会将病毒传染给所有生物,而且不论动、植物,

都会被逼迫到灭绝的地步。

阿馨深深感觉到「环」界中所发生的各种现象,开始和现实情况连接起来了。

「妳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快下决定?」

阿馨好言好语的恳求礼子。

「其实我也不想拿掉他,因为这是用亮次的生命换来的新生命,我一定要好好珍

惜。可是我不拿掉他的话,不就又重蹈亮次短暂一生的悲惨命运吗?亮次来到这个人

世间,还没享受到半点快乐,就结束掉他短暂又痛苦的人生。

所以,请你帮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礼子这时的情绪非常杂乱,连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妳该不会想要拿掉孩子吧?」

阿馨再次询问着。

礼子慢慢点头回答:

「说实在的,我也没那个勇气。」

阿馨暗中观察礼子的眼神和她的表情变化,想从中看出她的真正心意。虽然她不

想堕胎,但也看不出她有任何想要生下孩子的强烈意念。

(莫非她想要自杀?)

阿馨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礼子活下来。为了能和礼子携手展开新生活,

他有必要对礼子灌输积极的人生观。不止是那样,阿馨也有责任发掘出自己的人生价

值,然后付诸行动。

(一定要说服她!让她放弃寻死的念头。)

阿馨接着又想到一旦这个世界遭到癌化,就会因此而丧失多样化的遗传情报,导

致世界迈入毁灭的道路,那么届时活在人世间就完全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目前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挽救这种颓势,就是用这双手去迎向混乱的世界,并且

加以改正。但是这样需要多少时间呢?两个月或是三个月?只要礼子的肚子一变大,

她马上就会选择死亡,以她的情况来看,绝对不可能等上三个月。)

「拜托妳,再等我三个月,请妳要相信我。」

「三个月太久了,你知道我的身体会变成怎样吗?」

礼子发出微弱的悲泣声。

「那两个月如何?」

礼子愤恨地看着阿馨。

「我没办法跟你约定。」

「不行,我们一定要做个约定!接下来的两个月当中,即使发生了甚么事,妳也

绝对不能自杀。」

阿馨将双手放在礼子的手背上,十分坚定地说着。

他们两人对看了好一会儿,礼子的脸上渐渐露出舒缓的表情,情绪也稳定下来。

唯有让礼子心里有份寄托和希望,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两个月..」

礼子小声地念着。

「是的,我们两个月后再儿面。在这段期间内,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妳都要为我

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吗?」

「嗯,妳的心脏要继续跳动、要有呼吸,还要常常想到我。」

礼子不由得笑出来,心情愉快地说:

「不知道你在第三个月会开出甚么条件?」

阿馨看到礼子开朗的表情,终于放下心来。他无法跟礼子要求任何保证,只能全

心全意信任她。

这段期间,阿馨得赶快想办法解开「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盐基数,为何都具有

2的N次方乘以三的特征。

假如能明白它究竟如何产生,就能找到阻止它的方法,而且期限只有两个月。

阿馨搭乘电梯回到位于二十九楼的二见家时,感到有些耳鸣。照理说,电梯内应

该不会受到气压变化的影响,但是他今天耳朵里一直有吱吱吱的响声,同时有一些若

隐若现的影像在他眼前摇晃着。

阿馨想起这耳鸣声是亮次跳楼自杀时,身体碰撞到水泥地而骨头碎掉的声音。他

猜测这可能是电梯在上升时,引发脑中的某种频率而激出这段记忆,连当时的影像都

悄悄在眼前复苏。

阿馨低头打开家门,大声喊道:

「我回来了。」

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阿馨毫不在意地的脱下鞋子、换上拖鞋,当他抬起头时,赫然看到真知子站在前

面。

「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真知子不由分说地抓住阿馨的手,一脸兴奋地把他拖进房间里。

「妈妈,有甚么事?」

阿馨不知所措地跟在真知子的后面。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来过真知子的房间,里面杂乱地堆了很多书、杂志和一

些影印资料。阿馨记得真知子向来都把房间整理得非常整齐,绝不是他现在所看到的

这个样子。

仔细一想,他虽然和母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对她的脸孔感到有些模糊,很像

是好久不见的朋友。

「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亮次自杀之后,阿馨变得有些神经过敏,对于突发状况总是怀有某种恐惧。

「你看看这个。」

真知子递给阿馨一本「THE FANTASTIC WORLD」杂志。

「FANTASTIC WORLD?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杂志名称来看,这本杂志应该是专门报导世界上的神秘事件,阿馨对这一类事

物一向没甚么兴趣。

真知子从阿馨手上夺走杂志,翻到第四十七页,然后再拿给阿馨。

「你看一下这篇文章。」

阿馨照着真知子的话去做,文章的标题是「从癌症末期中生还」。

(原来是这种事啊!)

秀幸生病后,真知子一直将全部精力花在寻找治疗癌症的方法上,但她脱离了现

代医学领域,朝民间传说和宗教去寻找答案。

最近,她甚至还提出炼金术,阿馨除了附和她之外,没有其它方法。

阿馨看了一下文章内容,主角是一位住在俄勒冈州波恃兰市的退休测量技师弗兰

兹.波尔,他在数年前感染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而且身体中的癌细胞已经开始

转移了,医生宣布他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

弗兰兹.波尔拒绝医生要他接受治疗的劝告,便出外旅行去了,他在某个地点待

了两个月后,又回到波特兰市。医生在检查过他的身体之后,赫然发现原本弗兰兹.

波尔体内已经扩散的癌细胞居然全都消失了。

医生又检验弗兰兹.波尔的血液,发现他体内细胞的分裂次数比同样五十九岁的

人还多。

弗兰兹.波尔不但奇迹地没死,而且这得到多余的寿命。他绝口不提那两个月的

遭遇,一直到他因为意外事故身亡,都没有人知道他那两个月究竟去了甚么地方、做

了甚么事。

某个杂志记者不死心,四处去调查弗兰兹.波尔的神秘之旅,经过他不眠不休的

查访,只获得弗兰兹.波尔曾在洛杉矶租了一部车的线索,至于他前往何处,依然不

得而知。

以上就是这篇文章的大概内容。

真知子很想知道阿馨会有甚么反应,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

事实上,阿馨以前也曾经在报章杂志上看过癌症末期病人奇迹式生还的报导,这

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时常都可以听到这类轶闻。

他很了解真知子充满期待的心情,慢慢抬起头来迎向她的视线。

「你觉得怎么样?」

真知子非常兴奋地询问阿馨的读后感。

弗兰兹.波尔应该是从波特兰坐飞机到洛杉矶,如果他前往的地点是亚利桑那州

和新墨西哥州附近的沙漠地带,当然就必须在L.A租车,这很合乎逻辑。

「妈妈,我知道妳现在想说甚么。弗兰兹.波尔他所去的地方,就是我们以前所

说过的位于沙漠中的长寿村,妳是不是这样想?」

真知子露出灼热的眼神看着阿馨,兴致勃勃地说:

「我还有另外一个证据。」

「是甚么?」

「你看这个。」

真知子将她藏在背后的一本原文书拿到阿馨的面前,书名是「FOLKLORE

S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S」(北美印第安的民间

传说)。

封面上画着一个头上插根羽毛的男印第安人,站在山丘上接受太阳光的照耀,一

副正在祈祷的姿势,背后还拖着长长的黑色影子。

这本书看起来很旧,连封面的颜色都有点褪色,而且内页有好几页都留下肮脏的

手渍。

阿馨打开目录页,这本书共分七十四个篇章,每个篇章中至少都有一个奇怪的英

文单字,让人完全看不懂。

例如:里面有一个「HIAQUA」单字,阿馨从来没有看过这个英文单字,英

文字典里也找不到。

阿馨再翻开几页,看到好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印第安人单脚跪立,做出拉弓箭

的动作。

阿馨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等待真知子说明。

「这里面记载的是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传说。」

「这个我知道。我想问的是,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传说和刚才的『FANTAS

TIC WOLRD』杂志之间,到底有甚么关联?」

真知子拉了两把椅子过来,把阿馨按进椅子里,然后她也跟着坐在阿馨的对面,

很高兴地开始解说:

「印第安民族流传着许多神话和传说,然而北美的印第安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他

们所有的神话和传说都是用口语流传下来的。」

真知子将阿馨手上的书拿走,并且翻到目录页。

「这里面所写的七十四个短故事,都是外人收集起来,然后收录在这本书上。」

真知子用手指着其中一页。

「你看,在故事的一开始,除了标上名称外,作者还将这个故事是在何时、何地

、由谁收录、出自哪个部落..全都写得一清二楚。」

阿馨念出真知子手指的故事名称:

「『如何才能接近太阳神?』」

接下来记录一个白种男人和肖邦卡亚部族交往,他一边听他们讲述传说,一边将

故事记录下来。

故事内容相当简短,至多一、两页就结束了。书中其它七十三篇文章的篇幅长短

也和这篇差不多,而且故事名称都是简短的文字。

「阿馨,你想不想看这篇故事?」

真知子打开第三十四号的故事,阿馨看了一下故事名称──「被无数个眼睛监视

着」。

(这也是个偶然吗?到底是「谁」在监视「甚么」?)

阿馨稍微将椅子往后面挪一下,然后在真知子的注视下念出这篇文章。

被无数个眼睛监视着

塔利基特族

一八六二年,南北战争中,一个白人牧师班杰明.巫克利富在沙漠中和马车队走

散了,他很幸运地被印第安的塔利基特族解救,于是在那几天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在某个宁静的夜晚,班杰明和塔利基特族人围在火堆旁,听长老讲故事。

夜空里熊熊燃烧的火柱和长老抑扬顿挫的语调,深深地印在班杰明.巫克利富的

脑海里。那一晚,他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在古老的从前,自然界里所有的生物都是以同样的形态出生,并且共同生活在一

个大生物体中。自然界中的海、河流、大地、太阳、月亮和星星,对人类和动物充满

了慈爱与关心。人类之所以会感觉到大地充满了精灵,那是因为人类的心和这个大生

物体的心相连结,一旦人类做了坏事,那么大生物体的心就会生病,然后将灾祸降临

到人间。

某天,星星们乘着大生物体中的血液在空中飞行,其中之一降到地上变成一位男

人,名叫塔利基特,他和一座叫做蕾尼亚的湖泊结婚,生下两个男孩。

这对夫妇生活在大生命体的怀抱中,不曾做出遵背精灵的坏事,因此和孩子们过

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孩子们终于长大成人了,可以帮助父母做家事。他们非常勇敢,也善于狩猎,兄

弟俩经常为父母猎取大猎物回家。

有一天,塔利基特觉得脚很痛,便将脚痛的事告诉妻子和孩子们,妻子和孩子们

都很为塔利基特的身体担心。塔利基特知道他的脚为甚么会疼痛,因为他在到达地面

之前,曾经感觉到自己被无数的眼睛监视着。

那时候人类虽然可以猎取动物,但是不可以吃太多,也不可以积蓄过多的猎物,

而且对于猎取来的猎物一定要心存敬意。

为了要监视这一切行为,身为自然界之父的大生物体,在山顶上放置一个巨大的

眼睛。这个眼睛虽然很大,但是只有一个,无法同时去监视各地方人类的所作所为,

于是人类慢慢地学会欺瞒逼个眼睛,做出违背大生物体的事情。

大生物体决定不让大家逃过他的视线,就将眼睛植入人类的身体中。

「就是那个眼睛让我的脚感到疼痛。」

塔利基特跟妻子和孩子们说明一切。

「爸爸,我们一点也不觉得你有做出违背大生物体的事啊!」

「一定是我在无意间犯了错。」

塔利基特说完这些话就去世了。

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很悲伤,而且非常痛恨大生物体的做法。

不久,哥哥的腰部也开始痛起来了,接着弟弟的背部也感到疼痛。

他们互相检查彼此的身体,发现哥哥的腰部、弟弟的背部都长出拳头般大小的

「眼睛」。这两个人吓了一跳,马上求助于母亲蕾尼亚。

于是蕾尼亚去拜访森林精灵,想要取得解救儿子的方法。

「向西直行,等待战士的出现。确定了战士的真意后,前往他所指示的地方。」

听到森林精灵这样回答以后,这对兄弟马上动身前往西方,等待战士的出现。

在等待的那几天里,兄弟俩身上的,眼睛,一天天地变大,而且全身感到疼痛不

已。

终于不知从哪里出现一位乘着野兽的强壮男人,他带领这对兄弟走向山的尽头。

他们渡过好几条河,从草原一直往北走到沙漠,看到一座巨大的山脉之后,他们

改往南边走去,不久到达一座小山丘。

这座山丘位在两座山脉间的山谷后面,呈现出弓的形状,是东西两条河流的分水

岭,因揣从山丘上往西边眺望,会看到一条河流往西边的大海流去;往东边眺望,同

样也有一条河流流入东边的大海。

这一行人到达山丘的最高点后,战士便从怪兽身上跳下来,三个人一起爬上瀑布

的顶端,瀑布上头有一个黑色洞穴,里面住了一位「先知」。

「先知」跟这对兄弟述说关于创造天地的事情,哥哥询问那位「先知」的年龄,

「先知」回答:

「说出你们对我的第一印象。」

兄弟俩对看了许久,仍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先知」不想为难他们,淡淡地说:

「我从有宇宙以来,就在这里了。」

接着,这两个兄弟向「先知」诉说想要取下腰部和背部的「眼睛」的心愿。

「先知」马上回答说道:

「可以,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们要代替我在这里监视人类。」

「先知,说完话就消失了,而这两兄弟身上的「眼睛」马上掉落到地上,变成黑

色的石头。他们从此获得永远的生命,并且留在那个地方监视人类。

阿馨一看完,真知子马上询问他:

「看得懂吧?」

阿馨并不怎么喜欢这个故事,他本来就不喜欢看小说,尤其是民间故事跟神话之

类的文章,更是连看都不想看。他觉得神话缺乏真实感,在阅读的时候很难让人深入

思考。

虽然这个神话故事很短,但是阿馨不太了解它想表达甚么。一般来说,就算是一

句很有意义的话,也会随着人们的感受度不同而有不同的诠释,因此阿馨只能以「大

概懂吧!」做为回答。

「这和其它的小说也没甚么不一样嘛!」

阿馨喃喃自语。

「哦!」

真知子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脸上没有欣喜的神情。

「『先知』应该是指通晓文字的老人吧!」

(那「无数个监视的眼睛」又是指甚么呢?)

「问题就在这里。」

真知子取出附在书后的北美地图,在阿馨面前摊开来,地图里记载着北美各地的

主要印第安部族的名称及分布区域。

「你认为民间传说和神话都是虚构的小说吗?有个学者说,神话是以一个民族的

历史为背景架构出来的,里面包含了某种愿望在内。就以诺亚方舟这个传说为例,世

界各地都还残留着大洪水的遗迹,证明这件事多少有些事实根据,甚至在今天已经变

成一种常识了。

所以你先假设刚才所看的传说有某方面的事实根据,塔利基特族属于现在奥克拉

荷马州西侧的欧基瓦族。」

真知子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那里就是塔利基特族的栖息地。

「在传说中,这两兄弟是从这里往西边走去。」

真知子的小指往地图的左边移动,然后停了下来。

「那对兄弟到底是往哪边走呢?传说中记载他们所站立的山丘,位于两座山脉间

的山谷尾端,正好是两条河流的分水岭,以地图来看,很有可能是落矶山脉。」

真知子的小指从加拿大一直往下滑,然后停在落矶山脉的尾端。

从地图上来看,塔利基特族聚落的西南边有一座四千公尺高的山脉,而现在真知

子所指的地方,正是一座呈弓形走向的山谷末端,中间包围着一片沙漠。

真知子又用小指尖沿着弓形山谷移到一处打上「Ⅹ」记号的山丘,山丘左侧的科

罗拉多河支流小科罗拉多河注入太平洋,山丘右侧另外也有一条河流注入大西洋,这

座山丘正是书中提到的分水岭。

这个地方处于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境内,重力负值非

常高,很可能有长寿村。它距离罗斯阿拉墨斯很近,而且也有许多树木群发生病变。

阿馨突然感到一库晕眩,他想象自己站在山丘上往西边眺望,可以看到浩大的河

水流进太平洋,转向东边望去也可以看到另外一条河流注入大西洋。

虽然阿馨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只看过地图上的等高线固,但是脑海中却十分

清晰地浮现出当地的风景。他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十分确定当地的确有长寿村,似

乎有某种未知的命运正在等着他前去,因此心中隐隐升起一份恐惧感。

阿馨一向都不太在乎神话的真假,也不愿花时间和精神去追究。一直到今天,他

才体会到神话里面包含着许多人的愿望,就像是秀幸、真知子和礼子,他们都对这种

神话或传说抱持着期待的心情。

真知子将双手放在阿馨的膝盖上,很坚定地对阿馨说:

「你可不可以去一趟?」

阿馨反问真知子:

「妈妈,妳认为弗兰兹:波尔所去的地方是这里吗?」

真知子带有深意地笑了笑。

「你还记得弗兰兹.波尔是做甚么工作吗?」

「应该是一位退休的测量技师。」

阿馨认得那篇文章中提到弗兰兹.波尔是一位住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退休测量

技师。

「他同时也是美国民俗学会的会员之一,这一点你不知道吧!」

「这我当然不知道。」

「而且,这本书..」

真知子拿起「FOLKLORES OF NORTH AMERICAN I

NDIANS」(北美印第安的民间传说)这本书。

「其实这本书是好几个人共同编出来的,书末都有明白记录着各个故事的责任编

辑。在这六位责任编辑的名字下面,也记载着各自负责的故事号码。而第三十四号故

事『被无数个眼睛监视着』则是由弗兰兹.波尔负责编辑的。」

「是吗?」

当弗兰兹.波尔被宣告已经是癌症末期,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时,他将所有的希

望寄托在这个印第安传说上面,并动身前往西南部沙漠地带的某个地方。

弗兰兹.波尔本身也是位民间传说的研究者,所以他也会期望能在有生之年去拜

访这个地方。就算在这趟旅程里没有发生任何奇迹,对他也没有任何损失。

「『被无数个眼睛监视着』这一篇故事,有许多不同的故事版本,这里所记载的

只是它最原始的面貌。在某个版本中,主角变成了兄妹,而在另一个版本里,塔利基

特担心蕾尼亚产后身体不适,于是前去拜访『先知』,求得治病的泉水,使妻子的身

体痊愈。其实还有很多的版本尽管故事内容不尽相同,但是里面所讲的地点都一样,

因此这个地方应该藏有治疗癌症的秘方。」

真知子边说边用手指着地图。

「所以弗兰兹.波尔才会到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

「阿馨,很久以前你曾经给妈妈看过一张重力异常分布图,那张图在亚利桑那州

或是别州的沙漠上做了记号,你可不可以再把那张地图拿出来让我看一下?」

阿馨自己也想再次确认,于是点点头对真知子说:

「请等一下。」

语毕,他马上到房间找那张分布图。

这几年来,阿馨一直都没有再看过这张世界重力异常分布圆,所以花了不少时间

寻找。但是他翻遍了整个书柜,连桌子的抽屉都看过了,就是找不到那张分布图和长

寿村的位置图。

情急之下,阿馨忽然想到一个最省事的方法,只要和十年前一样去开启计算机的资

料库,就可以把数据调出来。

他马上插上计算机的电源,按照十年前的相同路径进入,首先藉由通讯线路启动记

忆库,之后,在「种类」上选择「科学技术情报」,后来再选择「重力场」,接着选

择「重力异常」,然后在「场所」上指定「世界」。

这时,屏幕上列出公元纪年的指示,阿馨思考着要选择哪一年的重力异常分布

图,最后他在计算机中调出十年前的分布图,然后将北美洲放大。

阿馨万万都想不到此时计算机上完全没有任何重力异常的标示。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明明看到北美沙漠上的某一点,标有明确的重力负值数,

而且负值很大。他还把这张分布图和另一张长寿村分布图相重迭,拿给秀幸和真知子

看。但是,现在眼前的这张分布图完全没有任何标示,只是一张普通地图。

阿馨又按照相同的顺序,重新操作了好几次,然而屏幕上的分布图依然只有一般

的等高线,以及一些无意义的数字。

(这应该是十年前的那张分布图没错,而且爸爸妈妈也都有看过啊!爸爸那时也

是因为看了那张分布图,才约定要带全家人一起去北美沙漠旅行的,爸爸当时所写的

同意书,现在还放在抽屉里面呢!

十年前的那份资料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阿馨想了很久仍然不得其解,只感到太阳穴附近传来一阵疼痛。他切断计算机的电

源,闭起眼睛,脑中顿时浮现出沙漠中的长寿村景象。

(北美沙漠中的确有长寿村存在!)

阿馨在脑中描绘出一幅景观,河川侵蚀了略微拱起的弓状丘陵,老鹰在空中翱翔

、俯瞰着大地,深狭的峡谷在一大片翠绿树木的簇拥下,夹着两股水流往太平洋和大

西洋奔流而去,就像血液和淋巴腺在身体内四处流动一样。

不治之症和长生不老、重力的强弱、生与死,似乎所有的矛盾都在这片沙漠中形

成一体,而且慢慢地往周边蔓延。

所有的事情背后好像都有某种指示,一直在暗地里控制事物的发展,这说不定是

「先知」还在洞穴里监视着这个世界。

猛然间,阿馨发现真知子已经站在他背后,于是他转身说道:

「妈妈,我决定要去那个地方。」

「你要怎么去?」

「先把爸爸的摩托车空运到L.A,再从那里出发。」

真知子不断地点头,赞同阿馨的决定。

第二章:边际之旅

东边的地平在线开始变亮了,大部份的天空依然笼罩在黑暗里,阿馨在黑暗中朝

着微弱的曙光前进,后照镜里看去尽是一片漆黑。

他只靠着少许的线索,就肩负起找出抑制「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的重大使

命,单独一人在深夜里的高速公路上穿过莫哈贝沙漠。

不久,天空逐渐脱离黑暗,慢慢迎向晨曦,茶褐色的天地间蒙上一层淡淡的红

色,高速公路两旁的重重高山,彷佛影子般浮现出来。

阿馨骑着秀幸十年前所买的六百CC XLR摩托车,双手控制把手,锐利的双

眼随着摩托车的移动欣赏着周围的风景。一路上,阿馨饱览了美国壮阔的风光,这是

他在十岁时就曾梦过的景色。

他千里迢迢跑到美国来,连续骑了六个钟头的摩托车后,终于看到眼前出现一片

荒凉的沙漠。

阿馨昨天下午才收到航空公司运来的XLR,为了培养穿越沙漠的体力,他原本

打算在旅馆里好好休息,隔天一大早出发,但是他又想到白天的沙漠非常炎热,不适

合长途骑车,所以改在昨天晚上十点左右从L.A出发。

随着车子的移动,阿馨心想还好提前在昨晚出发,这样子既可以体验到沿路的美

丽风景,也不会浪费时间,现在他最缺乏的就是时间。今天是九月一日,一旦在这两

个月里没有找出解决的方法,不只是礼子,连她肚子里的小孩也会有生命危险。

阿馨独自穿越黑暗、荒凉的莫哈贝沙漠,四周除了车灯外没有半点光线,他固定

好车子的方向,沿着高速道路一直前进,等到太阳一升上来时,他就可以欣赏到绚丽

的朝阳。

在过去六个小时中,四个OHC2汽缸的巨大引擎声一直没有停止过。阿馨保持

着秀幸教导的正确骑车姿势,紧紧握住把手,在铺着柏油的高速公路上奔驰。

以前当他随意把两腿跨在摩托车上的时候,总会被秀幸怒斥一顿。

「小子,膝盖要紧紧靠着油缸。」

阿馨活动一不肩膀,将力量放在踏板上,继续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奔驰着。

由于秀幸遭到癌病毒的侵袭,才会促成这次旅行,因此秀幸以前说过的每一句话

都深深刻在阿馨的脑海中,他非常努力地完成父颖要求的专业骑车姿势。

(或许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我才能以同样的姿势连续骑了几个小时,而且充满自

信心。)

车上的里程表显示阿馨已经走了三百哩。

这辆摩托车的油缸一次可加入三十公升的汽油,能在高速公路上连续骑上三百五

十哩。

现在该是加油的时候了,如果忽略这点,待会儿可能在方圆两百哩内都找不到半

间加油站。

阿馨从夜晚一直骑到早上,见识到地球自转的事实。一旦停下来,他反而觉得自

己在地球自转的移动中被抛弃了。

阿馨希望自己不会再迷路,等到达下个乡镇时,可以好好吃一顿早饭,然后找间

汽车旅馆休息一下。

摩托车后照镜中的夜色已经完全消失,整片大地被旭日的光线包围住,前方浮现

出朦胧的街道影子来,兼营小咖啡馆的加油站已经不远了。

午后,阿馨在汽车旅馆办妥住宿手续,马上到浴室冲了澡,然后躺在床上。

虽然他很想睡觉,可是残留在体内的引擎震动感,使得他全身的细胞还在摇晃

着,即使躺在床上,还是能体会到骑在摩托车上的感觉,特别是一直夹着油缸的双腿

内侧,只觉得无比酸痛。

(我到底骑了多久呢?)

阿馨弯着手指头数,从L.A连续骑了六小时抵达沙漠之后,他找了家小店慢慢

吃完早餐、补充好燃料,然后又往前走了三小时的路程,合计一共走了九小时。

接下来的行程,他打算以九小时从四十号州际高速公路往东前进,到达阿尔巴卡

基附近,然后在阿尔巴卡基往左转向二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朝北前进,途中经过圣塔

非到罗斯阿拉墨斯,再前往科内斯.洛斯曼最后的居住地。

事实上,阿馨的最终目的地是横跨亚利桑那、新墨西哥、犹他、科罗拉多四个州

的沙漠地区。不过,阿馨想在这之前先打听科内斯.洛斯曼的消息,探讨他最后留下

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阿馨伸手到床边的背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皮夹。他抽出皮夹里的两张照

片,平躺在床上把照片拿高,面对着心爱的人儿诉说着爱意。

在出发前,阿馨来到秀幸的病房向他报告要去美国的事情,并且说明原因。

「是吗?」

秀幸听完后点了点头,没有说甚么。

接着,阿馨毫无隐瞒地说出他和礼子正在交往的事情。

他怕现在如果不把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一旦秀幸在自己前往美国的这段期间里

死亡,那就没有机会说了。

当秀幸知道礼子的子宫里正怀有二见家的下一代时,他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声。

「小子,你很厉害嘛!」

虽然他的语气有点虚弱,却依然捉住这个话题不放,想要打听礼子的容貌。

「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

「对我来说她是最好的女人。」

阿馨很有自信地回答。

在这场谈话当中,秀幸重复说了很多次:

「真是不能小看你啊!」

秀幸甚至还很高兴的说:

「我一定要活着看到孙子的脸。」

听到秀幸这样说,阿馨庆幸自己说出礼子的事情。

阿馨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转过身体将照片放回背袋里,这时他感觉到胸口传来

一阵激烈的躁动,久久无法停止,内心的孤独感更为加深。

为了分散心中的孤独感,阿馨刻意将注意力移到房间里的摆设上。他的视线从墙

壁上的豪华圆形挂毯,移到天花板上旋转的电扇,并且感受由上方吹拂下来的凉风。

虽然旋转电扇发出些许噪音,不过比起风扇叶片的旋转声音,厨房里的冰箱马达声更

教人心烦。

房间里所附的家具和电气产品,和这家汽车旅馆的招牌一样陈旧。甚至连床底下

也传来一阵「刷刷」的声音,很可能是蟑螂在爬行。阿馨刚才在地板上发现一只蟑

螂,恐怕是这只蟑螂跑到床底下作怪吧!

阿馨对蟑螂完全束手无策,因为他从小到大都住在面对东京湾的二十九楼高的大

厦里,从没见过蟑螂,所以也不知如何面对这种小生物。

他本来认为自己经过彻夜不休地赶路之后,会累得马上瘫在床上呼呼大睡,没想

到事实正好相反。或许是因为刚离开日本,头一次住在外国的旅馆里,心情难免因亢

奋而睡不着。

这趟旅行和阿馨原本的计划完全不同,他一想到十年前在梦里所描绘的旅行情景

与现实的差距,眼眶中不禁浮现出泪水。

这趟旅程中所要面对的问题太多了,为了拯救濒临死亡的父亲、为了解开礼子迷

惑的心情、为了一个新生命、为了显示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

阿馨一一列举出这趟旅程的所有目的,想藉此激起勇气,让自己振奋起来。

剎那间,兴奋、感伤、疲劳、震惊、使命感等诸多情绪和空气中的热气混在一

起,有如数不清的蚂蚁在体内爬行一般,让他怎么都无法入睡。

这时阿馨突然想到旅馆的中庭里有一座小小的游泳池,于是他马上起身换上泳

裤,打算用清凉的池水来消除心里的烦躁。

他跳进无人的游泳池里,躺在水面上仰望天空。

阿馨非常喜欢从空中跳进水中那种快速移动的感觉,特别是从水中仰看天空时,

可以同时欣赏到水和空气两种不同层次的东西,连刺眼的太阳在水里看起来都呈现歪

斜的现象。

阿馨站在游泳池中央,只有脸浮出水面,在「凹」字形中庭的缺角处看到远处绵

延不绝的沙漠,别有一份特异的真实感。

他感觉到体内的热流慢慢融化了,等到那种灼热感完全消去时,他才从池里爬起

来,回到房间。

此刻阿馨终于有了睡意。

太阳光的热度渐渐升高,阿馨穿上长袖运动衣,手上戴着皮手套,并且将牛仔裤

裤管塞在长筒靴里,只剩下安全帽下方的一小截脖子曝晒在太阳下。尽管如此,当他

骑着摩托车在太阳底下奔驰的时候,仍然觉得全身好像快要被烤焦了。

阿馨的目的地是新墨西哥州罗斯阿拉墨斯郊外的小镇──温斯洛克。

他在出发之前,曾经拜托天野调查科内斯.洛斯曼最后居住地的确实地点,并得

知洛斯曼在温斯洛克买下古老的民宅作为居住及工作场所,后来因某种不明原因而中

断联络。

阿馨期待洛斯曼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即使他不在,那个地方应该也会留下某些东

西,让他可以从中发现一些线索。

阿馨在沙漠中的四十号州际高速公路上奔驰,这一路上来往的车辆相当稀少,因

此他很从容地在预定时间内抵达阿尔巴卡基。然后从二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北上,再

转进州际公路前往罗斯阿拉墨斯。在到达罗斯阿拉墨斯之前,会经过洛斯曼所住的温

斯洛克小镇。

眼看着目的地快要到了,阿馨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一处加油站,其实油缸里的油量

这很充足,他的目的是想要问路。州际公路沿在线的加油站几乎都兼卖杂货,因此不

可能没有人在,通过这里之后说不定就遇不到人了。

阿馨为了预防万一,还是将油缸加满,他拿着加油单进入店里,一个长着胡子的

中年男子看到阿馨,对阿馨说了声「嗨」!

阿馨付了钱之后,询问中年男子要如何前往温斯洛克。

男子指向北边,简单说了句:

「三英哩。」

「知道了,谢谢。」

阿馨道谢后正准备走出去时,却被那个人叫住了。

「你去那里是有甚么事吗?」

中年男子瞇着眼,嘴角往下弯曲,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不过看起来没有恶意。

「我有一个老朋友可能住在那里。」

阿馨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很简短地回答。

中年男子的嘴唇略微动了动,两手轻轻往上一抬,说了一句:

「NOTHING。」

「NOTHING?」

阿馨像鹦鹉一般重复对方的话,然后点了点头。

中年男子默默望着阿馨,没再出声。

虽然中年男子说温斯洛克镇甚么东西也没有,可是阿馨依然没有改变心意,他笑

着说了声「谢谢」,就走出加油站。

阿馨再度跨上车,往北方继续前进。

阿馨骑着摩托车,为了要确定时间,他将戴着手表的左手暂时抬离把手,不过由

于皮手套遮盖住表面,于是阿馨用下颚顶开手套,快速地往下看一眼,然后又马上将

视线投回正前方。

在不经意的一瞥中,他看到前方茂密的沙漠植物对面,有一排树木沿着沙漠北边

排列着,一般驾驶人很容易因为一闪神而遗漏掉了。

那排树木旁边有一条未铺设柏油的小路,阿馨在入口处停下车子,仔细观察这一

带的环境。这条小路大约每隔十公尺就有一根木头柱子,其中有好几根柱子上垂挂着

黑色电线,看起来这些电线杆已经很久没有供过电了。

若是不仔细看的话,真会搞不清楚要从哪里进去,在电线杆和电线杆之间参杂着

一些仙人掌,只能隐约看到昔日路径的痕迹。

阿馨心想沿着电线杆前进,应该可以到达温斯洛克的聚落,但从州际公路上完全

看不到温斯洛克这个小镇。

他往北边的地平线看去,这条小路越过一座小丘陵,最后在远处消失不见。

(只要沿着电线杆来回,就不必担心回不到州际公路上。)

阿馨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然后将把手转到左边,骑向沙漠里。

这是他来到美国之后,第一次奔驰在正规道路以外的小路。

这段路的高低起伏相当大,当阿馨越过一段起伏地形时,摩托车出乎意料之外的

腾跃起来

这段路的高低起伏相当大,当阿馨越过一段起伏地形时,摩托车出乎意料之外的

腾跃起来。阿馨随着摩托车的跳跃抬高臀部,着地的时候用力控制抖动不已的车头和

把手,利用身体的起伏让车体保持稳定。

一旦方向控制不当的话,很可能会连人带车滑倒。

阿馨非常谨慎地闪避地上的突起部份,继续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行驶。

越过这段起伏不平的路段之后,接下来出现一段比较平坦的路面,路旁有一排干

枯的木头柱子和这条小路平行,绵延不断地往前延伸。

(这条小路与成列的木头柱子,正是文明和原始之问的界线吧!)

「啊!」

这时,阿馨突然发出小小的惊叫声。

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山,在凹陷的山谷间有数栋毁损的建筑物。虽然阿馨不清楚这

条小路和木头柱子是否一直绵延到聚落处,但很明显的是,这个聚落曾经有供给电

力,也有电话线。

木头柱子并未延伸到聚落的地方,前方好像已经是尽头了。

阿馨在离山丘一百公尺前停下摩托车,坐在摩托车上数着前方共有几栋茶褐色的

石造房子。

(一共有二十户。)

他没有把山谷对面看不到的地方纳入计算,那里即使有住家,想来也只有数十户

人家而已。

阿馨不能了解最初定居在此地的人究竟目的何在,那些人是为了追求甚么理想或

事物而居住在沙漠中央吗?

看看这些房子的建筑材料就可以知道,在很久以前这里就已经有人居住了,现在

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甚至远从几百公尺外就可确定这里是一座废墟。

「NOTHING。」

阿馨的脑中又冒出加油站那个中年男子说的话。

(果然如他所说的,这里甚么东西都没有,只留下人类曾经居住过的遗迹,静静

等待腐朽,然后化为鬼域。)

太阳渐渐西斜,阿馨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五点了。他必须趁着天色还没暗

下来的时候赶快回到州际公路上,否则会赶不上在日落前投宿汽车旅馆。

由于阳光的热度稍减,四周气温也慢慢下降,使得阿馨开始对前方这座废墟感到

恐惧。他十分不解科内斯.洛斯曼这个具备最先进知识的科学家,为甚么会住在这个

人烟稀少的偏僻地方。

他瞪着前面荒废的聚落深入思考。

(现在折回去也太晚了,反而还白白浪费这段时间,干脆去探探情况吧!)

于是阿馨重新发动车子,伴着嘈杂的引擎声,朝聚落奔驰而去。

阿馨往前走没多久,就看到一个广告牌上写着──「欢迎来到温斯洛克」。

他觉得这真是个差劲的笑话。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阿馨连那些房子墙壁上的纹路都看得很清楚。由于被风吹

袭,有许多砂砾填塞在崩塌的石壁间隙里,连停放在主要街道及小路上的数辆车子,

也被砂砾覆盖着。

温斯洛克这个荒废的聚落里,也有兼营杂货的加油站。龟裂的水泥地板上放着一

台加油机器,加油管子与机台被拆开放在街道上,黑色的管子如蛇般扭曲身子,店家

的窗户外钉上木板,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阿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通过主要街道,眼睛注视两旁的每一间废弃屋,看看是否

有门牌之类的标示。

与周围的沙漠地区比较起来,这里的树木显得比较多。当初人们之所以会住在这

里,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有丰富的水源,这点可以从枝叶茂盛的树木得到证明。

这里每一棵树木都长得很茂盛,而且像行道树一般整齐排列着。然而,当树叶随

风摆动时,阿馨看到粗糙的树皮上有着许多异常的凹凸。他不禁靠近观察,发现树皮

上的凸起部份和原来树身的颜色不同,就好像是人类受到剧烈的阳光照射后在皮肤产

生黑斑一样。

而且,翠绿色的叶脉上布满了土黄色斑点,表面看起来似乎没有甚么,但是一将

表皮撕掉之后,到处都可看到遭受「病毒」啃蚀的痕迹。

阿馨之前曾在报纸上看过亚利桑那州当地的树木,遭到「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侵

蚀的照片,在那张照片中看不出树干凸起的形状跟颜色,因此很难有具体的了解。

这里的情况和照片中的情形很相似,这些树木的癌化情形非常严重,这些应该不

是最近才被感染,而是经过数年的时间才产生这些症状。

阿馨慌忙地四处张望,假如连植物的癌化情况都这么严重,真不敢想象人类和动

物们会遭受到多么大的影响。

这里除了风声以外没有其它声音,过份的寂静让阿馨开始疑心有响尾蛇、毒蝎这

类有毒生物潜伏在地底、石头的细缝,或是仙人掌和石块的影子下。

他单脚跨在机车的踏板上,另一只脚则立在地上支撑身体和车子的重量。尽管他

知道自己双脚穿着皮靴,没有缝隙可以让那些异物跑进去,身体还是忍不住发抖。

阿馨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干燥,但是又不想让双脚都踩在地上,更别说走到后座的

置物箱去拿出矿泉水。他极力忍着喉头的干渴,继续骑摩托车往更深处前进。

他骑着摩托车慢慢绕进聚落深处,一路上看到的房子,有用石头堆砌而成、也有

用泥土直接涂上墙壁..每间房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几乎所有的屋顶都已经塌

陷下来,从屋内抬起头来就可以直接看到天空。

阿馨骑着摩托车进入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夕阳从破裂的屋顶隙缝斜照下来,空气

中的灰尘飘浮在光线中。

(这里的居民到底到甚么地方去了?全部感染到「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而死亡

吗?或是搬离这里,移到比较繁荣的地方?)

「喂!」

阿馨朝着屋子的阴暗处发出叫声。由于声音的震动,在光线照射下若隐若现的灰

尘似乎也跟着晃动。

在这间老旧、斑驳的房子对面,有个类似广场的空地,那里有数间房屋以广场为

中心并排着。阿馨把摩托车头对着来时的方向,并且让引擎继续发动,以便突然发生

紧急状况时可以及时逃出去。

阿馨下车后,走向后座的袋子旁,取出矿泉水,狠狠喝了好几口水。

(我必须要达成目的,拜访科内斯.洛斯曼的住家,藉以寻找他的踪迹,知道他

现在人在哪里。)

阿馨穿过这间废弃屋,往广场走去。

这座广场应该是温斯洛克居民共同拥有的,广场中央盖了一座西班牙风格的纪念

碑,纪念碑外围着一圈栏杆。这座象征女性的纪念碑,坐落在半圆形的温斯洛克小镇

中心点。

纪念碑后方有个突起的洞穴,那是一口水井,也正是这个聚落形成的最大原因。

阿馨趋上前去探看井底,顿时有股刺鼻的臭味冲上脑门,他勉强忍住心中的恶心

感继续查视。

聚落里的每个地方都已经干得化成粉末,没想到井底居然还有水。井口上没有盖

子,因此风一吹,井内就会发出酷似风笛的鸣叫声。

阿馨看到井边有一个黑色的块状东西,大约有拳头般大小,他走近一瞧,竟是肚

子朝天的老鼠尸体,而且不只是一只或二只,阿馨在广场四周围找到大约有十几只老

鼠的尸体。

阿馨一边走,一边继续寻找老鼠的尸体,他看到广场的尽头有一棵癌化的树木,

树下有很多黑点聚集在一起。黑点旁边有张长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夕阳

拖出长长的黑影子。

阿馨悄悄地接近那张长椅子,在距离约十公尺的地方停下来,定睛一看,那人已

经变成一具尸体,而且是一名男子。

这具无名男尸靠着椅背坐着,他的两膝大开,双手无力地下垂,下巴垂下几根长

长的胡须,手和脖子上带着金铃铛锁链,锁链被夕阳照射,反射出冰冷的光辉。

阿馨惶恐慢慢接近他,并且从下往上端视他的脸部特征。

他拥有一张和科内斯.洛斯曼相同的细长型脸孔,特别是胡子部份,还曾被阿馨

形容为山羊胡。而且,他的手上和脖子上也有洛斯曼经常戴的金铃铛锁炼,所以这具

尸体应该是洛斯曼没错。

假如这个男子真是科内斯.洛斯曼,那他和阿馨的渊源可就深了。五年前,他到

日本来发表学术研究论文的时候,曾经在阿馨的家里住过数日。

想来是他罹患「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之后,没有接受化学治疗,而在自宅接受天

命的安排。

阿馨心怀感伤地看了看周围,赫然发现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前面不远的山

坡种满耐旱植物。当风吹过时,一朵手掌大的花在随风摆动的枝叶间忽隐忽现。这棵

正在开花的树,虽然树干很细,但是枝叶非常茂盛,叶子也很翠绿,展现出惊人的生

命力。

山坡上的植物几乎全都遭到癌化,大多数的树叶叶脉都长着丑陋的土黄色斑点,

唯有那一棵树保持原来的色泽,而且在它那下垂的枝叶前端长出薄瓣的粉红色花朵。

植物分为无性生殖和有性生殖两大类,这附近的植物看起来都属于无性生殖,而

会开花的树即是有性生殖的象征。

无性生殖的植物会因为某个缘故而转移为有性生殖,历经第一次开花之后,便会

急速老化然后枯萎而死,它可以说是用死来交换开花的快乐。

阿馨想要摘下那朵花,把花供奉在科内斯.洛斯曼的尸体前。

无性生殖的植物只要拥有良好的环境,就可以永远存活下来。在莫哈贝沙漠里的

植物,已经靠着无性生殖在沙漠中生存了一万年以上。这与癌细胞相同,只要环境许

可,癌细胞将永远在细菌培养皿中存活。

不过,以今天的情况来说,这棵无性生殖的树木选择了转变成有性生殖,一旦开

过花后,就会在不久的将来随着自然的变化而走向死亡。

生命经常得面临二选一的情况,是要选择走向一生只开一次花就凋零而死,或是

不开花而永远不死的癌化生命?阿馨不由得在心中自问该选择哪一种人生,是要充满

光辉的耀眼人生,或是永远持续的无聊人生呢?

他当然是选择会开花的短暂人生!

阿馨爬上山丘,摘下那朵花。

阿馨摘下花朵之后,在走下山坡的途中,他看到数栋相连的废弃屋屋顶上,赫然

射出一道细长的锐利光芒。这些屋顶大都是用石块建造而成,屋顶上应该没有可以反

射光线的东西才对。

阿馨将眼睛魅成细线寻找光线来源,经过仔细观察之后,他发现在一个崩塌的红

砖屋顶上有块切割成长方形、外缘包裹着金属的黑色板子,它位在屋顶上,因反射夕

阳的光辉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将这块黑色板子和废弃的屋顶互相对照,让人感觉特别新颖。尤其是在这种远离

繁华的偏僻村落,居然会出现这种科技产物,让人觉得很不寻常。

这块黑色板子是太阳能供电系统,足以供应一个家庭的电力。如果每个家庭都具

备这套太阳能系统的话,就不需要沿路装置电线杆。可是无论阿馨怎么找,都没有发

现其它屋顶上有相同的装置,只有这一户特别设置这套系统。

(如果这是洛斯曼为了个人研究而将太阳能板架设在自宅屋顶上的话..)

阿馨把花朵放在洛斯曼的膝盖上,然后在房子和房子的间隙中穿梭而过,寻找装

设太阳能系统的房屋。之前他已经在山坡上算好方位,然而一走进村落,又如同走在

迷宫当中,左转右转的就失去方向感。

风从墙壁的间隙来回转着,发出类似笛子的尖锐声,并且在阿馨的脚边卷起小小

的旋风。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风声中掺杂着美国歌曲和鸟叫声、树枝摩擦声。

阿馨定下心来竖起耳朵倾听,这是一个男人发出的低沉声音,忽远忽近地很不稳

定,有时候觉得它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但在下一个瞬间,又觉得有人正在你

的耳边低语。

那个声音随着风在墙壁的空隙间钻来钻去,忽左忽右,让人搞不清楚。

阿馨专心竖起耳朵、集中精神倾听,渐渐地他听清楚声音的出处。他循着声源穿

过倾颓的墙壁,一步步走进某间废屋中。

这座倾倒的墙壁所包围的二十平方公尺空间,飘浮着一股自然界不可能产生的人

工味道。房间角落放着一张铁管床,有几根弹簧从床垫里凸出来,床边放了一架看起

来很坚固的木制餐具柜,旁边还有一张收起来的海滩椅。

由于地板倾斜的缘故,使得一些日常用品和家具也跟着倾倒。例如电灯斜倒在地

上,一只年代久远的皮箱歪歪斜斜地站在餐具柜旁,手工钉制的柜子也倒在地板上,

底下还压着几本厚厚的书。

房间里的每样物品都以某种微妙的平衡感摆放着,只要将柜子上的一片板子抽

下,或是将靠在皮箱旁的餐具柜往旁边移开几公分,整屋子的家具很可能就像骨牌般

立刻应声倒下。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男人沙哑的说话声,伴着鲜活的喘息声在阿馨耳

旁倾诉着,吓得他立刻弹跳起来,然后飞快地往后退,并张大眼睛来回巡视四周。

这间房间里没有半个人,而且声音马上又不见了,接下来是某种断断续续的「沙

沙」声。当阿馨把视线投在餐具柜和墙壁的隙缝间,看到中间夹着一条电线时,他才

察觉到这个奇怪的声音很可能是因为收音机接触不良所造成的。

阿馨弯下腰捡起电线,分别往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移动,噪音立刻停止,而男人的

沙哑声变得十分清晰,其中还有忧伤的吉他伴奏声。

他仔细一听,确定这是收音机里的节目,那个男人好像唱着老式蓝调情歌,配合

吉他的伴奏,将情感融入歌词中。

(原来刚才听到的声音是出自于这里。可是,电线为甚么会一直插在插座上?

这间废屋里应该不可能是经由电线杆来供电的,或许是由屋顶上的太阳能系统将

电力送到屋子里吧!)

阿馨循着电线找到收音机,并确定电线的另一头插在插座上,他顺手调整收音机

的声音大小。

(没有错,一定是藉由太阳能发电系统从某个地方将电力传送到这里来。

我应该再走上前去看看!)

阿馨不断地在心中激励自己去解开这道谜题,他刻意想起这个住家的屋顶上装置

着近代科学产物,以便减少对温斯洛克这个荒废小镇的恐惧感,心中也慢慢地涌现出

勇气来。

他瞪着墙壁上的一扇门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扭转门把,毫不费力气便打

开大门。这好像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从地下室大门的缝隙露出

些微的光线。

(地下室的电灯是亮着的!难道里面的灯也和收音机一样,都是洛斯曼外出时忘

记关掉的吗?)

阿馨沿着阶梯的边缘往下窥探,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一步

步沿着楼梯往地下室走去。

他站在通往地下室的大门前面,竖起耳朵靠近门边倾听门内是否有声音传出,里

面没有任何声音,而且从门缝中露出来的光线,比想象中还要微弱。

阿馨习惯性的敲敲门之后,才恍然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愚蠢,他深吸一口气,然

后转动门把将门打开。

一踏进门内,首先看到天花板上吊着荧光灯,在黑暗的地下室发出微弱的光线。

除了这个之外,另外这有某种特殊的光线从房间中央散发出来。

这是一间非常宽广的地下室,房间中央陈列着一整组计算机配备,计算机屏幕发出闪

烁的光芒,旁边放置着档案数据柜。

阿馨一边巡视室内的所有设备,一边走向计算机屏幕。他看到屏幕旁边放着一顶类

似安全帽的东西,里外都用电线和许多电子仪器连接,看起来很像是头套型的屏幕。

小时候,阿馨曾经使用这种头套型屏幕玩虚拟实境的计算机游戏,因此他一见到这

个东西,格外有种怀念的心情。

头套型屏幕的旁边还有用电线连接的数据用手套,阿馨没有多加理会,直接站到

计算机屏幕前面。当他一站到屏幕前,屏幕上立刻出现一行文字──

「W.e.l.c.o.m.e」。

阿馨忍着胸中的澎湃心情,在屏幕前的椅子坐了下来,直到过了几秒钟后,才慢

慢地把手肘靠在椅子的手把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对着计算机说话:

「你是甚么人?」

计算机没有任何回答,屏幕上开始播放出一些风景画面。那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荒

漠,强风「呼呼」地吹袭着这片荒凉的沙漠。屏幕上的画面不停移动,使得观看者有

种身历其境的感受,好像真的来到沙漠。

画面上的风景不断移动,然后,慢慢浮现出一处聚落的全貌,这个景象让阿馨有

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馨没多久便察觉到屏幕上的聚落正是温斯洛克,虽然外观上和现在的样子不太

一样,聚落的规模更小,仅仅只有数栋住宅,可是他认出聚落后方的山脊形状和刚才

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个影像到底存在于哪个年代呢?一百年前?或者是更久以前也说不定。画面

中看不到任何人,只流露出浓浓的西部影子。

这影片怎么看也不像计算机合成的画面,这是电影情节吗?或许是部纪录像片。)

可是,一部超过百年以上的影片,不可能这保持得这么鲜明、清晰。就算用特殊

技术处理过,重现出温斯洛克过去的居住环境,然而看起来也未免过于逼真了。

突然间,阿馨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朝着他奔腾而来。他不禁吓了一跳,赶忙

回过头去,只见墙壁上有喇叭装置。

(为甚么屏幕是二次元空间,而声音则是三次元的环绕式音响?)

阿馨将视线投射在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上,终于恍然大悟。

(要进入三次元空间的话,需要裁上这顶头套型屏幕和手套。)

他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脑中马上显现出三百六十度宽屏幕的风景画面。

而原本从背后迫近的马蹄声,也转往脑中轰然作响,甚至可以感受到大地的震动,非

常具有临场感。

阿馨的脚上虽然穿着长靴,却有种被仙人掌刺到脚的疼痛感,耳边尽是人们的呼

喊声,而且还有股温暖的热风轻拂过脖子,让他感到喉咙十分干渴,汗也如而点般落

下。

阿馨觉得自己好像被数以万计的人群从后面追赶着,他拚命往前奔逃。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回头往后望去,看到数十个头上抵着羽毛饰物的印第安人

骑着马,背对着太阳朝他而来。

(照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踩扁。)

阿馨离开印第安人的路径,改往横向逃跑,就在这瞬间,有只很强壮的手腕从他

的腋下穿过去,一下子就把阿馨拉上马背。

这种感觉非常真实,好像真的有一只手插入他的腋下。当他正感觉到汗水和泥土

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鼻子的时候,接着就被那只厚实的手腕操纵着,然后他发现自己

的双腿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跨越到马背上。

阿馨不断对自己说,这是在作梦,并不是真实的情景。然而,当他害怕从马背上

摔出去而紧紧抓住前方的印第安人,并将头贴在那个印第安人魁梧的背上时,有件东

西从印第安人的肩膀上垂落下来,阿馨的眼前登时出现数块头皮,其中一块头皮还很

新,附着的皮肤已经被晒干,一股血腥的臭味直往阿馨的鼻头上冲去。

阿馨不禁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无力地将头垂在后方,崔靠本能让身体尽量保持平

衡,不至于摔出马背。

现实和非现实的界线,就从这一刻开始崩溃。

阿馨无法正确计算在马上晃动的时间到底有多长,说数分钟或是数十分钟,好像

都很合理。

他跟着这一行印第安人走到谷底的河边,河川在深险的峡谷中蜿蜒流着,水势比

想象中还要大。当他们从溪谷上方往下看的时候,这条河流看起来很细,没想到竟有

如此丰沛的水量。

虽然河水呈现浑浊的茶褐色,但在这片干燥的大地上,清凉的河水缓和了众人紧

张、疲惫的心情。阿馨也开始产生团队意识,认同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

大家沿着河边走着,不时溅起一些水花,最后大伙儿在谷底找到一处比较宽阔的

地方停下来休息。

这时,有几个印第安人模仿野兽的叫声,仰起头大声喊叫;其它的印第安人则分

为两小队,担任警戒岗哨,睁大眼睛盯着河川的上游和下游,留意后头是否有人追

来,或是有人埋伏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经过,太阳光慢慢增加热度,毫不留情地燃烧整个大地,阿馨感觉

到脚底传来阵阵烫人的灼热感。

突然谷底周围的树木开始摇动,从树木和岩石的阴影中出现了三五成群的人影,

这些人影都是印第安女人、小孩和老人们。和马背上的这些印第安男人相比,女人和

小孩的数目显然多了很多。

起初,女人们的态度非常畏缩,带着害怕的表情慢慢接近阿馨这一行人,她们脸

上交杂着期待和紧张、高兴和恐惧的矛盾神情,逐一审视着马背上的印第安男人。

当女人找到了想要寻找的脸孔时,马上发出悲泣声并且奔上前去,印第安男人也

随着那个叫声从马上跳下来,紧紧抱住那个女人,确定彼此都相安无事。

女人们的叫声,不论哪一个听来都像在哭泣,不过,仔细一听还是可以分成两大

类,一种是喜极而泣,另一种是因为悲伤而哭泣。

当她们在阿馨这一行人中找不到自己想找的男人时,有些女人当场双膝跪地,趴

在地面,用双拳搥打着大地,口中喃喃发出诅咒声。还有些女人抱着幼小的小孩仰望

天空,或是牵着身旁老人的手,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阿馨在瞬间领悟了这些人的背景,这个印第安部落以这附近的谷地作为居住地

点,他们之前曾经招募战士外出作战。

(当他们从这里出发的时候,究竟有多少战士站在这里呢?)

根据现场大约有一半的女人低着头悲伤、叹气来计算,那么至少有两倍人数赴战

场作战。可是,只有一半的战士们回来,一旦她们找不到想要寻找的男人,那除了

「死亡」之外没有第二个原因。

阿馨以旁观者的心态观看所有的人,他对自己身处于这个部落之中,却找不到归

属感而感到心情恶劣。

突然间,他的身体被前座的印第安男人用力抓起,然后轻轻放在地面,眼前顿时

有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跑过来。她那种认真的神情,让阿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个

世界里的人。同时,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跑来抱任阿馨的腰,他霎时彷佛被丢入感情

的漩涡当中,整个脑袋完全混乱了。

女人胸前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她那长长的头发在背后编织成辫子,容貌非常

秀丽,额头很宽。她热烈抱住阿馨,顿时有股浓烈的感情随着亲密的肢体踫触向阿馨

压过来,让他感到快要不能呼吸。

阿馨顺其自然地接受她的拥抱,勉强压抑住想将双手环绕到女人肩膀和背上的激

动。

他将眼前的女人与礼子的影像重迭,她们两个长得很像,只有头发长度、发型不

一样,脸部轮廓倒是十分相像,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和有点下垂的眼尾特别相似。

或许是阿馨的情欲在作祟,才会觉得她和礼子很像。他将自己来到沙漠以后,渴

望见到礼子的心情化成行动,在响应的拥抱中尽情显现出来。

他们俩紧紧相拥着,几乎快把怀中的婴儿挤扁了,当阿馨碰触到女人的手臂和肌

肤那一瞬间,他完全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心情。

阿馨确定自己和这个女人已经结婚了,而抱住他的腰部不放的男孩就是长男,至

于胸前这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婴儿,则是刚出生的女儿。

他对自己和这个女人的生活方式有种模糊的概念,并且开始往前溯及自己的成长

过程,甚至连以往所接触过的一切情景也都浮现在眼前。他感觉到心头有股强烈的怨

恨心情,那是因为父亲被敌人所杀而产生的怨恨,这些感情全囤积在身体深处。

所有和这个时代相关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涌进阿馨的脑中,眼前和他拥抱的这个女

人,与他并不是同一个部族的人,阿馨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前夫在遥远的河川上

游被白人士兵严刑拷打至死。

女人的身体内也囤积着前夫被杀的怨恨,以及想要报复的念头。

而抱住阿馨不放的男孩,其实是这个女人和她的前夫所生的小孩,现在和阿馨有

血缘关系的只剩下年老的母亲和出生不久的小女婴。

(我是否将现实生活投射在假想空间里?)

这个疑问不停地在阿馨的心里翻搅着,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的关系比礼子还要

接近。

而猛抱着他的腰部的男孩,也表现出对阿馨的依赖,让阿馨不由得把他和亮次的

回忆重迭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亮次死了,他从医院的紧急逃生窗口跳下去,躺在

水泥地上的血泊中,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馨留下一半原有的自我意识,而另一半则随着这个世界的气氛,牵引进一场未

知的新体验中。

阿馨跟着这群印第安人一起生活,在平坦的山坡上搭架帐篷,和妻子、小孩、老

母亲住在一起。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时候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好几年,有时觉得

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不过,他能够实际感受到一天的漫长。

刚见面时还是婴儿的女儿,如今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路;而非阿馨亲生的男孩,

离成长为战士的阶段还很遥远,小男孩的拉弓姿势还曾经是众人的笑柄。

阿馨渐渐习惯这个身体,当他在河岸边弯下身体,看到水中的倒影时,总觉得水

里的那张脸和自己原本的脸有点像却又不是很像。褐色的肌肤、宽大的肩膀、肩膀上

的刺青..都令他非常陌生。

阿馨常用手抚摸身体的各个部位,以体验真实感,只有脸部的轮廓因为水的晃

动,一直无法看清楚。

这段日子以来,他和妻子不知拥抱了多少次,亲密感也渐渐增加,连女儿眼中原

本的不信任眼神也完全消失了。

这个部族经常四处移动,不会长久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从东边走到南边,一

直受到不同肤色种族的压迫,最后,只剩下西边可以选择。

领导者的判断和这个部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他除了确保水和食物的充足之外,也

要格外注意敌人的动态,一旦判断错误,整个部族就会面临灭亡。

族人们对于这次的迁徙各有不同意见,整个部族因此而濒临分裂。这时,一则从

上古时候遗留下来的古老传说,将众人导引到同一个方向。

有座山谷位于巨大山脉的南边,河流在这个地方分别注入西边和东边的海

洋,只要朝这个方向寻找,就可以到达这个从来都没有人去过的地方..

那里有个拥抱着湖泊的大洞穴,并受到伟大精灵的保护,没有任何外来力量

的胁迫,是个可以永远居住的地方。

大家受到这则传说的影响,决定前往西边寻找这个传说中的洞穴。

不过,这个部族超过两百人,不是那么容易说移就移。首先要派遣敏捷的探子刺

探前方的情形,在确定没有敌人之后才能带队前进。另外,随时狩猎找寻食物这点绝

不可荒废。

当夜晚来临时,大家找一处适当的场所架起帐篷,围在火堆旁边,将白天所猎到

的野兽拿出来供全家人食用。可是,大家都无法吃得很饱,更没有多余的肉可以熏制

保存起来,因此经常发生食物不足的问题。

寻找水源是另外一个重要问题,他们常常利用小溪来清洗身体和衣物,至于饮用

水,就得往更上游的地方去找寻干净的水。往往发现水的人都会受到大家的敬佩。

他们一路行经许多地方,只要再翻越两座山头就可以到达传说中的地方。

这天,众人在森林里扎营,待养足精神后,再一鼓作气到达目的地。

就在这时,族里传来小孩子们发现水源的消息。听说是好几个小孩在森林中来回

奔跑的时候,看到山脊的岩石上有一道小水流。经过口耳相传,大人们纷纷拿着容器

往小孩所说的地方去,阿馨也在其中。

阿馨每走一段距离就会停下来,稍微注意周围的环境与状况。他稍微目测一下上

山的人数,前面有三个人,后面是四个人,包含他自己总共八个人。后面的四个人都

是女人,阿馨的妻子和女儿也都在里面;前面的三个人都是小孩子,阿馨那个一直想

要建功的儿子不知在甚么时候混入队伍之中。

阿馨这一家人只留下老母亲待在营区里没有跟上来。

小孩们说的话果然不假,眼前这块大石头上有一道细细的水流。可是因为太细小

了,得花很多时间才能装满容器。

正当阿馨想要走到上游地区去寻找更大的水源时,身后的草丛突然发出「沙沙」

的声响,跟着便出现一群和自己不同脸型、肤色的男人。

这群男人中走在前头的都穿着蓝色制服,大多数人的衣服都破掉了,他们直接将

破裂的上衣脱下来缠在腰际,仅穿着白色内衣,后面有好几个男人则穿着黑色衬衫与

皮革裤子,总计大约有十几个人。

他们看起来像是流窜的士兵,为了寻找水源而迷尖在山中,其中有好几个人的白

色内衣上选沾着血,有几个人手里拿着水桶,其它人的手里则拿着。

两队人马互相对峙了一会儿,两边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对方的队伍里不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阿馨不了解他们说的内容,只感觉到空

气中充满紧张、凝重的气氛。阿馨知道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他们这边都是女人和小

孩,根本无法战斗。

虽然从踫面到现在只过了两、三秒钟,可是感觉上似乎已经过了好几分钟。

如果对方有战斗的意思,那就必须赶快逃走;如果没有,尽早离开不要去刺激他

们才是上策。

突然间,有三名士兵一面大声叫一面开始往山下冲去,就像打暗号一般,马上有

几个士兵绕到孩子们前面挡住去路。

这群士兵似乎不打算开枪,他们大吼大叫是为了使下面的总队注意到而有所警

戒。如果是这样,那么阿馨这群人几乎没有存活的希望,这些士兵想要杀光所有人。

阿馨想到这里,立即把身体转往妻子,刚好看到好几个士兵拿起石头敲打儿子的

头部,儿子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

小孩子们被粗壮的手臂制住嘴巴和下颚,连发出声音的时间都没有,脑浆就飞洒

在地面上。灰色的岩石上沾满了鲜血,有如计算机影像合成的红色蔷薇,在瞬间全都开

花了。

冷不防地,阿馨感到脚踝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的脚骨被打断了,一时失去平衡倒

在岩石上,侧腹重重撞上岩石。

他伸出手来想要拉住妻子,可是,那三个女人很快就被士兵们抓起来,往山下浓

密的草丛中走去。阿馨利用剩余的力气想要撑起上半身,可是他被几个士兵压制住,

他们猛烈扯着阿馨的头发,让他无法动弹。

此时,他听到旁边发出一个撞击的声响,眼睛随着这个碎裂声看去,正好看到一

个士兵抓起女儿可爱、小巧的身体,将她的头往岩石上用力撞击。

阿馨想尽全力想要站起来,保护奄奄一息的女儿,怎奈身体就是不听使唤。这已

经不是疼痛与否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感觉到恐怖。

唯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看到这群人对自己的亲人施加残酷的暴行。

那个士兵再一次抓起小女孩的身体,在同一块岩石上用力敲打。最后,小女孩软

绵绵的身体被那名士兵随手丢弃在岩石上。

这个士兵杀死小女孩之后,好像发现其它有趣的事情,于是走进草丛里。他一面

走着,一面在白色内衣上擦拭手腕,原本他的白色内衣上面已经留有血迹,现在不只

有血迹,还有非常碎的肉片附着在衣服上面。

他不停在白色内衣上反复擦拭手腕,甚至还移到裤子上继续擦拭。

阿馨听到妻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他知道妻子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可

是,不管他如何移动视线,就是没有办法看到妻子,只能看到好几个士兵或站、或蹲

的围在妻子身边。

原本抓住阿馨头发的手换成另一只手,用更强的力量将头发往后拉扯,将阿馨整

个喉咙曝晒在太阳下。

阳光下,有一道锐利的光芒从右到左射过去,随即阿馨的喉咙深处发出「喀啦」

声响,然后有股热热的黏液从他的胸口上方流下来,他的头无力地往旁边垂倒。

他觉得阳光的颜色登时都改变了,颜色渐渐变得更浓,连背景也慢慢变成黑色,

红色的太阳不久也变成黑色,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剩下听觉机能。

他可以听到妻子微弱的声音,那不是痛苦的喘息声,而是一种凄厉的笑声,这是

阿馨在丧失意识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然后,死神同时造访他和他所爱的妻子

阿馨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外表看来,他陷入虚脱的状态,可是对于阿馨本人而

言,那就是「死亡」,他现在就和失去灵魂的壳没有两样。

阿馨体验到人在死去的瞬间,虽然心脏停止跳动,脑部还是继续活动,之后才缓

慢到达脑死状态,剎那间,时间和空间都消失无踪。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喂,起来。」

这是个强而有力的男人声音,颇有震撼效果。

「到这里来。」

阿馨的身子突然一抖,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用力地深呼吸,尽量伸直身体,

彷佛溺水的人为了要得到空气而将脸仰起水面。

他摘下头套型屏幕,粗暴地丢在桌上,接着脱下数据手套,同样往桌上丢去。

阿馨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紧紧揪住,他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呼吸才渐渐顺畅

起来。虽然他的意识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但是,刚才的记忆依然十分鲜明地留在脑海

里。

他忽然察觉到自己在流眼泪,一时也分不清是因为悲伤或是痛苦,许多用言语无

法表达的情绪,全都一古脑儿涌上来。

阿馨趴在桌上失声痛哭,拚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他一边哭泣一边看着手表,

从戴上头套型屏幕到取下来,才过了短短的几十分钟而已。

他不知道刚刚所经验的假想世界是出自何人手中,但对阿馨而言,他在那个世界

中经历了另一段非常真实的人生。他和一个女人相爱,生下子女,为了部族不惜誓言

战斗至死。没想到,最后心爱的人竟死在自己眼前,而他也同时走向死亡。

「来琪..」

阿馨叫出他已经十分熟悉的名字。

他们俩在河里互相清洗身体时,肌肤接触的亲密感还鲜活地残留在阿馨的脑中。

「科其斯。」

这是阿馨女儿的名字。

从她出生到学会走路的这一段期间,阿馨时常把她抱在胸前或背在背上,翻越过

不计其数的山峰。

他深深记住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也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妻

子和女儿的脸孔,却对自己的脸孔没甚么记忆。甚至连自己在死亡的那一瞬间所面临

的痛苦也记不太起来,脑中都是和心爱的人有关的记忆。

阿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力以肩膀撞墙壁,一阵阵痛苦随即传遍全身。

他为了抹去胸中那股莫名的痛楚,故意弄伤自己来转移注意力。

(我必须分析这件事背后的含义。)

阿馨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于是混沌的脑子渐渐回复一点理性。

(刚刚的经历和观赏电影的情况不同,在假想空间中必须要将整个身体完全投入

其中,否则没有其它的表现方法,以现在的科技而言,要有多大的规模才可以经营这

样的假想空间?

难道这和「环」计划有关?这个假想空间是不是「环」计划的一部份?)

只要在头套型屏幕上事先设定好时间和空间,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环」计划去实

际参与任何一场历史场面。只要一坐在这部计算机前,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就

可以感受到某个特定人物的视、听觉,参与他的人生,成为「环」界的神。

在「环」界中一直重复上演着生与死的剧目,拥有各式各样的历史场面,这些都

需要庞大的影像内存来加以保存。

如果可能的话,阿馨希望调出「环」计划所有的内存来仔细观看、研究。

阿馨在脑中仔细推敲刚才所体验的假想世界,究竟是不是属于「环」计划中的一

部份。他认为「环」界中的生命同样是从初期的RNA,进化到活生生的肉体,和一

般冷冰冰的计算机影像截然不同。

不过,阿馨不讳言这个认知有失偏颇,由于他和假想世界中的人物有过亲密接

触,产生了感情,因此认定他们并不是计算机所创造出来的影像。

他在假想空间中经历过死亡和分离的痛苦,因而在心中暗自下一个决定──他不

想再失去自己心爱的人。

现实世界中的死别一定比假想世界更加痛苦,这种经验他不想再有第二次,因此

他必须找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治疗方法才行!

实际上,在他看到假想世界里的某一端之后,心中开始产生强烈的动摇。他相信

假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两者之间绝对息息相关,就像是「环」界遭到癌化,同时给现实

世界带来「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对了,为甚么会把这部计算机放在这个房间里?其中有甚么含义吗?难道是有人

预料到我将会来到这里,特地留下这套复杂的计算机系统给我?

假如这是科内斯.洛斯曼留下来的,那么或许他已经在这里面留下线索了。)

真知子曾经对阿馨说过关于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传说,并且提到塔利基特族所流

传下来经由战士引导前往西方的传说。

在假想空间中,阿馨的族人也有一则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传说,在落矶山脉的

南边山谷,有个伟大的精灵负责看守某个洞穴,而这个洞穴就是他们能够永远生存的

地方,众人正依照这个传说往西边前进。

阿馨的脑海里还清楚刻印着他们所经过的路径,而且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他的妻

子、女儿、儿子和他自己都意外死亡。

(或许我该重新走一次这条路线!)

阿馨确定今后将要采取的行动,在这之前他还要先做一件事,就是利用卫星通讯

线路与日本取得联络,对象是计算机研究所里的天野。

阿馨使用通讯线路连接了天野的计算机,输入一个指令:

「请准备高山和浅川的相关影像,尽速传送到这里。」

阿馨在出发之前,曾经向天野提出这个要求。

「环」界和现实世界同样具有庞大的规模,里头有好几十亿的生命体,上演着各

式各样的人生,形成了一部部的民族历史,因此内存容量非常庞大。想要从里面挑

选出癌化的前后纪录,是项非常复杂的作业。

只要将那一部份的内存拿到手,和刚才一样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就可

以身历其境地仔细调查。

首先,阿馨打算锁定「环」界中的特定人物,解开「环」界为甚么会遭到癌化的

谜团,然后由这些情报中找寻重大的提示。

阿馨在等待天野传送数据的这段期间,他很想听听礼子的声音。

(现在日本的时间是几点?日本和美国时差八个小时,应该是早上九点,礼子起

床了吗?)

阿馨在假想空间之中体验到爱人死亡的悲伤,因此现在格外想念礼子,他很想知

道礼子现在究竟过得好不好。

阿馨按下礼子的电话号码,电话响到第七次才被接起来,彼端传来一个疲倦的声

音:「喂?」

阿馨听到礼子的声音,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心感立刻从心底升上来,彷佛一个溺水

的人终于登上陆地似的。

「是我。」

礼子很快收起疲倦的声音,振奋起精神答话。

「啊!阿馨,是你吗?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一串连珠炮似的疑问统统朝着阿馨射过来,礼子担心的心情都在话中表露无遗,

让阿馨觉得很高兴。

「没甚么,妳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阿馨再三叮咛后便切断电话。

阿馨躺在损毁的铁床上打盹,等待天野的讯息。

世界虽然那么大,但也只有阿馨知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蔓延和「环」界的

癌化有关。不过,目前阿馨还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左证的相关资料,因此这个推论仅止于他个人的揣测。

关于「环」界的癌化,阿馨到目前为止已经调查过几次,可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当时「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还没有明显的活动。

等到「环」界遭到癌化之后,人们才确认「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存在,特别是最近爆发出除了人类以外,动物和植物也会遭到感染的实例。

而构成「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九个遗传因子基数,全部是2的N次方乘以三,这个奇妙的巧合,似乎在暗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用二进制计算的计算机之间有某种关联。

突然间,阿馨从铁床上爬起来,迅速坐在桌子前面,计算机屏幕上传来天野的几个指示。

他按照指示按下按键,接下来只能静待「环」计划的内存和这里的计算机互相连结。

(啊!连结完成了。)

接着,阿馨运用意志力克服恐惧,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

计算机传送过来的年代是环年一九九○年夏天以后,透过某个人物的眼睛及耳朵所

感受到的风景和发生的事件。

例如,输入环年一九九○年十月四日十四点三十九分,北纬三十五度四十一分,

东经一百三十九度四十六分的时间和空间,就可以马上得到该地的影像。

在固定地点只移动时间的话,就可以翻阅该地的年代纪录。另外还可以使用望远

镜指定更精密的地点。

假设输入「银座四丁目」这个地点,可以看到该地任何时代的情景。

观察者拥有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的宽广观察范围,可以随意将视线插入街道上来

来往往的行人之间,如同幽灵般来回巡视,完全掌握那个世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而

且,被观察者完全不能感觉到观察者的存在。

除了时间和空间之外,观察者也可以固定体验「环」界中某个人物的感觉,将自

己和假想空间中的人物互相重迭,拥有假想世界中人物的视觉和听觉。

阿馨打算透过「环」界癌化过程中几个关键人物的眼睛,来看看事件的原因,尤

其要亲身体验「高山」这个人的过往。

尽管阿馨非常好奇高山到底过着甚么样的人生,然而,他也害怕在这个过程中会

再度遭遇到令人心痛的场面。

他犹豫了好半晌,才鼓起勇气下指令操作计算机,让程序开始运作,然后插进「

环」计划的内存中。

现在的场景是在闹区的一家餐饮店内,窗外不时地射进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影,阿

馨锁定的男人──高山,正和一个男人相对而坐。

对面那个男人是高山的朋友浅川,他的表情非常憔悴,因为他昨天晚上看了一卷

令人胆战心惊的录像带。于是,他邀高山来到这家餐饮店,向高山说明自己的困扰,

请高山设法想出对策来解救他的生命。

可能是恐惧的缘故,浅川在叙述的时候,经常会将前后关系弄颠倒,高山只好把

从浅川那里听来的话重新在脑中整理一番。

浅川的不幸是从坐上一辆出租车开始的,那个好讲话的出租车司机说出在某个十

字路口发生一起怪异的摩托车事故。

当时,这个出租车司机停在红灯前,他看到旁边的摩托车突然倒下来,车上的骑

士一脸痛苦地想拿下安全帽,可是没多久就断气了,死因是心肌梗塞。

这个司机以相当兴奋的口吻述说这个恐怖经验,浅川的记者本能让他在这事件里

嗅到不寻常的味道,于是开始着手进行调查,使得浅川的人生因而完全脱轨。

他开始调查机车骑士猝死的原因,结果发现在同样时间、不同场所,有四名年轻

人也是因为相同的症状猝死,其中有一个女孩正是浅川的外甥女,因此这四个人的

死,强烈地刺激了他的好奇心。

浅川觉得这件事必有蹊跷,这四名男女在同时间死于相同症状下的机率非常低,

因此他大胆下了一个判断,然后归纳出这四名男女的共同点。

浅川查到这四名男女间互相认识,在死前一星期曾经相偕至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

别墅小木屋投宿,浅川马上赶到那个休闲俱乐部的别墅小木屋,企图从中找寻那些人

死亡的原因。

起初,浅川将死因归纳为受到病毒侵袭,他假设这四个人在小木屋中感染到病

毒,然后在一个星期后同样面临死亡的命运。

没想到浅州没找到任何病菌,却在小木屋里发现一卷录像带。

高山听到这里,笑着对浅川说:

「先让我看看那卷带子吧!」

浅川马上露出生气的表情,努力压抑住怒气,仅从齿缝间出声说: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看了之后会有生命危险啊!」

高山从玻璃杯里拿出一个冰块放在嘴里咬着,他的这个动作彷佛是把浅川当成笨

蛋似的。

结果,高山还是来到浅川的住处,观看那卷浅川从小木屋带回来的录像带。

高山坐在浅川家的客厅里,专心地看着那卷录像带,录像带内的影像透过他的视

觉传到阿馨的脑中。

这卷录像带内的画面没有甚么关联性,只是片段的影像组合而成。从火山的画面

开始,然后到刚刚出生的婴儿..一个个画面不停变换着,虽然不连续,却在高山的

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些画面既不是计算机合成的影像,也不是摄影机拍下来的,而是利用其它方法制

作出来的。

不久,画面上出现一个不知名的男人脸孔,镜头给了他一个由下往上斜角度的大

特写,当镜头从肩膀往上升高时,可以看到他的肩头正滴血,接着是一张男人因疼痛

而扭曲的脸。

这个男人的脸孔马上消失,接着又出现许多不同的影像,整个视野忽然变得狭

小,在空中切割成一个个小小圆圆的东西,然后拳头般大小的黑块不停的掉下来,黑

块好像打到甚么东西般发出沉闷的声响,阿馨的身体同时也突然痛起来。

屏幕上的视野渐渐变窄,不久就被黑暗团团包围住。

当录像带快要结束时,屏幕上出现一排文字,这些字是用笔书写的,字体的大小

不一,歪歪斜斜的,内容如下:

看过这部影片的人在一个星期之后,会在这个时间面临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

接着画面被切换到完全不同性质的影像上,远方的夜空绽放着烟火,一个穿浴衣

的女人享受着夏天的夜晚..之前那种阴暗、令人生惧的影像,居然被一支蚊香广告

给打断了。

过了数秒钟,发出一连串的杂音之后,录像带就停住了,阿馨和高山同时把头抬

起来。

高山在脑中将所有的内容整理过一遍,找出其中的重点和脉络。

(这四名男女会在同时间内因为不明原因而死亡,他们一定是看过这卷录像带,

才会正如录像带中所预言的,刚好在一周后身亡。

也就是说,录像带中的「死亡预言」是真实的,所有看过的人都在一周之后死

亡。然而,其中所记载的避免死亡的方法却被删除了,这样一来,根本没有任何解救

方法。)

浅川看过录像带后感到十分绝望,他害怕自己的生命会在一周后结束,然而高山

非但不觉得可怕,他反而认为拿死来当做参加这场游戏的赌注,是件让人非常兴奋的

事情,因此不知不觉地哼起歌来。

阿馨没想到他所锁定的高山,居然是个如此胆大、豪放的人物。

他暂时离开高山的意识,让头脑冷静一下,并且分析「环」界中的情形。

在「环」界中的生命体是由人工生命繁殖而成,应该不可能会有这种让观看者在

一周后死亡的录像带。不过,要是有人或病毒从现实世界侵入「环」界的话,这种录

影带就很容易制作出来,如果把侵入者当成计算机病毒,那就更好说明了。

阿馨怀抱着疑问继续锁定高山这个特别人物。

高山要求浅川复制一卷录像带给他,在这之后,他们两人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分

析事情的真相,并且分头调查。

在这当中,浅川的妻子和女儿也在不经意中看到录像带。如此一来,浅川不仅要

解救自己的生命,也必须为拯救妻子和女儿的生命而努力奔走。

高山先从找出录像带影像是用何种方法拍摄这方面着手,他和浅川一边收集资

料,一边运用推理来导出结果,结论却和事先预测的完全相反。

录像带内的影像并不是用摄影机拍摄下来,而是某人利用超能力直接「拍」下影

像。刚好别墅小木屋内的客人为了要录下电视节目,而将一卷空白录像带放入录放影

机里,却意外录进这段影像。

阿馨对这个结果感到有些惊讶,因为「环」界是个封闭的世界,依照它内部的物

理法则,绝对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高山和浅川这两个男人开始去四处寻访,调查这个拥有特异功能的人究竟是谁,

在运用了各式各样的方法收集资料后,终于查出这个人的名字──山村贞子。

他们两个只知道「山村贞子」是个女人,其它的数据一概不知。于是,他们决定

实地收集资料,结伴拜访「山村贞子」的出身地──伊豆大岛。

结果,他们确定山村贞子是一位具有超能力的人。她从出生到高中毕业后转往大

都市发展的这些历程都相当清楚,但在这之后,山村贞子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完

全查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高山换另一个角度思考,将疑问转移到「为甚么会在小木屋中录到那些影像?」

他们转而调查休闲俱乐部这块地以前曾有过甚么样的建筑,赫然发现那里曾是肺

结核疗养所,也获知当时疗养所内的某位医师尚在人间,现在在热海开了一家综合医

院。

高山和浅川马不停蹄地赶往热海,一看到那个医生的脸,连阿馨也吓了一跳。他

就是在录像带的结尾处,肩头流血、脸上浮起疼痛、恐惧等复杂表情的男人。

在高山的追问之下,这名医生无奈地将二十几年前他杀死山村贞子,再把她的尸

体丢到水井中的事实,一五一十地完全招认出来。高山和浅川这时才知道他们本来一

直认为是女性的山村贞子,身体上居然同时存在雌、雄两性的性器官。

昔日的水井上头现在已经改建成别墅小木屋,因此二十几年前被弃尸在水井内的

山村贞子,将她的「眼睛」看到的影像忠实地传送到小木屋内的录放机里。

高山和浅川查清楚山村贞子短暂的一生之后,他们又潜入别墅小木屋的阳台下

面,掀开水井盖子,然后到井里面捡起山村贞子的遗骨,随后送回伊豆大岛好好供

奉。他们希望藉由供奉她的遗骨,可以解除录像带中的「咒文」。

当浅川在井底挖掘山村贞子的遗骸时,刚好距他看那卷录像带后整整过了一个星

期,浅川没想到自己居然能通过「死亡考验」,奇迹地存活。于是他就在过度惊讶和

欢喜之下昏倒在井底,后来还是高山把他带回旅馆休息。

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隔天正是高山的死亡时间,这次高山居然因为不明原因的心肌梗塞而猝死。

由此看来,即使他们捡起山村贞子的遗骨,把遗骨供奉起来,也不能破解录像带

中的「咒文」。

在高山即将死亡之前,阿馨马上将锁定的对象换成浅川。即使是在假想空间内,

阿馨仍然无法承受死亡的体验,他尽量避开这种情形。

浅川得知高山的死亡消息后,他非常苦恼,因为他们依然没有解开录像带中的谜

题。

为甚么浅川会活着呢?理由只有一个。这个星期中他在不经意之间完成了录像带

中要求的事,但是高山没有做。

浅川必须赶快找到答案,否则妻子和女儿也会丧失生命。

(答案究竟是甚么?

啊!病毒的特征──增殖..)

浅川突然觉得这卷录像带跟病毒的活动情形很像,那它所期待的应该就是「增

殖」,也就是复制录像带给没有看过的人看,藉由这个动作来增加录像带的数目。

而浅川在这个星期中曾经拷贝一卷录像带给高山,但是高山并没有拷贝录像带。

浅川认为关键就在这里,于是他马上抱着录放机,开车前往妻子的娘家,准备

在拷贝好录像带之后再播放给岳父母看,这样就可以及时挽救妻子和女儿的性命。

浅川拷贝好录像带之后,却在返家的路上发生一件极具冲击性的意外。

当他驾驶车子从首都高速公路来到大井交流道时,从后照镜中看到后座的妻女靠

在一起睡觉。这时,他嘴里说着:「快到家了」,然后伸出手去碰她们的身体时,赫

然发现她们两个人的身体都已经变冷了。

尽管她们分别都拷贝了一卷录像带,还是无法解除录像带中的咒文,一样在「死

亡预告」的时间内因为心肌梗塞而猝死。

浅川顿时跌到绝望的深渊而无法自拔,他的理智完全被悲痛所占据,无暇注意到

前面的车辆,导致发生追撞事故。

当浅川和前面的车子发生追撞而丧失意志的瞬间,他还在自言自语地问着:

「为甚么她们也是同样下场,却只有我活下来?」

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让浅川脑部受到严重损害,从此陷入昏迷状态。浅川睁开眼睛,但是他的视线无法固定,他以天花板的某一点为中心,慢慢地往

外画圆般骨碌碌地转动着。虽然透过视网膜将情景传送到脑部,却没有「看」的意

识,只是反射性地转动眼球。

虽然浅川的眼球转动不具有任何意识,但是阿馨非常清楚浅川现在在甚么地方。

病床旁边隔着白帘子,还有打点滴的金属架子。这些设备对阿馨来说,有份既熟

悉又痛苦的感觉。

浅川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追撞事故后,马上被送到医院。之后,他几乎一直处于昏

迷状态,所以阿馨看到的大都是黑暗的景象。

浅川多数时间都紧闭双眼,偶尔会睁开眼睛环视四周,然而眼神却虚无缥缈。

这天,阿馨透过浅川的眼睛看到两个男子,其中有一个经常见到的白衣男人,他

应该是浅川的主治医生,另外一个则是阿馨首度见到的陌生脸孔。

那位陌生男人看着浅川的脸,低声叫唤:

「浅川先生。」

那个男人将手放在浅川的肩膀上,想刺激浅川的皮肤触感,可是一点反应都没

有,连阿馨也找不到浅川的意识,浅川彷佛沉入阴暗的海底,无论是谁都无法让他脱

离昏迷状态。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男人离开床边,向医生询问浅川的状况。

「是的,一直都是如此。」

接下来,男人开始低声和医生交谈。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可以知道那个男人也具有

丰富的医学常识,说不定他也是个医生。

「浅川先生..」

男人又弯下腰注视浅川的脸,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眼神里充满不忍

之情。

「这样是没有用的。」

医生喃喃说着。

阿馨对那个男人的表情深感兴趣,因为他似乎对浅川特别关心。

(再继续锁定浅川这个点似乎没甚么意思,他老是躺在病床上维持昏迷状态,这

样得不到任何情报的,还是换一个对象比较好。)

阿馨现在想要锁定的对象正是以关怀的眼神看着浅川的男子。

虽然这是一张陌生脸孔,但是阿馨对他有份亲切感,而且从他和医生谈话的内容

来判断,他应该和这个事件有很深的关联才对。

阿馨马上在键盘上按下好几个指令,解除和浅川的视、听觉同化,然后重新设定

在刚从病房走出来的那个男人身上。

就在那一瞬间,阿馨从浅川的心中跑出来,进入安藤的听觉、视觉。阿馨立刻感

受到安藤心里的纷乱情绪,体会到他的痛苦。

由于安藤的心境和阿馨差不多,不消多少工夫,阿馨就觉得自己找到最适合的对

象,他甚至为安藤心中的落寞深深地叹了口气。

安藤是负责解剖和浅川一同找寻录像带之谜的高山的法医,正如阿馨所想象的,

他和整个事件有很深的关系。安藤在某大学附设医院有间研究室,和一位病理学研究

室的同事同心协力想要了解这整个事件的全貌。

目前因为看过录像带而死亡的人数已经累积到七个,其中包括最初在同时间死亡

的四位年轻男女,以及高山和浅川的妻子及女儿,总共有七位受害者。

而且这七具尸体上都发现到某种不明的新型病毒。

当安藤从同事那里得知新型病毒的存在时,他相当震惊。而阿馨对这个发现也非

常惊讶,他心想或许这种新病毒和现实世界中正在蔓延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有关

联。

阿馨随手拿来一张记事用纸,简单地记录着──解读「环」界里新发现的病毒D

NA。

(解读出来的结果会不会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排列情形相同?如果发现到其

中的共同点,应该就非常容易解读出「环」界中病毒的遗传情报。)

阿馨觉得透过安藤的眼睛和耳朵所看到、听到的世界,无一不充满悲伤。他无法

理解那份悲伤是从何处而生,究竟是安藤本身的个性使然,或者是有其它原因?

阿馨发觉安藤的眼睛含着泪光,他似乎曾经经历过某件深刻、痛苦的事情,至今

仍然影响他的日常生活作息。阿馨对安藤悲伤的的原因很感兴趣,他很想探查安藤的

过去,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阿馨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阿馨大略知道安藤很关心的一个女人失踪了,因此安藤像只没头苍蝇般的四处乱

找。

失踪的女人是高山的学生,叫做高野舞,她独自一人住在公寓的小套房里,安藤

这个星期都无法联络到她,因此判断和高山走得很近的高野舞,可能发生不祥的事

情,或是被不明的病毒感染,所以决定去她的住所实地勘查一番。

安藤前往高野舞住的套房,依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只有看到她的录像机内留下

一卷录像带,而且高野舞好像已经看过那卷录像带。

然而,录像带中的内容只剩下一小部份,其它都被消除得一乾二净。

安藤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高野舞,如果她已经看过这卷录像带的话,那么高野舞

就没有救了,况且她现在人又失踪,很有可能已经死在某个地方。

至今看过录像带还存活下来的只有浅川一个人,他是因为有复制录像带才得救。

可是,为何他的妻女同样复制录像带后却还是被判死刑?到底录像带中的谜底是

甚么?

安藤在高野舞的房间里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他觉得房间内似乎有种生

物存在的气息,是种很小、身上光溜溜的,而且发出少女般笑声的生物。

安藤的心情也传给了阿馨,后来,安藤还觉得脚踝处好像被甚么东西抚摸过,小

腿肌肉有种湿湿的感觉。

这让安藤不禁觉得非常恐怖,马上夺门而出。

(那个房间里一定有奇怪的东西,我不想回到那个房间了..)

当安藤冲出高野舞的房间时,他心里想着。

安藤委托同事所做的病毒DNA解读大有进展,而且发现很多有趣的现象。

另一方面,安藤接到一位新闻记者的电话,那位新闻记者自称是浅川的同事,想

跟安藤见个面。

安藤从那位新闻记者身上得知高山和浅川追查录像带的原由,浅川还将这整件事

完整地记录下来,存在磁盘当中。

浅川发生之后,当时放在车上的文书处理机连同磁盘,统统都被浅川的

大哥领回去。安藤循线找到浅川的大哥,顺利得到那张磁盘。

他拿到磁盘后马上读取里面的数据,并且打印出来,这篇报告题名为「铃」,而

阿馨由安藤的眼睛看到「铃」中的内容,彷佛活生生地透过高山、浅川的眼睛和耳朵

祠身体验所有的过程一般。

浅川将他所看到、听到的情报,藉由文字记录下来,这种举动如同将录像带的内

容转化成文字。

安藤后来从DNA的盐基排列中解出一个暗号讯息──「MUTATION」

(突变)。

他以这个暗号做为推理根据,联想到高野舞房间里的录像带被消掉影像,浅川的

那卷则连同录放机一起丢进垃圾车,而其余的两卷(浅川的岳父、母各有一卷)也

被处理掉了,因此这卷恶魔录像带已经不存于这个世界。

而这卷录像带在刚开始,就被那四名年轻男女以恶作剧的心态消掉最后的咒文,

如同DNA中的部份遗传因子受伤一般。接着,不知情的浅川又拷贝一卷给高山,就

此发生突变,因而形成另外一种新的种类,所以就算旧种的录像带被人全数毁灭,对

新种录像带的增殖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然而这里又生出两个问题,一个是录像带进化成甚么形态?第二个问题则是浅川

为何还活着?

这里面也隐含了另一个关键,就是高野舞的尸体在哪里被发现的。

高野舞失踪了一个多礼拜之后,被人发现陈尸于大楼屋顶上的排气沟内,无法判

断究竟是饿死还是冻死。解剖结果发现,死因并不是心肌梗塞,这和之前七位受害者

完全不同,她是跌落到排气沟里上受困其中,直到体力衰竭而死。

更不可思议的是,高野舞的体内残留着刚生产完毕的迹象,她到底生下甚么东

西?

这个消息对安藤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他在这之前曾见过高野舞,当时高

野舞并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体态也非常轻盈。

安藤和同事利用大学附设医院里的设备来做各种分析与检验,在这段期间内,因

为观看录像带而死亡的人已经增加到十一个,其中包括了浅川,他到死前都没有恢复

意识。

这十一个人的血液中都带有病毒,但却出现环状病毒和线状病毒这两种形态。

其中在浅川和高野舞的遗体中发现较多的线状病毒,而且他们并不是因为心肌梗

塞而死,其余的九具遗体则发现到较多的环状病毒。

因此「病毒是否会导致死亡」的这种推论开始有了分歧点,如果病毒的环状形体

断掉了,那受害者就可以得救,如果病毒还呈现环状,那么看过录像带的人会在一个

星期后面临死亡的命运。

安藤和他的同事拚命想找出合理的解释,就在这时,他们发现某种关联性,那就

是线状病毒的游动情形和精子很类似。

(既然高野舞的遗体上残留曾经生产过的痕迹..那么高野舞若是在排卵日当天

看到录像带中的影像,那将会变成怎样呢?

假如这个病毒不是以心脏冠状动脉为攻击目标,而是对准卵子的话..

那是线状病毒让她怀孕,然后生出某种东西吗?她到底生出甚么东西?我想「那

个东西」应该就是高野舞房间里的「那个东西」吧?)

安藤将相同的理论放在浅川身上。

(浅川是个男人,所以他没有办法生出小孩,那他又生出甚么?)

没多久,安藤得到答案了。

安藤和一个自称是高野舞姊姊的女子偶然相遇,他之前曾在高野舞陈尸的大楼楼

顶上碰到这个女子,这次偶然相会,使得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更加亲近。

当这个女子正在冲澡的时候,安藤随手翻阅出版社的新书目录,看到上面刊载近

期即将出版一本名叫「铃」的书。这正是浅川写的报告,如今竟然要编成书在市面上

发行。

安藤赫然想到浅川所「生」出来的东西就是「铃」这份报告,「RING」病毒

藉由浅川来达到繁殖的目的,它正式从录像带进化到「铃」这本书,也就是即将引发

爆炸性的繁殖行动。

这时,安藤收到同事传真过来山村贞子生前的照片,他一看到照片中的脸孔,不

禁大大吃了一惊,她就是那个自称为高野舞姊姊的女人。

原来高野舞所生下来的「东西」就是她,而她正是山村贞子本人。

山村贞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弃尸于水井内,肉体应该已经腐烂了,她居然藉由高

野舞的子宫执行复活计划。

之后,山村贞子对安藤提出要他成为盟友并协助她的要求,尤其是录像带已经进

化到「铃」的形态,她希望安藤不要阻止这本书的发行,破坏繁殖计划。

而且,「铃」除了以书本的型态出现之外,还会透过各式各样的传播媒体达成目

的,像是音乐、电影、电视、计算机光盘、计算机游戏、因特网等等。如果女性们在排

卵日当天去看「铃」所改编的电影,就会受孕并且生下山村贞子。

如此一来,不消多久,「RING」病毒就可以侵略全世界,安藤无法想象这将

会带来多大的灾难。

也就是说,山村贞子这个雌雄同体会一再复制单一的遗传讯息,而「RING」

病毒则是一边突变,一边将遗传讯息传送出去。

世界上的所有生物体因为具有多样性的遗传讯息,所以生命也富有趣味性。一旦

变成单一的遗传讯息,那么所有的生命就会丧失它的乐趣。

虽然山村贞子能获得永远的生命,但是其它的生物很有可能会被她毁灭殆尽。面

对全世界人类的存亡问题,安藤不得不下定决心是要成为山村贞子的伙伴而存活下

来,或是选择死亡。

山村贞子为了达到目的,又提出一个交换条件──让安藤在两年前因为溺水而死

的儿子再度活过来。

阿馨这时才知道原来安藤胸中的悲痛,是因为两年前爱子死亡。安藤和他的同事

都认为如果利用山村贞子的子宫,安藤死去的儿子很有可能会复活。况且,安藤还留

着当时从儿子头上拉下来的几根毛发,毛发上面留有珍贵的遗传讯息。

安藤眼下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无论要或不要成为山村贞子的伙伴,都要丧失自

己原来的生命,他决定先看到儿子重生,其它事以后再说。

阿馨没有半点责怪安藤的意思,因为安藤想让儿子复活的强烈意念也传给阿馨,

今天阿馨如果站在相同的立场,他也很难抉择。

安藤和同事从山村贞子身上取出受精卵,再输入安藤儿子的遗传基因,然后放回

原处。一个星期后,安藤的儿子就从山村贞子的肚子生出来。

就这样,安藤以出卖这个世界换取两年前丧生的儿子。

「铃」一书发行之后,看过这本书的读者中,大约有三万名女性受孕,并且生下

「山村贞子」。在这些新伙伴的鼎力相助之下,「RING」病毒的形态开始突变

了,人类的遗传因子渐渐丧失了多样性。

不久,感染「RING」病毒的人数急遽增加,终于演出一场爆发性的繁殖,所

有的人都无法幸免于难。

尔后,「RING」病毒也对人类以外的各种生物造成影响,同样夺走其它生命

多样性的遗传因子,扭曲了生物界的生存定律。例如一棵具有茂盛枝叶的生命之树,

原本生气蓬勃地慢慢朝向进化的道路迈进,一旦它的种子变成单一遗传因子的话,那

么种子的数量会愈来愈少,并且会反过来又回到远古的原始生命形态。

为了得到永恒的生命而丧失多样性的DNA,生命的演化实在非常奇妙,如同登

山的人为了享受谷底桃花源的美丽而放弃登顶,终将无法攀上顶峰而完成生命的进化

目标。

「环」界中的生命变成单一遗传因子之后,日子变得很无聊、没有变化,每天都

过着重复的生活,因此生物放弃进化,终于慢慢走入癌化状态。

阿馨操作键盘解开安藤身上的锁定,将镜头慢慢往天空升上去。从高处俯瞰「

环」界里蠢动的癌化生命体,每个生命体的模样都非常单调且不美丽。

阿馨觉得这个情景非常熟悉,他在大学附设医院的病理学研究室里,将秀幸的癌

细胞放在显微镜上观看时,癌细胞在透明的培养皿中,不停地胡乱繁殖,并且呈现出

丑陋的斑块,那和现在阿馨从高处观看「环」界的情形非常相似。

阿馨将头套型屏幕拿不来,喃喃自语着:

「『环』已经癌化了。」阿馨不晓得自己戴着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在计算机前坐了多久,他只觉得身子微

微发麻。

由于「环」界的时间和实际时间的流动速度不同,再加上处在这种光线无法到达

的地下室里,不禁让他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

当阿馨正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时,突然感到四肢无力、头昏眼花,好像有好几天没

有进食一般,感觉非常疲累、干渴,并且胃里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饥饿感。

他低头看看手表,现在是深夜快接近黎明的时候。阿馨爬上楼梯来到地面上,在

摩托车的置物箱里找寻矿泉水,先补充一下水份。

现在是沙漠的黎明时分,外面的气温变得相当冷。

阿馨拿出矿泉水对着喉咙「咕噜咕噜」地灌着,一口气喝掉半瓶。补充过水份之

后,他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刚才他窥视「环」界的时候,心中忽然有种缥缈感,现实世界的轮廓变得十分淡

薄,而且看不到大地的真实面貌;现实世界和假想空间看似分离的两个独立空间,却

又摇摇晃晃地重迭在一起。

阿馨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全部喝光,然后拉下拉炼随地小便,他藉由这些动作来

证明自己是具活生生的肉体,而且是存在于现实空间的肉体。

阿馨把空水瓶拿在手上,再度走下楼梯回到地下室。

(我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环」界癌化的过程,依然无法理解它的内容,只觉得

这些和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影像大过于荒唐。

那卷录像带若是出自电子空间,的确很容易就可以解决问题,只要同时设定「复

制就能避免死亡」的病毒程序,另外再设定「期限内完成复制一事就能解除死亡」的

解毒程序即可。

问题是生存在「环」界里的个体,只能依赖内部的力量来解开录像带中的谜题,

如果没有借助外在力量,根本就不可能解除这卷录像带中「一星期后会死亡」的设

定。

这一段「环」界历史中的死亡事件,都是因为观看过录像带才引发的吗?)

阿馨想要确认这一点,他再度坐在计算机前面。

(假如「观看录像带」的这个动作会在「环」界变成死亡的导火线,那就必须针

对受害者在「观看录像带」的那一瞬间做个过滤。)

阿馨开始寻找「环」界中每个人观看录像带的各个画面,依次在屏幕上叫出他们

的画面。他没有锁定在哪个人身上,而是抱着客观的立场来观察。

最先出现的场景是某间别墅小木屋里的客厅,有四位年轻男女带着半恐怖、半嘲

笑的表情在看录像带。其中一个男孩刻意在旁边虚张声势,制造恐怖气氛,并且对着

其它人露出敌意的笑容。

看完这卷录像带后,有个年轻女孩的脸色顿时发白。

「真恶心!」

她说完后便不再开口,脸上写满害怕的神色。

那个故作声势的男孩用脚踢了踢电视说: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一定是胡说。」

「还真会掰!后面这些字眼看起来真的很恐怖。」

另一个女孩脸上完全看不到害怕,她一边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一边面无表情的倒

带,然后在其它三个人的注视下,把影片结尾记载的「一星期后会死亡」的解救方法

消除掉。

原本这个女孩还想把录像带带回家拿给朋友观看,顺便吓吓自己的亲朋好友;其

他三个人则有些犹豫,他们很想马上跟这卷令人浑身不舒服的录像带画清界限,甚至

害怕将录像带拿回家后会招来灾难。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电话响了。

三个胆怯的人都吓了一跳,唯独抽烟的女孩面不改色拿起电话:

「喂,喂?」

从这个女孩的表情看来,电话另一头一直都没有回话。

「喂、喂、喂喂..」

女孩的声音充满着焦急意味,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她吞了吞口水,然后把电话重重地放回去,站起身来大声喊道:

「搞甚么嘛!到底是甚么东西?」

阿馨不知道这通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他觉得当时的空间好像有些扭曲。

接着,屏幕上的主角变成浅川,再来是高山。由于阿馨已经看过这两个人的相关

影像,因此他直接跳过去往下寻找。

第四个画面是浅川的妻子和女儿,浅川的妻子拿起放在一旁的录像带塞进录像

机。她让女儿坐在身边,她则一边熨烫洗好的衣服,一边看着电视屏幕,身旁的女儿

也跟着母亲一起看电视。当这对母女看完录像带的同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浅川的妻

子任由电视继续开着,先过去接起电话。

「喂,这里是浅川家。」

电话的另一端没有任何声音。

「喂、喂喂..」

浅川的妻子继续拿着电话筒,就在这时,阿馨注意到电话周围的空间有些扭曲,

而且物体有重迭现象,本来应该是直线的地方却扭曲了,扭曲的程度很小,稍不注意

就会遗漏掉这个细节。

接下来,计算机中出现的人物非常陌生,阿馨猜测他们应该是浅川的岳父母。屏幕

上随即出现高山的房间景象,从日期和时间来判断,应该是高山死前的影像。

(原来高山在死前还看过录像带!)

阿馨将画面再稍微往前回转,想要好好观察这个不怕死亡的高山。高山正坐在桌

子前面,他本来很专心在写东西,后来慢慢低下头打瞌睡。

冷不防的,他突然弹跳起来,脖子上挤出皱纹,毛发纷纷竖立起来。

此时,阿馨正在犹豫该把屏幕的焦点放在高山的背部,或是与他的视觉同化。

屏幕一阵模糊之后,阿馨决定把画面焦点锁定在高山本人的视觉上,瞬间,他和

高山的视觉相重迭了。

高山的呼吸变得很急促,他直觉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起了变化。

他很冷静地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并且在脑中一一厘清所有的事情。

(难道我没有解开录像带的谜题?为何浅川能够活下来?)

高山首先将视线落在房间角落的录像机上,录像机里面还装着那卷录像带。他马

上爬到录像机旁,同时感到心脏跳动得非常激烈,随着身体的移动,胸口传来阵阵强

烈的痛苦。

阿馨此时并不了解高山的身体究竟产生甚么变化,他猜测大概是心脏的冠状动脉

长出肿瘤,使血液不能流通,这是急性心肌梗塞的典型症状。

高山将录像带取出来,仔细观察它的正反两面。

阿馨不了解高山为何做出这奇异的举动,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甚么。

高山用颤抖的手握着录像带,反过来念着背部的标题。然后他将视线投往天花

板,很快地又移往窗外、墙壁和书柜,好像在找甚么东西。

最后,他的视线又回到手中的录像带上。

阿馨感觉到高山明显地因为兴奋而开始颤抖,他的手由于过度紧张而显得惊慌失

措,不停地颤抖。

高山把录像带插入录像机里面,按下放映按钮。

(为甚么他在临死之前还要看录像带?)

高山播放出这卷致命的录像带之后,他又望着桌上的时钟,上面显示九点四十八

分。待确认过时间之后,高山滚到床上去拿起电话筒,他那股拚命思考的求生意志传

给阿馨。

(高山正在设法找出一条活路吗?)

高山慌张地拨着电话号码,电话响了四声之后,听到一个女子回答:

「喂喂..」

阿馨知道说话的人是高野舞。

(莫非高山想让高野舞听到他临终前的悲泣声?)

高山一边拿着听筒,一边将眼睛固定在电视画面上。电视画面上显示出骰子在铅

容器里慢慢转动着。

高山不禁发出悲鸣声,他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到高野舞的耳朵里。

「喂喂,喂喂..」

高野舞担心高山是否出了甚么状况,着急地喊着。

高山却把电话搁在一旁,转过头去观看电视上的画面。在那一瞬间,电视屏幕上

隐约映出高山的脸,阿馨突然有种在镜中看到自己的错觉。

高山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激烈,血管好像快要从皮肤里爆出来一般,他的眼神有些

呆滞,使得阿馨的视线也相对模糊起来。

高山将那双深邃的眼睛投向录像机附近,那里正慢慢升起烟雾,然后变成圆筒状

慢慢地转动着,空间很明显扭曲了。

高山拿着电话机往扭曲的空间移动,然后开始拨其它号码。

阿馨稍微低下脸部,想看高山拨了甚么号码。

其实,阿馨没有必要低下头看电话按钮,因为电视中接连出现的骰子数字,正是

高山所拨的号码。

33254136245163423425413624516343432

541362451534133254136245163423452

(人在临死之前是否没有正常的思考能力?)

阿馨在心中这样下判断。

就在此际,计算机旁边的卫星电话铃声响了,阿馨花了数秒钟才注意到电话声,然

后又花了数秒钟来区别那是现实世界的电话声或是高山房里的声音。

阿馨确定是自己这边的电话之后,马上拿起听筒,顺手摘下头套型屏幕。

他耳边听到一阵即将断气的虚弱呼吸声,以及激烈的喘息声,这个声音和计算机萤

幕上传来的呼吸声重迭在一起,阿馨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否有问题。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因为这电话安了自动翻译装置,所以声音的质量稍

微有些改变。

「有人在那里吗?喂,听到了吗?我有事求你,请带我到你的世界!我想到你的

世界去,我不会再让你随意乱来!」

阿馨的头脑有些混乱,他把屏幕上高山正紧紧握着听筒的左手画面放大。打电话

来的人的确是高山没错,而接到那通电话的人正是现在坐在计算机前面的阿馨。

当阿馨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时,高山打来的电话被切断了。可是,在阿馨的脑

海里依然残留着那个声音:

「请带我到你的世界。」

他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馨不停在脑中反复思索着自己的假设,从正反两面来推敲自己的假设是否有

错。

为了确定假设的真假,唯一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向计算机研究所里的天野求助,

请他确认事实的真相。

阿馨在电贻屏幕上打下指示,并且传给天野──

「对『RING』病毒的DNA加以解析,并请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

遗传因子配列做比较。」

目前「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DNA解析已经到手,阿馨也拿到该盐基配列图,

因此,只要解析「RING」病毒的DNA,这两者就很容易比较了。

「RING」病毒的遗传因子配列似乎依照某种法则以0和1的二进法将「AT

GC」这四个英文字母互相切换,只要使用计算机,一下子就可以完成解析的作业程

序。

阿馨从摩托车的置物架拿下睡袋,然后搬到地下室来。他先补充一些水份,吃了

点食物之后便躲进睡袋中,像虾子一样把背缩成弯曲状。

他一面打盹,一面等待天野的回答。

过去的半天里,阿馨都紧绷着神经,如今放松下来,不用多久就进入梦乡。

两小时之后,计算机开始有了响应,屏幕上的光线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扩音器中发

出信号声。

阿馨马上爬出睡袋坐在桌子前面,短短两个小时的充足睡眠已经让他恢复大半的

体力。他头脑清晰地接收天野传来的回应。

屏幕上排列着「RING」病毒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遗传因子的比较结果,

而且还将盐基配列的共通点用笔标示起来。这两种病毒的某些遗传因子非常类似,几

乎可以确定这是两种相同的病毒。

通常两种非常相似的病毒,多半是因为某种作用而产生变异,由这点来看,「转

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确是由「RING」病毒转变而来的。

阿馨确定这个事实之后,暂时将思绪转移开来。依据他的经验,人们常常会被早

先定下的假设局限住,丰富的常识有时往往会造成思考上的阻碍,反而无法脱离原先

假设的藩篱。

(冷静下来!)

阿馨提醒自己不要被既定的观念束缚住,此刻最需要一些软性的思考。

阿馨站在高山龙司的立场上,重新审思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事情。照一般情形来

看,每个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没有人不想脱离死亡的命运,而高山龙司所提出的是

最基本的要求。

阿馨怀疑高山在临死之前是否运用他敏锐的直觉透析所有事情?这一点很重要,

因为这是其它疑团的基础。

(该不会是..居住在「环」界的高山了解这所有的一切缘由?)

首先高山不懂的是为何浅川还活着,而自己却面临死亡。在那一星期内,浅川做

了甚么他没做的事?这一点,高山发觉复制录像带可以躲避死亡,因为浅川为他复制

一卷录像带。

不过,高山并没有因此而结束他的怀疑,他更进一步思考看了录像带会在一星期

后死亡,又因为拷贝录像带而解除死亡设定这件事。然后,他将所有的疑问都集中在

──为甚么会有这些事?莫非这个世界是个假想空间?

或许这是他受过逻辑训练的影响,高山认为他存在的世界是个假想空间。

他又进而想到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个假想空间,那么一定有人在幕后操纵,毫无

理由的设定死亡或是解除设定。

至于这个操纵者的身份,他应该是制作这个假想空间的「创造者」,或是

「神」。

创造世界、使世界运作是神的工作,以「环」居民的认知来看,「环」界的创造

者就是他们的「神」。

高山在死之前准备和神交涉,因此,他必须光找到现实和神界的连接点才可以。

高山在临死之前朝房间的天花板、墙壁四处张望,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想找出

这个世界和神界连接的接口,拚命的巡视室内所有的角落。

他突然想起「录像带」这个点,由于这整件事是由录像带设定观看者在一星期后

死亡引发的,因此他猜测或许界面会在那地方出现。当他看到录像机的插入口有空间

歪斜的现象之后,决定以自己的生死来做赌注。

高山开始播映录像带时,心情多少有些动摇,于是他暂且不管死亡时间,先打电

话给高野舞。在这中间,高山的眼睛一直紧盯着电视屏幕,画面上出现骰子在铅容器

内旋转、停止,骰面上一到六的数字都出现过。

高山一看,不禁对着话茼发出悲惨的叫声。

他察觉到骰子的六个数字中,有某些数字反复出现。

33254136245163423425413624516343432

541362451634133254136245163423452

他抽出「133、234、343」这三组数列之后,便发现「2541362

451634」这十三个数字反复出现。

高山龙司非常了解遗传因子的盐基配列,他马上就发现「133、234,34

3」这三组数列是「停止」的暗码。

于是,高山切断高野舞的电话,马上按下这个号码。

不一会儿,线路接通了,从「环」的假想空间联机到现实世界里。

「请带我到你的世界。」

他单刀直入地说出心中的期望。

只要是科学家,无论是谁都会许下这个愿望。高山提出这个要求,并不是想要从

死亡中逃脱出来,而是想脱离自身所处的「环」界,移到「环」界之外的另一个世

界。唯有这样,他才能彻底了解「环」界的结构。

高山如果可以从「环」界移往现实世界的话,他就可以找出操纵「环」界的法

则,实现梦想。而且,连宇宙外围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或是在宇宙诞生以前,时间和

空间是怎么构成的?这一类的疑问届时都可以得到答案。

「把我带到你的那个世界去。」

虽然这句话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愿望,可是对于抱着相同愿望的阿馨来说,他很

能体会这种心态。如果真有神仙存在,那么阿馨也会想到神的世界去与神仙面对面晤

谈。

而高山在「环」界挂掉电话后就死了,那么当初观察「环」界的操纵者,应该也

和阿馨一样听到高山的愿望。那个人听到这个愿望之后,他有何反应?

高山不仅仅解开录像带的谜,甚至体悟到「环」界是个假想空间,这不是普通人

可以办得到的,说不定他真有超乎常人的能力。

阿馨运用医学知识,思索着让高山在现实世界再生的方法。若是将高山体内的遗

传因子加以解析,然后再让他以原来的形状重生的话,似乎行不太通。不过,他的遗

传因子应该被保存在「环」计划的内存中,可以利用这些遗传讯息,让他在现实世

界重生。

在这个世纪初,医学上已经进步到可以制作出二十亿组的盐基断片,而且开发了

重现染色体构造的染色体合成技术(简称为GFAM技术)。这项技术可以将盐基断

片一个一个连接起来,也可以将人类的染色体再度合成。

首先准备一个受精卵,取出当中的核,然后运用染色体合成技术(GFAM技

术)把高山的遗传讯息植入染色体里面,再把染色体埋进受精卵核内,接着把受精卵

放回母体。十个月后,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就会诞生一个高山龙司,而他当然是以婴儿

的形体诞生。

可是,如果其中有一个部份计算错误的话,例如:操作人员忘记某件事,或是其

中的程序犯了错误,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譬如:高山是「RING」病毒的带原者,当他的遗传因子采用合成染色体在现

实世界中再生时,就有可能将病毒流到外界,这正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RI

NG」病毒为甚么会如此相似的理由。

而这两种病毒如此相似,正是高山龙司在现实世界获得重生的最佳证明。由于在

重生的过程中,他身上所带的「RING」病毒改变形态流到现实世界,导致现在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到处肆虐。

(到底是谁将高山带到这个世界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尚不明确,阿馨决定先略过去。接下来的问题是,为甚么让高山

在现实世界重生呢?把假想世界的生命体放到现实世界中,会产生甚么变化呢?

小时候,阿馨曾玩过电视游乐器的游戏,虽然他对里面的游戏内容很快就失去兴

致,但他还记得在三次元画面中的公主及王子等众多角色,是运用特殊的曲线以计算机

绘成的,虽然和真人不太一样,但是其中有许多女性角色长得很美。其中一个角色还

以病毒的形态在现实世界中登场,当时震惊了整个世界。

阿馨一方面觉得做这种假设非常荒唐,另一方面又害怕「环」计划如果是世界最

高水平的计算机仿真机,那么以上的假设并非不可能,因为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

(高山龙司现在在甚么地方?他在做甚么事呢?)

科内斯.洛斯曼最后留下一句话:「我知道掌握『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关键人

物是高山。」

现在阿馨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理由是真相渐渐明朗了。

阿馨走上楼梯来到地面上,他觉得自己彷佛在地下室待了很多年。

一走出外面,太阳正挂在天空正中央,炙热的阳光烧烤着大地,风从山谷间咻咻

地吹过来,带着沙尘吹向废弃屋的缝隙。屋外不论是光线或是空间的宽广度,和地下

室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隐约觉得身体上似乎起了变化,和以前不太一样,原因可能是他在短时间内经

历了好几个人的人生。

事实上,阿馨坐在计算机前面至今不超过四十二小时,这可以从摩托车引擎上只积

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得到证明。

阿馨跨上摩托车,随即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去甚么地方,只要沿着溪谷一直往西方前进,越过有水源的山

丘,接着再越过两座大山..

阿馨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照着这份强大的牵引力量前进,他明白这一切都在某

个人的掌控之下。

(这件事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我在十年前的夜晚定下家庭旅行计划,经过这

么长时间的企划,如今才是付诸行动的时刻!)

阿馨又回到州际公路上,他回到早先投宿的汽车旅馆补充体力、食物和汽油,彻

底做好横越沙漠的准备工作。

从温斯洛克出发的两天后,阿馨终于离开高速公路进入沙漠地带,在平坦的荒漠

上驰骋十公里后才看到一座山丘。

他顺着山的斜势往南骑上去,愈往上爬愈能感觉到寂静的气氛,阿馨几乎可以听

得到树木的呼吸声。这附近看不到因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而产生的癌化情形,植

物都生气蓬勃地生长着,想不到沙漠中居然会有这一片辽阔的深绿色景象。

眼前赫然出现一座险峻的山谷,中间包围着一大片宽广、茂密的绿色森林。

这一路上,阿馨只在这座褐色山谷内发现如此生气蓬勃、数目众多的花草树木,

其它地方都是黄褐色的荒凉大地。

由于这座山谷里有许多突出的岩石和茂密的树木,使得阿馨骑着摩托车十分艰难

地在石缝间钻来钻去。突出的岩石间有条小河,路面宽度随着坡度的增高而变得狭

窄,连摩托车都无法通过。

阿馨将摩托车放置在茂密的森林间,然后脱下靴子换上运动鞋,并且从置物箱拿

出必需品,将所有的东西都背在背后。

他先仔细看过一遍附近的地形,在心中默记一番,然后顺着河流徒步前进。

阿馨不时地停住脚步,观看水流侵蚀山谷的痕迹,他在心中暗自计算要花多少时

间才能形成这座数百公尺深的山谷。

光是想象它所花费的时间就让阿馨觉得头昏眼花,像他所住的那栋超高层大楼大

概需要三年的时间就可以建造完成,但是要形成一座山谷至少需要数亿年的时间,就

像这座山谷,直到今天为止,它还继续被水流冲刷和侵蚀。

阿馨从这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弯下身用双手汲取河水一饮而尽,顿时有股冰

凉感从食道下降到胃部,平抚了浮躁的心情。阿馨再度用手汲取河水来啜饮,然后坐

在岩石上休息。

这块孤绝的土地上充满了寂寥的气息,和医院里加护病房的气氛很相似,让阿馨

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份熟悉感。

秀幸做完癌细胞切除手术之后,就被移送到加护病房。在那个密闭的空间里只有

听到人工呼吸器的振动声,完全感觉不出患者的生命力,四周缠绕着死寂的气氛。

阿馨每次去探望秀幸时,从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靠着机器维持生命的人类,秀幸

就像是周围那些医疗设备的附属品一般没有生气。

秀幸的脸和头部插着一大堆管子,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管子数量越多,就象征着

这个生命将会越早消失。

阿馨环视这座寂静的山谷,不由得担心起秀幸的身体状况,接着又担心起真知

子。

(他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爸爸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我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休息,得赶快去找出病源,而这

也是我这次前来沙漠的目的啊!

还有妈妈..她一直沉浸在无法左证的民间传说中,每天只会祈祷奇迹降临在爸

爸身上,以此来逃避现实。

而礼子..)

阿馨一想到这个名字,胸口不禁开始紧绷。

他从胸口的口袋中拿出两张礼子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礼子和阿馨在医院露天咖啡

厅的合照,照片里的阿馨刻意伸长脖子,而礼子则是把头稍微靠在阿馨的肩膀上。

这张照片是亮次拍的,不晓得他是用甚么样的心情来拍下这张照片。

从礼子在照片中强烈散发出女人的娇媚姿态,就可以察觉出她对阿馨有好感。

但就亮次的立场来看,他应该不喜欢看到自己的母亲摆出这种姿态才对!因此亮

次拍这张照片时的心情应该很复杂。

阿馨原本是因为思念礼子才拿出照片来稍解相思之苦,没想到却引出他对亮次的

悲伤回忆。

他又将视线移往另一张照片,那是礼子独自坐在自家地毯上拍的照片,她横坐在

地上,双手放在后面支撑着,发型和现在不同,看起来应该是两、三年前的照片,不

知道当时亮次是否已经发病了。

这两张照片是阿馨和礼子发生肉体关系之后他向礼子要来的。

礼子刚听到阿馨要她年轻时代的照片时,还显得有些不悦。

「做甚么啦!」

她不太高兴地用手指戳着阿馨的腋下。

然而,隔天礼子就拿了好几张照片给阿馨。那几张照片中的礼子露出各种不同的

表情,其中一张好像是在礼子家中办家庭聚会时所拍的照片,她的身边围着几位朋

友,手上还拿着杯子,两颊因为酒精作用而泛起红晕。

另一张照片中礼子穿着高贵的和服,旁边摆着菊花做的娃娃,她面无表情的将一

手往上举起,另一手则扠腰。

还有一张照片是她站在自家厨房洗东西时,亮次趁着她转过头时下来的,她

很明显地吓了一大跳,表情十分自然。

阿馨非常喜欢这张照片,但是当他行前准备挑选照片时,却否决掉这张照片,只

带了最前面的那两张照片。

他再仔细端详礼子的那张独照,礼子穿着毛线编织的连身洋装,其实说是洋装,

不如说是长度比较长的毛衣来得更恰当。从洋装U字型的领口处露出一点点适度突起

的胸部,因为她的胸部本来就属于小而挺的那种,大概只有阿馨的拳头般大小,相当

富有弹性。

礼子穿的这件洋装没有腰身的剪裁,阿馨很自然地把视线移到她的腿部,只见洋

装的裙襬随着她的坐姿往上拉到膝盖上,从她往上屈起的膝盖下可以隐约看到双腿间

的黑暗地带,阿馨有好几次在作爱时把头埋在那柔软的幽谷间。

阿馨经常趁着亮次被带去检查的当儿,在太阳照射到的病床上直接指起礼子的裙

子,然后脱下她的内裤,一边抚摸她的性器官一边观察。

那只不过是构成肉身的其中一个器官而已,阿馨也搞不懂为何会引起他这么大的

兴趣,即使是受到激情的催化作用,也不应该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才对。

耀眼的阳光直接从窗户射进来,阿馨为了避开炙热的阳光,继续将头埋进礼子的

双腿间,一边用舌头舐着溢出来的体液,一边祈求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他明知道这是不道德的行为,却无法拒绝诱惑,并且还在礼子的子宫里留下一个

小生命。

阿馨再抱视线移到照片中礼子的腰部,想象她现在的肚子到底有多大了。

胎儿现在应该有两公分大小,形状就像海马一样卷曲着。然而,比起这个继承自

己遗传因子的胎儿,阿馨觉得怀着新生命的礼子更加可爱。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在岩石上休息了。)

阿馨的脑海中连续出现好几张脸孔,好像催促他动作要快一点似的,于是阿馨站

起身,准备爬上山顶。

眼看着太阳已经沉到山脊之后,阿馨为了在天黑之前找到野宿场地,匆匆往前迈

进。

他站在一处三面都被巨大岩石包围住的平地上,大略环视四周一遍后,打算选这

个地方当做野宿的地点。

阿馨觉得这里似乎曾经有人来过,他记得那时在温斯洛克的废屋中,自己曾在电

脑里的假想世界被印第安人带走,在他们回到部落的途中好像曾经经过这个地方。

(「跟从战士的引导。」)

阿馨的脑海中浮起真知子所说的北美印第安人民间传说中有这样的提示,但在现

实中他没有遇到战士,只能将那些记忆一点一滴找出来和实际情况做比较,然后再决

定要走哪条路径。

当阿馨看到眼前的景物时,他非常笃定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于是他卸下身上

的背包,暂时放松脚部肌肉。

从阿馨弃车转而徒步开始,这一路上,他每踏出一步,心中便涌现出某种莫名的

熟悉感,这份感觉不仅完全没有脉络可循,到后来甚至没来由地出现各式各样的情

绪。

例如:恐怖,这种感觉应该要藉由某种事物才会引发的,但他却在没有任何原因

之下充满恐惧感,此外还有嫉妒和喜悦的情绪交互刺激着神经。

阿馨尝试去追溯这些感觉与情绪的来源,脑中瞬间闪过刚刚出生时的情景,但是

他却无法更进一步加以确定,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阿馨还是放弃了。

阿馨在平坦的岩石上铺上垫子,摊开睡袋,然后躺在睡袋中,一边嚼面包一边喝

着威士忌。

沙漠气候的日夜温差相当大,越到深夜温度越往下降,虽然阿馨的身上包裹着睡

袋和垫子,寒气依然渗透进来。他以固定的节奏调整气息,让肉体和精神慢慢稳定下

来。

突然间,阿馨觉得有道锐利的视线从他后脑投射过来,那股强烈的杀意令他忍不

住回过头去,就在他视线前方十公尺的树荫下,有一个赤裸的男人正采半跪姿势握着

弓箭。

由于他一身的褐色皮肤与四周的黑暗相融合,因此很难察觉到那里有个人影。

那个男人的长发往脑后束起来,头上没有插羽毛头饰,中等身材,身上的肌肉也

不是特别强壮,但是阿馨却被他握着弓箭、盯着自己看的气势给震慑住,完全无法动

弹。

男人慢慢弯下右手大拇指架起弓箭,对准阿馨的头部。箭端以黑曜石磨成的刀刃

正闪闪发光,彷佛在警告阿馨那不是橡皮玩具。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到憎恨或是陶醉,只是忠实地执行他的任务,以

猎人的目光注视着阿馨。

阿馨则是一边在脑子里判断这是否真实,一边吃惊地盯着箭端。

当阿馨看到那个男人将弓拉到满涨时,他突然想象自己变成一头野兽,便反射性

地往地上趴下。那支箭飞快地射向阿馨的身体,阿馨不由自主的瘫软下来,随即意识

变得十分模糊。

阿馨失神了好一会儿之后,意识才渐渐清晰起来。他挺起身子,抬头仰望眼前延

伸至天际的树木,然后用手摀着应该被弓箭射穿的右眼。

他确认过没有受伤之后,站起来寻找射箭的男人,却四处都找不到那个男人的踪

迹。

难道是受到山谷蕴含的独特气势,以及之前在温斯洛克的经历所影响,才让阿馨

生出幻觉吗?

那个有着褐色皮肤的男人带给阿馨一种强烈的死亡感觉,虽然刚才的景象只是一

种幻觉,但是他忘不了被人用弓箭瞄准,然后濒临死亡边缘的恐怖感受。

比起人世间无数的痛苦,面临死亡前的那种无助更让他感到恐惧。

阿馨再次调整呼吸,稳定心情,将双手迭在胸前抬头望向天空,在山谷的细缝间

现出一道满月的光辉。

(几十年前,人类也曾经站在月球上,这项创举让人类对于宇宙的认识更往前跨

一大步。)

阿馨小时候曾经从秀幸那里听到航天员登上月球后所说的话:

「在月球上,无论甚么东西都和模拟训练时相同。」

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

航天员在出发之前,都会在美国沙漠某处以人工建造出和月球完全相同的物理空

间,不停地进行重力模拟试验,并且假想遇到各种不同突发事件时该如何处理。

当那些航天员经过反复练习,终于登上月球之后,这些航天员居然表示,训练时

的模拟环境竟然和现实环境完全相同。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算模拟训练时所使用的假想空间,是经过精密的计算而制作出来的,那么稍微

和现实环境差一点点不是很好吗?

难道这是一种启示吗?)

阿馨无法抹去现实环境也有可能是另一个假想空间的想法,这在理论上是行得通

的。

若是将「神」视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那么即使祂任意取走人类的生命,也没有

甚么不对。

这个世界果真是另一个假想空间的话,那么也有可能发生处女产下神子的神迹,

或是神子在死后一星期又复活..

现在人类正濒临空前的大危机,大家都期待神的降临,倘若神没有现身在世上,

而只是继续观察这个世界的话,这个世界将会因为癌化而灭亡。

阿馨一面眺望夜空的星星,一面在脑中想着神的降临。

阿馨走上山谷的高处后,继续沿着山势攀爬到山脊,朝着山顶的方向前进。这

时,他已经用掉了一半的粮食。

一路上,他的眼前经常会因为幻觉而出现一个印第安人,将阿馨收藏在内心深处

的记忆呼唤出来,并且指示他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这个充当向导的印第安人常常是突然出现在岩石上,注视着阿馨的动静,等到阿

馨意识到他的存在时,他便又翻下岩石,消失在前方。

他像之前所见到的印第安人一样,手上握着弓箭,然后用浅显易懂的手势催促阿

馨跟着他走。阿馨无暇细想,直接依照他的指示前进。

不久,阿馨来到一座U字型小山谷的深处,弯曲折皱的土黄色岩壁上绘着无数个

图案,笔触非常抽象,看起来很像是动物和人类的脸;另外还有一些几何图案,看起

来与DNA的双重螺旋很相像。

(这是很久以前定居在这里的印第安人所画的东西吗?)

这些图案激起阿馨的预感,他觉得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心里也浮现出一些模

糊的景象。

他想象在一个笼罩着神秘气息的巨大洞窟内,住着一群与自然同化的老者,老者

们身上缠着麻布,像株植物般活了好几千年,专门对来访者传授深奥的智慧使命。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与阿馨想象的完全相反,他几乎走了一天一夜,还是没看到

那个留有古代遗迹的大洞窟。

眼看着粮食已经快见底了,体力也越来越弱,阿馨不禁对前方未知的旅程开始感

到不安,他认真地考虑是否要放弃。

(如果要回去就得趁现在,含物还剩下一点点,只要回到放置摩托车的地方就有

办法可想。

摩托车已经加满油,而且离最近的街道大约二十哩左右,我可以先回到街上补充

食物,然后再回来这里。)

阿馨尽量让自己放轻松,因为当他的思绪陷进死胡同的时候,根本无法做出正确

的判断。

他姑且将洞穴里的那些「人」称为「先知」,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才能见到「先

知」?从他们那里了解世界的构造,以及如何解救父亲、母亲、礼子的生命?他在不

知不觉中将「先知」视为最接近神的阶层。

到目前为止,由于每天都是晴朗的天气,因此阿馨忽略了天气状况,没有留意天

气变化。

从山脊上往下俯视,地面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那么一瞬间,团团的云层

簇拥而上,整个天空被厚厚的灰色云层覆盖住。厚重的云层十分低垂,彷佛要从头上

压下来一般,让人有种快要窒息的压迫感。

阿馨一见情势不对,赶紧四处寻找避雨的场所,怎奈这附近的树木高度既不高,

枝叶也不茂盛,即使躲在树下也没办法挡雨,因此他想要找个洞穴来躲雨。

阿馨记得刚才要爬上河川上游的时候,曾经看到那里有几个小洞穴,只是那里位

于山腹中,很不容易找到。

一滴、两滴雨水落在阿馨的脸颊上,他着急地东张西望,眼前尽是一片瓦砾堆,

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冷不防的,天空打起一记响雷,连大地也跟着震动,豆大

的雨滴霹雳啪啦的落下来。

一个小时前的炙热阳光彷佛梦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代之的是大量的雨

水强势侵占这块大地,地面上开始形成无数条细细的水流。

阿馨甚么也不能做,只能弯曲着身子慢慢往前走。他想到帆布背包里有几个塑料

袋可以稍微遮一下雨,但也没多大帮助,而他又忘了带帐篷,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遮

雨的道具,才一下子工夫,全身就已经湿透了。

他脚上的运动鞋因为吸水而变得很重,每走一步就有水渗出来,厚牛仔布质料的

夹克完全黏在身上,而水不停地从他的背上泄流而下。

天地间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完全看不到前方的景物,阿馨仅能靠着触觉和判断力

摇摇晃晃前进,并且避开临时形成的小河流。

好不容易他才找到一个略有高度且稳固的地方歇脚。

因为没有预料到这场突来的大雨,阿馨仅存的一块面包随便以塑料袋包着放进帆

布背包中,现在已经被雨水浸湿并且压碎。再说,阿馨也无法在这么大的雨中进食,

他转念一想便张开嘴巴直接饮雨水充饥。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阿馨的脸上,阿馨忍受不了雨滴撞击的疼痛,便低下

头弯起身子就地坐下来。由于后颈部毫无遮掩,被强烈的雨势撞击下,传来阵阵剧

痛,于是阿馨将帆布背包盖住后脑,静待这场雨过去。

他还在心中暗忖着,沙漠里的雨应该都是暂时性的阵雨吧!

哪知事实正好与期待相反,雨一直下个不停。好不容易看到大雨滴逐渐变成小雨

滴,然后又变成雾状的雨雾,心里正想着而可能要停止了,却又下起雨来,而且比之

前的雨势更加猛烈。

阿馨心中的恐怖感渐渐增大,他知道事态非常严重,因为雨水慢慢夺走他身体的

热能,黑暗又即将迫近,再加上饥饿与恐惧,他实在很难熬过这个晚上。

周围的温度急速降低,黑夜开始降临大地,哗啦哗啦的大雨仍然没有半点停歇的

迹象,阿馨现在的处境,就好像被摀住眼睛,让一大群人没头没脑的痛殴一顿,不管

前后都受到踹踢和殴打,不仅痛而且又无法还手。

更倒霉的是,一股突如其来的浊流冲击着阿馨的脚,让阿馨不禁惊跳起来,而原

本盖在后脑的帆布背包就在这时掉了下去。

着地时阿馨一个重心不稳趺倒在地,他顺势伸出手在附近地面找寻帆布背包的踪

影,但却遍寻不着,很可能是被声势浩大的水流冲走了。

就这样他在黑暗中静止不动,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利用听觉和触觉来判断周

遭的情形。他赫然发现地上的水已经淹到脚踝的位置,因此非离开这里不可。

于是阿馨只好依靠听音辨位及皮肤的触感匍匐前进,尽量往水量少的地方移动,

就像在泥水中翻滚的蚯蚓一般。

阿馨现在只企求能有一点点光线,他已经置身在黑暗之中数小时了,连手表上的

指针都看不到,根本不晓得时间过了多久。

更何况他根本不清楚这里的地形,不能随意移动。还记得他在来这里的途中,曾

看过一座超过一百公尺以上的断崖,说不定前方正是一处无底深渊。

就在这时,阿馨听到岩石掉落的声音,全身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可能是因为这

场大雨使得地盘松动而产生落石,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小石头滚动的声音。可

是,最奇怪的是,这些滚动声到阿馨的眉前全部突然消失了。

理由只有一个,阿馨的正下方是座深不见底的山谷,滚落的岩石全往那里掉。他

慢慢地扭动身体,尽量远离这个深不见底的深渊,然而,身子却顺着松动的地面往下

滑了数十公分,一股死亡感觉马上以惊人的气势压迫过来。

阿馨觉得自己好像站在遭受狂风大浪侵打的礁石上,即将被这场大风浪吞噬掉。

迎面又有来势凶猛的骤雨打在脸上,水滴顺着头发、额头、眼睛各处纷纷往下流,看

起来很像是泪水。

(我该不会被雨水打死吧!)

阿馨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因为雨水而死,这真是太滑稽了。

(当全世界因为癌化而走向灭亡的时候,我却在这里被雨淋死!)

他再仔细一想,被雨淋湿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经验了。一个月前,他曾从医院的顶

楼窗户看到乌云,那场阵雨并没有超过一个小时。

阿馨和礼子并肩站在厚厚的玻璃窗后,看到云的颜色不断改变,街道上的景物已

经笼罩在一片雨幕中,仅仅只隔着一片玻璃,玻璃窗外面的世界看起来很像是异世

界。

阿馨很高兴地眺望着数月未见的雨景,在连续晴天的日子里,这场及时雨有如天

降甘霖。那时亮次还活着,礼子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新生命。

虽然是相同的雨,那时是甘霖,现在却变成地狱里的毒水。

他的脑中浮起礼子、秀幸和真知子的脸孔,阿馨尽量避免去想到最坏的情况,藉

此激发自己的勇气,稍微有点不注意,死亡的阴影就会来袭。

(不可以睡觉!一旦睡着就会被寒冷侵袭,然后被死神带走。)

阿馨努力保持清醒的意识,寒冷的气温让他不断颤抖,他一心祈求天赶快亮,只

要天一亮,气温多少会上升一些,马上就可以从黑暗中解放出来。

由于黑暗是妄想的温床,死亡的影子正在一旁伺机而动,如果不赶快脱离现在这

种情况,阿馨的意识随时都有飞走的危险。

忽然间,阿馨感觉到附近有人类存在,但却不像是印第安人的气味,而是另一种

更加真实的味道。他无法分辨来者是男是女,只听到有种意义不明的细微声音在互相

交谈着,来者应该有两个人以上。

「喂,谁在那里?」

阿馨为了壮胆,刻意粗声说道。

可是那些影子并没有退回去,反而是三个、四个、五个慢慢增加,将附近团团围

住。阿馨完全不了解他们的语言以及谈话内容,从现场气氛来看,他们好像颇同情阿

馨的处境,其中也掺杂着嘲笑的意味。

接下来,一直到接近天亮的这段时间,阿馨持续听到人们互相交谈的声音。

雨势渐渐减弱了,周围的景色慢慢浮现出来,到处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灰色。

耸立在远处的岩石山原本是赭红色,现在只看到黑色影子,这是个只有黑、白两

色的世界,不过周围景物的轮廓越来越浓。

眼看着天色慢慢亮起来,雨势也越来越小,周围的景致随着时间流逝不停改变,

阿馨却觉得头部发热,而且有些昏昏沉沉。

由于阿馨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以至于无法判断自己的身体变化,他只能确定身体

发寒,体力消耗过度,很有可能罹患感冒,而且还发着高烧。

另外,从肺部发出痛苦的气喘这点来看,感冒可能转成肺炎。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停了,但是阿馨却没有力气移动身体。他的身体有一半

都浸泡在泥水中,只能像虾子一样卷起身体,然后往没有积水的地方移动。

现在他最需要的是阳光,经过阳光的照射,就可以将浸湿的衣服和身体晒干。

阿馨勉强坐起身子脱下衣服,直接用手拧干,在他努力拧干衣服的时候,凉风吹

在他毫无遮掩的身体上,身上顿时起了一阵恶寒,害他差点晕倒。

阿馨将湿透的衣服拧干后,躲入岩石的缝隙间休息,藉以躲避从另一边山谷吹来

的风。他的首要任务就是不能随便浪费体力,在气温上升之前,尽量不要活动身体。

他横躺在岩石的缝隙中,观看着周围景致的变化。原本的黑、白景色已经画上色

彩,远方的景色也有浓淡对比。

经过数小时之后,气温终于慢慢上升,阿馨也在这中间断断续续获得睡眠。他在

似睡未睡之间,经常会睁开眼睛来看一下天上云层的变化,确定温暖的阳光是否已经

照到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阿馨忽然被一阵轰隆巨响给惊醒了,他在恍惚间联想到昨晚被雨折腾

的恐怖感,吓得赶快跳出藏身处。

他看到空中有个黑色物体,阳光正好从那个物体的背后射下来,阿馨不由得瞇起

双眼仰望这架黑色的发亮机体,那是集合现代科学精华所制造出来的最新型喷射直升机。

它的出现和这个远古时代的废墟非常不搭调,而且它正像印第安人拉弓瞄准猎物

般朝着阿馨的方向而来。

这架直升机停在空中的某一点不动,螺旋桨旋转时所刮起的狂风扫动地上的灰

尘,引擎声震耳欲聋。

突然间,直升机忽然一个旋转,然后往上爬升、冲破云层,云层间露出太阳光,

这一瞬间阿馨突然觉得那道光线彷佛是一个光环。

第二章:地下空间

阿馨一睁开双眼便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接着环视四面墙壁,赫然发现这个房间没

有窗户。天花板的角落有一个长方形的框框,应该是以冷暖气来维持房间适当温度的

空调设备通风口。

墙壁上有两个长方形的隙缝,那应该是门吧!

门上漆着和墙壁相同的颜色,让人看不出那是门。其中一扇门附有把手,可能是

连接房间和走廊的出入口,另一扇门上也有小把手,大概是浴室的出入口。

墙壁上贴的不是壁纸而是一种皮革,刚开始阿馨以为是白色,看久了才知道是淡

淡的米白色。

从这一连串的观察动作中,阿馨慢慢察觉到自己还活着,确定自己正仰躺在一张

床上。

他停下探索的动作,将全部意识都集中在身体上,向双手、双脚,甚至是脚趾、

手指头发出指令,确定这些部位还能活动。

阿馨完全不知道这是甚么地方,只知道自己被放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

他开始慢慢回想过去的经历,脑中浮现出事情的前后因果,但是他无法相信自己

单身来到美国,骑着摩托车横越沙漠,只为了找寻某个地点,更无法判断这种行为到

底是真正发生过或是做梦。

阿馨回想起他为了要前往传说中的巨大洞窟,在半途中看到好几幅古代印第安人

所画的壁画。那些壁画还是画在小洞窟外的磷峋岩块上,彷佛即将到达神秘地下空间

之前,硬制造出的某种奇异气氛。

还有在天刚亮、阳光要开始照射大地的时候,他曾听到轰隆隆的巨响,如今那个

震耳欲聋的声响依旧残留在他脑海中。当时,空中出现了一架最新型的喷射直升机,

阿馨的记忆只到这里就结束了。

尔后他的记忆就一团混乱,现实和各种想象掺杂着,阿馨搞不清楚究竟甚么是真

的、甚么是假的。想要确认它的真实度,唯有等待第三者来证实。

但是,阿馨已经醒来一个钟头了,仍然没有看到其它人出现。

他试着慢慢地撑起上半身,想要站起来,走到屋外看看。

但由于他早先体力过度消耗,如今即使是一点小动作,做起来都觉得十分吃力,

只好坐在床上,稍微调整一下呼吸。

他把眼睛往下一瞥,看到床边放着一双拖鞋,那并不是自己带来的东西。

(究竟是谁为我准备的呢?)

阿馨觉得那双大拖鞋好像在催促他似的,让他不由自主地使力放下双脚,套进那

双拖鞋里。

他想要穿着拖鞋在房间里四处走走,或者是走到房间外面,但是脚上的拖鞋实在

太大、太重了,只能拖着鞋子走。

才走没几步,阿馨身上的白色长袍下襬居然裂开了,从裂缝处可以看到大腿,而

且长袍下没有穿内衣。阿馨现在才发觉到,他的身上只套了一件长袍。

他伸手想打开眼前的房门,看看外面的景色,确定自己究竟置身于何处。

如果有人在的话,阿馨更想和他交谈,询问一些事情。

阿馨用手拉住门把,发现门竟然上了锁。他很不甘心地再度握住门把,用力一

拉,确定门的确上锁,接着再左右扭转几下,门依然一动也不动。

阿馨只好放弃出去的念头,把手从门把上放下来,转过身去。

这时,他感觉到门的另一边有人,于是他停止转身的动作,竖起耳朵倾听。

接着听到「锵」的开锁声,阿馨不禁退后一、两步,但他并不害怕,现在即使房

外出现一个自称是火星人的人,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门静悄悄地打开来,正前方有位老人坐在轮椅上。

「你醒过来了?」

老人用英语询问道,阿馨本能地点点头。

「你是二见馨先生吧!你好,我的名字叫克利斯多福.艾略特。」

艾略特说完便伸出一只手来和阿馨握手,阿馨看到他的手,不禁大感讶异。

艾略特不仅手掌很大,连他放在轮椅前的一双脚也非常巨大,但是这和他坐在椅

子上的身体实在不成比例。以外国人的身材来说,他应该算是小个子。

让阿馨感到惊讶的不只如此,最奇怪的是他为甚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为甚么这个人知道我的名字?可以证明我的身份的证件和卡片,都已经和背包

一起遗失了啊!)

阿馨和艾略特握手,趁机仔细端详老人的容貌。

艾略特的头上没有半根毛发,他拥有一张漂亮的鹅蛋脸,脸色有些苍白,但肤色

非常亮。从左脸颊到脖子有一片老人斑,衬在他的白皮肤上看起来特别明显。

阿馨从艾略特的手掌中意会到他没有敌意,于是便说出心中的疑问:

「请问这里是哪里?」

艾略特瞇着他那灰色的眼睛,笑着说:

「这是你想要来的地方啊!」

阿馨的目的地是远古时代就存在的巨大洞窟,也是长寿村的所在地。

他环视了一下屋子的四周,这里跟他想象中的地方实在差太多了。

艾略特从阿馨的表情看出他心中的怀疑,于是伸出食指往上一指,问道:

「你认为这上面是甚么?」

阿馨无法回答,艾略特只好自问自答:

「上面是巨大的水层。」

艾略特刻意不说「水槽」而使用「水层」这个字眼,但是阿馨还是不能意会出艾

略特的意思,他搞不懂艾略特的意思是否和「下雨」有关,经过那一场豪雨,阿馨现

在已经「闻雨色变」。

然后艾略特把食指朝下。

「你认为你现在站在哪里?」

阿馨知道自己站在「大地」上面,但是他不想说出来,依然保持沉默。

对于这个问题,艾略特也是自问自答:

「这是个广大的空间。」

依照艾略特所说的,阿馨正站在一个被厚厚的水层和广大空间所夹住的空间里,

但是他仍然不明白艾略特的意思。

(如果艾略特所说的是事实,那这附近的重力值应该很低才对。如果是在下面有

质量较重的物质就会显示出正值,相及的,如果是质量较轻的物质就会出现负值。

如果脚下真是个没有任何东西存在的广大空间,那么就得要有一个极其说服力的

理由来说明呈现负值的理由。)

阿馨无法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达目的地,而且艾略特知道他的名字一事,也令他

十分吃惊。

(这位老人正在暗示我这个地方的重力比其它地方要来得小,也就是说,他事前

就已经知道我要前往的地点了。)

阿馨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不由自主地用手撑住墙壁以支撑身体。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这里吗?」

阿馨好不容易才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他的呼吸显得相当紧促,而且吸气量很少。

艾略特用他那巨大的手撑住阿馨的身体,非常仁慈地说:

「没错,而且你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是不是又开始发烧了?)

阿馨感觉全身热了起来。

「我唯一不能预测的是那场豪雨..」

阿馨的身体持续发热,没多久他感到有一阵恶寒涌上来,身体摇摇欲坠,根本听

不到艾略特说的话。

他昏昏沉沉地推开艾略特的手,想自己走到床边去,但是才走到一半就不支倒地。

在往后的三天里,阿馨主要的任务就是恢复体力。若不是沙漠里那场突发性的豪

雨,他也不需要花费这些时间。

阿馨打算等到体力恢复后,一定要向艾略特问清所有的疑问。

他暂时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休息,艾略特偶尔会过来检查他的健康情形,另外

还有一个名叫「花子」的护士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花子」这个名字非常可爱,阿馨马上联想到一朵在草原上盛开的可爱花朵,这

名字和花子本人给人的感觉很相配。但是当阿馨进一步询问她的全名时,她总是微微

一笑不作答。

有时候阿馨会趁着艾略特不在,只有花子独自一人在房内时,不断追问她许多问

题。例如:这里是甚么地方?艾略特是何许人物?诸如此类的问题,只要能问的,阿

馨统统都问过了。

但是花子都只是微笑着,然后摇摇头甚么也不说。

花子的脸型和体型看起来很像小孩子,她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两

颊圆圆的鼓起,脸上有双圆滚滚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可爱。

然而,当她解开绑在后面的头发,让光亮的黑发在背后散开来时,又有一种成人

的妩媚风情。从她那圆滑的额头看不出实际年龄,胸部的大小也和发育中的少女差不

多,这点倒是和她那具有东方味道的小脸型很相配。

最初阿馨完全被花子的纯真外表给蒙蔽了,无论阿馨问她甚么她都不回答,表现

出她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阿馨看到她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自然相信她的确毫不知情,虽然她不做任何回

答,阿馨却一点也不生气。

花子的外表看起来还稚气未脱,但是她具备了护士所应该拥有的医疗知识与看护

技巧。例如,当阿馨感到背部很痒时,她会伸出手帮忙抓痒,动作和力量都能恰到好

处。阿馨就在花子每天细心看护下,定时打点滴、吃抗生素,并充份的睡眠与休息。

两人相处的时日一久,阿馨发现花子在工作的时候都保持沉默不语的态度,而且

她除了工作上的需要之外,都尽量避免接触到阿馨的身体。以一个护士来说,她做事

的态度和技巧可算是专业,但是她在工作时经常会略带犹豫地碰触阿馨的身体,甚至

还不时露出奇怪的眼神偷看阿馨,表现得很不自然。

阿馨在第二天就发现这种情形,当时阿馨察觉到花子进入房间里,但他继续装

睡,偷偷瞇着眼睛偷看花子的工作情形。他看到花子很快地换了一瓶点滴,她一边工

作,一边向阿馨投射异样的视线,好像看到甚么恐怖的东西。

阿馨对花子的异常举动充满兴趣,他很好奇到底是自己身上的哪一个部位,让她

产生那种表情。

花子换好点滴瓶之后,继续弯下腰审视躺在床上的阿馨,她以为阿馨还在睡觉,

才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就在这时,阿馨突然张开眼睛,伸手去抓住花子的手腕,

让花子吓得连声音都叫不出来,只是在喉咙深处发出「啊!」的声音。

「妳为甚么看到我好像看到幽灵一般呢?」

阿馨慢慢地一字一句质问花子。

他的原意是想让对方先稳定下来,但花子一点也没有想要抵抗的意思,既没有立

刻转过脸去,也没有叫出声,只是呆呆地俯视着阿馨。

「希望妳能告诉我,为甚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呢?」

阿馨又再次询问花子同样的问题。

只见花子露出悲伤的表情,摇着头说:

「对不起。」

她非常真诚地向阿馨道歉,但对阿馨的询问还是不予回答。

花子的反应有两种解释,一是为自己把阿馨看成跟幽灵一般而感到抱歉,另一种

则是她对自己无法回答任何问题而感到抱歉,也有可能是两者皆包含在内。

阿馨看到花子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慢慢松手。

他心想说不定除了一个护士应做的工作之外,其它有关阿馨被放置在这个地方的

各项疑问,花子早已经被叮嘱不能随便回答问题了,所以阿馨决定不再追问下去。

虽然阿馨已经放开手,花子还是站在床边不动。

「你现在说话会不会觉得痛苦?」

为了尽到护士的义务,她首先询问患者身体的状况。

「有一点,可是我很想讲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听你的事情。」

「我的甚么事?」

「哦!从你生下来到现在的全部事情。」

「妳为甚么想知道那些事情?」

「了解你的状况后,我就不会再像看到幽灵般看待你了。」

(或许她是因为不太了解我吧!如果我能够和她多熟悉一些,她就会用正常的眼

光来看我吧!)

「在我开始讲之前,我想先问妳一件事。」

花子的脸上明显露出谨慎的神色。

「妳可不可以告诉我,妳到底几岁?」

「我今年三十一岁,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小孩,而且都是男孩。」

阿馨一听不禁惊讶得张大嘴巴。

(花子的外表看起来和少女没两样,没想到她的实际年龄居然有三十一岁,还是

两个小孩的妈妈!)

「真是让我惊讶。」

「大家都这么说。」

「我还以为妳比我年轻呢!」

阿馨二十岁,花子比他大上十一岁。

「那你几岁?」

阿馨回答说自己今年二十岁。

花子听了便皱紧眉头,小声说道:

「是吗?」

「看起来很老成吧!可是我真的是二十岁。」

阿馨说着,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双颊。

他自从来到沙漠之后就没有剃过胡子,所以看起来可能会比较老。

但是真正让他受到打击的是,本来他以为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小,没想到居然比自

己大这么多,这件事实对以后他们的相处方式恐怕会产生一些微妙的改变吧!

尔后阿馨常对花子说出自己的事情,而花子也非常喜欢听阿馨讲话,一天中总会

来阿馨的房间好几次。

不过,谈话的时间是有限制的,每次大约是十分钟左右,因此花子尽量妥善运用

这十分钟,总是简洁询问一些重点,没几天就掌握了阿馨至目前为止的生活状况。

对阿馨来说,他也很高兴能有花子这个好听众,这是另一种肯定自己还存在于这

个世界上的方法,而且他也将自己之前勉强压抑下来的一些疑问统统说出来。

他说了许多有关孩童时期的想法、梦想、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情形以及如何计划前

往沙漠旅行..等等。

其中也有痛苦的事情,尤其是秀幸后来罹患癌症而住院,使得原本预定好的旅行

计划也跟着泡汤,全家人从此过着家里和医院两头忙碌奔波的生活。

过了几年,终于查出秀幸所罹患的癌症正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全家人因而

陷入了绝望状态。然而,真知子一点也不死心,她坚信在美国的民间传说中可以找到

快速治愈癌症的妙方,因此全心埋首于神话之中。

阿馨面对秀幸的病症加重和真知子沉迷于神秘世界里的两极发展,他决定在两方

面取得平衡点,因此改变自己原先钻研宇宙物理学的志愿,转而往医学界发展。

阿馨在谈话的过程中对那段日子感到无限怀念,一回忆起以前的种种,阿馨有时

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就这样经过了四天,阿馨对花子讲述自己经历的时间大约有两、三个钟头,想不

到短短的两、三个小时,就已经将他的一生大致述说完毕。

阿馨在述说的过程中,有时会觉得昔日遥远的记忆好像彩霞一般美丽。

「你有恋爱经验吗?」

花子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阿馨犹豫着要不要把礼子的事情讲出来,如果花子没问,说不定阿馨就会避开礼

子这件事。

一谈论到和礼子之间的恋爱,当然无可避免会谈到亮次,那是个既悲伤又痛苦的

经验,阿馨对自己欠缺周详思虑的鲁莽行为,为自己和礼子都带来无限悔恨的后果深

感不安。

当时他和礼子发生性关系的那间病房,和现在所待的这个房间有些相似,不同的

是,那间房间的西边是一整片玻璃窗,窗下是公园绿地,强烈的阳光常从窗户照射进来..

至于自己从礼子那里所获得的肉体喜悦,阿馨再怎么说明,也无法完整地跟花子

表达出自己心中的震撼感受。

阿馨很坦白地表露出自己的心情,花子听到有时脸上会显现出无法置信的表情,

然后一边摇摇头,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哦!不。」

当她听到礼子的肚子里怀有阿馨的小孩时,花子的表情更是僵硬。

「要生下那个小孩吗?」

花子的问题非常突兀,但阿馨一点也不介意。

「当然是很希望能把他生下来,所以我才会来这里。」

花子听完后闭上双眼,嘴巴一开一合地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但阿馨听不清楚她

在说些甚么,感觉很像是在祈祷。

由于这间房间里没有窗户,只能靠时钟才知道时间的流逝,依据时钟的指针,今

天应该是第四天晚上。

阿馨讲完和礼子间有了小孩之后,花子突然说:

「今天到此为止。」

花子好像也不能自由控制两人会面的时间,常常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被迫中断话题。

她默默地轻碰一下阿馨的手腕,接着走到门边停下来,花子一边开着门,一边回

过头来看着阿馨的表情,这让阿馨觉得很熟悉,总觉得曾在哪里看过这号表情。

阿馨暗自思索花子走出房间时的表情,究竟代表甚么意义,例如:高兴时人会露

出喜悦的表情,那么花子的这种举动与表情到底代表甚么意思?

阿馨突然想起以前曾经发生过相同的情形,让他很难忘怀。

记忆中有个和花子穿着同样白衣服的女护士从病房走出来时,在病房门口走走停

停,并且露出和花子一样的表情。

那是秀幸切除直肠肿瘤后,因手术过程非常良好,便移到另一间四人共享的大病

房,那病房住的都是癌症患者。

经常出入这个房间的护士中,有一位护士相当讨患者们喜欢。她并不是长得特别

美,而是为人很和气,全身散发出浓浓的亲切感。她对于患者们的任性行为都能忍耐

下来,从不会露出苦瓜脸给病人看。秀幸很喜欢这位护士,常常在开玩笑之余会摸摸

她的屁股或拍拍她的肩膀。

后来,她因为怀孕待产而请了一年的育儿假。

她要离开医院的当天,特地来秀幸这间病房打个招呼,当时刚好阿馨也来医院看

秀幸。她笑着对病患们说希望一年后再回到工作岗位上时,能再看到大家神采奕奕的

脸,当时秀幸开玩笑地回答说:

「当妳再回来工作时,我早就出院了。」

不只是秀幸,其它患者也都这么说。不管那句话是开玩笑或是真心的,护士都一

边点点头一边和每位患者打招呼、道别,然后走出病房。

当她要走出病房时,表情与动作和花子刚才的举动相同,她不时地回过头来望着

患者们,眼睛流露出某种不舍的神色。

看在阿馨的眼里,他觉得那个护士的眼神似乎是说:「当我一年后再回来工作

时,绝对没办法像现在这样看到这四个人。」

她并不是因为患者出院后见不到面而感到难过,而是带着即将面临死别而依依不

舍,这次的会面或许将是今生的最后一面。

阿馨也知道那时秀幸隔壁病床的患者刚检查出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脑部,而对面病

床的患者,则是因为摄护腺癌而刚做完切除男性性征的手术。这整间病房里只有秀幸

还具有生命力,其它的患者全都面临死亡的威胁。

因此那个护士才会以那种依依不舍的眼神注视他们,如今花子竟然也用相同的眼

神看着阿馨,让他觉得非常不安。

(花子为甚么用那种视线看我?下次见面再直接问她。)

然而阿馨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花子。

隔天早上,同一时间响起敲门声,阿馨以为是花子来了,他很高兴地走下床去开

门,没想到竟是艾略特。

艾略特看到阿馨顺利地恢复身体健康,很满意地点点头。

「你的身体状况如何?」

他只是询问各种问题,却不回答阿馨的问题。

阿馨此时已经到达忍耐极限,之前是因为见到花子这位可爱的女性才勉强压抑下

来,现在艾略特的问话与态度让他挑起脾气,满腔怒气即将宣泄而出。

(「身体状况如何?」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为甚么每次只是我单方面回答问题?

再这样下去,我会因为神经极度不安而崩溃。)

阿馨忍耐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怒气,颤抖地回答:

「你到底够了没有?」

艾略特也听到阿馨的声音中带着怒火,他举起两手示意要阿馨稍等一下,然后深

呼吸一口,才说道:

「我能体会到你的心情,现在已是执行计划的时候了。」

(计划?我不知道有甚么计划,而且这和我又有甚么关系?)

阿馨的脸色显得更加凝重,他继续追问:

「首先,你得告诉我这里是哪里,而你的目的又是甚么?」

艾略特将原本摊在阿馨面前的双手合起来。

「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你相信神吗?」

艾略特看着阿馨,很严肃地问道。

艾略特带着阿馨来到另一间房间,这间房间也没有窗户,每一处都关得紧紧的。

阿馨很不喜欢这种没有窗户的房间,不过这比他之前的房间来得大,中央放了一

套皮制沙发。

艾略特先请阿馨坐下来,然后他从轮椅上站起来,将屁股微微往后翘,在没有使

用拐杖的情况下,慢慢走到阿馨的对面坐下来。

阿馨睁大眼睛瞪着艾略特,他以为艾略特不能走路,没想到他的双脚根本没有残废。

艾略特也察觉到阿馨吃惊的样子,他露出得意的表情说:

「你不能先入为主地去判断一件事情,这样子你会在一开始就对所有事物都存有

怀疑和不信任的心态。」

阿馨已经习惯对任何事物都抱持怀疑态度,即使在横越美国沙漠的中途遇到在现

实和假想之间挣扎的经验,他仍旧十分坚持不丧失这份感觉。

「你何时才能回答我的问题?」

阿馨无视于艾略特的话,他有些呕气地说道。

由于阿馨想问的问题有一大堆,于是他把基本问题搁在一旁,先回忆艾略特之前

说过的话。

「你是不是说过,我在老早之前就注定要来到这里?」

阿馨非常在意这种说法,他很想知道其中缘由。

「关于那件事,现在说明还太早,如果不一件件慢慢说明清楚的话,你恐怕会吓

得叫出来。」

「好,如果不想让我吓得叫出来的话,那就请你说明清楚,让我理解这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

阿馨很激动地回嘴。

他对艾略特的讲话方式感到很不耐烦,更对自己的人生被他人任意决定感到气愤。

「今天我之所以能够看到你,完全是你靠自己的意志前来这个地方而达成的,你

只能照着宿命去走,我无法勉强把你带来这里。」

艾略特说完后露出微笑。

阿馨对他这种任意介入别人人生的做法相当愤怒,心中突然涌 某种想杀掉眼前

这个老人的冲动。

艾略特心平气和地迎向阿馨怒瞪的视线,他们俩暂时陷入沉默的气氛中。

「你对『环』了解多少?」

艾略特先开始问道。

阿馨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睛向上盯着艾略特说:

「你的计算机仿真效果做得很好。」

艾略特很不服气地皱起眉头说:

「你说我做得很好?事实并不是那样,你应该说我创造出一个很完美的世界。」

「『环』是你创造的?」

一讲到「环」,艾略特的脸上充满了自信,他就像水坝开闸般滔滔不绝地说着,

不时露出喜悦的表情。

「约莫七十年前,在我还是MIT的学生时,大概和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当时

这个世界的人们正在喝采欢送要登陆到月球上的航天员们,我心想科技再这样继续进

步下去的话,距离建设宇宙车站和实现宇宙旅行的梦想即将不远,于是我自己也想创

造出另一个世界,但这并不是另一个宇宙。」

艾略特一口气讲了这些,他缩着脖子将嘴巴往前嘟起来。

「你知道现在的世界是靠甚么来推动的吗?」

「你是指现实世界还是『环』?」

(如果是问「环」靠甚么东西来推动,那么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支持「环」计

划是能量和电力,至于现实世界的话..)

艾略特有些怪异地笑着说:

「无论是现实世界或是『环』都一样,统统都是运用相同原理来推动的。你可以

了解吗?推动现实世界的是『预算』!」

艾略特等阿馨了解「预算」一词的意思后,才继续说道:

「『环』这个巨大计划如果没有预算的话,『环』界就无法存在,现实世界也是

一样,没有预算就无法推动。」

(如果有预算,说不定现在我们都已经处在宇宙车站中了。

艾略特所说的没有错,科学并不是无视于社会情势而一直往前推进,而是要以当

时的环境来决定前进的方向。

同样的,也有许多社会建设和国家政事都需要「预算」,因此常常依照人们期待

的事情来决定提拨预算的优先级。)

七十年前,人们都将未来的蓝图寄托在广大的宇宙里,火星和月亮被当成是人类

的殖民地,行星和行星之间利用宇宙飞船定期来往连系,电影和小说经常可以看到这类题材。

至今,科学家依然无法将人类运送到火星或月亮上,而人类登陆月亮一事只不过

是瞬间的光辉而已。在那之后,计划开拓宇宙的脚步就像蜗牛一样慢了下来,理由只

有一个,那就是没有预算!

那时候只有艾略特提出这个预言,以他这种卓越的才能,可以毫无忌惮地往别的

领域发展。他所选择的学术领域是如今已经发展到极限的计算机,和才刚刚明确阐述双

重螺旋构造的分子生物学。

艾略特发挥他异于常人的想象力,将这两个世界在创世纪之前结合在一起。

首先第一个主题是,计算机内是否可以产生人工生命?

刚开始,艾略特独自寻找这个问题的解答,但是随着计算机成为新时代的宠儿,艾

略特的研究主题也占有一席之地,吸引了不少赞助者。

由于当时情势的推动,艾略特自己也发现了世界上第一个自我复制程序,由程序

本身独自制作出进化的软件。

他仍未忘记最初自己所提出的疑问──计算机内是否可能产生人工生命?

艾略特原本预估在十九世纪末至下个世纪初绝不可能实现,没想到却在二十世纪

初即提前实现这个梦想。不过,初期的人工生命只是单纯的生命构造,在计算机屏幕内

活动的只不过是线虫而已。

接下来,艾略特区分出雌、雄线虫并使其进行生殖,在计算机内部诞生新生命。

新生的细胞不断反复进行细胞分裂,不久就开始来回爬动。在这之后,进化的脚

步马上加快速度,无论是哪种生物都和现实世界一般,没有多大的改变,但在进化过

程的应用上,则和鱼类、两栖类的进化情形不同。

艾略特脱离了计算机仿真世界的范畴,在计算机中让人工生命进化,并且更强化他的

研究主题──可以依据地球的生命圈,制作出另一个假想空间吗?

「环」计划带着具体成果开始启动,藉由艾略特的登高一呼,全世界的科学家开

始朝向同一个目标前进,不仅是情报学、医学、分子生物学、进化论者、宇宙物理学

、地质学、气象学..这类理科方面的学问,甚至连经济学、历史学、政治学、社会

科学的学者们也对这个计划极感兴趣。

而且要制作出一个和地球相同的假想空间,不只需要科学知识,像人文社会学方

面的思想也是必备的。

也就是说,「环」计划的实验成果会回馈到各个层面,对每个阶层都有贡献。

例如生物学的基本问题──进化论,到目前为止还是个谜题,各方仍有所争议,

当假想空间诞生生命体的时候,就可以将目前现实世界中还未解开的问题,像是从

「为甚么会发生战争」这种社会问题开始,一直到人口增加、股价波动,都可以给予

某些提示。而这同时也是各界学者争相拥护「环」计划的主要原因。

就这样,「环」计划在日、美两国所提供的庞大预算下正式开始。

日、美两国采取国际性合作,在初期无法大肆张扬,因为大家无法预测「环」计

划最后会产生甚么结果,说不定会成为新的世界战略,于是采取慎重的态度来进行,

也没有很大的庆祝仪式。

这时,艾略特说出几个他非常怀念的名字。

「二见秀幸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研究员,他在日本的研究专家中,可说是一位可以

达成跨时代伟大任务的人。」

艾略特在阿馨的耳边说着。

阿馨听到他褒奖自己的父亲,心情慢慢好转起来。

「你见过我爸爸吗?」

阿馨直接问道。

「不,我们没有直接见过面,我是经由下面的人员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秀幸很少谈起「环」计划的事情,阿馨很想知道他到底在「环」计划中担任甚么

职务。阿馨打算下次和秀幸碰面时,直接向他询问这个问题。

艾略特打断阿馨对秀幸的想念,继续说道﹕

「『环』计划后来怎么了?你应该知道吧!」

「癌化了。」

阿馨十分干脆地回答。

「那是发生在最后阶段,在这之前,它的演化过程简直太完美了,没有人想到最

后会变成那样子。」

艾略特望着阿馨欲言又止,阿馨不禁摆出一脸催促的表情。

「哪个地方出错了?」

「你不要害怕,你在我的眼中也是『环』计划的一部份。」

「你叫我不要害怕,但是你所讲的很多事情都让人感到惊讶。」

艾略特的嘴巴半开,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艾略特赶紧用袖子擦拭嘴唇。

「如果物理条件相同的话,我想假想空间内也会形成和现实世界大略相同的生命

体系,然而,『环』计划至今仍然无法和现实世界完全相同。

大家对这个现象提出一个共同论点,也就是进化是偶然形成的,不可能会完全相同。」

阿馨对这点感到很惊讶,为甚么「环」界和地球具有相同的物理条件,但是生命

的进化路径却不尽相同?

「那你有没有从那里面得到甚么结论?」

「在『环』里面看不到自然发生的生命,因为我在一开始就介入了,我撒下被认

为是初期生命的RNA,就像在海里播种似的。『播种』这两字不仅是个比喻,同时

也是事实,RNA就是那个种子。

想要成长为某个特定的生命树,就必须具备RNA这颗种子。」

阿馨想起以前他和亮次在病房中谈论进化论,而礼子在一旁睡觉。当时亮次和阿

馨在讨论中所说的话,和艾略特现在所说的内容大致相同。

「还有其它发现吗?」

阿馨冷静地催促艾略特继续说下去。

若是不让艾略特继续说下去,说不定他又会流口水,阿馨不想再看到艾略特流口

水的景象,因为那样会让他联想到生命退化,甚至死亡的阴影。

「其实『环』界和现实世界相当一致,生命也不会在『环』界中自然发生,所以

我播下生命的种子。而这件事情的背后意义,你应该知道吧!」

阿馨回想起刚和艾略特开始长谈之前,他曾这样说过:

「你相信神吗?」

这时阿馨气定神闲地说出答案:

「那么也可以说,这个现实世界是假想世界啰?」

「当然,就算是在现实中,地球上的生命也不是自然发生的。为甚么我们会在这

里?而且还同时被播下相同的RA种子?那么究竟是由谁来播下种子?就是由我们称

之为『神』的人来播种的。

『神』模拟自己的形状制成生命,然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圣经上所写的内容都

是真的。」

阿馨听到艾略特的结论,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

他在旅途当中也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好几次,认为现实世界说不定也是个假想世

界,但是他无法提出证明或反证,这只不过是单纯的推测而已,对现实也不会带来任

何改变,只是看众人相不相信了。

「就算我相信神是主宰者,对现实世界也不会造成任何改变。」

看到阿馨一副冷静的姿态,艾略特将背靠着沙发说着:

「如果现实世界是神创造出来的,那我们人类在计算机中所创造出的假想空间..」

艾略特话还没说完,阿馨马上插嘴说道:

「那神也以『预算』来推动世界吗?」

一瞬间,艾略特瞇起眼睛,射出冷漠的眼神。

「你在愚弄我吗?」

阿馨以愤怒的语气说道。

这种僵持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艾略特脸上的表情马上缓和下来,又恢复之前

的稳重。

阿馨看着墙壁上的时钟,他和艾略特已经谈了三个小时的话,肚子开始有饥饿

感。他们说了三个小时却还没切中谈话主题,让人觉得非常疲劳。

艾略特察觉到阿馨的心情,便暂时中止谈话:

「你累了吧!不如看些旧电影,稍做休息,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阿馨的脸上毫无表情,不做任何表示。

艾略特拿起遥控器按下按钮,墙壁上立刻出现一面屏幕,接着他又按下放映的按扭。

艾略特完成这些动作之后,又起身坐回轮椅上,然后推着轮椅离开房间。

阿馨目送着艾略特出去,房门立刻又在他眼前关闭起来,同时传来上锁声。那个

声音说明阿馨现在的处境,他等于被软禁了。

(他为甚么要这样做?我得问个水落石出才行。)

屏幕上放映着一部旧电影,阿馨十岁的时候,秀幸和真知子曾经带他去电影院看

过这部电影。阿馨很喜欢这部电影,甚至还央求真知子买下电影原声带,他到现在还

记得主题曲的旋律。

这时,有个穿白衣的大个儿黑人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在阿馨的面前放下三明治和奶茶。

阿馨一边吃三明治,一边闭上双眼聆听电影配乐,心中不禁感到无限怀念。

然而,他的脑中马上想到父亲秀幸罹癌状况尚未改善,安宁的二见家背后正潜藏

着极大的危机。

阿馨完全没有发现到自己正流着眼泪,等到泪水流过脸颊到达嘴边时,他才发现到。

(这是偶然吗?)

现在所放映的这部电影,对阿馨来说是部很特别的作品,而这是艾略特偶然选出

来的,或是他知道这部电影对阿馨别具意义,才故意放映出来?

(假如是后者的话..说不定,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艾略特的监视中。)

阿馨想着想着,又开始感受到从小就有的不愉快感觉,似乎有人正从背后监视着他。

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让阿馨顿时没了食欲,嘴里的三明治也变得索然无味。

当艾略特再度回来的时候,阿馨刚好吃完午餐。

「哦!食欲相当不错。很好,很好。」

艾略特看着空盘子,满意的点点头。

「我已经受够了,托你的福,让我的心情更加混乱。」

阿馨觉得和艾略特说越多话,只会累积越多疑问,他希望能赶快结束这一出滑稽的对谈。

(我是为了甚么才来这里的?我是为了找出治愈「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才

来这里,根本没有时间在这个地方打混。)

「接下来,我会直接跟你说明你的使命。」

艾略特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好像已经看穿我的心事,即使是想要逃也逃不出去了。)

「我的使命?」

「嗯,你知道你是为了甚么来到这里的吗?你是为了要找出治愈『转移性人类癌

病毒』的方法才来到这里的吧!」

阿馨和艾略特的视线短暂相接。

只要想到自己的所有思想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阿馨的神经便不由自主地紧绷起

来,他十分痛恨艾略特能在事前预测出他的思想。

阿馨很敬佩艾略特在科学上的伟大成就,但是此时他只关心个人的事情。

「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艾略特将右手食指向上指着天花板说:

「关于中微子的相位会移动的理论是在哪一年被发现的?」

中微子又称中性微子,是素粒子的一种。它有三个特征,就是以光速来进行传递

、不带电、能集合能源。如果光看第一点,会觉得它和光很类似,其不同之处在于中

微子能在带有能源的情况下通过任何物体。

太阳放射出中微子之后,穿过地心然后朝着地球的反方向前进,继续往黑暗中而去。

(中微子和素粒子之间又有甚么问题?)

阿馨很快地回答:

「二○○一年。」

那是在阿馨出生之前的事情,并且在科学史上占了小小的一角。

「没有错。我们本来认为中微子的质量是零,但在上个世纪结束的时候已经确定

它具有质量。」

「所以,那到底..」

阿馨有些焦急地想要插嘴,但被艾略特制止:

「请等一下,先让我把话说完好吗?所有的计划都是有机性地集合在一起进行

的。这样说你可能还不太了解,事实就是如果人类没有发现到中微子的相位有移动的

话,恐怕你也不存在。」

「你不要开玩笑了!中微子和我的存在完全不相干。」

中微子当中有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素粒子,阿馨无法忍受艾略特把他和那种东西连在一起。

「我知道,你给我三分钟来讲解中微子这个问题。」

接下来,艾略特很简短地开始讲述中微子的相位移动后可以产生甚么东西。

某个物质经过中微子的照射后再测量其相位的距离,然后再以合成方式重新构成

某种物质,这就是三次元数字化。不论有机物或无机物都可以让中微子照射,不过,

这项技术主要是应用于医学生理学方面。这和DNA解析完全不同,而是将某种生物

所有的分子结构,经过数字化解析后取出来。

解析DNA的遗传因子配列,只是从一个生物的无数细胞中,取出一个细胞来做

检查。可是应用中微子振动,可以把活体身上所具备的脑细胞活动状态、心理状态、

记忆功能等全部情报,以三次元数字化方式记述下来,这是一项划时代的技术。

「这个计划是取中微子(Neutrino)、扫描(Scanning)、取

得(Capture)、系统(System),四个字的头一个英文字母「NSC

S」做为代表,也可简称为『New Cap』。这项掌握生物全部份子构造的『N

ew Cap』分子装置计划,在『环』计划开始不久后,就由别的研究所着手进

行,而且也有一笔巨额的预算。

我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项『New Cap』分子装置计划,但间接接触和交流

却是少不了的。」

艾略特在此停顿一下,对阿馨说道:

「你要不要喝口茶,再好好想一想?」

经艾略特的提醒之下,阿馨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

他曾听到过有关中微子的各种传闻,但是像「New Cap」这种大型的分子

装置计划倒还是初次听到。

「很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让你头昏脑胀的话,我们现在言归正传,来谈谈『转

移性人类癌病毒』吧!」

阿馨听了许多毫无关联的事,开始觉得有些不耐烦。

「终于谈到主题了。」

「你知道多少关于『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事?」

「我看过『转移性人类癌病毒』遗传因子的盐基排列。」

「但是目前还是找不到治疗方法,而疫苗的研究也没有任何进展。」

「为甚么?」

「调查病毒的起源是相当花时间的事,而且很难找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发源地。」

阿馨已经大略猜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以平常的口吻说:

「我想应该是从『环』界传出来的吧!」

艾略特听见这句话,不禁惊讶得睁大眼睛。

「为甚么你会注意到?」

阿馨看到艾略特如此惊讶的表情,心里感到快乐无比。他借着回答问题来延长这

种快乐感,开始慢慢揭晓谜底: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并不是很大的东西,它的遗传因子只有九个,是由数千

个到数十万个盐基构成每个遗传因子。其中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构成那九个遗传因

子的盐基数,每个都是2的N次方乘以三倍。」

艾略特不由得发出惊叹声。

「啊!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不是我自夸,对于数字方面我有敏锐的直觉,那九列数字最大才到六位数,所

以我才会那么快发现它们都是2的N次方乘以三倍。」

「你从那里发现病毒源头吗?」

「刚开始我一直对这个问题百思不解,为甚么是『2的N次方乘以三』呢?如果

以三个盐基作为一个密码,将氨基酸从一个变成三倍的话,我还可以了解。可是,为

甚么盐基数必须是『2』才行呢?

当然,如果我不了解『环』计划,或许就想不到解答。盐基数之所以为『2』是

因为计算机是二进制的缘故,由此可证,『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是从『环』界跑出来

的,它的发源地是『环』。」

「没错,事实的确是如此。」

艾略特发出要笑不笑的干笑声,两手还用力的鼓掌,可是他这个动作不但没有任

何佩服的意味,反而充满嘲讽感。

阿馨降低声音,故意很冷静地问道:

「现在已经知道『环』界是病毒的发源地,可以找到治疗方法吗?」

艾略特不理会阿馨的疑问,两眼直直盯着他看,反问道:

「你甚么时候察觉『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源头?」

「一个月之前。」

「是吗?我是在半年前发现的。」

艾略特说这句话时并没有任何夸耀意味,相反的,他的脸上浮现出悔恨神情。

「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阿馨的声调变成恳求的语气。

艾略特开始说明:

「癌症和一般病症不同,如果是其它病症,可以在发病初期运用药物控制住,可

是癌症发生初期症状多半都不明显,很容易被忽略掉,尤其是『转移性人类癌病

毒』,更是在暗地里偷偷打下根基,破坏身体机能。这就和没有前科的犯罪者,一旦

藏身于大都会,便很难逮捕归案的原理相同。

又因为有很多种癌症的病兆和现代常有的文明病相类似,因此更容易做掩饰。

你想想看,一个参与『环』计划的研究员死于癌症,没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如

果是原因不明的疾病,那么大家就会马上跳起来,赶快去寻找病毒了。

就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么多的研究员一个接一个牺牲了。」

阿馨很能了解艾略特的心情,七年前才判别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其它癌病

毒不同。而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一般癌症分离出来,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而

已,「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在这期间已经站稳地盘,就等着爆发性繁殖的机会到来。

(艾略特恐怕也是因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而失去了亲人,他的眼中夹杂着敌

意、悔恨以及悲伤。

嗯,这正是了解艾略特这个人的大好机会!)

阿馨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们已经掌握住『环』界中会流出病毒的原因吗?」

艾略特没想到阿馨竟然有此一问,脸色十分吃惊。

「啊!嗯,当然了。」

「请你告诉我真正的情况。」

「『环』计划早在二十年前就遭到冻结,『环』界已经被冰冻起来,时间也停止

了,所有人物就这样完全静止不动。你知道『环』计划为甚么会停止吗?」

「不就是没有预算吗?」

艾略特愣了一会儿之后,马上捧腹大笑。

「没错,没错。实际上,预算已经用完了,学术上的支持也已经中止,成果表现

是上上等,我认为此计划已经展现出与预算相等的价值。

一个计划不能毫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你知道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底下,躺着几台巨

型计算机吗?总共有六十四万台。日本也是一样,东京市的地下配置了六十四万台。为

了启动这些配备需要一座发电厂的电力,费用非常惊人,因此无法持续下去。正好在

那个时候,『环』界开始癌化了。」

阿馨非常了解「环」界癌化的前后原委,他在温斯洛克的废墟里亲身体验过那些经验。

阿馨把这件事告欣艾略特,他好像很了解似地连点了两下头。

「你也有看到..啊!不,应该说你是亲身体验到。可是,你并不知道『环』开

始癌化的真正原因。我必须先说明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真正原因为何。至于那卷奇

怪的录像带,在『环』界中造成疯狂的增殖情形,这对于『环』界中的个体来说,是

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或许你会想,既然我无法说明『环』界中的这些现象,那至少可以说明我所创造

出来的东西吧!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现象都可以加以说明的。或许是现

实世界将病毒传染给『环』界,也有可能是计算机病毒搞的鬼,虽然我们有完善的防御

系统,可是一旦连上网络之后,就不能加以控制了,计算机网络上的恶作剧非常厉害。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环』界中高山龙司这个人。」

艾略特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停顿下来望着阿馨。

阿馨马上有了响应:

「是啊!他是个相当有趣的人。」

「的确很独特。」

「那是因为他手中握有解开『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谜题的关键吧!」

艾略特瞇起眼睛,以锐利的眼神看着阿馨,好像要看透他的心思似的。然后他带

着怀疑的语气慢慢说道:

「你在屏幕上没有看到高山吗?」

「当时我进入高山的意识来看整件事情。」

阿馨模拟艾略特的说话方式,一字一句地慢慢回答,同时在脑中确认自己的记忆

是否有误。

事实的确是如此,阿馨和高山的听觉、视觉等五感同化,利用高山的五感从头到

尾体验整件事情的经过。

「原来如此。」

艾略特说话的音调有些奇怪,而且眼睛一闪一闪的,让阿馨感到很不安,他疑惑

地望着艾略特不停转动的眼珠。

「有甚么问题吗?」

「哦,没甚么,话题好像转往有趣的方向了..姑且不论这一点,难道你不觉得

当高山临死前发出声音的时候,很像自己的声音吗?」

「嗯,没错。」

阿馨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利用高山的视觉及听觉「亲自」去参与一切,而高山在

临死之前找到假想空间和现实世界的接口,然后打电话到阿馨所在的研究室中。当阿

馨接起电话时,他听到高山的声音彷佛从自己身体内部响起来。

「高山说了甚么话?」

阿馨尽量模拟高山的口气,将高山的话说出来。

「请带我到你的世界。」

「你认为这话是甚么意思?」

「嗯,高山察觉『环』界外有个创造主,对他而言那是神的国度,他希望能在神

的国度里重生。」

阿馨非常了解高山的期望,他们俩都想要了解世界的结构。

打从小时候起,阿馨就曾向秀幸询问过好几次这个问题。

可是,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世界的构造太复杂了,当阿馨自觉快要追上的时候,

科学却又往前迈进,就好像小孩子玩游戏一样,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阿馨想要了解

世界构造的心愿就像想捕捉影子一样,难以实现。

可是,如果真有创造主的话,阿馨的这个愿望很容易就可以实现;只要到达创造

主的世界,就可以了解整个世界的构造。

艾略特平稳地说道:

「我很了解高山的心情,高山并不是因为畏惧死亡而说出那个愿望。他的心底另

有一股强烈的求知欲驱动着,这股想要明了世界的好奇心就在瞬间爆发,并且发生了

一个奇迹。」

「奇迹?」

「是的,对他来说的确是奇迹。他临死之前,心中有股非常强烈的企图心,想要

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如果我的脑中没有闪过『New Cap』这个分子装置计

划,就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甚至连想都不会想。

可是,照刚才所说,当时物质已经可以在有机的环境中交换、移动,我预估二十

年、三十年后一定会更加进步。因此,我下定决心要实现高山的愿望。」

「啊!你说甚么?」

阿馨这时不禁惊叫出声。

(实现高山的愿望?假想空间内的个体居然在现实世界中复活!)

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在这个世界上,阿馨呆呆地张大嘴巴,

好半晌 说不出话来。

艾略特很冷静的解释他到底是以甚么方法让高山龙司这个假想空间内的个体,重

新在现实世界复活。

「想要将高山这个个体所累积的各种经验和记忆,原封不动地从『环』界转移到

现实世界,只有一个方法。首先,从高山的细胞内取出遗传基因做为基础,然后使用

染色体合成装罝和『GFAM』,制造出现实世界中通用的DNA。

如果先解析DNA的盐基配列,然后再使用『GFAM』,也能够以化学物质来

加以合成。接着准备一颗人类的受精卵,先取出受精卵的细胞核,换上高山经由人工

制造的细胞核,然后再将其放回母体,之后就等待高山龙司诞生了。

这和前世纪就已经发明的无性生殖法大同小异,并不是很困难的技术。

就这样,具有和高山龙司同样遗传基因的人类便在这个世界诞生。

这是个非常伟大的实验,将假想空间内的人工生命,放在现实世界里重生,让我

们这些研究员都相当兴奋。

不过,这毕竟还是一项新试验,必须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如果让媒体得知这

件事,一定会认为这么做是冒渎生命,而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就像在前一个世纪末以无性生殖来复制人类,引起社会上非常大的骚动,有了这

个前车之鉴,我们更是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进行实验,连『环』计划中大部份的研究

员也不知道有这项实验。」

「我爸爸也不知道吗?」

艾略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对,他也不知道,这样子会比较好。」

「原来爸爸也被排除在外。」

「不,话不是这样说..啊!你这样说也没错..」

艾略特说话结结巴巴,似乎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

「这么说,那..」

阿馨大概知道后续发展了。

「的确如你所想象的,我们在高山临死之前取出他的遗传基因,那个时候高山已

经感染了『RING』病毒,于是我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将『RING』病毒的遗

传因子连同高山的遗传因子一起带到现实世界。」

「也就是说,在『环』界肆虐的『RING』病毒,很可能就是现在正在大肆流

行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原形?」

「我们是这样认为。而且,将这两者的盐基配列比较之后,发现其中有类似的地

方。当高山龙司诞生在现实世界的过程中,『RING』病毒趁隙偷溜进来,『RI

NG』病毒的DNA很有可能是附着在大肠菌上,然后流到外界。

和其它的病毒大不相同,它以非常惊人的速度重复发生突变,不久,便形成现今

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艾略特所说的后续发展完全符合阿馨的推理,问题在于要怎么去解决掉这些为害

世间的癌病毒。

阿馨把脸凑近艾略特的眼前。

「请你告诉我消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你找到方法了吗?」

「就如你所说的,掌握关键的人是高山。」

「高山还在这个世上吗?他现在在甚么地方?」

艾略特用手撑着脸颊,两眼直直望着阿馨的眼睛,然后,他突然扳起手指,发出

清脆的声响,说道:

「原来是眼睛造成的错觉,人类常常在紧急时刻陷入混乱的境地。」

阿馨摇摇头,将上半身往后靠在沙发上。

艾略特每次都在最重要的问题上转移话题,不知到底是何居心,他的暧昧态度让

阿馨不由得起疑。

艾略特完全不理会阿馨,径自操纵遥控器,从另一面墙壁上拉下一面屏幕。

「你曾经用头套型屏幕在计算机中看到『环』世界发生的事,却没有察觉到『这一

点』..嗯,这也是有可能的,先入为主的观念阻碍了你的认知能力。」

艾略特自言自语地说着,很像一个老人站在庭院前对着小鸟说话。

而阿馨则是静静等待着,他平静的看着艾略特准备发下哪张牌。

艾略特在屏幕上播放出高山临死前的影像,他很简单的操纵几个程序,眼前马上

放映出影像。

「这和你所体验过的影像相同,只是你当时锁住高山的视线。」

屏幕上的影像果然是阿馨在温斯洛克的废弃屋里见到的,这一段是高山知道观看

录像带的一星期后将会面临死亡,当死神也找上他时,他赌上最后的希望,将录像带

放在录像机中放映出来。

电视画面上播放出不明意义而且断断续续的影像,骰子在铅容器中滚动着,而高

山在打电话的时候,突然看到骰子连续出现的数字,进而发出悲惨的叫声。

在那个时候,高山斜前方的镜子刚好反射出一个人影,那个人耳朵夹着话筒,脸

上浮出惊讶的表情,他正是高山自己。高山把听筒靠近耳朵,然后将视线往旁边移

开,就在这时,他看到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

艾略特将影像停下来,并且放大镜子里所映出的高山的脸孔。

「之前你将视觉锁定高山,因此陷入了错觉,也让你的主观意识在视网膜蒙上一

层雾,这是常发生的事情。好好地看一看,你曾经见过这张脸吧!」

艾略特将镜子中那张十分模糊的脸孔调得非常清晰。

阿馨的嘴巴维持半开的状态,和镜子里高山的脸对望,霎时脑神经传来一阵阵的抽痛。

在屏幕中,高山因为过于惊吓而使得脸孔有些扭曲,加上他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着,整张脸变得非常苍老。

然而,不论那张脸变成甚么样子,他都认得出来,尤其是那坚毅的下颚线条,更

是他从出生至今早已经熟悉的脸孔。

「他正是掌握『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关键的人──高山龙司,高山就是你!」

艾略特说着,便用那巨大的手指戳着阿馨的胸部。

这些话犹如宣告世界末日一般,将阿馨的理智炸得荡然无存。

「这怎么可能!」

阿馨闭起双眼,无助地把头往后仰,朝向天花板。

「我们想要借重你的力量,来协助我们完成这项工作。」

阿馨这时只听到艾略特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却无法理解他到底在说些甚么。

他整个脑袋如同世界毁灭后所遗留下的残骸般,残缺且无法正常运作。

阿馨抱着膝盖坐在平坦的岩石前端,远远眺望着经由数亿年岁月所侵蚀而成的险

峻峡谷。赤褐色的大地,涂抹上一个又一个白色斑纹;而那些耸立在地平在线的岩石

形状非常巧妙,不像是自然生出的物体,反倒像人工建造出来的一般。

那天他在山脊遭遇豪雨的袭击,现在回忆起来很像做梦,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

在黑暗中所躲藏的岩石隙缝,如今看起来居然如此宽广。

阿馨有生以来第一次仔细注视着大地和岩块上所刻画出来的皱褶,很自然的联想

到大脑内的皱褶,里面刻画着各式各样的记忆。

阿馨的脑容量还不多,因为他只不过二十出头,而且出生方式与常人完全不同,

并不是有性生殖,而是以遗传情报数字化再合成的方法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阿馨看到某处风景竟然与他在温斯洛克所看到的假想空间一样,两股河水汇流成

土黄色的河川。

阿馨被软禁的地下研究室内有座电梯可以到达隔壁栋建筑物,那里面有个直升机

降落场,地面上停了一架古铜色直升机。这架直升机早先曾在豪雨过后,将阿馨虚弱

无力的身躯载往此处。

在研究室这栋建筑物和直升机降落场的正中间,有一条地道往黑暗的地底深处延

伸,通往某个广大的钟乳石洞。钟乳石洞深处有个碗状的巨大凹洞,里面装满了透明

度很高的水。

艾略特之前说的话并不是胡说八道,他用手指着天花板说上面是水层,而地板下

有个巨大的空间,这两者都是真的。

他往地下挖掘了一千公尺,建造一个直径约二百公尺的球状空间,外围包裹着透

明度非常高的水层,防止外界的放射线进入这个球状空间,因此具有防卫效果。而

「New Cap」分子装置,就在这处巧妙利用自然地形建造而成的地下空间内稳

固地镇守着。

阿馨从没看过「New Cap」分子装置,然而这项装置即将决定他的命运。

一个多星期以来,他都住在地下的研究室,今天是阿馨首次走到外面观看周遭景

致,以及自己身处之地的外观。

艾略特似乎对阿馨非常了解,他明了阿馨想要到地面上的心情,也知道阿馨绝不

会丢下这一切逃走。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阿馨身上仅穿件T恤,尽情享受着一星期以来首度接触到的

温暖阳光,感受沙漠午后的气息。

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两手互相摩擦,然后在心中整理到目前为止所遇到的每件

事。可是,他没有得到任何结论,也不知道该如何下决定。

艾略特说的那些话令人十分怀疑,因为根本史无前例,阿馨认为应该有比较简单

的解决方法才对。艾略特怎么可能去取出假想空间内高山龙司的遗传基因,然后经过

数字化处理之后,让高山以阿馨的新身份在现实世界中诞生,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阿馨认为艾略特为了执行「New Cap」分子装置的实验,才捏造出这个故事。

(拒绝他!然后用最难听的脏话骂他,赶快下山去。

虽然以后的人生会很不快活,甚至失去所爱的人,留下悔恨,可是..)

阿馨每次想到这里,问题就又回到原点。同卵双胞胎由于具有相同的遗传因子,

外形也几乎一模一样,而阿馨和高山既然拥有同样的遗传因子,脸孔当然是同一个模

子印出来的。

每当阿馨仔细聆听高山的声音,就会感到很不可思议,彷佛听到自己录下的声音

一般。然而,光是脸孔和声音一致,还不能构成甚么证明,只要交给计算机处理,这些

东西都做得出来。

阿馨把这个疑问丢回给艾略特,艾略特早就预知阿馨会以这点来反驳,便将卫星

电话听筒交给阿馨。

「你的父亲正在在线,跟他说说话吧!」

阿馨拿起话筒,里面马上传来秀幸的声音,他听完秀幸的转述之后,终于相信艾

略特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是阿馨吗?」

秀幸的声音有点虚弱。

阿馨非常怀念秀幸的声音与昔日美好的时光,父子俩以平静的语调互相告知最近的情况。

当阿馨告诉父亲他很好的时候,秀幸高兴地回答:

「是吗?是吗?我最近也觉得身体的状况好像不错。」

从秀幸的声音来判断,他不可能会好转,应该已经快要「那个」了。

阿馨冷静地向秀幸询问自己的身世,这句话让秀幸感到十分吃惊,但是他还是一

五一十地将二十年前的事情全盘托出。

阿馨闭着眼睛在心中祈祷这不是事实,然而,他的祈祷最后还是在失落中结束

了,秀幸的说法和艾略特没有多大差异。

当初艾略特让「高山龙司」诞生在这个世界之后,打算从「环」计划的研究员中

挑选最适当的人选,将「高山龙司」扶养长大。

当时,二见秀幸和真知子已经结婚四年,却还没有孩子,他们曾到妇产科做检

验,医生判定真知子无法受孕。

他们夫妇俩在不能生小孩的情况下,格外渴望要有一个小孩,经过许多人的介

绍,艾略特把刚出生不久的「高山龙司」──也就是阿馨,交给秀幸和真知子扶养,

而他们两人也把阿馨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疼爱。

当时在交出孩子之前,艾略特经由特殊管道提出条件说,为了以后不要有任何麻

烦,有关婴儿的来源等一切事项都不公开,然后才把阿馨交给秀幸和真知子。

就这样,秀幸和真知子也没有将领养的事情告诉阿馨,待他有如亲生儿子一般。

如果他们夫妇知道「环」界这个假想空间正是这名婴儿的发源地,不晓得他们是

否会接受阿馨。

阿馨现在透过卫星线路和秀幸通话,他的眼中浮起秀幸躺在病床上无力地握着听

筒的模样。

「爸爸,你养育一个和自己的遗传因子无关的小孩,难道不会后悔吗?」

阿馨以冷静的口气问道。

(即使女方不孕,还是可以利用医学技术施行人工受孕,而获得和自己有相同遗

传基因的孩子啊!)

「父母亲和孩子之间最重要的联系,并不是血缘和遗传因子,而是父母藉由和子

女之间的接触,慢慢累积双方的感情。你仔细回想这二十年里所有的一切,你的确是

我的儿子没错。」

秀幸的话语十分清晰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阿馨怀着复杂的心情和秀幸道别便切断电话,他有预感这将是最后一次听到秀幸的声音。

阿馨挂上电话后,调出高山龙司从生到死所有的数据带,在屏幕上反复放映。

高山龙司这个人对科学抱有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在数学和物理方面具有少见的天

份。阿馨看着高山少年时代所发生的各种事件,的确无法否认自己和高山非常相似,

连在深思时的动作或习性也都十分相像。

对阿馨而言,在屏幕上观察高山龙司是种很奇妙的体验。看着这个和自己具有相

同遗传因子,却在不同环境、不同空间成长的个体,明明是相同的形体,却又装着别

人的人格、意识,好像看到自己的孪生兄弟一般。

阿馨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顺着脚下笔直削下的悬崖眺望下方,看到一条蜿蜒的

小河川。不知是光线太强,或是水中混着泥土,河川水面呈现绿色。

(干脆面对现实会比较好,毕竟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我的身上真的拥有和高山

龙司一模一样的遗传因子。就算否认,也无法逃离命运的安排,依旧得回到「环」界去。)

风好像变强了,阿馨不由得从悬崖边缘往后退一步。

如果不慎掉到悬崖下方,那他就甚么都不是了,不仅失去贵重的情报,同时也意

味着「环」界和现实世界都要面临灭亡。

(艾略特这个人简直是个恶魔,如同他自己所说的,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这个预感。)

二十年前,为甚么艾略特会答应高山龙司的请求,将他的遗传因子重新合成,然

后利用无性生殖让高山龙司在现实世界诞生?真正的答案是他想做无性生殖的实验。

在阿馨生出来之前,艾略特就想要以「New Cap」分子装置将人体的基因

三次元数字化。最令人惊讶的是,他早就想好做这个实验的人选。

当时不会有人自愿做这个「New Cap」分子装置实验,而且以活体做实验

的时代也已经结束了,如果没有实验对象,实验就无法成立。

这个「New Cap」分子装置好不容易才完成,如果没有年轻、健康的人类

愿意当实验品,那就功亏一篑了。

套用艾略特的话,他当初是想找一个「正当理由」来进行这项实验:

「先从『环』界取出一个个体放在常温下保存,然后再以要让他重回『老家』为

条件,使用『New Cap』分子装置让他返回原来的世界,实现他的心愿。

从『环』界要通往现实世界,除了无性生殖之外别无他法。可是,若要从现实世

界通往『环』界,就得要使用『New Cap』分子装置,将现在这一瞬间的精神

状态和完整的记忆一并带过去。」

(期望回到「老家」?

这个前提有点问题,谁会期望这种事情?一旦回去的话就再也见不到爸、妈和礼

子,而且也永远见不到礼子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还是我用有性生殖的方法,将遗传

因子放在礼子的肚子中。)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这个实验目的,阿馨不需要一起参与艾略特的科学游戏。

虽然他的遗传因子是从假想空间取来的,但是如今他确实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是

个不折不扣的人类。自从在这个世界诞生之后,他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也拥有属

于自己的生活。

然而,由于一个偶然发生的错误,让阿馨被各方来的压力追赶着。

高山的遗传因子在合成的过程当中发生一点小事故,使得「RING」病毒和大

肠菌相结合,流泻到外界,进而形成「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既然「RING」病毒存在于高山的遗传因子中,用他的DNA合成再制成「阿

馨」这个个体,自然也带有「RING」病毒了。

阿馨听完艾略特的说明,心里不禁起了一个疑问。

(如果我的遗传因子中潜藏着「RING」病毒,为甚么我却没有「转移性人类

癌」的症状。

甚至在接连几次的检查中都没有呈现阳性反应?)

艾略特针对这个疑问,补充说明:

「我们将RNA转移至DNA时,发生小小的错误,但是因为有停止码在内,所

以在检查的时候没有测出来。

你想想看,当具有遗传因子的细胞遭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感染之后,『转移

性人类癌病毒』又在细胞内发生突变,此时病毒本身已具有调整配列的能力,并且对

已经遭受感染的细胞DNA附加『TTAGGG』这几个盐基。由于这个原因而使得

细胞具有不死性,也就是癌化了。

当我知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发源地是高山龙司时,就设法取得你的细胞,

做一次详细的检查..请你不要误会,换做是你,我想你也会这样做。检查结果让我

非常惊讶,你的细胞配列中没有『TTAGGG』这几个盐基,甚至当『转移性人类

癌病毒』侵入你的细胞时,你体内的细胞分裂既没有延长,也没有癌化。

换句话说,你是可以抵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侵袭的新型人类。」

理论上,阿馨对艾略特的说明采取部份认同,但是他心中仍有抗拒,他认为自己

不同于常人的体质,只不过是从「环」界转移到现实世界时,遗传因子的配列产生微

妙的变化,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阿馨低头看着底下的溪谷在阳光的照耀下,有如拉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他的脑中

不断地浮现艾略特所说的话,不禁觉得眼下这条光亮的带子彷佛是自己生存的轨迹,

它的行进方向早就已经被确定了。

(到底是甚么原因和动力,让我来到这里?)

阿馨在十岁左右,从计算机屏幕上发现全球重力异常分布图,当时他根本就不晓得

这个情报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明了是艾略特发出的,他定期将长寿村的情报传送给阿馨。

艾略特用这种小提示慢慢引发阿馨的好奇心,让阿馨自己去发现这一连串重复的

偶然,进而察觉各项偶然都交集于沙漠的某一点,更加强调了这整件事是有目的的行动。

接着,真知子又从杂志上阅读到一篇有个男人在癌症末期奇迹式生还的相关报

导,并且从北美印第安人民间传说的书籍中找到相关资料,这些事的背后操纵者一定

也是艾略特本人。

阿馨记得大概从半年前开始,邮寄到家里的原文书籍突然增加很多,从那时候

起,他和真知子就被这些提示改变了原来的生活,最后阿馨终于单骑穿越沙漠。

因为艾略特没有办法约束阿馨的行动,强迫他来到这里,因此艾略特便利用阿馨

的使命感和自由意志,「设计」他前来此地。

艾略特口口声声说「我从不用强迫的方式」,那是因为若不是出自本人自身的意

愿,就算使用「New Cap」分子装置,也没有任何成功的希望。

「该如何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对抗的解答统统都在你身上。不过,假如事先

没有调查出染色体的三次元构造和细胞内所含的线粒体的代谢循环、分泌性因子,绝

不可能找到解决的线索。

如果你只有解析DNA配列,而身体没有做数字化处理,一样无法进入『环』

界。为了考虑特殊遗传因子的导入方法,在你回到『环』界之前,先要将你全身的遗

传基因做个精密的模拟。

等到从你的身体上找到解决病毒的答案时,马上就可以解救你的父亲、母亲以及情人..」

艾略特以诚恳的神情向阿馨说明。

(如今在沙漠中的长寿村里,只剩下艾略特这个老科学家,而他也给了我治疗

「转移性人类癌」的提示。

我做梦都没想到,想要解救心爱的人,以及地球上大规模癌化的人类、动物、花

、草、树木,竟然必须以自己的身体做为交换条件!)

阿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才赫然发现解决「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关键竟在自己身上。

而且,使用「New Cap」分子装置把他转移到「环」界是消灭病毒的最快

方法。在这之后,不仅可以将恐怖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一扫而空,甚至连地球上

的生命都可以和病毒产生共生关系。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若要解开所有的谜题,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阿馨担心在这段时间之内,秀幸会因为癌症身亡,真知子会因此而发狂,而礼子会怀

着小孩自杀。

即使他的真正出处是「环」界,也不能因此抹杀了在现实世界生活的这二十年光阴。

这二十年的岁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尤其是和礼子之间的亲密交往更证明他是活

在这个世界。

阿馨想到这里,脸上跟着出现自信的表情,身体内充满了勇气,他不由自主的朝

着溪谷发出大叫。

他的叫声沿着溪谷愈传愈远,最后,声音伴随着溪谷传来的回音而消失。

(艾略特的思想很复杂,已经超越了平常人的喜怒哀乐,要是没有他,我的肉体

就不可能存在。虽然这二十年是按照艾略特的计划走过来,但是这其中有痛苦也有快乐。

如果有人问我是否希望活在这个世界,我一定会回答「是」,可是..话又说回

来,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世界也不会有「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尽管阿馨知道自己不需负任何责任,但是,他的良心依然受到苛责。

他急忙转过身,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这里。

这十几天以来,艾略特忙着做事前的准备工作,阿馨则坐在计算机前重新体验高山

在「环」界中的人生,将他和双亲跟朋友之间的关系,以及学问知识、对事物的思考

力、日常小习惯和讲话时的特征..等等吸收到脑子里,逐次变成自己的东西。

由于遗传因子完全相同,因此要让阿馨「变成」高山龙司并不困难,高山短暂的

一生已经深深地刻在阿馨的脑海中。

阿馨愈是深入了解高山,愈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个人,他将自己的人生和高山的

人生重迭在一起。

这天下午,阿馨跟随艾略特坐电梯下降到地下一千多公尺的地下室,准备踏上这

趟独特的旅程。

或许是因为现场的严肃气氛使然,阿馨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电梯门一打开,阿馨马上看到「New Cap」分子装置的一部份,房内四周

包围着厚厚的防护墙壁,数不清的巨型计算机群正发出闪烁的灯光。

这里并不是「New Cap」分子装置的内部,届时阿馨必须单独进入「Ne

w Cap」分子装置内部。

艾略特的手快速地推着轮椅,维持和阿馨并行的速度,他之所以不坐电轮椅是为

了要锻炼手臂的力量。

不过,看到这种旧式轮椅置身于满屋子的新颖设备当中,总是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艾略特有些喘不过气地说着:

「你先听我说,否则误会了就不太好,说不定你也会认为是我故意散播『转移人

类癌病毒』。」

阿馨的确曾在心中怀疑过,但是现在已经毫无芥蒂了。

「你有甚么理由去散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阿馨绕到艾略特后面想帮他推轮椅,但艾略特却好像挥苍蝇般用力把手一挥。

「不用你帮忙。」

他拒绝阿馨的好意,继续以两手用力推着轮子。

「为了甚么?这不是很清楚吗?为了『环』的预算啊!」

全世界目前迫在眉睫等待解决的事情,想必是开发出「转移性人类癌」的疫苗或

是治疗方法。

而让「环」计划解冻,正是扑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唯一方法,前提是必须

要有一笔非常大的预算。

不过,一旦开发成功的话,对于社会各方面都有莫大的贡献。而且,重新启动冻

结了二十年的「环」计划,正是艾略特毕生的梦想。

「你应该不会再度推动『环』计划。」

阿馨肯定地下断语。

「哦!怎么说?」

「一来,目前还无法预测病毒的活动情形;再则,你对『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有

份很深的憎恨,这是假装不来的。」

艾略特稍微吞一吞口水,然后在喉咙深处发出奇怪的声音。

事实上,艾略特身边一些重要的亲朋好友,也都是因为「转移性人类癌」这种病

而死亡,他的内心对「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确存有憎恨的心态。

「你能了解最好。那真的是一场意外事故,才会让病毒外泄,如果我们能够知道

那些病毒的散播途径,就可以找到防范的方法。」

艾略特脸上露出的后悔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有丝毫虚假。

「这些我都知道,要不然我们干嘛还特地跑到这么深的地下来。」

艾略特停住轮椅,眼眶中含泪看着阿馨。

「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为甚么要恨你?」

阿馨反问道。

「恨我任意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时间一到又叫你回去。」

「假如没有你,我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这二十年来我过得很好,拥有许多美

好的回忆,我一点都不觉得有甚么好恨的。」

阿馨对这一点倒是挺达观的,虽然连续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情,首先是秀幸罹

癌,接着真知子、礼子都相继感染到「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甚至阿馨还亲眼看到亮

次跳楼自杀,但是总体来说,他这一生已经拥有非常好的回忆。

也因为有了这份美好的回忆,如今他才能从容地走在这条走廊上。

「我们可不可以先停在这里谈论一些事情?」

艾略特的嘴角又流下口水。

「可以。」

于是他们两人就在通往「New Cap」分子装置内部的长廊上聊起天来。

阿馨背靠在墙壁上,艾略特则有些疲倦地将头往后靠在轮椅上,他们雨个人都尽

量采取轻松的姿势,互相对视微笑着。

「我曾经说过,如果没有『New Cap』分子装置这项计划,你也不会在现

实世界出生,这一切都有连带关系,如果缺少其中一个要件,就不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这是一连串偶然的重迭吗?」

「这是现实世界和『环』界互相呼应的缘故。」

艾略特接着用其它比喻来加以说明:

「对于科学概念不好的小孩,我们不都是这样教他吗?原子是构造物质的基本元

素,它和太阳系的形状非常类似,因此我们可以将原子和素粒子视为另一个宇宙,在

那个小小世界里或许也有像我们一样的生命住在里面,那是『生命之环』,而我将这

个假想空间命名为『环』的原因就在这里。」

「小学时,我也曾经和爸爸讨论过这个问题。」

不仅是像原子这种极小的世界,阿馨甚至也对极大的世界想象过。

例如:太阳系是由某种原子构成,银河系是原子聚集的地方,而小宇宙是一个小

细胞,宇宙全体则是一个巨大的生命。

人类的肚子里也有生命,在那个生命中又具有更小的生命,这种比喻叫做「笼中

构造」,这种理论常在宗教教义里见到,这和前世、现世、来世这种生命的循环过程很相似。

「如果连接极大环和极小环中间的轮子断了,你认为结果会变成如何?一旦时间

延滞的话,就会影响到前、后的发展,所以我们一定要重新系好中断的轮子。」

「到那时候,原本癌化的历史会再度更动吗?」

阿馨提出心中的疑点。

「『环』界已经走入进化的死胡同里,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而残留在记忆装置

中的癌化纪录,必须像切除癌细胞似地把它丢掉,从现实的历史中完全抹去。一旦

『环』的历史中途被舍弃,那只能再重新来过。」

这和建造沟渠的道理相同,由于水流受到地势的影响,由高处往低处流,有时也

会流进死胡同里,结果就积成一摊死水。

一旦水流无法往前进,水流为了寻求出口就会侵蚀周边的土地,另外找到一条新

路线。例如河川从发源地注入大海的过程中,很清楚地留下河川蛇行的轨迹、曾经阻

塞滞留的地方,以及小沙渚等等。

「环」也一样,它现在呈现停滞状态,一直维持现状的话,会对现实世界带来不

好的影响。

由于现实世界和「环」界互相呼应,当现实世界正绞尽脑汁想办法处理「转移性

人类癌病毒」这个大问题的时候,「环」界也必须同时去改变癌化的历史,否则问题

根本无法解决。

阿馨的第二项任务,便是在解决问题之后另外建造一条新水道。

「在这个世界里,有时也需要神的帮助,而神当然是从处女体内生下来。」

阿馨并没有因为即将要成为「神」而感到兴奋,他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自

己所能决定的。

他开始迈开步伐,一边走一边沉默地思考。

(我在温斯洛克的废屋中看到的印第安生涯,究竟具有何杜意义?)

阿馨在温斯洛完看到的印第安假想空间,当然也是艾略特事先准备好的。

阿馨并没有向艾略特询问他安排自己看那一段影像的理由,原先他只认为艾略特

想借着那段影像让自己预先演练一遍死亡经验,直到现在才发现它另有一层含义。

影片中的印第安男人亲眼看到妻子和孩子们接连死亡,却无法出手相救,这份无

力感比自己在面临死亡时感觉更加沉重,他一直到死前还为自己无法解救妻子和小孩

感到无限悔恨与愤怒。

当阿馨拿下头套型屏幕的时候,心想他再也不愿意去体验这种事了,即使明知是

处于假想空间内,他也禁不起这种打击。那个印第安男人在死前看到自己的亲人被敌

人杀死,却又无计可施,实在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

(为甚么一定要我去体验这个印第安故事呢?)

艾略特的目的在以体验死亡来鼓起阿馨的冒险精神。正因为他无法再度承受亲人

在自己眼前死亡的场景,所以即使有牺牲生命的危险,他也会不顾自身安危地跑去解救亲人。

艾略特以影片中亲人被杀害的残酷场面来刺激阿馨,而阿馨也如他所料地掉进陷

阱中,重新回归到他的出处。

阿馨带着复杂的心情往前走着,艾略特则推着轮椅跟在阿馨身后说道:

「请你等一下,你要不要打一通电话?」

「电话?」

「你应该会想要跟某个人说句话吧!」

阿馨之前才刚和秀幸通过电话,他很想听听真知子的声音,但却又不知道该跟她

说甚么,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往后的行为。

老实说,若是让真知子知道事实的真相,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那只剩下礼子..我现在只想跟礼子讲话。)

阿馨在走廊的半途中被艾略特带到转角的小房间内,艾略特默默拿出电话筒。

阿馨一边祈求礼子现在正在家里,一边伸手拨下电话号码。

艾略特安静地用手势询问阿馨,是否要让对方的影像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阿馨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他的提议。

(没有必要段用电视屏幕,只听到声音的话记忆会比较深刻。)

「喂。」

阿馨一听到礼子亲切的声音,各种情感马上有如海浪般迎头袭来,所有的记忆都

随着礼子的声音哽在喉头,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一串串掉下来。

阿馨一边听着礼子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一边后悔不该打这通电话。

阿馨和艾略特走到走廊的尽头,他们在尽头处一扇黑色的门前道别。

艾略特首先伸出巨大的手和阿馨握手,握手的力道并不是很大,阿馨等艾略特松

手后又再次握紧艾略特的手。

阿馨的心情十分紊乱,刚才和礼子最后一次谈话占据丁脑子的一大半,他心不在

焉地以迷惑的眼神看着眼前这扇门。

「我好像活得太久了。」

阿馨听到艾略特说的话,马上又回过头来看着艾略特。

那是一张垂垂老矣的脸孔,但是脸上挂着精明的表情,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寿命还有多长。

「我会一直跟在你的后面。」

艾略特在心中暗自说道。

他和阿馨各自前往不同的地方,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记住我们的约定,一切拜托你了。」

阿馨不厌其烦地殷殷叮咛着。

他跟艾略特立下一个约定,一旦艾略特从他身上找到治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相

关数据,必须优先治疗秀幸、真知子和礼子。

「我知道,你放心吧!」

阿馨再次确定艾略特答应了之后,伸手用力将门打开,跟着身子往门里面一钻,

然后门就自动关上。

甫一进门,马上有股异臭扑鼻而来,这是离子所发出的臭味。接下来,阿馨听到

扩音器中传来指示,这间房间除了扩音器传出的声响之外,完全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

响,阿馨已经完全被隔离起来了。

艾略特先前已经向阿馨说明所有的流程,在这段过程中阿馨必须按照扩音器中所

指示的步骤去做,才会到达「New Cap」分子装置的所在地。「New Ca

p」分子装置巨大的球中心被固定在最里面的房间,期使每个方位都能受到中微子的照射。

阿馨遵从扩音器的指示脱下身上的长袍和鞋子,全身赤裸地走向下一个房间。

到了下一个房间,阿馨按照指示仰躺在伸缩台上,接着伸缩台静悄悄地滑进一条

黑暗、狭窄的通道。在这条通道之间,阿馨的身体被空气溶合纯水的混合液冲洗,以

消除肉体表面上的一切杂质。

阿馨看到头上接连出现许多红色数字,都很接近一百,像是99.99、99.

999、99.9999..都是在数字的尾巴加上一个9,显示出阿馨的肉体在排

去杂质后的纯粹指数。

之后,阿馨躺在伸缩台上被运到一个透明长方体的容器中,里面放满了比体温稍

微温热的纯水,刚好盖满阿馨的身体。

这个水槽的外形和棺材有点像,阿馨随着纯水慢慢推向「New Cap」分子

装置的球中心。

阿馨浸泡在纯水中,慢慢地将精神镇定下来,他已经分不出哪里是身体,哪里是

纯水,他感觉肉体彷佛和水溶为一体,自己好像变成无数的泡泡,溶化在水中了。

他感觉自己渐渐丧失意识,并尝试做最后的抵抗,拚命在脑海中回想刚才和礼子

在电话中的对谈。

「今天早上胎儿动了哦!」

礼子很高兴地告诉阿馨胎动的事情。

阿馨突然想到自己现在身处于大水槽内的模样,和胎儿在母体的羊水中生长的情

形,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的周围充满黑暗,宛如置身于某个被黑暗支配的小宇宙里。这里没有任何重

力,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也看不到「New Cap」分子装置将近二百公尺

直径的球形中心体,他觉得这个黑暗的宇宙中,拥有无限宽广的空间。

小时候,阿馨很喜欢站在二十九楼的自家阳台上,仰望夜晚的天空。

每当他看到星星和月亮的时候,心中便生出一股想要了解世界构造的渴望,而且

这份理念随着时日增加而愈来愈强。

他现在身处的地点与超高层大楼的阳台恰好相反,一边是面对东京湾的高楼,飘

散着咸湿的海水味道;另一边则是位于荒凉的沙漠地下一千公尺的地底洞穴,里头充

斥着人工离子的味道。

剎那间,阿馨的头上出现蓝色光线,可能是中微子光线的照射。对阿馨而言,那

些蓝色光芒就好像是夜空里闪烁的星光。

「New Cap」分子装置的球形表面从各个方位射出中微子光线,透过阿馨

的身体射到对面的墙壁上,将阿馨的基因情报一个一个累积起来,基因情报量随着光

线的强度渐渐增加。

为了让肉体构造三次元数字化,因此必须接受中微子光线的照射,起初中微子光

线只是通过肉体而已,阿馨本身并没有任何感觉。接下来为了要得到完整的基因情

报,必须加强中微子的光线强度以破坏细胞,但这时候阿馨仍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异变。

蓝色的光线开始在黑暗中啪啪地闪烁着,并缩短明灭的时间,紧接着,充满华丽

光辉的蓝色光线牵引着白色光,将它带往黑暗空间的斜切面上去,和流星一样美丽。

阿馨以平静的心情眺望着头上的美丽情景,重新恢复孩童时期观看夜空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航天员从地球外面眺望宇宙的情形很类似,愈来愈接近神的领域。

这时候,阿馨应该听不到任何声音才对,而且房间内也有隔音设备,但是阿馨忽

然感觉到有种力量逼迫着耳膜,好像有人在他耳朵旁边大声说话一般。

(这里不可能有其它人存在,大概是假想空间的数字信号灯吧!)

阿馨的脑海中突然插入一个画面,彷佛将夏卡尔的抽象画直接插入脑内,但并不

是眼睛看到的画面,而是宛如将录像机插头直接插进脑部,瞬间闪过一个颜色很鲜艳的画面。

蓝、白的光线连结成绳状的光带在空中交错,使这个黑暗的空间布满亮光,光和

光相接触的声音便传到阿馨的耳边。虽然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可以感觉到耳膜受

到数字信号的压迫。

阿馨的身体被放到有如宇宙般的无重力空间里,从纯水水槽中浮上来,进入一个

光圈里面。他觉得自己彷佛脱离肉体,整个心都变得清明起来。

即将要到达沙漠旅程的终点,慢慢地靠近目的地。

他的脑中闪过一些粗粒子聚成的影像,上面还有马赛克,而且轮廓略微粗糙、模

糊,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在脑中浮出自然的影像。

中微子的光线愈来愈强烈,使得阿馨体内的分子构造閞始数字化。随着分辨率的

增加,他脑中粗糙、布满马赛克的画面开始清晰起来,变成比较自然的影像。

「New Cap」分子解析到此结束,阿馨的自我意识消失了,之前躺在水槽

中的肉体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些受到中微子光线破坏的细胞残骸,零散地溶化在纯水中。

在白色光线的照射下,纯水里看不出血的痕迹,只是变成一摊混浊的液体。

阿馨的旅程已经结束了,他存在于现实世界的肉体至此完全消失殆尽,并在「

环」界重新再生。

即使肉体被消灭了,阿馨依然存有意识,中微子光线将他在临死之前的脑部状态

以及神经元的化学反应正确地数字化,然后在「环」界中再现。

阿馨在「环」界诞生后,大约需要一星期的时间,婴儿就会长到当初被放到「N

ew Cap」分子装置时的年纪与身材,而且会逐渐恢复原来的意识。

阿馨慢慢了解到自己现在是在子宫里面,这并不是比喻,而是实际浸泡在子宫的

羊水中,远处犹传来母体的心跳声,「咚咚、咚咚..」的声音在这个既黑暗又幽闭

的球体中慢慢变大..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待在谁的子宫里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快要出生了,具有想

要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强烈意志。

阿馨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推出去,迎面而来的是一道刺眼的光线,那好像是医院里

常看到的苍白光线,他还看到自己和母体之间连着一条奇怪的线,那应该是脐带。

阿馨用力地挥手想把脐带切断,跟着一开口便发出和普通婴儿相同的哭声:

「哇!哇..」

他开始了另一段新旅程。

第二章:降临

在这个梅雨季节难得一见的晴天里,高山龙司走在海边的堤防上,并将视线投往海平面上。眼前正是一幅海湾美景,天边泛起了彩霞,有几个人正悠闲地在堤防上垂钓。

现在离夏天还很早,所以没有人来这里游泳,只有两、三家人在沙滩上铺块塑料垫,享受野餐的乐趣。

他心满意足地欣赏着海边宁静的景色,在这里可以拥有充份的想象空间,暂时抛开现实生活。

距离他在「环」界再生后已经过了半年,阿馨无论是身体或是意识上都和这个世界搭上调,完全配合这个世界的节奏作息。

去年十月,高山龙司曾一度宣告死亡,尸体是由高山龙司的医学院同学安藤满男担任解剖,确认龙司已经死亡了。然而,今年的一月,在安藤和他的朋友病理学者宫下,以及其它同事的协助之下,龙司在长达三个月的长眠之后再度苏醒过来。

这次龙司是从山村贞子的子宫内爬出来的,而且是用自己的力量切断脐带,经过一个星期后,他长成和阿馨离开现实世界时同样的体格。

由于安藤和宫下根本不知道「环」界是创造者依据现实世界开创出来的东西,因此也无法理解龙司复活的机械理论。

在「环」界中,龙司死亡的这三个月,相当于阿馨在现实世界二十年的人生,而且原本属于阿馨的意识,如今缠绕在龙司的肉体上,重新在「环」界里展开新生活。

一个曾经被认定死亡的人很难再出去外面交际、应酬,日常生活上也有些不方便,但很适合埋首于研究工作当中。

在这半年间,龙司将自己关在宫下所提供的研究室里,从事病毒疫苗的研究。他把隐藏在自己细胞里的暗示,一个一个地解开来,花了半年时间,终于完成了「RING」病毒的疫苗。

他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出去外面感受自然的气息了,因此格外渴望像现在这样感受海风吹拂的感觉。当他还是阿馨的时候,他常在自家大楼的阳台上吹着夜风,这个兴趣到现在一点也没有改变。

龙司看到在那群正在享受野餐乐趣的一家子后面,有个小男孩正在波浪一叫面跑来跑去,小男孩很小心地慢慢靠近波浪,尽量不去沾湿脚,当波浪打上岸时马上又跑离开水边。

接着,小男孩又蹲在沙滩上玩挖洞堆沙土的游戏。他裸露着上半身,下半身穿了件合身的游泳裤,头上并没有戴上泳帽。

这个小男孩好像很不喜欢被海水打湿的样子,动作都很小心翼翼。

阿馨记得他和礼子初次在游泳池相遇的时候,亮次身上的穿著很不搭调,他穿着格子短裤,头上戴着泳帽,没有露出半根头发,看起来不像是来游泳的。

一想到这里,阿馨的心中又涌现出他触摸礼子肌肤时的感觉、礼子的影像和声音,以及她最后所说的话。(不晓得礼子现在在做甚么事?)

高山龙司两手提着装有冰凉饮料的塑料袋,以保持身体平衡,缓缓地走在堤防上。这和在宽广的沙漠里走路完全不一样,堤防的宽度不过数十公分而已,走在这条狭窄的堤防上,感觉好像是从这一国越过那一国界线似的。

这时,龙司看到在他面前约莫近百公尺的堤防上,坐着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正是沙滩上那个小男孩的父亲,也是龙司此行想见的人。

男子专注地看着在沙滩上玩耍的小男孩,一点也不理会有人正朝着他而来,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小男孩身上。

高山龙司在还隔着一段距离时就呼喊男子:「喂,安藤。」

安藤一听到有人在呼叫自己的名字,马上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他把视线停在正向他走过来的龙司身上,然后眉头紧蹙一下,随即又恢复面无表情。

在这半年当中,安藤和龙司从没有见过面,安藤帮助龙司复活之后,就辞去大学 里的职务,不知所终。

龙司紧靠在安藤身边坐下来,安藤看也不看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回在沙滩上奔跑的小男孩身上。

「你不跟我说去哪里就不见了,真是过份啊!」龙司说完,就从塑料袋中拿出一罐冰乌龙茶,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他又从袋子拿出一罐冰乌龙茶递给安藤。「要喝吗?」

安藤不发一语地接过来,看也不看龙司一眼就直接打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安藤用沉稳的语气询问着。

「我问宫下的,他说今天是你儿子的忌日,所以我可以猜到你在哪里、在想些甚么。」龙司只是很简单地陈述事实。

因为今天是安藤儿子的忌日,所以宫下推想他可能在这个地方,于是便告诉龙司这个地点。

「今天是安藤儿子的忌日」,这句话非常奇怪,因为安藤的儿子在两年前的今天溺死在这个海边,这个早已经死亡的小男孩,现在却在他眼前玩耍,龙司一想到这儿不由得露出苦笑。

「你有何贵干?」安藤大吼地问道。他似乎对龙司的来访很不高兴。

龙司则认为自己特地为了他跑出研究室,搭电车又换了巴士才来到这里,至少要受到一点欢迎的表示才对。不过,安藤似乎对龙司有所误解。

艾略特曾向阿馨保证,他已经做好再生的一切准备工作了,但依旧无法避免让人产生误解。因为不管在任何世界里,死人复活的事实都很难被人接受,必须要有一些预备动作。

其实艾略特并没有出差错,他的确做好一切事前的准备工作。

他为了龙司的复活想尽办法将暗号送给安藤,尽量使用合理的方法帮高山龙司准备好再生的环境。然后再以让安藤两年前已经死掉的儿子再度复活为饵,要安藤帮助龙司重生。

安藤的儿子是在「环」界完成生和死的过程,只要把小男孩在「环」界前一段历史中的生命往另一个时间移动,然后再和遗传基因相组合就可以简单地复活。

「环」计划原本停滞在开始癌化的地方,在半年前龙司复活后,时间才又开始移动。如果龙司在这之后没有做任何改善的话,「环」界又会走上癌化的老路子。

龙司一定得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停滞的水流,建立新的历史,将单一遗传因子的世界带回到具有多样化遗传因子的世界。

「我当然得感谢你,因为你没让我失望,为我做了件好事。」

安藤毫无感情地对龙司说道。

在阿馨来到「环」界之前,他曾多次亲身体验过龙司毕生的所有历程,因此他也知道龙司这个大学同学安藤十分优秀。如果没有安藤这个朋友的援助,龙司绝不可能以合理的手段诞生出来。

但是,安藤心里一直觉得自己被龙司利用了,他误解龙司复活之后,要和山村贞子串连成一气,预备消灭这个世界。

对于这些怀疑和指控,龙司既没有任何辩解,他也没有表明自己的想法。

他的心中已经抱持一个强烈的理念,未来的人生将是充满孤独的,而且忍耐孤独的生活就是力量的泉源。

波浪又打上岸来,小男孩站起来往安藤这边挥了挥手。安藤也举手回应着,并且示意叫他回来,于是小男孩一边踢着沙子一边走过来。「爸爸,我喉咙好干。」

安藤将龙司递过来的饮料拿给他,小男孩一接过去马上仰头喝了一大口。

龙司看到小男孩张开嘴,冰冷的液体随即流过他的喉咙。

虽然小男孩和他是以不同的方式复活,但是小男孩也是从同一个母体中诞生。

「喂,『伙伴』,再喝一瓶吧!」龙司把手伸进塑料袋里摸索着。

小男孩把饮料放在额前,对着安藤询问:「我可以喝这个吗?」

「啊!可以的。」

得到安藤的许可后,小男孩马上拿着罐子跑回沙滩,他大概是想用空罐子来堆沙子玩吧!

安藤马上对着他的背后叫道:「孝则。」

小男孩站着不动,回过头来应道:「甚么事?」

「不要又跑到大海里了。」

小男孩笑着说声「知道了」,然后又转过头去。

(他应该还记得当年沉溺海中的事情,因此对大海还存有一份恐惧感。往后如果没有克服那份恐惧感,他该如何来渡过这个人生呢?)

「真是个可爱的小孩!」

龙司微笑地说着。看着孩子,他在心里不禁想着这个孩子若是礼子子宫内的小孩,不知该有多好。

安藤露出漠不关心的表情,接着质问道:「你是否可以告诉我,这个世界未来会变成甚么样子?」

安藤瞪着龙司看,摆出一副龙司铁定会知道答案的表情。

龙司的确知道答案,他至少比安藤更清楚未来的展望,但是他不能说出来。

「那你认为如何呢?未来的世界会变成甚么样子?」

安藤在龙司的催促之下开始描述着:「全世界未来会在病毒的侵袭下灭亡。」

因为「RING」病毒将会蔓延到全世界,而且从录像带变换成各种不同的传播媒体,占据世界的各个角落。

女性若在排卵期接触到带有「RING」病毒的影像媒体,就会产下具有和山村贞子同样遗传因子的个体,其它女性则会因为心肌梗塞而死。男性也是如此,除了担当大众传播媒体的人员之外,其它人也会在一星期后惨遭横祸。

身为医学专家的安藤当然可以预测到结果会变成如何,最后只要是不属于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都要遭到消灭,而且所有的生命体会被收编成山村贞子单一的遗传因子。

「造成那种后果,你也不在乎吗?」安藤瞪视龙司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

龙司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然后递给安藤。「你看!」
「这是甚么?」
「是用病毒制成的疫苗。」
「疫苗?」安藤注视着手中的玻璃瓶。

龙司经过这半年间的实验和研究,终于成功地制造出对抗「RING」病毒的疫苗,而且这个疫苗是经由他个人的亲身试验,比动物实验更具效果。

「有了这个,就不用担心病毒了。」

「你是为了拿这个给我,才特地来这里的吗?」

「甚么?偶尔来看看海也不错啊!」龙司说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安藤用比较温和的语气再度问道:「你是否可以告诉我,这个世界未来会变成甚么样子?」

安藤一面抚摸胸前口袋里的玻璃瓶,一面再问相同的问题。

「我不知道。」龙司直率地回答。

「你应该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吧!你和山村贞子成为伙伴,不是要为生物界重新设计蓝图吗?」

听到这些话,龙司只有露出苦笑的份,心想再多待在此地也是无益。

龙司和安藤聊了一些「铃」出书后的讯息,以及山村贞子想当「铃」电影版的女主角,还有生物进化论的问题后,龙司挺起腰杆,自言自语地说着:「哈哈..嗯,好了。」

龙司说完便站起来。

「你要走了吗?」安藤依旧坐在堤防上不动,抬头看着龙司。

「时间差不多了。对了,你今后要怎么办?」

「想找个无人岛,父子俩一起生活,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嗯,这很像你的作风。我要一直观看人类走到最后一步,说不定到时候会出现一种超越人类智慧的意志力,我一定不会错过那一刻。」

(放心吧!世界不会变成你所想象的那样。或许曾经发生过你所想象的世界灭亡,但是这次不同了。为甚么?因为我回来了。)

「好好保重,替我向宫下打声招呼。」安藤的话,让龙司停下脚步。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人类为甚么会有进步,那就是因为人类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唯独无法忍受寂寞。动物进化的推动力也在这里,为了逃离寂寞,因此不得不进步,如果单一的DNA交配的话,可能会非常无聊,还是会有人希望有个别差异。对了,你在无人岛的生活会很无聊哦!我要你记住这句话,无论你碰到任何灾难,一定要挺身去面对它,只要你能累积各种克服困难的经验,世界就会变得不一样。我相信,你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龙司说完后,举起手挥了挥,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他最后所说的这些话,恐怕安藤无法完全了解其中真意。不过,他相信未来的某一天,安藤一定能了解明白。

这时,龙司听到安藤和小男孩小声地对谈,不由得回过头去。

「爸爸,这是约定哦!」小男孩坚定地对安藤说道。

「啊!一定。」安藤和小男孩立下约定,只要小男孩克服了对水的恐惧感,就可以得到奖励。

「爸爸一定会遵照约定,带你去和妈妈见面。」安藤因为儿子的死而和前妻离婚了。

「妈妈一定会吓一跳。」

龙司听到他们父子俩对话的片段,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安藤一家人相会的快乐情景,令他非常羡慕。

龙司牢牢记住东经和西经的度数,以及和艾略特约定好的时间和地点。他和安藤碰过面后,从临海的街道往南走,比顼定时间更早到达指定地点,然后呆呆地望着被茂密松林覆盖住的山坡。
龙司在草地上坐下来,等待约定时间的来临,他和艾略特约好在「环」界的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二点钟抵达这里。
龙司现在已经在「环」界里过了半年,而艾略特那个世界的时间则是比「环」界慢很多。以前「环」计划使用大量的巨型计算机,因此时间会过得更快,但在大量削减计算机数量后,仅仅将一年中的时间加快成为五、六年。
对龙司在「环」界的这半年来说,相当于艾略特那个世界的一个月。
阿馨在进入中微子之前,曾跟秀幸和礼子取得联络,但他来不及说明事情的原委就匆匆来到「环」界,如今在现实世界虽然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是阿馨的双亲和礼子可能认为阿馨还在沙漠旅行,只是目前行踪不明罢了。他们完全不知道阿馨不仅行踪不明,连肉体都被毁灭了。
因此阿馨想要留下一些讯息,向他们宣告自己采取这个行动的用意。
于是,他和艾略特交换一个约定,双方事先约定好时间和地点,然后由艾略特将阿馨的影像显示在卫星电视里,让双亲和礼子看到他充满活力的模样。
龙司看着腕上的手表,快要到达约定时间了。
就在这时,天空出现某些征兆,眼前的云朵变得洁白、干净,海面上出现光芒,天空突然出现一个缺口,看起来好像开了一扇窗似的。
龙司朝着那个缺口吶喊每一个人的名字,对他们述说近况。他看不到对方的脸部表情,只能将影像和声音传给对方。
龙司对着天空解释他想要根据自己身体内的细胞,研究出如何扑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然后以这个方法解救秀幸的性命。
另外,他也问到礼子肚子里的小孩,自从上次在电话中谈过之后,应该长得更大了才对。他希望礼子能以坚定的信心继续活下来,这是龙司也是阿馨的最大愿望。
龙司也提及要如何处置「环」界中「RING」病毒结合其它媒介所产生的突变种,他有信心解除最初录像带中一周后死亡的咒语,只要先将它转化成程序,然后再设下简单的解毒程序就可以消除咒语。
龙司拥有绝对的自信来解决「环」界的困境,因为他怀着克服各种困难的坚强意志,从现实世界降临到「环」界来,洞悉整个「环」界的组织,相当于神的地位。所以不管是原始病毒或是突变种,他都不觉得有何可怕之处。
阿馨一边将他自己的现况与想法对着天空倾诉,一边在脑海中想着该如何将「环」界的历史导向正常的轨道,并且使现实世界恢复往昔的面貌。
当他还是阿馨的时候,曾经见到沙漠中的灌木群丑陋的癌化情况,也曾在温斯洛克的废墟里看到老鼠肥大的肚子朝上躺在地面的死状,他当时更发现山丘上有棵树开满淡粉红色的花朵,奇迹地没有造受癌病毒的侵害。
龙司所有的意念集中于此,暗暗地祈祷被丑陋肿廇覆盖的树木能够回复青翠,他的脑中顿时浮现出枯萎的树木开出美丽花朵的情景。
只要「环」界的遗传因子能重新回复到多样性,那么龙司脑中所想象的情景就不再是个梦。
风呼呼地吹着,云的间隙也变大了。突然间,云中央出现观察者的脸孔,但在下一秒钟又立刻消失了。
「没有关系。」龙司对着天空深深地点了下头,心想他们一定会知道自己的心意!

-----(全文完)-----

午夜凶铃 – 贞相大白

空中浮棺

一九九年十一月
  意识清醒以前,她的视线一直茫然地盯著天空。
  所谓天空,其实只是一片狭长的范围罢了,在蓝色以外的部份,全被黑色的边框住。一开始她搞不清楚眼前所看到的究竟是甚么?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从睡梦中醒来时,感觉好像仍在半睡半醒之间。身体两边紧贴著水泥墙壁,背部以下也同样是冰冷僵硬的感觉。如果上面的天空是圆形的,她还可以猜测自己身在井底,但是依现在的形状来判断,好像处在一道狭长的排气沟内。
  从这儿无法直接看到阳光,透过皮肤感觉到的冰冷,让她知道现在是早上,偶尔会从远而近传来一阵苍劲的乌鸦鸣叫声,在狭隘的空间里回荡,却看不见它的踪影。
  乌鸦的声音消失了以后,接著听到船只的汽笛声。由此,她可以肯定这里靠近海边,海洋特有的潮汐味刺激著她的鼻孔。渐渐地,她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应该是在面对东京湾一栋大楼的屋顶上。
  她抬高下巴,看到两条生锈的水管横亘在头顶旁,两边的水泥墙紧贴著她的身体,肩膀和手臂完全无法动弹,整个人直挺挺地仰卧著,连侧卧都没办法。裂开的水泥墙凸出几支铁条,像箭一般尖锐,稍一动弹就会被刺到。
  她僵直身体抬高头部,试著朝脚底看去。
  不知是眼睛的错觉还是思维不集中,先前以为是铁条的东西,竟然被风吹得摇晃起来,定神一看,不是铁条,而是和服腰带。她不知道另一端绑在哪儿,只见它在脚边飘啊飘的。
  (蜘蛛丝……)
  瞬间她联想到「蜘蛛丝」这本小说,接著又想到地狱,顿时觉得全身的毛细孔都收缩起来。
  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为甚么会在这里,她的记忆彷佛被打碎了的瓦片,四处散落。她极力回想也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片断,每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搅得一团乱。
  (这里到底是哪里?为甚么我会在这个地方?)
  很明显的,她的记忆有一部份已经消失掉,甚至连究竟有多少地方是空白的都不知道。想到这儿,她不禁在内心低唤著自己的名字。
  (高野舞……)
  这名字应该没错吧!自己拥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不协调的感觉──一种拂不掉的异物窜入身体的感觉,好像自己不是自己。
  接著她竭尽所能地在内心里确认自己的背景,包括到目前为止的经历等等──二十二岁,大学生,文学系,大学毕业后要进哲学研究所。
  忽然间脚底传来一阵痛楚。高野舞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朝自己的脚一看,瞬间她吓了一跳,因为她看不到自己的脚。
  一时之间她弄不懂是甚么东西遮蔽了她的视线,于是眯著眼睛仔细一看,当她知道那正是自己隆起的肚子时,高野舞惊恐地瞪大双眼,套装裙子底下的腹部竟然莫名其妙地胀大。
  高野舞忘了脚痛,用手轻轻抚摸肚子后,她发觉异物并不是夹在裙子与肚皮中,因为腹部的皮肤是从体内向外胀高起来的。她记得自己的身材原是属于纤瘦型,胸部也不丰满,纤细的腰部更是她一向自豪的地方。
  惊愕感退去之后,高野舞稍微呆了一下,两手抚摸著自己的肚子。她无法相信自己身处的状况,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思考。她彷佛事不关己地观察著自己高挺的肚子,猛然间,脑海里浮现出「孕妇」这个名词。
  自此,高野舞的脑海里不断地涌现出片断的影像,她逐渐理解到自己为何在这里。事情的开端是一卷录影带。
  (我不小心看到了……)
  她明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看了那卷录影带。
  高野舞回想起她将带子放进录影机设定好,按下播放键时,当时手指头的触感至今仍栩栩如生。

不管是得到录影带也好、看了片子也好,全都是自然发生的。表面上是偶然看到那卷录影带,在背后到底有没有人为的力量在操纵,高野舞并不知道,但是她过于恐惧肉眼看不到的力量,于是说服自己将它视为偶然事件,缺乏知道真象的勇气。
  高山龙司的死牵涉到一卷录影带,这件事是从龙司的友人浅川那儿无意间听来的,但是实际上到底是甚么情况,浅川并没有告诉她。
  龙司因为看到惊人的影片,招致打击之后才死亡的滑稽假设,是高野舞自己捏造的,否则如何对外界说明一卷录影带会致人于死的内幕呢?
  更何况如果不是这样假设,就无法理解浅川所说的话。在高山龙司临死前,浅川问高野舞道:
  「难道龙司真的没有对你说甚么吗?例如说录影带之类……」
  他的口气彷佛暗示高山龙司的死是录影带造成的。
  当时高野舞并没有相信他,也因为这个原因,冥冥之中引导她看了影片的内容。
  高山龙司在大学里教论理学,经常在杂志上连载哲学论文,负责重新誊写的是他的学生高野舞。龙司的字迹非常特别,只有看习惯的人才能理解,高野舞是本著拜读老师的论文的荣耀心理,主动争取誊写的任务。
  问题是高山龙司在写完连载的最末节之后就突然去世。根据解剖遗体的法医安藤满男的判断,他是因为围绕心脏的冠状动脉发生阻塞,而引起急性心肌梗塞,但是真正死因仍然存有许多疑点。连龙司的朋友浅川都自始至终一直暗示一卷神秘的录影带才是直接的致死原因,更让龙司的死添加悬疑气氛。
  高野舞将原稿的最后部份交给杂志社编辑前,才发现长达一年的连载,最后的结论部份竟然缺了几页。
  高野舞寻遍龙司的房间仍然找不到,最后只好到龙司的老家相模大野去找。因为高野舞在他死后,立即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搬回他的老家,因此缺漏的原稿一定遗落在那里。
  高野舞先向龙司的母亲说明原委,取得同意之后,便来到龙司位在二楼的房间找寻。
  从小学到大学二年级,龙司一直将这间房间当书房用。从书籍到衣服、电气制品、小家俱等,所有的物品全装在纸箱内,杂乱地堆积著。由于要找的东西只不过是几张的原稿而已,可以隐藏的死角很多,因此高野舞先预测几个比较可能的地方,随即脱掉毛衣开始寻找。
  找了一阵子之后,她发觉要找到这几张原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为了弥补缺失的原稿,她只好无奈地继续寻找下去。
  也许是疲惫感使然,高野舞强烈地感觉到逐渐弯曲的背脊上,有一股被某种「东西」窥视的感觉。
  当她还是高中生时,有一次,美术老师邀请她做油画的模特儿。虽然高野舞穿著衣服,但是她仍然可以感受到老师的视线彷佛穿透过衣服,舔著她的肌肤,深入到她的骨骼里一般,使她产生羞怯和陶醉掺杂的兴奋感。事情过后,高野舞听说画家在画人物的头部时,是用眼睛穿透皮肤观察头盖骨的形状,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原来美术老师的眼睛清楚地告手握住我的骨架哩!)
  如同当时感受到的强烈视线一般,她直觉有一股锐利的视线正穿入脊背,透过皮肤挖她的肉,深入到骨子里。
  高野舞不得不回头看,背后有一个被粉红色开襟毛衣盖住的黑色物体。她将毛衣拿开一看,原来是一个黑色外壳的录影机,虽然没有插上电源,仍绽放著微弱的红色灯号。这时,高野舞的脑海里浮出浅川所说的话。
  「难道龙司真的没有对你说甚么吗?例如说录影带之类……」
  这句话引发了高野舞的好奇心,她立刻将录影机的电源插上。

 高野舞愈来愈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并非偶然,说不定早已被安排好了。
  她现在所躺的地方是大楼屋顶上的排气沟,和录影带的长方形匣子的形状颇为相像,不!应该说和录影带的外壳相像更恰当。
  不知不觉当中,东方已经发白,天空逐渐晴朗,蓝色的部份越来越浓厚。光线从龟裂的排气沟缝里照进来,形成明暗两极化的光影,正快速地向下移动著,有如射进录影带盒子里的那道光线在迅速转动著……
  高野舞回想起在龙司的老家时,将录影带从录影机中抽出的瞬间,从里头吐出来的录影带,彷佛一张裂开的嘴巴,正扮著嘿嘿笑的鬼脸。
  当她触摸录影带时,虽然那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彷佛有生命般的温暖传达到她的手指头上。
  带子的上面写著奇怪的标题。
    莱瑟 米里尼、法兰克 辛那屈、沙米 迪贝斯 Jr 1989
  这标题写得很不高明,无法说明带子的内容。高野舞猜想这卷录影带应该不是揭发某个内幕的证物才对,也许只是拷贝其他录影带的内容吧。
  高野舞现在十分后悔从龙司的老家将录影带拿回来,只不过是要找几张原稿而已,为甚么要被那卷录影带吸引呢?不理会它不就好了吗?当她将录影带带走的时候,已经注定了她必须要看它的命运。
  光线逐渐落到裂缝底部,直接射进高野舞的眼睛,原来现在已经日正当中了。她虚弱地抬起左臂。手上没有带表,她只能利用光线的高度来推测时间。
  高野舞觉得意识开始成块状般脱落,清醒和恍惚交错著。从醒来到现在的几个小时里,她一方面半睡半醒地打著盹,一方面唤醒过去的记忆。
  (现在迫切需要做的事是想办法逃离这里。)
  依现在的状况来看,照理说高野舞应该感到恐怖或悲观才对,但她反而像局外人似的观察著另一个自己。高野舞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似乎因为意识薄弱而无法自我掌握,内心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
  没来由地,高野舞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井底里有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女的景象。这景像应该是经由某个东西引发的才对,但是高野舞却不知道它的来源。
  一股柑橘系列的香味刺激著高野舞的想像力,少女的脸孔化为一个具体的影像,时而紧贴高野舞的身体,时而飘然而去,在这同时,少女的形体逐渐成形。
  高野舞竖起耳朵,注意四周的状况。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这儿,实在有说不出的恐惧感,因此盼望有人在身边,期待赶快有脚步声走过来,不管是谁都可以。
  (我只能在这里等人救援吗?)
  高野舞开始气自己的无助,因为她是一个讨厌消极等待的人。
  从墙壁垂下来的绳子是唯一可以和外界连系的救生索。从下面往上看,只看到一个圆形的打结。
  这条绳子恐怕支撑不了高野舞的重量,但是除了这条绳子,没有其他方法能够将她救出去。绳子的一端刚好垂在脚尖旁,距离地面有数十公分。
  高野舞勉强坐起上半身,她想要试试看身体能够移动多少范围,但是一坐起来,反倒使疼痛的左脚踝撞到墙壁,让她不由得发出惨叫声。强烈的剧痛证明了她的意识仍然很清楚,这下子反而增加高野舞的勇气。
  高野舞一边冒著冷汗,一面忍著疼痛,尽管她一心想要逃出困境,但是现在却连上半身都无法从沟底爬起来。
  (大喊救命吧!)
  「救命啊!救命啊!」
  她试著喊了几声,除了头上一览无遗的天空吞没了她的声音以外,任何反应都没有。如果不是有人凑巧有事到顶楼来,她就算叫破喉咙也是白费力气。
  于是高野舞再思索其他办法。如果没有人上楼来,就得设法引人注意而上楼来。
例如说如果有东西从天而降的话,来往的行人应该会看到才对。
  (不知道有没有甚么东西可以往丢下的?)
  高野舞双手往头的上方一伸,指尖碰到两、三片水泥块。高野舞拿起其中一块,差不多有大姆指大,这种体积就算打到行人的头,也不致于造成严重伤害。
  在国中和高中时期,高野舞是田径队的短跑选手,又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垒球高手,不过像现在这样身体躺平究竟能丢多远,她倒没有试过。此刻丢的方式只能用右手从头往脚的方向抛出,而且一定要超过屋顶的栏杆掉落地面才行。
  阳光渐渐向东倾斜,高野舞想到中午是人潮较多的时候,于是用右手抓起一块石头往空中一抛,可是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彷佛平白消失在空气中一般。
  她望著狭窄的天空怅然若失。眼前细长的天空是她的全世界,她不禁怀疑自己究竟能否和地面连系上?丢出去的水泥块毫无反应,似乎证明了她的疑问。
  她再继续摸索,这次摸到的是10公分长的铁管,比刚刚的小水泥块更重,而且丢得更远。不过,如果无意中打到人的头部,可能会造成相当大的伤害。
  高野舞不希望对别人造成伤害,另外她也想记录自己的遭遇,便开始翻找身上的口袋,看看有没有甚么布料可以用来绑住铁条,这么一来,捡到的人就不会误认为它只是无意中掉落下来的物体。
  她的口袋里并没有布条,就算要撕破裙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闭上眼睛思考该如何是好,忽然一个好主意浮现心头。
  和铁管绑在一起的东西越醒目越好,最好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用品……再没有比这个东西更适合了,想到这里,她立刻将内裤脱下来紧紧绑在铁条上。
  这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就完了。
  高野舞慢慢的将裙子往上翻,摸到裸露的腰骨,再摸下去应该可以摸到内裤腰带才对。但是,就算她用指尖抓破自己的皮肤,也摸不著内裤。
  (天啊!我竟然没有穿内裤!)
  这种事平常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她从来不会不穿内裤就出门的。
  她不由得抬起头朝左右看看自己的下方,但是却被隆起的腹部挡住,只好用手摸索。当她了解到自己的确没有穿内裤的瞬间,肚子里好像有甚么东西在蠕动。
  她猜想这大概就是胎动吧。但是她一想到自己还是个处女的时候,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自己没有穿内裤的疑问马上被肚子里是甚么东西的疑问所取代。
  她看著露出裙外的肚子,里面的压力使腹部呈现凹凸不平的形状。
  这时,高野舞想起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中的一段情节,不禁对自己现在所处的异常状态感到不寒而栗。

 高野舞的记忆是不会出错的,这一点她自己最清楚。
  她以前曾经一度差点献身给男朋友。当时的她躺在床上,姿势也和现在一样,两手两脚伸直仰卧著。当天,她和男友澈底地谈论之后,下决心要献身给他。
  他是同一所大学的文学院的学生,名字叫杉山,是一个皮肤白净、体型纤瘦、五官俊秀的男孩,个子比高野舞稍微高一点,是个标准的美少年,和高野舞很相配。
  高野舞并不是被他的外表所吸引,而是佩服他的学问广博。杉山的文学造诣极高,精通占星术和希腊文化,博学多闻的他,无论甚么样的领域都能侃侃而谈,对高野舞的问题也能快刀斩乱麻给予正确的答覆,因此让她敬佩不已。
  高中时期的高野舞热中运动方面,进了大学之后,她决定全心攻读学术方面的知识,碰巧遇上才华洋溢、有中性魅力的杉山,不禁对他一往情深。
  一向以田径才华闻名的高野舞会选杉山做男朋友,让许多死党跌破眼镜,不禁狐疑地问:「咦?她不是喜欢体育系的男孩吗?」
  如果让她在文才和武技方面做选择的话,高野舞肯定是以文才为优先,当然,如果两方面都具备的话更好。高野舞在遇到高山龙司以前,从不曾遇见过条件这样优秀的男性。
  田径队时期的高野舞不只一次地接到男学长的邀约,当时他们都还是纯真的少男,大夥儿围在桌边谈天说地时,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男性气息直接迫近她,常让她倍感负担。
  所谓中性的魅力,其实含有一种轻松的感觉。面对杉山时,她不需要时时抵挡男人紧逼而来的欲念,或是婉转地改变对方的焦点,她可以安心轻松地面对他。
  那一次在杉山的住处只差一步两人就合而为一,当时他们彼此确认了心意,之后便计划从事性行为。
  高野舞毫不犹豫地准备结束处女生涯,她顺从对方的指示,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由于心情紧张的缘故,手脚僵直,和现在的姿势一模一样。
  杉山并没有试著舒缓高野舞的紧张感,反而对她僵硬的身体感到有趣,沉默不语地进行下面的动作。
  高野舞的衣服一件件地被褪下,裸露出光滑的身体,他们既没有亲吻,也没有爱抚,像这样淡然无味的性交前仪式,对于没有经验的高野舞而言,并不觉得奇怪。
  当高野舞身上只剩下胸罩和内裤时,杉山的手抚摸著她的胸部,将胸罩轻轻地往上一推,露出一对娇小的乳房。高野舞原本就小巧的乳房,平躺之后变得更加平坦。
高野舞虽然是闭著眼睛,但是仍然想像得出杉山盯著自己的胸部时的目光。
  高野舞在这冻住的十几秒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异样尴尬,她强烈地体验到杉山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身体看,另一方面,一股流动的气息正迅速地转变,高野舞感到十分不安。
  (他到底在做甚么?快点啊!)
  希望早点进行下一步动作的高野舞期盼落空了,杉山用手将她的胸罩挪回原来的位置。
  高野舞的胸部感觉到对方的手移动的顺序,随即张开眼睛,无法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被穿回身上。她的身上连一滴唾液都没沾上,毫无污染地再被封住。
  高野舞用目光询问杉山。
  (怎么回事?)
  杉山凑近高野舞的耳边低语道:
  「还是不要吧!」
  平常能言善道的他如今却如此低调,一定是心理上受到极大的冲击。他大可以找理由解释他中途放弃的原因,然而现在却只用一句「还是不要吧!」来搪塞他的行为。
  高野舞的脑袋轰然一响,一时之间呆若木鸡,随即涌上一阵阵的屈辱感,彷佛一具被夺去人格、可以随时变换面孔的布偶一般。
  两人互相沟通之后才决定的性行为,为甚么要中途退缩?难道是自己的肉体毫无魅力吗?杉山不作任何说明的反应,让高野舞坠入深沉的绝望中。
  (是因为我的胸部太小吗?)
  如果真是这样,不必把她的衣服剥光,从她穿著衣服时的身材也可以看得出来啊!高野舞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怀著受创的心离开杉山的住处,直奔自己的家。
  高野舞和杉山的关系也因此而结束。
  之后,虽然高野舞仍然接受许多男性朋友的邀约,却从不跨越最后防线。每当她一回想起这件事时,那空白的十几秒马上变成恐怖的影像直逼而来。如果要再一次受到这种污辱,她宁愿一辈子当老处女。
  她绝对没有因为意识恍惚而失去记忆,她也从没有过真正的性经验,连到医院检查都不需要。
  (为甚么我会怀孕?)
  用因果报应的理论来解释,一定是有原因才会有结果,如果硬要找出原因,对了!是在看了那卷录影带之后才发生的。
  高野舞又想起另一个原因。
  (我看那卷录影带那天,刚好是我的排卵日。)
  排卵日……录影带……两个因素相乘之后,造成了她今天身体上的变化。
  照在排气沟裂缝内侧的光线已升起,太阳逐渐西下,她身处的长方形空间渐渐地又被黑暗所控制。
  高野舞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又被一股带有评价意味的视线窥视著,那视线来自自己的肚子,彷佛被自己胎内的眼睛观察著一般。
  忽然间,彷佛要证明高野舞的想法似的,她的腹部涌起一阵小幅度的强烈振荡。

高野舞翻遍了高山龙司家所有的家俱,仍然找不到原稿遗失的部份,但是她已经和编辑约好明天要交稿,因此到明天下午以前,必须将连载的最末回稿件誊写完交出去。
  现在已经是深夜时刻,高野舞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桌面上的原稿摊开著,她却双手抱著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房间的大小约五张榻榻米大,她一向以和式桌代替书桌,坐在和室椅子上念书。距离桌子一尺外有两组书架,书架与书架之间放著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
  高野舞频频仰天叹息。如果只需誊写的话还好,问题是她如何弥补遗失的部份呢?
  上一篇文章到结尾的地方,很明显地起了转折性的变化,因此她无法预测龙司会如何处理这个结局;若用自己的观点来衔接遗失的部份,下笔时也让她感到心虚。
  忽然间,高野舞改变想法,她不必为添加内容而烦恼,她可以减少内容啊。删减要比添加轻松得多,也不用顾虑会扭曲龙司的观点。
  决定好方向之后,高野舞突然觉得轻松多了,就在情绪转变的瞬间,这卷录影带突然映入她的眼帘。那是她在龙司家找不到遗失的原稿时,顺手将录影带带回来的。
这时她想先看看录影带轻松一下,再进行誊写工作。
  高野舞现在回想起来,她著实像中了圈套一样,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将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
  高野舞坐在和式椅上很自然的将手一伸,把录影带拿过来。
    莱瑟 米里尼、法兰克 辛那屈、沙米 迪贝斯 Jr 1989
  这卷录影带没有外盒,光从标签上的笔迹就看得出不是高山龙司的东西。它是经过第三者的拷贝,再辗转到高山龙司的公寓里,如今又转手到高野舞的房间里。
  高野舞将录影带推进录影机里,电源开关自动开启,再按下播放键。当她一碰到播放键的瞬间,有一种本能的警告声在命令她。
  (现在还来得及,快点丢掉它!)
  但是本能的声音却被录影带发出的杂音遮掩掉。
  「滋──滋──」
  高野舞终究无法战胜好奇心的驱使,杂音和画面同时出现,一幅好像漆黑的墨水在流动的画面立即进入眼帘。已经没有办法倒退了,她想清楚之后重新调整姿势,而录影带也现出观看者必须要屏气凝神观看的傲慢要求。
  一定要看完它,否则会被亡魂吃掉喔!
  粗大的黑线条组成的文字紧接著威胁高野舞,闪烁的光点直射到她的眼球中,使她十分不舒服,但是却无法转移视线。
  然后萤幕上出现的是片断且意思不明的图像,给人强烈、身历其境的压迫感。紧接著画面上猛然跃出一团红色的岩浆,炽热的溶岩流从火山口倾泄而出,往山谷间流窜,飞舞在夜空中的火苗,交织出残酷的自然景象。
  不久,画面上现出白底粗黑的「山」字,浮现一会儿随即消失,换成两个骰子在圆形铅碗中滚动著。
  接下来的画面总算有人物出现。只见一个老婆婆坐在榻榻米上,面向正前方不知道在说些甚么,也许是某地的方言,高野舞无法听明白,但是观察她的神情,给人一种在训话的感觉。
  忽然高野舞听到一阵刚出生婴儿的啼哭声,眼前的婴儿身体逐渐长大。这时她竟然产生一股错觉,彷佛自己正抱著画面中的婴儿,手中摸著温暖柔滑的皮肤。高野舞吓得赶紧缩回双手。
  就在婴儿消失的同时,「说谎」、「骗子」等喧嚷声一涌而出,近百张面孔都带著憎恨和敌意,然后每张脸有如细胞分裂般持续地增加,再化为无数的点,充斥著整个画面。
  接著黑色的画面上浮现出「贞」这个字。
  一张男人的脸突然显现出来,他的脸上流下涔涔汗水,正呼呼地喘著气,在他的背后有一些稀疏的树木。
  男人身穿无袖的运动背心,裸露的肩膀因满布汗水而闪闪发亮,曝晒过度的皮肤脱了一层薄薄的皮。从背后的景色和男人的穿著,可看出那时正当夏季时刻。
  男人的双眼充血,带著杀意,嘴角斜斜流著口水,他的脸朝上一仰,瞬即从画面消失了。下一次出现的时候,男人的肩头肉被挖掉一块,汨汨的鲜血沾染整个画面。
  过了一会儿,萤幕里又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哭声响亮得几乎震动观看者的皮肤。
高野舞再一次回想起摸到婴儿皮肤时的触感。
  画面的中央出现一个圆形的洞,好像一个人从黝黑的深渊里,望向空中的满月一般的感觉。过一会儿,从满月中掉落一、两个像拳头般大的石头。
  (这个人正从井底望著天空呢!)
  当高野舞看到满月的画面时,终于掌握了全部的状况,使她日后凭著直觉,能在临死前察觉到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最后,画面上再度出现一段文字。
  看过这部影片的人在一个星期之后,会在这个时间面临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
  就在这个时候,画面忽然插进一支耳熟能详的广告影片,将可以逃过死亡命运的部份消掉了。
  高野舞颤抖著手按下录影机的停止键,下巴变得僵硬不灵活,想说些话却又说不上来……
  高山龙司死后,浅川曾经前来问过她:
  「难道龙司真的没有对你说甚么吗?例如说录影带之类……」
  录影带的确是放在高山龙司的房间里,他看了录影带一星期之后就不明不白地死亡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亲自看过这卷录影带的话,任谁也不相信有这回事,因为每一个画面都充斥著一种异样的真实感,牵动著观看者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高野舞茫然地坐在录影机面前,忽然胸口涌起一阵恶心感,她连忙跑到洗手间。
  (我不该看的。)
  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用手指头拖到喉咙深处,一直吐到胃里头都空无一物为止。此时此刻,她只想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彷佛要把身体里的异物全逼出来一般。
  高野舞被胃液呛得涕泗纵横,趴在马桶上,痛苦地喘息,她感觉自己正逐渐被一股无形的魔力消灭,后儿后整个人随即失去意识。
  自从她看过带子之后,时常瞬间失去意识,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中所发生的事,完全无法按照顺序去回想。等到她清醒时,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高野舞根本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灵魂彷佛出了窍似的。
  高野舞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肉体正逐渐被别的生命体支配著,也就是侵入高野舞体内的异物已经开始缓缓地成长了。
  是因为在排卵日时看了带子,才容易让异物侵入吗?还是说只要是看了录影带的人都难逃一死?
  高野舞想像著无数的精子冲向输卵管里的卵子的画面。是不是看了录影带之后,体内会产生大量病菌般的微生物,一口气杀到输卵管里呢?否则一个处女怎么可能变成孕妇?
  现在她的肚子里肯定是个生命,他正反覆地扭动身体,在紧绷的子宫中手舞足蹈。

绳子的一端轻轻搔著她弯曲的膝盖,位置好像比中午看到时稍微下降些。
  (到底是谁放一条绳子在这排气沟中?)
  高野舞的双手感受到有一条绳子正绑在屋顶的扶手栏杆上。黑暗中,一个女人的影像清楚地浮现出来,高野舞的双手被某种意志力操纵著,俐落地将绳子打个结。站在高楼顶上,强劲的风吹得她双脚和腰部不断摇晃著,只要稍不注意就会失去平衡,但是她却被一种无名的使命感驱使,专心地将绳子绑好。
  绳子是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就准备好的,但她却想不起来另外一项和绳子一起准备的东西是甚么,但她确实是放在塑胶袋里,并且还记得是个软绵绵的东西。
  看了录影带以后,在子宫里徐徐生长的生命开始影响到高野舞的肉体。她经常在深夜时刻忽然清醒,竖著耳朵倾听腹中异物鼓动的声音。才四、五天而已,肚子却大得像要临盆一般,胀大的乳头也开始渗出母乳来。
  现在,高野舞总算明白自己为甚么会在这个排气沟底部了。
  (因为要分娩。)
  高野舞怎么也无法相信腹中的东西是自己的孩子,她甚至于怀疑他是不是人类。
  (难道是野兽?)
  她甚至不觉得那是个有生命的东西。
  一种使命感驱使她必须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把这个异物产下,因此,她得做好「金蝉脱壳」的工作,而且要立刻付诸行动。
  在前一晚的此时,高野舞脱了内裤,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房间,来到仓库街一栋大楼的屋顶。那是一栋沿著海边兴建的老旧建筑,到了晚上人烟罕至,往来的车辆也十分稀少。
  高野舞跨越二楼的楼梯转角,顺著螺旋状的防火梯爬上屋顶后,再继续爬上水塔的梯子,来到机械室的上面。在靠近海边的那一面,有一个排气用的沟槽,宛如浮在空中的棺材一样。
  这是让蝉脱壳最适当的地方,把这层没有灵魂的壳放在这里真是再好不过了,而且这里距离高野舞的住处不远,也不会引人注目。
  高野舞抓著垂下的绳子慢慢地往排气沟滑下时,一不小心将脚踝扭伤了。
  (现在是几点?)
  白天的时候还可以随著光线的差异知道大约的时间,但是到了漆黑一片的夜晚,仅靠闪烁的星光,无法得知时间的流逝。
  (从房间出来大概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忽然高野舞悲从心中来。她待在这里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除了有二、三个小时能够保持意识清醒之外,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失去知觉的。这期间虽然好几次感到惊愕、恐惧,以及无来由的恶心感,但是觉得悲从心中来倒还是头一次。
  在那个时候,也许高野舞已经知道肉体逐渐接近毁灭了,想要起来却起不来,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相对的,腹中的胎动却愈来愈激烈,来自内部的运动在在显示出充满了生命力。
  这股生命力一直持续地扭动著。高野舞一想到这22年来的岁月便倍感辛酸。自己的身体被不知名的异物占据,如果只为了要来到这世界上而利用她的身体,那她过去的努力又有甚么意义?
  高野舞不自觉地流下眼泪,对无常的人生感到悲痛万分。
  十一月中旬了,这几天白天虽然维持著暖和的天气,到了夜晚仍然非常冷。水泥的冰冷感从背部渗进骨头里,更加深高野舞的悲伤。
  这时,不知道从何处渗出涓涓的液体,暖暖热热的感觉,正逐渐蔓延开来。
  (救命啊!救命啊!)
  高野舞想喊叫却叫不出声来,紧接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有如巨大的海啸,将一切的悲伤、寒冷、感情通通带走。
  海的味道好像越来越浓烈了,这时候应该是涨潮的时候吧。
  小时候,母亲曾经对她说:
  「你啊,是在涨潮的时候出生的。」
  母亲还说,人类的生活作息都是随著自然界的运作而变动的,在涨潮时生下来,退潮时死去。
  这时,生与死将即将同时发生的可能性愈来愈浓高了,如果真是这样,是在涨潮时发生?还是退潮时发生?
  高野舞感觉阵痛稍微缓和下来,它发生的频率比海浪的起落稍微缓慢些,彷佛还可以在固定的节奏上听到低沉的旋律。船的汽笛声、远处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为这旋律添加不少音效。
  然而,这究竟是夜晚上街头传来的声音,还是大楼里某个房间播放的音乐,流泄到这个地方来?还是又一次的……
  高野舞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否真的听到音乐,此刻的她根本无法区分幻觉与现实,她只觉得听著这固定的旋律,可以让心情稳定下来。
  神秘的旋律纾缓了肉体的痛苦,使高野舞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突然间,她了解到这不明显的音乐的来源,但随即又否定这个想法,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腹部。
  (是谁在那里面唱歌?)
  高野舞想像著在肚子里的生命,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而唱歌的模样。在充满羊水的漆黑子宫里,和现在高野舞身处的环境十分类似,但是,在肚子里唱歌的生命就快要诞生了。
  从歌声听起来,那是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声音一会儿靠近自己,一会儿在脚下徘徊。不久,声音的主人停止唱歌,用低沉的嗓子说道:
  「我以前曾经死在这个井底!」
  这个女人说自己是山村贞子,并且简单地述说她过往的经历。
  高野舞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声音告诉她,录影带的画面不是用摄影机拍摄出来的,而是透过山村贞子的五官和念力完成的。
  高野舞听完后不由得认同对方的说法,因为她在看录影带的时候,这个素不相识的山村贞子的感觉,竟然和高野舞的感觉完全一致。此时,鲜活的婴儿画面在高野舞的脑海里忽隐忽现。
  子宫颈完全扩张了,高野舞独自配合阵痛的节奏使尽全力。痛苦的呻吟声响彻整个狭隘的空间,再弹回自己的耳朵里,在她听来,那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高野舞对它始终有一种拂不去的陌生感。
  和初次的阵痛比较,这回的阵痛节奏比较急促且强烈,相对的,代表生命将要诞生的使命促使高野舞更为强烈地凝聚精力,也更强烈地解放开来,子宫与腹部的收缩就这样不停地重覆著。
  高野舞的脑袋彷佛被巨大的波浪不停地拍打著,她随著那节奏深深地呼吸,强忍住极欲嘶喊而出的声音,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下半身。
  想必现在的月亮正绕著地球走,牵动著地球上的海水,缓缓地达到涨潮的状态。
  突然高野舞被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侵袭,下腹部那股凝聚的精力化成一团东西,即将弹跳而出。高野舞无助地伸开手臂,她迫切需要一个可以让她紧握著的东西。
  (生了!)
  当这个生命窜流到她的意识之中时,她已经不省人事了。

 也许她只昏迷了两三分钟的时间,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高野舞看到在自己的下体部份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蠕动著。
  婴儿不发一声地从子宫里面一边扭曲身体,一边扬起上半身爬出来。两只小手摆出游泳般的姿势,没有啼哭,默默地向前移动,这些动作传达出他坚定的意志力。
  然而在高野舞的心中丝毫没有为人母者应该有的喜悦和感动,倒是总算将他生下来这件事实,有如将异物排出体外一般,使她大为安心,如释重负。
  当她的眼睛逐渐习惯光线以后,那个小小的身影愈来愈清晰。
  他全身被羊水覆盖,在星光的映照下,小婴儿的皮肤看起来湿漉漉的。他用两只手死命地抓著一条绳子,这条连在他身上的的绳子满是皱纹……啊,他抓的好像是脐带。
  虽然高野舞已经将他生下来了,但这并不表示他已完全离开自己的身体,还有一条脐带相连。高野舞真想将它一刀切断,但是现在的自己体力透支,只能虚弱地躺著,根本无能为力。
  和虚弱的高野舞相比,婴儿显然活力十足,他用两只手将脐带拉成圆环状,然后含在嘴里想要咬断它,当然,这时候婴儿还没有长出牙齿来,只能用嫩红的牙床衔住脐带的中央。
  当他将头往旁边甩动的模样,实在看不出来是刚出生的婴儿,小小的脸孔像鬼一般露出歪斜狰狞的表情。
  最后,婴儿硬生生将脐带咬断之后,再从滚落在脚下的塑胶袋里取出湿毛巾,开始擦拭身体。
  那条湿毛巾好像是和绳子一起准备的,大概是当高野舞从顶楼滑下来时不慎掉落在脚边,所以现在她从头部的位置无法看见毛巾。
  高野舞自始至终对眼前的事情发展毫无印象,也许她是在不知不觉当中被子宫中的胎儿指使著准备生产要用的东西吧。
  高野舞的子宫继续收缩著,她稍微使点力,便感觉到胎盘已被排出体外。由于婴儿和子宫内膜均排出的关系,高野舞的肚子和之前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变得扁平多了。
  从扁平的肚子上方看过去,婴儿整个身体看得更清楚。
  婴儿一直在擦拭著自己的身体,彷佛要将身体上的皱纹抚平般,努力地擦拭著。
他似乎从在胎内就预知出生以后要做甚么事一样,动作熟稔地继续擦拭。当全身都擦拭过一遍之后,婴儿很悠闲地蹲下来,嘴巴开始蠕动著。
  (他在做甚么?)
  从他的脸和手的动作来看,好像正在吃某种东西。他那饥渴的吃相刺激了高野舞的食欲。不久,婴儿的嘴边沾上深褐色的血液,并且不时发出咬肉的声音,好像正在吃胎盘。
  婴儿的双颊鼓起,努力嚼著高度营养的胎盘,由于适时地补充了必须的养份,他的身体比之前更加绽放出生命力来。婴儿一边吃著饥肠辘辘的高野舞肉体的一部份,一边露出满足的笑容。
  黑暗中,她与婴儿目光对视,就在这瞬间,高野舞脸上流露出哀伤的表情。
  「你是山村贞子吗?」
  高野舞吃力地发出声音。
  婴儿没有避开视线,她垂下额头,柔软的头发贴附在上面。从这个动作,高野舞看得出来她承认自己是山村贞子。
  就在她坐著的位置斜上方,有一条绳子垂落在她肩头附近。
  这时,婴儿伸出手去抓住绳子,并且一直维持这个姿势注视高野舞。从她的态度看来,高野舞可以感受到她想去外面的意志,而且想藉著那条绳子逃离这个地方。
  不出高野舞所料,她已经抓住绳子不停地往上攀登,中途还停下动作俯视高野舞。她眨著眼睛,颇有深意地看著高野舞,似乎在诉说著甚么话语。
  她的表情没有敌意和哀怜,也没有憎恨。难道是因为她那小小的脸庞上布满了皱纹,所以无法从表情看出她内心究竟在想甚么吗?
  过了一会儿,婴儿终于爬到排气沟的边缘,在星光的照耀下,婴儿的周围浮出一圈黑色的轮廓。还有一小段连在她身上的脐带,在轮廓当中看得十分清楚,有如野兽的尾巴,又像魔鬼头上的角一般。
  婴儿站在排气沟边缘看了高野舞一会儿,高野舞想求助于这个黑影。
  (救救我!)
  没想到她求助的对象竟是从自己身体产下的生命,原本应该是保护者的人,现在竟然变成待援者,立场完全倒过来了。
  但是高野舞的希望终究还是落空了,婴儿自顾自地抓住绳子往上爬,就好像她硬把脐带咬断一样地坚决。
  但是高野舞希望她留下绳子。她凭甚么把这条和外界连系的绳子拿走?如果她把这唯一和外界联系的工具带走,高野舞势必无法从这个地狱逃出去。
  高野舞拚命地恳求,婴儿仍然冷静无比,完全无视于高野舞的哀求。
  (拜托!不要抛弃我!)
  当绳子被拉上去的同时,婴儿的脸也从排气沟的边缘消失了,但还是听得到  的声音,这表示她尚未走远。
  (她在干甚么?)
  婴儿的脸再一次出现在排气沟边缘,并且快速地挥舞左手,放下一件东西给高野舞。
  微亮的天空照进一丝昏暗的光线,高野舞看出那是纠缠成螺旋状的绳子,盘成一团落在高野舞的肚子上,没有多少重量。
  莫非她是恶作剧?如果真是这样,分明是不怀好意。婴儿诡谲地笑了一下,随即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中。
  (她要去哪里?要做甚么?)
  高野舞看到身旁短短的脐带,似乎还迷恋地残留在那儿,使她仍旧无法摆脱那个小魔鬼的影响。
  从东京湾传来了汽笛声,听起来彷佛是狼在远处吠叫一样。这声有如动物吼叫的声音,呼唤了平地上住宅区某个角落的家犬,传来一阵阵狗吠声。
  这排气沟离海很近,也接近人群居住的地方,但是却完全被异世界的规则控制住。
  潮水涨满之后接著就是退潮,甚么事也没有发生。在这个空间里,生死之间没有矛盾,一直和谐地同时并存。
  高野舞无力地笑著,她恨婴儿的残酷,也为自己被无法自主的意识所控制而悲哀。
  婴儿离去以后,她环顾漆黑的四周,开始想著将来的事。她虽期待快点天亮,但是夜晚还是漫长的,她没有自信自己的意识是否能保持清醒到天亮。
  此刻,她忽然感觉到星星降临到自己的附近,自己的身体开始飘浮起来……这种感觉还真不错。
  然而死神已经来到她身旁了。

剧团疑云

 一九九年十一月
  这是一座可以容纳四百人左右的中小型剧场,远山学生时代经常在这里排练、公演,对它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个剧场同时也是使他魂萦梦系的地方,有好几次午夜梦回总是在梦中的剧场里醒过来。
  对他来说,整个剧场最感到熟悉的地方,既不是观众席,也不是舞台,而是观众席后方的音效室。在那儿,他可以俯视舞台正中央的位置,因为他负责的正是音效的工作。
  隐藏在装饰架里的调音管及大型录音机,在强光照射下,似乎就近在眼前。他坐在音效室的椅子上,右手按住录音机的放音键,左手调整调音管的音量,同时间眼睛还要直视著舞台上的演出。
  直到现在,远山只要一闭上眼睛,还能清楚记得录音机与调音管的位置,当年的主题配乐此时也在他的耳畔响起。
  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甚至于可以预期接下来的发展,他却无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此时的他意识是那么清楚,在梦幻与清醒的边界间来来往往,处在混沌不明的状态中;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存在著令人无法理解的模糊状态。
  音效室的位置就在灯光室的旁边。
  音效与灯光虽然都不是戏剧的主轴,但少了音效与灯光,整出戏将无法展现张力,甚至挑起观众的情绪。尤其音效在整出戏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随著情节进行的同时,音效师一面配合舞台导演的暗示、灯光的步调,天衣无缝地适时流泄出恰当的音乐;在剧情转折或特殊场景处,添加必要的特效,可以引导出剧情的高潮,让观众完全融入导演构思的情节里,而浑然忘我地陶醉在剧情中。
  尤其是这个剧团,导演对音效的要求相当严苛,甚至于要求演员的动作和台词都必须完全配合曲目的旋律,只要音乐出现的时机一不对,整出戏就会被破坏无遗,因此,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导演有时会对音效师作出不尽合理的要求。
  负责音效的人员在如此严格的要求下,整出戏从一开始上演到结束以前,几乎都要严阵以待,完全无法放松心情。
  此刻,舞台上正在排练的年轻女演员是他最心爱的人,她正认真地诠释得来不易的角色。这是她头一次登台,这次的表现足以影响今后的演艺生涯,因此她正全力以赴地应付这重要的时刻。
  由于远山将自己的感情完全投注在她的身上,播音时也就特别慎重其事,将他所有的心力全部贯注在指头上。但也许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只见汗水正一滴滴从指尖渗出来。
  这场戏的情节是演员随著音乐低声哼唱,远山只要按下放音键,事先录下的曲调就会由舞台正面的喇叭箱里播放出来。
  于是他按下放音键。
  奇怪的是,喇叭箱里播出来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异常模糊,非但不像音乐,也不是声音的特效,反倒像是人类的呻吟声,听起来相当阴森怪异。在明朗辽阔的哼唱场面里突然出现这种声音,的确十分诡异。
  眼前录音机正在播放,姑且称之为音乐的声音,毫无疑问是远山亲自编辑的曲目,照理说在甚么场合应该出现甚么样的声音,他是最了若指掌的,但是现在出现的声音,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诡谲。
  (到底是谁在这个节骨眼插入这些怪声怪调呢?)
  远山来不及细想,整个人陷入慌乱之中,接下来应该出现下一个场景的音效,这时候却播出与场景完全不合的电话铃声,急切的铃声响彻整个剧场,这个完全不对头的音效,造成了更加无法收拾的局面。
  台上的年轻女演员由于经验不足,此时也慌了手脚,无法像经验老到的演员作出即兴表演,以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差错。她只能楞楞地停止表演,而后抬起头无助地往音效室瞧。
  观众席上的灯光在戏一开演时就已关闭,而为了操作方便起见,音效室内的灯光是亮著的,因此从舞台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音效室的动静。
  视力良好的年轻女演员露出责备的眼神,朝音效室望过来。
  (看你做的好事!竟把我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机会,搞成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拜托!我怎么会晓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怎么解释?我自己也是受害者啊!)
  就算音效师有再多的辩解理由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有如被铁链紧紧捆绑在座椅上一般。
  此时舞台上所有的演员全都停止表演,连带的观众也好奇地扭转上半身,往后朝著音效室看。几千只眼睛同时射向音效室,远山实在无法承受这些充满责难的眼光。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远山虽然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心中不断地呐喊著。在情急之下,内心的声音竟透过麦克风大声播放出来,响遍了整个剧院。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这声迫切辩解的呐喊声,将所有人的责备堵了回去,形成火上加油的局面,于是强烈的谴责气氛笼罩整个剧院。
  在这些充满责备意味的眼神当中,尤其以首次登台的年轻女演员所投来的视线最为锐利,令远山完全无法招架。
  当初远山与她同一期进入剧团,他和她一同面对许多挑战,在彼此互相勉励当中,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情愫。
  这一次是她初试啼声的机会,远山理所当然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想不到还扯她后腿!
  远山内心里一直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个知名的女演员,如今却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夺走了她的大好机会。他不禁痛心地咬牙切齿。
  尽管自己是多么爱她,事实上自己又为她做了甚么?远山心如刀割,全身因恐惧而沁出汗水,整个人也因而从睡梦中惊醒来。
  刚从梦中醒来时,远山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身在何处。他调整一下呼吸,望望四周,总算才掌握状况。
  镶嵌镜子的天花板、陌生的圆形大床,一位裹著浴巾的女人正坐在大床的旁边望著他,这些景象终于让他重新回到现实。
  当他抬起头来看女人的脸时,突然胸口传来一阵被勒紧的剧痛,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颤栗感从背部直接侵袭过来,使他冷汗涔涔落下。
  最近远山常常觉得背部和胸部有些疼痛,因此他被一种「又来了」的不安笼罩著,他觉得自己应该找时间让医生诊断一下才行。
  「你作恶梦了!」
  女人察觉不出他的不安,反倒像看到很有趣的东西一样,带著揶揄的笑容望著他说道。
  「啊,啊啊!」
  远山维持著仰望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因为他现在如果乱动的话,说不定会引起头晕而倒下,还是等到呼吸平稳一些再说吧!
  远山战战兢兢地试著翻个身,确认应该没有甚么大碍之后,他才静静转身坐起,背对著女人,将梦中的内容与现实细细回想一遍,而后不禁惆怅地微微叹一口气。
  远山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仍然对这个恶梦耿耿于怀,他不断地确认那只是一场梦之后,总算才安心下来。
  过了一会儿,远山看著手表问那女人:
  「我睡了很久吗?」
  「大概有十五分钟吧!我看你睡著了,只好自己先冲个澡,洗好回来看到你在床上不断地痛苦地呻吟著。你该不会是坏事做太多,在梦中受到惩罚吧!」
  远山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他把脸深深的埋在枕头里。
  他很清楚那女人会怎么想:一个47岁的男人,有了老婆和小孩,还到处花天酒地,在梦中被老婆发现挨了骂,因而冒出一身冷汗!
  事实上他没有喝醉酒,况且现在也不是晚上,而是午后两点的大白天,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种时候作恶梦才对。
  如果现在走出饭店,迎接他的一定是十一月底的万里晴空。
  远山因为工作上的巧合,偷得浮生半日闲,因此趁著午休时间约了旧情人到旅馆缠绵一番。美食与性都得到满足之后,连日累积的疲倦被突如其来的睡魔唤醒了,因此坠入十几分钟的梦魇里。
  他明白这是甚么意思了。二十四年前当他还是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时,这样的恶梦已经重覆作了好几次。
  梦中有许多情节,譬如在剧场的音效室放出曲子最开头的一瞬间;或者断掉的录音带用胶带黏贴起来,忽然「啪!」地一声又断掉;也有不合乎剧情场面的怪声音。
  尽管梦中出现各种不同的情节,其结果都是让头一次登台的女演员面对难以应付的场面,整出舞台剧也因为音效的差错而破坏殆尽。
  不管是哪一种场面,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他所喜欢的女人在台上第一次演出,却因为他所播放出来的怪声音而完全毁了,也毁了她的演艺事业。
  二十四年前远山也作了同样的恶梦。当时他是以「飞翔剧团」的音效师的身份坐在音效室里。他亲身体验了类似梦境中,而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件。
  从那天以后,二十四年来不再出现的梦,为何最近又开始出现了呢?他自认为他已经知道原因。
  大概在一个月以前,他忽然接到M新闻社一位名叫吉野的记者打来的电话,现在在远山的名片夹里就有一张他的名片──「M新闻社横须贺支局吉野贤三」。
  那天午后,远山用过午餐回到公司,便听到电话铃声响起。远山拿起听筒,对方立刻确认远山的名字和一九六五年曾经加入「飞翔剧团」的事实,并且自我介绍一番。停顿了一会儿,吉野说:
  「是这样的,我想请教您几件有关山村贞子的事情。」
  远山至今仍清楚记得吉野当时努力压抑著焦躁的情绪,用有如溺水待援的人一般急切的语气说话。由于远山是从素未谋面的人口中听到山村贞子这个令他怀念不已的名字,难怪他会强烈地记住对方的音质特色。
  这段在二十四年来只能在内心里偷偷想起的回忆,想不到竟然会从第三者嘴里说出来,每当远山想起她姣好的脸庞时,胸口彷佛被勒紧般心跳加速。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从他身体所引起的强烈反应,使他意识到如今心里的伤痕尚未痊愈。
  他答应和吉野见上一面,因为对方希望能和他当面谈一谈有关山村贞子的事,而这也是远山感兴趣的话题,于是远山和吉野约定在公司附近赤 的一间咖啡厅见面。
  吉野果然是想像中老派记者的作风,他不时捻著络腮胡,用殷切的眼神企图唤醒远山久远以前的记忆,而且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在山村贞子失踪前后打转。
  「一九六六年,『飞翔剧团』最后一次公演之后,山村贞子就失去音讯了吧!」
  吉野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山村贞子离开剧团以后的消息。他虽然不急不徐地提出他的问题,但从他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可以窥见他对山村贞子深切地关心。
  (二十四年前山村贞子的消息……)
  这段期间山村贞子的消息远山不可能会知道,他才是真的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山村贞子的消息!如果他知道她的行踪的话,远山的人生应该会和现在完全不同!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再度作那个恶梦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吉野的出现,由他口中听到山村贞子的名字,唤醒他的潜意识。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任何原因,能让这个曾经困扰他多时的恶梦再度出现。

走出饭店,阳光刺眼地射进远山的瞳孔,使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也许是刚才在旅馆里做了不道德的行为让他深感心虚,因而他格外在意这强烈的光线。
  在这晚秋时分明亮温暖的午后,远山清楚地感受到这秋高气爽的季节即将结束。
  远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趁著人烟稀少时握住女人的手,并且压低嗓门说道: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你现在要回公司吗?」
  女人一派天真地问著,一边轻轻地摇晃远山牵著她的手,回应远山的道别。
  「是啊!一堆工作等著我呢!」
  「你每次都这样,在这个地方永远待不住!」
  女人用另一只空著的手,快速地握了一下远山的下体。
  远山想想,差不多是时候了,他已经不再年轻,像刚才那种胸痛不知道还会发作几次,谁也不敢预料他甚么时候会陷入生命危机之中。
  「再联络吧!」
  远山用嘴唇作出一个亲吻状,随即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之后他再回头看,发现女人的眼神透露出眷恋,依依不舍地看著他的背影。
  远山再一次对她挥手后,快速地从乃木 穿过一条林径向前走,他说工作堆积如山并非谎言,眼前确实有很多工作等著他回去完成。
  大学三年级时,远山突然下定决心成为剧作家,于是进入「飞翔剧团」的文艺部门实习。但是剧团里已经有许多优秀的剧作家和名导演前辈,根本没有他发挥实力的机会,于是他回到音乐部慢慢地学习,比同期同学迟了一年才毕业。
  毕业以后远山在一家地下唱片公司担任导演,他将在剧团时代担任音效的经验应用在工作上,没想到上任之后,发现这个工作相当符合他的兴趣,这个职务对他而言简直可以说是天职。
  只要一进入摄影棚录音,远山便一点都不觉得工作辛苦。除了和上司开企划会议会感到有些厌倦之外,他与舞台剧演员接触时,不但没有压力,还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从工作中得到的成就感。
  由于当时整个音乐界处在前所未有的繁荣景气中,远山遇到挡都挡不住的气势,不管身在哪个领域,都可以得到相当大的挑战,至于优渥的待遇更不用说了,工作之余想出去玩的时候,也不愁找不到玩伴。
  远山对于自己碰到这么好的时机,有这么好的际遇并没有怨言,即使必须在公司加班工作,也多半不是需要劳力的工作。除了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以外,生活中事事顺遂的他并没有甚么烦恼。
  但是,打从他在吉野口中听到「山村贞子」的名字以后,他便开始梦到她了;一时之间,远山的情绪紊乱得不知道该从何理起?因为山村贞子可以说是这一生之中唯一使他心动的女人。
  第一次的婚姻失败后,第二次的婚姻总算安定下来。有了下一代以后,日子便在年轻妻子和年幼稚子的围绕中,得到基本的满足。即使如此,他还是经常试著做「如果……」的幻想。
    如果和山村贞子结了婚将会如何?
    如果地球毁灭的那一天到来,将和谁渡过?
    如果人生能够重新来过,将和谁一起过?
    如果一生当中只能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的话,她将是谁?
  不论是哪一种假设,远山的正确答案都是「山村贞子」。甚至于如果当真她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愿意接受自己的话,他愿意抛弃所有与她共渡余生。此时只要能够再度触摸到她雪白的肌肤,即使立刻失去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我非打个电话给吉野记者不可。)
  如果今天能将工作处理好的话,明天十一月二十七日将会空出很多时间来,即使要他走一趟横须贺,他也不嫌麻烦。
  (与其在公司打电话引人侧目,倒不如到外头打公用电话。)
  主意打定之后,远山拿起名片和电话卡,走到人行道尽头的电话亭,按下了M新闻社横须贺支局的号码,接电话的人正是吉野贤三本人。
  上一次那通电话完全是毫无心理准备时接到的,远山被约出来时,自始至终都是被动地回答有关山村贞子的事情。
  也许当时吉野有急事在身吧!吉野对于远山提出的质问都含糊其词地回应,而他又急著想厘清问题,便紧迫盯人地问个不停。当他问不出所以然来时,心想既然得不到任何情报,便毫不浪费时间地起身离去,留给远山满团疑云。
  然而吉野毫不留情就离开的举动,让远山觉得吉野这个人未免太自私,而且做事有欠周到。
  (为何M新闻社的记者到处打探山村贞子的消息呢?)
  这个单纯的疑问在远山脑际里一直打转。
  远山直接了当地询问接电话的吉野,并温和地表达希望再见一面,以便解详细情形的意愿。他还礼貌地表示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亲自到横须贺一趟。
  吉野听了之后便在电话那头说「那倒不必了」,并简单叙述他明天的行程。
  由于昨天吉野新闻社的同事在品川的医院病逝,他预定明天到品川参加葬礼,葬礼之后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远山见面。
  「明天下午四点,我会在京滨急行新马场站的投票机前等候。」
  远山确认了见面的场所和时间,将这个约会记在笔记本后即挂上电话。

这是个乍寒还暖的初冬,夕阳西沉得特别快,到了午后,天空彷佛被雾气凝固似的,很快便暗了下来,四周全部陷入黑暗之中,空气也明显地变得更加冷冽,往商店街出口的电车投票口已经透露著浓郁的初冬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和吉野打过照面以后,远山觉得吉野比一个月前看到时更为憔悴。
  或许是他刚刚才参加后进同事的葬礼的缘故吧!比自己年轻的人却比自己早日往生,遇到这种事,通常会使人心情陷入消沉之中。
  在京滨急行的新马场站下车、对远山来说是头一次的经验。往东边走过去会碰到运河,再往前走则应该是南北走向的海岸线。道路的侧边是一条冷清的仓库街,还可以听到东京湾里交错的船舶汽笛声从头顶传来。
  远山和吉野一起走向通往海边街头的咖啡店。一进入店里才刚点了咖啡,彼此连招呼都还没有打,吉野的呼叫器就响起,他随即走向店里最角落的公用电话。
  远山望著吉野表现出一副新闻记者的专业模样,他将话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熟练地用手拨电话号码。
  吉野对著话筒说话的音量不小,内容很自然地传入远山的耳中。
  「甚么?你说发现高野舞的遗体了?」
  高野舞……远山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一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远山原本不打算仔细听,直到后来吉野说出山村贞子的名字,他才马上聚精会神起来。
  吉野稍微弯著背对著话筒,毫无顾忌地扯开嗓门说话。原本透露著沧桑的面容,现在因为重新出现线索而精神抖擞,露出一般新闻记者该有的干劲。
  「三天前……地点是……东品川……甚么?不就在附近吗?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到现场……啊!哪里?我就是在问你,到底是司法解剖,还是行政解剖啊?好!我知道了……是这样啊!死后九十个钟头。甚么……死前有生产迹象?脐带?真的假的?那婴儿呢?……咦?不见啦?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山听著听著大概可以理解整个状况。也就是说,三天前在这附近发现一具女尸,名字叫高野舞,经过解剖后,法医判断发现她在临死前曾经产下一名婴儿。问题是这个婴儿行踪不明。
  听起来这好像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但毕竟那是别人的事,死者是谁?怎么死的?都与他无关。就算这个女人在死以前产下了甚么,也和他没有关系。不过最奇怪的是,那女人生产过后,没有藉由任何人的协助,婴儿竟然消失无踪了……
  即使那是不关自己的事,远山的神经却开始紧绷起来。
  (高野舞……)
  这个名字远山虽然第一次听到,可是为何会在他的内心产生刻骨铭心的感觉?
  他的脑海里马上勾勒出一个画面:一个死后开始僵硬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婴儿跨过母亲的尸体独自离去。
  远山忽然全身起了一阵寒颤,高野舞生产事件带给他一股强烈的直觉,暗示他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从驼著背握著话筒高谈阔论的吉野口中说出的片断内容,已经形成一幅具有真实感的景象,浮现在远山的脑海里,就好像片断的曲子经过编辑后变成一支流畅的乐曲一般。
  远山仰起头闭目养神。电话的声音暂时中断,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只见吉野已经回到座位上了。
  对远山来说,吉野去打电话的这段时间,给他一种非常突兀且不可思议的感觉,在这几分钟内,远山觉得自己彷佛被人拎起胳臂,怦地一声丢入异次元的空间里一般迷惑。
  「你怎么啦?」
  远山惊讶与虚脱掺杂的表情,使吉野担心地询问著。
  「没甚么!喔,对了,是不是发生了甚么惊人的事件?」
  远山稍微调整一下姿势,深吸一口气问道。
  「也没有,到底是不是意外事件,目前还不知道……听说在大楼楼顶发现一具年轻女尸。」
  「这附近的大楼吗?」
  「是的,在东品川的大楼屋顶上的排气沟里,而且是蛮深的排气沟里。不知道为甚么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
  「杀人事件吗?」
  「可能性不大,可能是意外事件吧!」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是刚才我听到你说死者临死以前有生产的迹象……」
  吉野瞄了一下远山的脸,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眼神彷佛在问:
  (为甚么你只对从电话听来的片断交谈感兴趣?)
  「一切都还不能确定,只是听到报告而已。年纪轻轻就发生这种事,真是可怜啊!尤其是一个头脑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更加令人惋惜……」
  吉野将脸转向一旁,用手摸著胡子,努力思索著,脸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远山从他的谈话当中听出蹊跷来,便灵机一动地问:
  「这个叫做高野舞的女孩,是不是您认识的人?」
  吉野很快的摇头。
  「倒不是直接认识,我只见过她一次面。她是我今天参加葬礼的往生者,也就是我的同事浅川的朋友。」
  此时远山窥见吉野脸上的表情明显露出不安,或许应该说比不安还要恐惧的表情!
  「两人都死掉是偶发事件吧!」
  远山说完后才发觉到他所提出的疑问,带给吉野更多的恐惧感!
  同事的死亡和曾经见过面的年轻女性因为不明原因死亡,两件都不太可能是刑事案件。但是因为外界知道的情报过少,反而更容易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吉野的眼睛忽然快速地转动,拼命地在思索某件事,随即又露出好像在否定甚么的表情!
  「是啊!所以……有关于山村贞子的事……」
  吉野极力思索后又徒劳无功,便摆脱浅川和高野舞的死因是不是有关连的困惑,一下子将话题转向山村贞子身上。
  上一次见面时,远山已毫无保留地回答有关山村贞子的问题,吉野认为再也无法从远山身上问出甚么来,会谈就匆匆结束,留给远山满腹的疑惑。
  这次远山可不愿意重蹈覆辙,便准备掌握谈话的主导权。
  (为甚么这位新闻记者到处打听山村贞子的事?他知道多少山村贞子的事?他的来意是甚么?)
  「这次你应该告诉我了吧!为甚么你要打听山村贞子二十四年前的消息?」
  远山单刀直入地问。
  吉野和上一次一样抱著头,露出迷惘的神情说:
  「因为……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回答,让远山无法相信他的理由。
  一个大报的资深新闻记者,大费周张去打听一个许久以前出现在大都市里某个角落的女人,苦苦追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然后说他不清楚自己的目的为何,谁会相信?
  「请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远山无法平息心中的忿怒,露出微愠的神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吉野看出远山追问到底的决心,只好两手一摊说道:
  「好吧!那么我就老实说,本社出版局有个记者名叫浅川和行,他为了调查一件案件,很需要山村贞子的情报,但是浅川当时因为有其他的任务无法抽身,所以拜托我调查二十四年前山村贞子的所有相关资料。」
  「甚么案件?」
  远山将身体往前倾,继续问著。
  「关于这个嘛……浅川隐瞒全部的内容,想不到却碰上车祸失去意识,直到前天死亡。所以他为甚么非要得到山村贞子的情报不可,这件事谁也不知道。」
  远山为了辨别吉野话中的真假,深切地看了吉野一眼。他从吉野眼中解读不出说谎的成份,但他仍然觉得吉野隐瞒了一部份实情。
  远山暗自忖度著从吉野接受浅川的请托,一直到找到远山为止的经过。吉野首先拜访「飞翔剧团」,得到相关资料以后,再锁定一九六五年二月入团的同一期学员,当初入团时的试题至今仍被剧团事务所保留著。
  在远山的记忆中里,同一期团员应该有八个人才对。吉野想必是藉由这些人找出山村贞子的消息吧!
  (他应该不会只向我一个人打听吧!)
  「其他的人你都打听过了吗?」
  他所记得同一期团员的名字,除了山村贞子以外,印象里只记得二、三个人而已,如今远山和这些人早就没有来往,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九六五年进入飞翔剧团的人,现在连络得到的,包括你只有四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以外,另外三人你都连络过了?」
  吉野用力地摇摇头。
  「只有用电话连络过。」
  「和谁谈过了?」
  「饭野、北岛和加藤这三个人。」
  一听到三个人的名字,他们的脸孔迅速地浮现在远山的脑海里,沉睡在记忆深处的人物,脸部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每个人都还是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
  (饭野。)
  这名字远山早已忘得一乾二净,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擅长演默剧,很得前辈女团员们的疼爱。
  (北岛。)
  他的个子小小的,长相并不吸引人,说台词的功夫却是一流,在团里经常被指派作旁白者,听说他对山村贞子也默默地爱恋著。
  (加藤。)
  她的名字应该叫惠子,由于名字不够响亮,重森导演为她取了一个很特殊的艺名叫「龙宫友娜子」。
  惠子是个脸蛋相当漂亮的女孩,但是她无意争取第一女主角的荣衔,因此在剧团里拥有主宰权的导演亲自为她命名以后,反而造成她莫大的压力,一种无法拒绝而感到左右为难的心境经常在她脸上表露无遗。
  每当大夥儿一起饮酒作乐时,都会拿她的艺名开玩笑,害她每每为了争辩而露出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远山对这件事记忆十分深刻。
  事实上,真正想要一个艺名的是山村贞子。
  「贞子」这个过于传统的名字和她具现代感的漂亮脸孔很明显是格格不入,而且导演突然决定让她在舞台上独挑大梁,照理说应该要有一个响亮的艺名搭配才称头,但是重森却让她用本名登上舞台首次演出,让山村贞子深感遗憾与不解。
  由吉野口中说出这几个名字时,早已遗忘的的人们开始清晰地出现在远山脑海里,令他怀念不已。
  过了一会儿,远山不再沉浸在年轻时期的感慨中,而对吉野提出他的疑问。
  「你只是打电话给饭野、北岛、加藤三人而已吧!」
  远山故意要让吉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是为何只有他是当面谈话呢?
  「事先我也是以电话连络您啊!」
  「我知道,但是他们三位全部都是在电话里完成采访,为何只有我需要当面谈?」
  吉野听了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用一种意在言外的表情盯著远山看,好像在说:「那还用说吗?」表情中还带著几分无奈。
  「难道您不明白吗?其他三个人都说您和山村贞子有特殊关系啊!」
  (特殊关系……)
  听到这句话,远山的身体顿时失去力气,整个人瘫在椅背上,这个姿势让他的脸朝上,很自然地仰望著天花板。
  「原来是这样,大家早就知道了呀!」
  远山总算了解吉野之所以对其他三人只用电话采访,对自己却当面洽谈的关键原因。
  当时虽然大家都是剧团的团员,然而面对要好的同一期夥伴,远山刻意隐藏了他和山村贞子之间的感情事件。
  但是,事实却逃不过大家的眼睛,而且经过二十四年后的今天,他们都还记得这件事,可见这一定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吧!
  大家都对他的事有如此深刻的记忆,连远山都感到意外。一定是山村贞子本身的特殊风格,使远山和她之间的关系成了大家好奇的对象。
  「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告诉我?」
  当远山收起下颚,视线低垂时,刚好迎上吉野充满好奇的眼神。
  (这家伙又在打甚么如意算盘了?)
  「告诉你甚么?」
  「为甚么山村贞子在一九六六年的春季大型公演结束后,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您应该知道才对吧!」
  吉野一定认为他和山村贞子之间的关系匪浅,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失踪的理由。就算不知道她失踪后的消息,起码也可以说出山村贞子为何失踪。吉野像一头非常饥饿的恶狼,贪婪地直逼过来。
  「开甚么玩笑?」
  可惜远山并没有任何资料能够提供给对方。为甚么山村贞子不告而别?如果他知道的话,这二十三年来应该活得更有朝气才对。
  「对了,我给您看一样好东西。」
  吉野找了一下公事包,取出一本剧本,破损的封面上印了一行题目。
  飞翔剧团 第十一回公演二幕四景
  「穿著黑衣的少女」
  剧作 导演 重森勇作
  这是一本用钢版誊写后印刷,再简单装订的正式公演剧本。
  远山伸手接过发黄的剧本,打开内页的刹那间,隐约飘来一阵二十四年前令人怀念的香味。
  「这东西你是如何找到的?」
  远山脱口而出问道。
  「这是我向剧团事务所借来的,我还向他们保证一定会归还。一九六六年的三月,山村贞子参加了这次的公演,表演结束后随即失去踪影。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我觉得和剧团的公演应该有关连才对……」
  「你都看过了吗?」
  「当然,但是这种演戏用的剧本,我就算看了也不懂啊!」
  远山翻阅了一下, 二十四年前他也有一本相同的剧本,应该是放在书架上,但是经过第一次结婚和离婚,后来又搬过一次家时不慎遗失了。现在就算在自己的房间埋头找,也一定找不到。
  第一页里记载著工作人员的名字。
  音效师──远山博
  发现自己的名字在上头,远山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彷佛面对的是二十三岁的自己。接下来是角色分配的名字。
  穿著黑衣的少女──叶月爱子
  但是叶月爱子的名字被斜线划掉,旁边用原子笔另外写上山村贞子的名字。
  掌握故事关键的重要人物并没有使用艺名,虽然那是个重要的角色,但是出场的次数很少,因此在剧情安排上,只要她每次出场,就要带给观众强烈的印象。
  这个角色原来是由剧团的中坚女演员叶月爱子担任,但是就在公演的前几天,叶月爱子忽然病倒,原本担任提词任务的山村贞子,便得以顶替上台,这次的演出是她的处女秀。
  尽管事实上是因为临时发生意外必须换角,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远山愈发觉得重森是在山村贞子的刺激下写出这个剧本的。
  远山一开始并没有联想到这些,但是他一想到自从那次表演以后,山村贞子的个人风格,以及不受岁月影响而改变容貌时,他更加肯定重森一开始就有意让她演出这个角色,而且完全是为她量身订做的。因为穿著黑衣的少女的形象简直太符合山村贞子了。
  他继续翻阅著。
  剧本是导演重森的作品,导戏的笔记以及提醒演员的注意事项,都以细小文字,写在台词与演员应注意的表情和动作的行间里。甚至于甚么时机该发出甚么样的声音,都详细记载著。
  M1──主题曲
  剧场的布幕升起,舞台中央放置著已设计好的客厅家俱,随著投射进来的微亮灯光,舞台上的客厅渐渐亮了起来。
  M5──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和谐的钟声混合著拥挤吵杂的声音,和人群杂 的喧嚷声。
  这是穿著黑衣的少女初次登场的场景。随著音效扬升,她在舞台上仅仅出现一瞬间。远山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敲了一下桌面。
  (按下及音键。)
  录音带转动著,开始发出音效。与音效同时出现在舞台上的,应该是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女。穿著黑衣的少女……这是不吉祥的症兆。
  并非所有的观众都看得到贞子的身影,坐在偏僻死角的位置很难看得到她;即使站在舞台正中央,也是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但是以戏剧的要求来说,这样的效果恰恰好。
  在远山的脑海里,山村贞子的身影历历在目。
  当时她十八岁,这是他一生当中唯一动情的至爱,直到现在,远山对她都无法忘怀。
  「贞子……」
  远山情不自禁地呼唤著她的名字。

 一九六六年三月
  「飞翔剧团」第十一次公演的排演日,远山把自己关在音效室里进行最后的调整,明天将是公演的第一天,他必须仔细检查录音带及等压器是否有误。远山愉悦地吹著口哨,独自操作眼前这台控制器。
  结束了长达两个月的排练,团员们终于正式移到小屋剧场表演了。撇开正式上演前的紧张不提,绝大部份的人还是呈现出兴奋与喜悦的心情。
  排练时,导演重森经常坐在远山旁边,对音效提出很琐碎的要求。如果远山没有按照他的话一字一句忠实的表现出来,一阵怒骂马上排山倒海地冲过来。这位导演无法忍受音效快慢一秒钟或音量有些微的不同,因此远山每天都紧张得胃痛如绞。
  相较之下,小屋的音效室像座独立的小城,导演很少到这里来,只要音效出现的时机没有误差,并不会招来导演太多的注意或责备。
  演出一开始,导演的注意力就完全转移到舞台上。让人纳闷的是,导演原本对音效的繁琐要求到底是为了甚么?
  到了小屋之后,他对于音效的要求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让远山颇为费解。
但远山早已知道导演的性格难以捉摸,一心期待早日进入小屋的音效室。
  在音效上发生错误的恶梦,远山已经不知道作过多少回了,如果说他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比起导演带给远山的压迫感,这些恶梦又算得了甚么?而且他心里也相信那些恶梦根本不可能变成事实。
  从观众席大厅上了回转梯,马上可以看到灯光室,灯光室往前一点的位置,就是远山工作的音效室。
  由于演员休息室和舞台之间没有道路直接连通,因此演员往来休息室和舞台后方,必须走出大厅再登上楼梯。幸好休息室里有对讲机,大夥可以利用对讲机和舞台后方取得连系,如果每一次连系时都要按照规矩从观众席进出,未免太麻烦了。
  公演开始以后,重森对音效不再那么关心的原因,可能和音效室的位置有关吧!在排练场时,音效的座位紧邻著导演席,正好方便导演随时过来察看一下,也造成远山无形中的压力。
  剧团的工作人员趁著中午以前整理好入场所需的道具,午后再安置在适当的位置,到了晚上,就可以穿上正式演出的戏服进行彩排了。
  至于音效方面,远山的工作相当轻松,只要搬运录音机就可以了,不需要像布景组人员那么辛苦地搬重物到舞台上。
  远山抬起头来看著缓缓变化的舞台,透过隔音窗望去,舞台布置逐渐完成。看著每个人同心协力完成一件作品,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会让人觉得长时间排练的辛劳可以得到回馈。
  远山相信此时此刻所有必须上台表演的演员,就算没有特别的工作要做,正悠闲地在后台休息,也一定和他一样有同样的想法!
  拿了晚餐的便当,远山设定好曲子,备妥特殊音效的录音带,将声音的顺序做了彻底的确认之后,他很肯定不会发生任何问题,只要等待彩排开始便行了。
  彩排过后,导演向大家提醒几个简单的注意事项,而后就解散了。
  由于小屋的使用时间有限制,不可能漫无节制地排练到深夜,因此移到小屋排演可免除一面配合彩排,一面担心赶不上未班电车的焦虑。
  远山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走进来,回头一看,只见微开的门口站著一个少女,但是音效室里的灯光暗淡昏黄,无法看清楚少女的脸孔,于是远山起身将门打开。
  「原来是你啊!贞子。」
  远山伸手拉著面无表情的山村贞子的手,将她带进音效室后,顺手再把门拉上。
由于音效室必须具备隔音效果,因此大门通常都是沉甸甸的。
  远山等待贞子先开口说话,但是贞子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远远地凝视著远山身后快完成的舞台布置。此刻舞台上的工作人员正在搬运客厅的道具,导演重森则在一旁指示放置的适当位置。
  「我好怕!」
  这句话直接表达出一位新人在初登舞台前一晚紧张的心声。
  对于贞子来说,从伊豆大岛的高中一毕业,她马上到东京来发展。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以「飞翔剧团」的团员身份跃登舞台,可说是前所未有的记录,难怪她会紧张不安。更何况八位同期进入的团员,能在这次的公演正式登台的只有她一个人。
  「没关系,我会在这里帮你加油。」
  远山鼓励她,可是贞子却摇摇头说: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一直望著舞台的贞子,曾几何时竟以空洞茫然的眼神盯著转动中的录音带,那是一卷没有录任何内容的空白带,远山检查完之后并没有按下停止键。
  这时远山将带子按停,再按倒带键。
  「第一次登台时,每个人都会紧张的。」
  带子在倒转时,远山仍旧鼓励贞子,但是贞子却说出令人惊讶的话语。
  「这卷带子里是否有录女人的声音?」
  远山听了不禁笑出声来。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单独录下一个人的声音,尤其在舞台上,当演员念台词的时后,若再插入一个人的声音,岂不是干扰演员的表演?如果不是有特殊的目的,他绝不会用音效来干扰演员说台词的。
  「你在说甚么呀?」
  「大久保说的,刚才你检查音乐带时,大久保的表情很怪异,好像在害怕甚么。
他说带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好像是在哪里听过,所以我才会……」
  和远山他们同一期的大久保,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但是他太在意自己的身高太矮,因而产生强烈的自卑感。他也是暗恋山村贞子的一位。
  「我知道了,那应该是群众的喧嚷声音才对,那是你一登上舞台时所播放的背景效果音乐……」
  群众喧嚣的背景音效,是从某一部电影中选录下来的,喧闹的群众声音混在背景里,照理说不会出现单独的声音,但是有些人就是会陷入错觉里,对某一种声音特别敏感。
  「不,不是那个地方。」
  贞子马上否定了,她说话的语气不但认真而且强硬,让远山不得不认真起来。
  「那么你知道是在哪一个场景吗?」
  只要知道是哪一个场景的音效,用耳机一听马上可以检查出来。如果真的渗入不明女人的声音,必须马上处理掉。
  然而远山觉得连这种意外都不可能发生,在排练期间他不知道听过多少回录音带,编辑的时候也用耳机重覆听过,像这样仔细地检查再检查,绝对不可能有怪声插入的。
  「大久保还说了一些奇怪的事。对了,舞台后面不是有一个小神龛吗?」
  「大部份的剧场都有摆设神龛的。」
  远山意识到大久保一定有对贞子说了一些古怪的话。
  剧场里通常都设有神龛,因此也容易流传灵异故事。也许是剧场这种地方在布置大道具和舞台布景时,经常有人受伤或发生意外;也或许是演员们彼此之间长久的怨怼引起一些问题吧!
  不管在哪一个剧场,或多或少都会传出一些灵异传说的。如果是大久保对贞子灌输无中生有的事,贞子所说的带子里有怪音,就根本是无稽之谈。
  「不,我是指另一个。」
  「另一个甚么东西?」
  「神龛。」
  远山不只一次看到在舞台右侧深处的水泥地里有一座神龛,贞子却说还有另一个神龛存在。
  「在哪?」
  站在门口的贞子举起左手,缓慢地用手指了一下。她所指的地方是音效室中央桌子的阴影下,从远山坐的位置是看不到的,但她这个举动却让远山的背脊窜起一股凉意。
  这个房间有如远山的城堡,他自认为很清楚这房间里的一切摆设,怎么可能有一座他不知道的神翕呢?
  远山一听,不由得弹跳起来。
  「呵呵……把你吓了一跳?」
  「别吓我好不好?」
  再坐下来时,远山觉得椅子表面和自己的心情一样是冰凉的。
  「喂!你看,就在这里。」
  贞子拉著远山的手将他带离椅子,自己则坐在装饰柜前面。
  就在离地面十公分高的地方,有一组从中间向左右两边开的门扇。贞子望著远山的脸,再转头看著装饰柜之后,用眼神暗示远山「你打开来看看吧」。
  远山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一个收纳空间,里面是个边长五十公分的四方型,可能是因为门没有把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墙壁的一部份。
  远山用指头按一下门的中间,门就轻轻地弹开来了。
  远山原以为里头放的是旧录音带或电线之类的杂物,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它是个分成上下两层的金属架,上方放著贴上标示的录音带盒子,排成上下两排,看情形应该是剧场以前录制的旧带子。
  问题是下面的架子放著一个小小的木盒,这就是贞子所说的看起来像「神龛」的东西。
  远山只不过打开一道五十公分大的正方形小门,音效室的气氛就完全改变了。平常工作的桌子旁边,忽然出现一个异样空间,让远山无法判断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这时候,一股臭掉的腐肉味直扑远山的鼻子而来,他已经弄不清楚实际上到底有没有臭味?
  远山和贞子一同端坐在神龛的前面,神龛的面前摆放著供品,一开始他俩只觉得那是一小截晒乾的牛蒡,大小差不多有小指的第一节那么长,看起来已经失去水份,皱巴巴地缩在一起。
  贞子毫不犹豫地用指头捏起那一小截东西,像糖果般放在远山摊开的手掌上。
  远山无奈地让贞子将那东西放在自己的手掌上,一面观察一面努力思索这到底是甚东西。
  突然贞子好像想到甚么似的,将鼻子凑近那个东西用力闻。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进远山的脑海里,同时脑袋里也响起一阵女人的低语声音。
  (啊!生出来了。)
  这一瞬间,远山立刻了解了。
  (脐带,这是婴儿的脐带。)
  这一定是很久以前被切断的脐带。
  就在这一刹那,远山从神龛前迅速往后倒退几步,并将手掌上的东西往贞子身上一丢,贞子用手接住脐带,平静地自言自语说道:
  「果真如大久保所说的一般。」
  远山不愿在比自己年轻的女孩面前出糗,于是他慢慢地调整呼吸,故作镇定地问:
  「大久保说了甚么?」
  贞子将脐带重新放回神龛前,然后说道:
  「他说他曾经听过录音带里的女人声音,那是一种呻吟的声音,就像在生产一般痛苦地呻吟著。大久保还说那是女人生小孩的声音。」
  远山错愕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大久保说的事情很怪异的话,贞子听到如此诡谲的事,反应却冷静得像甚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件事似乎有蹊跷。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传来导演的声音。
  「好啦!开始彩排,演员和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远山感到有一种获救的感觉,平常最不爱听的声音,如今听起来却像神明的呼唤般那么令人期待,那声音里还隐含著一股足以将他拉回现实世界的强大力量。
  贞子必须马上回到舞台位置上,不能再在这里闲聊了。
  「终于该你出场了,加油!」
  远山的喉咙乾涸,发出的声音嘶哑粗嘎,右手推著贞子的背部,催促她往舞台方向走。贞子有点不情愿地扭转身体站著说:
  「那回头见喔!」
  远山看著贞子妩媚又甜美的表情,彷佛看到一个女演员的成长。
  小他五岁的贞子,在远山的眼里曾经是个可爱的少女,当她蜕变成女人之后,其实还残存有一些少女的天真浪漫,而他就是被贞子这种多重风情所吸引,暗暗地爱恋著她。
  远山忘我地盯著贞子一步步走下螺旋梯。
  既然这是和正式演出一样的彩排,录音带势必要从头到尾播放完毕。如果真的像贞子所说的,带子里有奇怪的声音,这次彩排倒是个确认的好机会。
  远山戴上耳机,集中注意力在放音部份,但是他的精神却无法不在意摆在身旁的神龛。
  导演还没有发出开始的暗号,场内的灯光已经变暗,只有桌子的一端放置的一盏灯,朦胧地照亮整个音效室。
  远山用眼角瞄了身旁的神龛一眼,发现装饰柜的小门正半开半阖,也许是刚才打开时没有将它完全阖拢。
  (女人临盆时的痛苦呻吟,是吗?哪有这种事?)
  远山戴著耳机,缓慢移动身体,他利用脚尖的力量使劲地推一下装饰柜的门,这个动作彷佛在告诉自己「没甚么好怕的,不是吗?」
  喀喳一声,小门应声关上了,但是就在那喀喳声音响起的同时,远山隐约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压在关门声之上,那是一种微弱的婴儿叫声,他分辨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或者那是刚出生不久的幼婴啼哭的声音。
  远山赶紧将视线移到录音带,不用说,现在带子尚未开始转动。
  终于看到导演作出手势了,彩排的布幕降了下来,这时远山应该立刻播放开幕曲才对,但是一直发抖的手却无法控制地滑离放音键,远山因而错过了适当时机。
  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失误,看来谢幕之后远山铁定会被导演狠狠臭骂一顿,但是此刻对远山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按下放音键。)
  远山强迫自己伸出发抖的手,使尽全力完成这个在以往来说毫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
  嘹亮的开幕音乐响起,婴儿的哭泣声随即被彻底掩盖了。
  远山一面冒著冷汗,一面继续思考下一段音乐的播放时间。就在此时,一股柠檬似的淡淡清香窜入他的鼻孔里。

  演完一幕以后,除了表演有缺失的演员继续留在舞台上训练以外,剩下的人可以休息二十分钟。
  起初远山担心导演会责备他刚才播放开幕曲的时间太慢,于是战战兢兢地待在音效室里不敢离开一步。但是他等了一会儿,导演并没有对他说甚么,因此远山才敢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远山下楼到观众席大厅,经过商店柜台前面,朝后台通道快步走去。他心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久保问个所以然来。
  远山冲进后台的休息室里,一眼望去没见到大久保的身影,于是问正面对镜子练台词的前辈:
  「对不起,请问你知道大久保现在人在哪里吗?」
  那位前辈暂停练习,筋疲力尽地说道:
  「他在帮有马先生提词,我想应该在舞台的左边。」
  「谢谢你!」
  远山正想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时候,想不到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正著。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大久保夸张地斜过身体和远山打招呼。
  「啊!对不起。」
  大久保故意模仿英国绅士的夸张语气,举止动作和说话方式都带著舞台剧风格。
  他和远山的年纪差不多,两人在剧团里共处的时间也较长,交情虽然不坏,但是远山对大久保的做作态度曾经感到十分厌恶。
  此刻远山只能苦笑,拉著大久保的袖子说道:
  「我有话想要问你。」
  「发生了甚么事啊?」
  大久保并没有因为远山的态度很古怪而惊讶,反倒笑咪咪地回应。
  「你先坐下来再说吧。」
  远山和大久保把镜子前的椅子拉近身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个子不高的大久保一坐下来便显得有些渺小。
  当他腰杆挺直时英姿焕发,无可挑剔,因此大久保不管任何时候都保持这个姿态,从不摆出慵懒的姿态,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这个举动是为了要弥补身材矮小的缺点。
  以前他所待的剧团是个远比「飞翔剧团」更具传统风格的名门剧团,要想进入那个剧团是相当困难的事,因此他十分引以为傲。
  然而入团后他却苦无发挥的机会,所以才沦落到加入「飞翔剧团」,这种不顺遂的际遇让他无法释怀,只好以个子矮小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远山明白大久保是基于自尊心和自卑感两种心态作祟,才会促使大久保经常表现出滑稽又夸张的言行举止。
  由于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远山便单刀直入地说:
  「你是不是对贞子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你是指很不悦耳的话吗?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甚么奇怪的话。」
  大久保毫不心虚地回答。
  「我不是在责怪你,而是我觉得有些事很怪异罢了。」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我负责的工作是播放音效和曲子,所以会在意这件事是很正常的,我希望你能够诚实回答我。贞子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在录音带里出现过女人的声音吗?我的意思是女人快要生产时的痛苦呻吟。」
  大久保听完两手一拍笑著说道:
  「甚么?女人临盆前的呻吟?别说笑了,女人会发出呻吟声是与男人共享性爱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女人不都会发出叫床声吗?我的意思是贞子未免反应过度了吧!」
  「原来你是在开玩笑啊!」
  「才不是开玩笑哩!」
  说完大久保又哈哈大笑,一个人自得其乐起来。
  (到底是甚么事情让他如此兴奋呢?)
  「请你正经一点,其实我也有听到。」
  「听到甚么?」
  「婴儿的哭泣声。」
  大久保深吸一口气之后,露出异样的表情靠近远山问道:
  「在哪里?」
  「音效室的耳机里。」
  「哎呀!哎呀!」
  大久保一听便将挨近远山的脸挪开些,故意一脸惊讶地继续说:
  「这么一来就吻合了。如果你听到的是孕妇临盆前的呻吟声,那不是很贴切吗?」
  接著远山又想起供在神龛里的脐带。
  「这下子可弄假成真啦!」
  大久保以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请不要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乾脆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吧。你到底是怎样对贞子说的?」
  「因为贞子是我们同期同学们的希望,她的美貌又深得导演的欢心,将来必定是大明星。但是她头一次登台表演时显得相当紧张,我看在眼里觉得她挺可怜的,因此希望能够帮她舒缓紧张的情绪,所以才说一、两个怪谈给她听。」
  焦躁的远山慎重其事地问:
  「那么实际上你并没有听到带子里的女人声音?」
  「啊,不,根本没听到!」
  「还有一件事,你怎么知道音效室里有一个神龛?」
  「音效室有神龛?」
  大久保大声叫起来,啪啪地连拍了两次手,他把眼睛闭起来,垂下头,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起经来。
  平常看到大久保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远山还能够忍受,可是今天他可没心情跟大久保开玩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厌恶感。
  远山一边叹息一边慎重地问:
  「是啊!差不多像这样大小的一个神龛。」
  远山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尺寸。
  「在下从未进过音效室。」
  「那么是你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如果你是指舞台右手边的那个神龛,我每天都有对它膜拜。」
  忽然大久保若有所悟地拍了一下手说:
  「我知道了,这么说就表示我并没有对贞子提起神龛的事罗!」
  「不管你有没有说,在音效室里有神龛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看来大久保是真的不知道神龛的事,可是为甚么贞子会知道那里有神龛呢?她说从大久保那儿听来的,但是大久保却说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说谎?可是大久保的样子看起来又不像在说谎。)
  远山不禁陷入深思之中。
  (大久保说录音带里有女人的声音,让贞子感到害怕。其实像这种谣传无论在哪个剧场里都有可能发生,大可不需要为这种事生气。
  大久保说他听到的是女人的叫床声,因此告诉贞子那是性行为中发出的声音,可是贞子为甚么要对我说是临盆前的呻吟声?
  难道只是单纯的误会吗?如果真是这样,神龛前供放脐带这件事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远山想起他听到耳机里传出微弱的婴儿哭泣声,到现在耳边还余音荡漾,拂也拂不去。
  这时,远山忽然想起自己必须在第二幕开始以前赶回音效室,但是对他而言,这却是一件相当沉重的事,因此他不想单独一个人进音效室。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继续待在明亮的休息室里。
  「对了!贞子现在在哪里?」
  远山用那空洞的眼神四处张望著。
  「喂!你在说甚么啊?到底有没有认真看戏啊?贞子现在被导演指定留在舞台上做特殊训练哩!」
  大久保忽然改变原先像演戏般的做作的态度,一本正经地说。
  也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远山竟然忘了第一幕才结束没多久。他刚刚在音效室里不是才看到被指定的演员们全站在舞台上吗?而且他还看到贞子也在那当中。
  现在贞子正在接受导演重森的指正。
  连远山都感觉得到重森对贞子的关怀有点异常,排练时也曾看到他对贞子表现出爱恨参半、欲哭无泪的表情,这让远山惊讶不已,因为重森从来没有表现过如此深情款款的态度。
  重森在剧团里拥有绝对的权力,只要是被他看中的女孩,就等于被迫发生肉体关系。这是深爱著贞子的远山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
  「好!该进入第二幕了!各位都准备好了吗?」
  由于从休息室到音效室有一段距离,因此远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
  这时,大久保在他背后喊道:
  「喂!远山,音效室里的对讲机不要开著,否则你所说的话全都会传到休息室来。」
  远山回头一看,只见大久保一边对他叮咛,还一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远山一面走回音效室,一面仔细思考大久保对他说的话。
  (在音效室里谈话会传到后台?对讲机的开关除了必要时刻以外,都是关著的,我应该不会有失误才对啊!)
  虽然这样,远山对大久保所说的话依旧耿耿于怀。
  (难不成我曾经说过甚么话传进后台休息室里,不巧又被别人听到了?)

 远山从休息室走到大厅,踩在脚底下的感觉突然间改变了。原本后台休息室外水泥地走廊上铺的是长毛地毯,可是远山踩在脚底下的感觉竟然又硬又冷,触感十分怪异。直到他走到观众席的大厅时才恢复踩在地毯上的柔软感觉。
  短短的一小段路竟有如此大的差别,令他感到相当纳闷,他不懂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不免有些毛毛的。
  明天是「飞翔剧团」的第一天公演,到时候大厅里将挤满了数以千计的观众,远山想像著明天万头钻动的盛况,同时加快脚步通过大厅,然后爬上矗立在一旁的螺旋梯。
  此时他隐约听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的声音。没错!是一个男人正在和一个女人对话,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压抑著声调交谈,彷佛在顾忌著甚么。
  已经走到一半的远山突然间停下脚步朝声音的出处张望,只见进出观众席的门有一部份是半开半掩著,就在门后角落的地方,有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应该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一位纤弱的女人面对面站立著。
  远山目不转睛地盯著这两个人的影子猛瞧。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但是却又无法移动脚步,于是他暂时停止呼吸,小心地将身体移到对方看不见的位置。
  男人的半边身体虽然被墙壁挡到,但有时候还是可以看到他的正面;女人则因为背对著远山,所以无法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
  尽管如此,远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人是在剧场里非常有权力的导演重森,而女人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是从她的体形和穿著来看,不难判断是谁。
  「贞子……」
  远山忍不住低喊出他心爱女人的名字。
  重森不时地凑近贞子的耳边喃喃低语著,还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拼命地摇晃她的身体。这动作看起来不像是导演对女演员应有的举动,更不像是在指导女演员的演技所应采取的肢体语言。
  远山的情绪顿时五味杂陈,他下定决心要弄清楚眼前所撞见的事实。对他而言,目睹眼前的一切是件十分痛苦的事,但是不弄清楚真相又实在无法让他安心。
  远山无法原谅重森滥用职权,并且使出下三滥的卑鄙手段对看上眼的对象予取予求,甚至随意玩弄年轻女性的灵魂和肉体。
  这种事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在演艺界,这种事就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即使是刚踏入社会不久的远山也知道这类事情的存在。
  他在乎的是贞子,但是却又纳闷贞子的反应。虽然以她的立场无法对导演强硬地反抗到底,但是他希望她能够在不触怒对方的原则下,以婉转的方式拒绝。
  任谁都猜得出来这是一件顶困难的事,尤其是在演艺界这个五光十色的职场上,远山希望贞子能表现出适当的行为,否则叫他如何相信先前贞子对他所说的爱情誓言呢?
  他们之间虽然还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但是远山始终深信贞子对他说的「我爱你」是真心的,在他的心里也只有贞子一个人。
  真要追溯起来,远山和贞子的交往应该是远山先向贞子表达爱意才对。
  就在去年秋天公演排练时,远山碰上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由于下一档公演的节目是一出包含舞蹈场面的歌舞剧,「飞翔剧团」为此特地邀请两位舞蹈专家加入戏剧演出,但是因为该团的女舞者行程表已经排得密密麻麻,根本抽不出空来参加排练,于是山村贞子就以候补者的身份临时被指派上场,但这也只是候补性质而已,并没有真正登台演出。
  在那之前,远山从没有看过贞子跳舞,等他亲眼见到贞子的表演时,简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跳得实在不是普通的好!
  从一起接受入团考试以来,贞子一直是个特殊份子,远山心里对她倾慕有加,时时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就无法转移,但是远山却从来不知道贞子的舞蹈竟然跳得这么好。
  当初次见到她煽情般的曼妙舞姿时,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全身犹如火在燃烧一般躁热,他的情欲就这样被挑起,灵魂像出窍般永远追随著她。
  但是贞子对自己的舞技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当编舞老师耐心地指导她之后,她好几次一迈开舞步就犹豫著要不要继续下面的动作。在远山看来只是很普通的舞步,对贞子而言似乎变得很复杂难懂。
  而后休息时间上盥洗室时,远山刚好有机会在洗手台前和贞子单独谈话,远山衷心地称赞贞子说:
  「你的舞跳得很棒呀!」
  但是贞子对于远山的称赞只当是嘲讽,反而露出愠怒的眼神回瞪他说:
  「干嘛这样挖苦我?只要再努力练习,我一定可以跳得比别人更好。」
  由此看来贞子一定曾经被一些资深女演员严厉批评过:
  「你的舞技跟我们比起来还差得远哩!」
  所以面对远山真心的赞美,她反而闹别扭,拒绝接受。
  贞子愤恨不平地扭身一转,打算离开现场,远山急忙从背后追上她: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贞子甩开远山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说道:
  「我知道自己跳得很烂,你用不著『猫哭耗子假慈悲』来安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的,我觉得你真的跳得很好,这绝对没有半点讽刺,我说的全部是真心话,信不信由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找回自信心。」
  「鬼才相信你咧!」
  「我真的没有骗你。听著!我不是那种善于花言巧语的人,如果你真的跳得不好,我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
  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待在原地沉默不语,远山露出诚挚的眼神注视著贞子。
  也许是远山说的话发生了效果,也或许是被远山的诚意感动,贞子相信远山的话,微微露出腼腆的笑容,并点了点头说:
  「好啦!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是远山第一次和贞子有心灵相通的感觉。
  从那次以后,远山随时随地都提供贞子许多宝贵的意见。
  远山特别留意大家排练时经常犯错的地方,不时提出意见给贞子参考,并客观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一直在贞子背后默默地鼓励她,更期盼她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成为优秀的女演员。
  原本就颇有女人缘的远山,不断地表白自己对贞子的热情,贞子的心也在远山日以继夜地不断努力下逐渐敞开。
  也许因为树大容易招风,贞子常常受到剧团里前辈们的恶意毁谤与中伤,甚至有人针对她放出无中生有的恶毒谣言,相较之下只有远山对她照顾有加,贞子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
  剧团里的值日工作是两人一组,远山刚巧和贞子排在一起。
  九月中的某一天,两个人碰巧同时出现在剧团的排练场。中午过后的排练场里除了远山和贞子两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当天的排练开始前,他们有一个多小时的机会单独相处,于是他们尽快打扫完厕所和排练场之后,远山坐在位于房间角落的一架旧钢琴前面。
  这是一台琴键几乎坏了一半的直立式钢琴,仅剩的几个琴键也走了音,远山尽量不按到坏掉的琴键,然后弹了几首自己创作的曲子给贞子听。
  贞子站在远山的旁边,刚开始只是静静地听著,后来乾脆和远山挤在一张椅子上一同弹奏,两人的手指头轻轻地穿梭在旧钢琴的键盘上。
  虽然这不能算是双人二重奏,但是两个人勉强弹成一首完整的曲目。贞子小时候并没有受过正式的钢琴训练,但是她依样画葫芦地弹了一首曲子,这是一首似曾相识且透著哀伤气氛的音乐,然而远山却想不起曲名是甚么。
  远山彷佛被人从椅子上推出去般霍然起身,走到贞子的背后听她单独弹奏。
  贞子左手生硬地弹著和音,右手再配合弹著主旋律。虽然弹奏的技巧不是很纯熟,可是却有一种吸引人的强大魔力,让远山深深陶醉其中。
  贞子天生就有女明星的资质,可想而知她在音乐方面的品味一定也不同凡响。
  大概是受到音乐的催化吧,远山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他看著贞子用右手将前额快垂下来的流海轻轻地拨到耳后,长发覆盖的肩膀霎时露出白皙的颈项。
  当她的双手再度回到键盘上时,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温柔婉约的气质,再加上她全身所散发出混合著少女与成熟女人的万种风情,自然形成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让远山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
  远山曾经听剧团中的几位前辈形容贞子是位「令人感到恶心的女人」,如果说纯以女性的眼光来看贞子,她因为拥有超乎寻常的魅力而引起同性之间的嫉妒倒也可以理解,否则远山实在不明白大家为甚么这么说贞子,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贞子的感情,早已越陷越深了。
  远山没有任何非份之想,只是喜欢贞子的情绪异常高涨,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他情不自禁地移动身体,手也不自觉地伸向正在弹钢琴的贞子。
  「贞子……」
  他低声呼唤贞子,并用两只手从背后环抱她,她的体香让他意乱情迷,然后他用自己的侧脸颊轻贴著贞子的脸颊。
  但是贞子彷佛早就知道远山要做甚么似的,自然地转身迎合他,她轻轻地触摸远山的手,并且站起身来面对他,再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对远山来说,贞子的反应真叫他喜出望外。
  其实这件事他并不是没有担心过,他一直猜想贞子会如何回应他的举动,并已事先在脑海里模拟过许多回,甚至还幻想被拒绝的那一刹那会是如何地羞辱及尴尬;然而现在他万万没想到贞子竟然如此坦然地接受他。
  活了二十三个年头,远山曾经和好几位女人交往过,但是从没有像此时此刻在钢琴前和贞子拥抱那么快乐。
  两个人先是一阵耳鬓厮磨,而后再献上彼此温热的唇瓣,轻轻地吻著对方。如果当时有偷窥者在场,应该也会认为这样一对年轻情侣的拥抱是没有邪念而且是很清纯的。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稍为分开了一下,相互耳语著。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
  远山对贞子透露自己的爱意后,她也回应著说:
  「我也爱你!」
  那是出自贞子嘴里的爱语。
  如今他所目睹的这一幕又算甚么呢?远山站在螺旋梯中间,愤怒地咬牙切齿,他恨不得冲出去将重森的身体从贞子的身边拉开。
  窝在墙角里的两个人是不是在亲吻,这个幻想使得远山痛苦不堪。
  今年四十七岁的重森,不论在导演或是剧作家的领域,都受到观众极高的评价;在演艺界,重森也相当吃得开,如果远山太冲动的话,到时候不仅自己吃亏,说不定连带使贞子的前途也受影响。
  远山心里充满了矛盾及懊恼,简直到了快要抓狂的地步,但是现在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他看了一会两个人的动作,慢慢地恢复原有的冷静,并开始注意到重森的表情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到底是那里不一样呢?远山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重森在排练时对贞子痴情凝望,此刻却变成好像被魔鬼附身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两眼充血,呼吸异常急促,彷佛要发狂一般,有时还用手抚住胸口,好像喘不过气似的。
  远山看到这里,心中开始抱著一线希望。
  (看样子是重森单方面挑逗贞子,而她只是适当地敷衍重森,两人的身体并没有碰触。)
  想到这儿,远山又开始相信贞子当初的话并不是骗他的。问题是不久之后,贞子竟然做出了令他无法置信的事情来。
  他以为躲在墙壁角落的贞子会趁机从旁边抽身而退,没想到贞子反而主动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重森的嘴唇上,重森接受贞子所献出的香吻,并目瞪口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盯著贞子一直看。
  也许贞子的行为出乎重森的预料,远山可以想像此时浮现在重森脸上的惊愕表情,正好跟自己脸上的表情成强烈的对照。
  远山露出错愕的眼神看著背对自己的贞子,贞子不光只是亲吻一下就算了,她稍微往后退一步,伸出左手握住受宠若惊的重森的下体,并顺势由下往上一把托住。她好像在玩弄两个软球似的,来回不断地搓揉著。
  重森再一次往后倒退,对于贞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点反应不过来,既想享受这份被碰触的快感,又对眼前人的大胆作风十分不解,他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彷佛快要哭出来一般……
  重森的身体开始重心不稳,逐渐往下倾斜,是因为贫血而引起的吗?他那摇晃的身躯靠墙壁支撑著,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他一手抚著胸口,另一只手磨擦著脖子,很明显是喘得非常激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不可思议的是,远山刚刚还在憎恨重森,这会儿竟然同情起他来。现在远山和重森一样感到困惑不已,两个人对贞子的行为都觉得无法理解。
  (为何贞子主动献上香吻,还做出那样猥亵的举动呢?实在叫人匪夷所思。对她而言,这么做又代表甚么呢?)
  贞子将身体不适的重森留在原地,离开墙角时忽然转身往远山所站的位置直直地望过来,一副她早已经知道远山站在那个地方的模样。
  两个人的距离至少有二十公尺以上,而且远山的身体大部份都被楼梯的栏杆遮住。贞子并非突然察觉到远山的存在,而是在她背后似乎长了一双眼睛,先确认了远山的位置以后,针对焦点一个劲儿地盯著他瞧。
  这情形和他当初站在钢琴背后用双手环抱她的反应一模一样,远山只能把它解释成贞子天生直觉敏锐。
  贞子迎上远山的视线后,她朝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你看,明白吧!)
  她彷佛用眼神诉说她这么做的用意,但是远山并不明白。
  正当远山犹如坠入五里雾中一般迷惑时,贞子却已经从后台的走廊上消失了。
  贞子这么做一定有某种目的的,因为她的眼光透露出坚毅的神色;相较之下,重森的眼神则显得空洞而茫然。
  重森的视线仍然朝上看,他还没有察觉到远山站在正前方;和行动迅速的贞子一比,重森显得十分迟钝,他平常的神气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重森总算恢复意识,拖著沉重的身躯推开门,走入剧场。虽然重森的体格瘦长,现在看起来步履却沉重许多。
  远山确认两人都离开以后,才进入音效室。带子早已准备妥当,甚么时候开幕都不成问题。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
  「现在开始第二幕。」
  很明显的,重森努力在掩饰颤抖的声音,就算远山没有亲眼目击刚才的那一幕,光是听到重森颤栗的声音,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恐惧。

 第二幕的布幕已经拉上去,彩排正式开始,但是远山仍然无法集中精神工作,刚刚所目睹的景象硬是在脑海里盘旋不止,怎么挥也挥不掉。
  远山开始害怕检查带子里是否有异常的声音?嫉妒和愤怒、惊讶和不安等情绪在他的胸口如波涛汹涌的浪潮般反覆地袭来退去,弄得他难以招架。
  大约在半年前,远山和贞子开始确认彼此的情侣关系,当四下无人的时候,两个人经常相互拥抱、接吻,诉说体己的甜言蜜语。远山曾经央求贞子同意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但贞子仅能接受到这个程度,远山虽然觉得遗憾,不过倒也心满意足。
  因为他认为贞子的年纪才十八岁,两人也许不适宜发展到肉体关系,这样一来,纵然不能享受到强烈的肉体欢愉,反倒有一种犹如品尝青苹果般清甜的初恋滋味,让他喜不自胜。
  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贞子仍是个处女的事实,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贞子对于两人交往的事过于小心翼翼,远山觉得她似乎小心得过了头。
  只有当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贞子才会表现出发自内心地爱著他。但是周围一有剧场的人员出现时,贞子的态度就会忽然变得冷淡,这一点常让远山感到不安。
  远山不论在哪个场合,总是将贞子视为最特殊的人物;但是贞子却不同,一有别人在,她就会把远山当成只是众人中的一个而已。
  远山有个愿望,他希望即使身旁有其他伙伴在场,贞子也可以只是坐在旁边凝视著他就好,他不想在大家的面前被贞子忽视。
  只要远山一被忽视,他就会用视线去追逐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更强烈地抱住她、亲吻她。他也明白贞子不想被人逮到造谣生事的机会,但是他只希望贞子能够再多为他牺牲一点,然而她总是回答说:
  「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们要好的样子,我们的事情是我们两人的秘密,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记住喔!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出去,如果你说出去,我将会失去你。」
  就算她一再地嘱咐他,远山仍然不明白为甚么两人交往要那么秘密?难道他们的恋情见不得光吗?
  但是经过他刚才目睹贞子与重森的行为,他开始推敲了:既然进了剧团,谁都想要变成著名的演员,尤其贞子表现的更是强烈,远山时常可以感受到她对社会充满不友善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怀有敌意。
  远山也曾经看过贞子露出睥睨世间的冷漠眼神,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背脊一阵凉飕飕的,而且心里有说不出的畏惧感。
  「其实人世间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冷酷无情。」
  不管他说过多少次,贞子总是听不进去,反而以一副老大姊的口吻训著他说:
  「如果你再这样继续悠哉下去,总有一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到底贞子过去经历过甚么悲惨的遭遇,让她萌生如此愤世嫉俗的观念?远山也曾兴致勃勃地问过她,但是贞子总是故意将话题岔开,远山实在无法明了何以她对社会抱著这么深的敌意。
  贞子认为要报复这个世界,达到君临天下的方法,只有当个有名的女演员。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而言,这是能够引起社会关心的唯一方式,于是远山从这个方向来思考。
  贞子为了当一个大明星,首先一定要抓住机会。在这个剧团里,贞子能下功夫的人,无疑就是拥有重要权力的重森,只要两个人混得够熟够久,自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演出机会。
  结果果真如此,重森破格提拔贞子,使她得到大家盼望已久的正式公演机会。贞子入团的时间才一年,与其他的团员相较之下,可说是只小菜鸟,而今竟能一夕之间麻雀变凤凰,真是不可思议。
  (她是怎么做到的?)
  远山不敢再往下想。
  那一幕在墙角里缠绵的男女,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这景象著实困扰著远山。
  只要从这个角度想,就不难明白她为何要隐瞒和远山的关系了。如果被别人知道她和远山是情侣,在剧团里一旦造成话题,自然会传到重森的耳朵里,到时候她再怎么费尽唇舌解释都没有用,处心积虑想争取的角色自然也会泡汤。重森知道贞子和远山的事情之后,铁定是不高兴的,更别说会把公演的重要角色分配给她了。
  (难道说我被一个才十八岁不像少女也不像成熟女人的妖精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远山头上仍然戴著耳机,他双手抱著头,目光极力回避舞台。
  「喂!远山,你忘记铃声了。」
  耳机传来舞台监督的声音。
  他一惊慌,连忙抬起头来,可能是当他往旁边看的时候,错过了放音效的时机。
  远山慌忙将放音键按下,播出电铃的声音。由于铃声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放出来,于是拉长了表演的间隔时间。幸好在台上表演的是位资深演员,他临时加了一段动作,等铃声响了一、二次之后才拿起话筒。
  远山继续配合他将带子停下来,这一幕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这时候却突然传来舞台监督的咆哮声:
  「你这个浑蛋!好好盯著舞台啊!」
  「对不起。」
  远山自知理亏,于是摸摸鼻子赶紧道歉。
  「你用心点行不行?」
  「是的。」
  远山被这一折腾,吓出一身冷汗,他大大地喘一口气,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因为是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才会造成大家的困扰。若要追根究柢,也只能怪他对贞子的感情已经深陷泥淖无法自拔了。
  (真是的!振作一点!)
  他受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情绪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般无法控制。他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个意志坚定、不轻易将感情流露出来的人,想不到现在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堕落。
  远山用力将头一甩,想将这些荒诞不经的妄想从脑海里连根拔除,但是丝毫起不了作用。此时舞台上已经换成山村贞子登场的场景了。
  贞子从舞台右边登场,「穿著黑衣的少女」不说一句话,静静地站在一个接电话的中年男人背后,在这个时候灯光突然转暗,紧接著下一次灯光转亮时,「穿著黑衣的少女」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灯光和舞台组合搭配得天衣无缝,男人将话筒丢向一旁,看到站在身后的少女亡魂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观众只要知道这整出戏的剧情,就会明白这个场景是一个关键性的暗示。
  远山对著只出现一下就马上消失的「穿著黑衣的少女」轻轻地呼唤著:
  「贞子……」
  与其说远山是在喊她,倒不如说像在哀求一个即将飘然远逝的人,想祈求她再回头。
  此时远山的心头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刚刚消失在舞台上的贞子,彷佛在暗示著他们以后的关系也将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不行!不行!不要尽往坏处想。)
  远山努力盯著舞台一动也不动,待会儿「穿著黑衣的少女」应该还有一次登场的机会才对。
  这次贞子的登场方式是从舞台正面的深处出现,「穿著黑衣的少女」站在台上正中央,牵动著嘴角好像想说甚么话,然而灯光随即又暗了下来,舞台上换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
  究竟「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要说甚么?观众恐怕无法了解个中的情节。
  远山此时的心境仍停留在前面的剧情当中,他希望贞子将刚到嘴边的话全部大声地说出来,毫不保留地让剧团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希望贞子说:
  「远山!我最爱你!」
  (如果能亲耳听到贞子在众人面前这样说,该是多么棒的事啊!
  如果能够不对众人隐瞒,将我俩的恋情公开化,自己和贞子就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拥抱了。
  如果能够将一切化暗为明,那是多么痛快的事啊!)
  远山希望不用再顾忌任何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贞子谈恋爱,最好这个消息能够一字不漏地传到重森的耳朵里,让他明白贞子喜欢的是远山,而不是重森。如此一来,重森一定不会做出刚才那种不当行为。
  远山的思想开始混淆了,他忽然想到刚才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大厅上主动做出亲腻行为的人不是重森,而是贞子。
  「穿著黑衣的少女」耐人寻味地消失在舞台上,虽然出场的次数不多,却残留下彷佛仍在原地的诡异气氛,这种消失方式的确造成相当震撼的效果,既不多说甚么,也不做任何告别。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远山却不希望贞子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九九○年十一月
  在一瞬间,山村贞子留给远山的记忆和肌肤的触感,让他每一个细胞都鲜活地苏醒了。与其说是远山脑海里记得昔日的各种情景,还不如说是记忆早已深深地刻进他脑细胞的DNA里面。
  他对吉野记者叙述二十四年前的青春岁月时,并没把当时的情景钜细靡遗地全盘托出,只重点式的将排练当天的状况描述一下而已。只是当远山在诉说的时候,回想起贞子昔日说话的口气、柔软的肌肤、头发的触感等等,却感觉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事情。
  「远山,我爱你。」
  贞子的声音还残留在远山的耳朵深处,这究竟是现实的声音?还是幻听呢?远山无法分辨,只不过此刻在他耳中确实忠实地重现了当时的声音,以至于现场彷佛回荡著诡异的气氛。
  这声音是来自那个女人,是他这一生唯一想与她携手共渡一生的挚爱,远山认为她是能够为自己带来幸福的女人。
  (如果可以再见到贞子该有多好,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生活是否如意?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有成为大牌的名演员,仍然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远山觉得像贞子这么有个性、有魅力的女人实在少见,真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没没无名。
  远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甚至觉得光是向吉野记者询问她的下落,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远山还是提出心中积存已久的疑问。
  「吉野先生,如果你知道她的下落,希望你坦诚地告诉我。你认为贞子现在怎样了呢?」
  吉野用拿著钢笔的手碰了碰下颚,嘴唇舔著笔盖,缓缓说道:
  「你说这话实在挺矛盾的,山村贞子完全没有消息,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呢?」
  「不,我是猜想你们应该掌握到某些线索。你一直追问我过去的事,却不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可是……」
  远山正襟危坐,表情十分认真地将身体往前探出,以至于吉野的络腮胡几乎贴到他的眼前。
  「贞子现在还活著吗?」
  除了单刀直入地追问外,远山已经别无他法,他深恐吉野又把话题故意岔开。
  吉野不知是否被远山的认真打动心意,他露出相当微妙的神情,头略歪了歪,再微微地摇了两次。
  「噢,很可惜,我想她大概……」
  虽然吉野事先已经说明这不是正确的消息,不过他是根据同事浅川所听到的情报来研判,推论出山村贞子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
  也许她是因为卷入某个事件当中,也就是在二十四年前,当她从剧团消失之后,接二连三发生事情,才遇到不测的。吉野说,这都只是他的推测而已。
  这样就很够了,事情的发展果然如远山所害怕的那样,所以他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远山就有这样的预感,他认为贞子早就不在人世间了。
  可是,近乎事实的消息当真从吉野口中说出后,远山的反应超乎预料,反倒让吉野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家,竟让豆大的泪水决堤而出,眼泪就这么啪答啪答的直接掉落下来。
  都已经是四十七的人岁了,远山作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哭成这样,著实让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这辈子唯一让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恋情,就是和贞子热恋的这一段……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从前,远山对女人根本不曾动过真心,甚至自认是个恋爱玩家,可是现在听到贞子已死的确切讯息,却不由自主地落下豆大的泪珠,这幅景象真是太滑稽了!
  吉野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赶紧起身找袋子,拿出面纸默默地交给泪流不止的远山。
  「对不起,我……」
  远山原本想要对吉野解释自己为甚么哭得这么伤心,想了一下又打消念头,拿起面纸摒了扫鼻子。
  「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吉野的话听起来不痛不痒,远山只觉得这句话有些多余。
  (你怎么可能了解呢?)
  远山又用力擤了一次鼻子,才说出从刚才就一直很想对吉野说的话。
  「对了,吉野先生,你说过你曾用电话采访跟我同期的剧团团员。」
  「是的,有饭野、北岛、加藤三个人。」
  「你说他们都知道我跟贞子有特殊关系?」
  「是的。」
  远山对这一点实在难以理解,贞子对这段恋情一直非常小心地保护,连不需要介意的地方都很谨慎,不可能会对外公开他们两人的关系。
  远山也曾答应贞子的要求,绝对不说出去,而且他也时时提醒自己小心应对,可是为甚么大家还是知道他们的事情呢?他觉得非常怀疑。
  「我不懂,我有自信我们这段恋情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啊!」
  吉野等到远山的情绪比较稳定之后,才露出笑容说:
  「你太天真了,相爱的两个人,不管他们怎么隐藏,旁边的人还是会看出来的。」
  「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吉野发出似笑非笑、似叹气非叹气的声音说:
  「啊!对喔!你不知道,其实这件事有点像恶作剧啦!」
  「恶作剧……」
  「毕竟这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你听了恐怕也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不过,当我听你叙述往事之后,一些以前不明白的地方终于霍然开朗,而且情节也相当吻合。」
  然后,吉野大略说明他从同期团员北岛那里打听到的各种轶事。吉野当然不是按照北岛的话一字不露地全盘托出,他只是将北岛提供的资料加上刚才从远山那里听来的故事,整理成自己的东西之后说出来。
  三个礼拜的公演即将结束,四月初的一个午后。
  当天是最后一天公演,在后台的休息室里面,团员们比平常还开心地渡过休息时间。
  下午的公演结束后,这档戏就顺利结束了,等整理好大道具和灯光之后,大夥就要去参加庆功宴,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一段大家期待已久的连续假期。由于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放过半天假,这会儿大家终于可以尽情地舒展身心了。
  也因为心中充满了解放感,大久保又聚集同伴,开始表演他擅长的模仿绝活。这一次北岛也加入大夥的聚会,共同为大久保的表演热烈鼓掌。
  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就在大久保正表演到兴头上的时候,有人突然谈起上次的模仿有录音的话题。
  正在嬉闹之时突然回想起这件事情,使大久保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开来,露出非常担心的表情而坐立难安。
  那卷录音带后来到哪儿去了呢?大久保突然想到那是他对导演不敬的证据,因而四处询问同伴。当他发现没有人知道录音带的下落的时候,整个脸变得惨绿,他认为除了负责处理录音带的远山之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对大久保而言,录音带是最危险的东西,如果落到重森手上,说不定难得的假期就会泡汤;如果不把录音带赶紧处理掉的话,他实在无法安心地渡过公演的最后一天。
  这时候大久保提出要去音效室搜寻那卷录音带的建议。
  北岛看到大久保不再继续模仿,一心急著要找出录音带,顿时感到兴味索然,就在这时,他感到肚子不舒服,于是走出休息室间,往位于大厅的厕所走去。通常在观众入场以前,大厅的厕所不会有甚么人使用,北岛想要上大号的时候,多半会用这里的厕所。
  北岛一直跟大久保同行到大厅,接著两人就分道扬镳,大久保走上螺旋梯,进入音效室;北岛则在没有人的厕所慢慢解决他的民生大事。
  过了不知多久,北岛上完厕所并打了公用电话,确认过票务的事情后,正打算回到休息室,想不到这时差点跟面红耳刺、横冲直撞的重森撞在一起,吓得他脸色瞬间变白,赶紧向后倒退,躲回厕所去。
  就在这一刹那,北岛察觉到重森一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重森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因此他猜想让重森生气的对象一定不是自己,因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就当时的气氛来看,重森彷佛知道那卷录音带存在似的,才会露出气极败坏的强烈反应。不过,正当北岛特地留意重森接下来举动之时,却意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重森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困惑,他像失了魂般打开女用休息室的门,并且压低嗓音不断叫喊山村贞子的名字。
  此时北岛的身体有一半藏在厕所里面,他只能探头出去左右张望。
  不久,北岛感觉到有个女人正走到门口附近,来人大概就是贞子吧!她站在房间里面,与站在走廊这边的重森正好面对面,北岛不仅看不到她的脸,连身体也看不到。不过,从重森说话的内容来看,站在那里的一定是贞子。
  「贞子……你这个家伙……」
  重森把手放在贞子的肩膀上拚命摇晃,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威胁的意味,可是态度又像在恳求一般,脸部的肌肉扭曲僵硬得十分厉害,眼神也锐利地凝视著贞子。有时候北岛甚至感到他泛出泪光,一种爱恨交加的情绪充塞在重森的心头上。
  重森唠叨了将近十分钟之后,终于放开贞子离去了,贞子还是没有走出休息室。
可是,下午公演的时间就快到了,为了准备服装或小道具,贞子不得不走出休息室。
  贞子当时的表情,北岛至今始终无法忘记。
  那是一种深深的绝望,除此之外,北岛无法用别的字眼来形容。
  贞子原本只是个临时演员,突然被指定上场代演,自然是兴奋莫名;更何况这是她的第一部戏,贞子对这次的演出必然会寄予深切的期望。可是,观众的反应普遍不佳,因此,随著公演的进行,贞子越来越沮丧。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贞子的表情似乎沮丧到家了。)
  平常,贞子全身会散发出一股灵气,可是,现在的她光彩尽失,全身无力地走上舞台旁的楼梯。
  北岛看著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伤痛。
  那一天,北岛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
  事实上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呢?北岛并不清楚,他是在离开剧团后进入举办活动的公司工作,经过几年以后才知道的。
  离开「飞翔剧团」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隔了一段时间,北岛与大久保凑巧有机会一起喝酒,当天北岛谈到舞台剧上演最后一天下午所发生的事情。
  「对了,当时……」
  (从这里开始说的,是北岛从大久保那里听来的内容。)
  为了找出模仿重森的录音带,大久保来到音效室,他不管远山在不在,自己擅自在房间里开始乱翻。
  不久,他发现到放在架子下面的录音机,便从录音机里面的录音带开始从头听起。
  从贴在录音带上的标签可以知道那卷录音带就是他们上回模仿重森的那卷,可是他并没有听到以前录下的模仿表演,于是他快速倒带重新播放,并且小心操作,以免漏听任何细节,可是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他模仿重森的内容。
  「怎么?早就清掉了啊?」
  当大久保正准备松口气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呻吟声。
  「哈!哈!」
  那是女人急促的呼吸声……至今还没有和女人温存过的大久保,一开始还不了解那声音的意义,只是觉得很有兴趣而继续听下去。不过,呻吟声渐渐转成话语之后,他终于了解那些话的意义,同时大久保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贞子……」
  大久保喃喃地念著这个名字。没错!这是贞子的声音,她从鼻子里面吐气,发出快乐的呻吟,而且全心全意地呼唤远山的名字,等于是宣告自己的诚挚爱情。
  「不要比现在更爱我了,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贞子的呼吸急促,时而停止,发出无奈的声音。
  「远山,我爱你。」
  大久保听得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姑且不论贞子说的内容是甚么,那声音里包含了刺激听者感官的魅力。当大久保的脑子了解到谈话内容的意思时,他全身血脉贲张,整个人浸淫在一种无法自制的感情里。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他对贞子昀爱慕也因此起了强烈的催化作用。
因为大久保跟远山一样,也对贞子怀有爱慕之意。
  从排练期间到正式公演,大久保一直带著复杂的心情,看著一连串事情发生。自己所爱的女性因为取悦导演而获得演出的机会,让他难以忍受这样的事实。
  也许是自己所爱的女人比自己早一步获得演出舞台剧的机会,让他有种被打败的心情;再加上从录音带的内容可以判断出贞子爱远山,几乎让他无法招架。
  因此他对远山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一个残酷的想法瞬间开始在他心中蕴酿出来;他要让想引诱贞子的重森看到这个证据。
  (就像我平常的模仿表演一般,你更适合扮演被甩的角色。)
  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纠结在一起,使大久保无法静下心情,他感觉脸颊突然热了起来,紧接著做出失去理智的举动。
  大久保把录音带略为倒带,按下播放键,再提高音量,确认那是贞子的声音之后,就按下后台休息室的对讲机按键。这时,贞子呼唤远山名字的喜悦声音应该已经传到休息室了。
  听到这里,远山发出接近呐喊的哀嚎声。
  「怎么会这样……」
  吉野不禁露出同情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吗?」
  远山作梦都想不到当时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当天有朋友来看戏,他找我出去外面吃午餐。」
  大部份的团员中午休息时间都在剧院内吃便当,如果有朋友来访,大家则会趁机到剧场外面吃午餐。
  「有人曾经严格要求不准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是谁要求不准说的?」
  「当然是重森了。」
  「重森听到录音带的内容了吧!」
  「大概是,当时重森在休息室听到从对讲机里面放出贞子的声音,所以才情绪混乱地跑了出去。」
  后来重森发生了甚么事情呢?远山与吉野都已经知道了,就是北岛在厕所中看到的那一幕。
  顺利演完最后一天公演后,整理好舞台,大家就照预定的计划举行庆功宴。
  宴会结束时,按照惯例,重森邀集剧团的干部一同喝酒、打麻将。根据吉野的叙述,重森当时听到有人提起贞子拥有特异能力的传闻。
  (可能因为这样吧!)
  当时重森气势高涨地说:
  「我现在要去突袭山村贞子的房间。」
  团员们从来不曾喝过这么多酒,全都醉醺醺的,所以没人有力气去管重森的言行。这时有人说再喝下去会对身体不好,就草草结束喝酒、打麻将,回家去休息了,大家都以为重森不会真的行动。
  于是,事实就永远埋葬在黑暗之中。
  重森在情绪激动之下,是否真的曾在深夜来到山村贞子的房间呢?没有人知道真相。
  第二天,重森在排练场出现过,可是却判若两人,他非常沉默,好像不知道要做甚么,只是到处走来走去。
  后来,大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睡觉,都以为他是在休息,想不到他竟然像睡著一般断了气,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最后,大家都认为这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的公演过于忙碌,而促使他早死吧!
  这件事实在是非常讽刺,远山想起当时在音效室所渡过的烦闷日子。虽然他确定贞子是爱他的,可是在重森面前却必须隐瞒事实,因此他每天都受到嫉妒的折磨。
  他曾经想过,如果贞子诚实的爱语能够传递到大家的耳朵里,那将是多棒的一件事情!
  他也曾私下希望这个愿望能实现,就算是惩罚重森利用权力玩弄女人的行为也好,他多希望贞子的爱语可以直接传到重森的耳朵里。
  讽刺的是,这早已成为事实了,因为远山将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愿望直接告诉贞子了,而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贞子,如果你能在大家面前说你爱我的话,那会有多好……」
  录音带的声音是从音效室里播放出来的,音效室的主人是远山,贞子大概不知道他正外出吃午餐这件事。
  当贞子把这件事与他平常的愿望合起来想的时候,一定会判断出是谁把呻吟声放出来的,现在就算远山在这里捶胸顿足也没有用了。
  那天晚上她跟重森之间发生了甚么事情,至今还是无法知道。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贞子的失踪与自己有关。
  贞子大概以为自己遭到远山的背叛,被最信赖的人背叛,而且还从扩音器中放出性爱的呻吟声,对年轻女性来讲,她一定会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所以,贞子甚么话也没说就离开剧团,离开远山的身边。
  他觉得全身一阵虚脱,贞子似乎已经死了。
  此刻不管怎么解释都没用了,现在就算悔不当初,也没办法弥补甚么,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大久保的恶作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远山的愿望,所以他的心情很复杂。
  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大久保的脸。
  (好久不见了,真有点想见他。希望见到他之后,可以问清楚当时的事情。)
  贞子失踪后两个月,远山也离开「飞翔剧团」,所以他不知道同期团员们的联络地址。
  「对了,你知道大久保的联络地址吗?」
  关于这点,吉野似乎有比较多的资讯,毕竟吉野手上有八位同期团员的联络地址和电话。
  「啊!不过大久保已经去世了。」
  「咦?去世了?」
  太过意外了,远山的身体不禁略为发抖,好像打了一阵寒颤似的。
  「同期团员里面,现在还联络得到的,包括你在内,只有四个人。」
  「另外四个人呢?」
  「都已经死了。」
  远山与大久保是同期团员里面最年长的,如果他还活著的话,两人应该都是四十七岁。
  除此之外的团员,大部份都小他们二、三岁。同期的八个团员里面,有一半都在还不到四十岁就去世,这意味著甚么呢?
  对远山而言,这感觉有点怪。
  「那么大久保的死因是甚么?」
  是生病或意外呢?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只听说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倒是没问到死因。去问北岛先生如何?我的情报来源也是北岛先生提供的。」
  远山当然想去问他。
  「你知道如何与北岛联络吗?」
  吉野找出他的公事包,拿出笔记本念出电话号码。那是东京都内的电话号码,远山撕了一张纸迅速写下数字,心中盘算著明天就打电话去问问看。

走下地下铁车站,由一木通往公司方向走去,远山有好几次都感觉背部在冒冷汗。
  都已经快十二月了,可是天气还是很温暖,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教人看了感到神清气爽。可是,远山的心却一点都没办法放晴。
  昨天跟北岛联络上,谈话的内容一直在他的脑中徘徊,久久无法忘怀。
  远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觉,一直在他的肩膀到脖子附近游移著。根据北岛所说,大久保等四个同期团员在这几年之间,一个个接连死去,而且,死因都一样,都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狭心症、心肌梗塞等心脏疾病,那真是个可怕的巧合。
  因为大久保的恶作剧,贞子的呻吟声透过对讲机传到休息室里。当时,在休息室里面有森新一郎、高田惠子、夕见真由等三位同期团员,包括碰巧进入休息室的重森在内,正好是四个人。
  当时在场听到录音带声音的人就是这四个,全都因为心脏病发死了。
  重森在听到录音带的第二天就去世,其他三个人则在二十年后死亡,时期各不相同。可是,如果说是巧合,或然率未免太高了点。在音效室放录音带的大久保是最早死的,他在三十七岁即因心肌梗塞去世。
  不管他们是怎么死的,总之听到录音带的五个人,都因为心脏病去世,这个事实让远山觉得很不舒服。
  (我听到了吗?)
  远山在意的是这一点。
  他并没有实际听到录音带的声音,可是他觉得那声音彷佛直接刻进脑子里一般,生动得有如贞子的声音重现。过去远山以为那是贞子在享受鱼水之欢中说的爱语,现在看来别具意义。
  另外,前几天与吉野谈话的时候,有件事情远山忘了说,那就是贞子的声音应该没有录在录音带里面,这一点他绝对可以确定。即使过了二十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来,他还是可以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
  远山为了清除大久保模仿表演的录音,在录音机上按下录音键。而且,为了制做空白录音带,他必须把内藏的麦克风关掉,才不会录到任何东西。他确认过好几次了,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特别小心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他也清楚记得当天标示录音音量的指针没有动过,一直都指著零的位置,因此他应该没有录到贞子的声音才对。
  走在人行道上的远山突然觉得有点头昏,身体摇晃了一下,他不得不靠在电线杆上休息。
  今天的头昏跟呼吸困难似乎特别严重,平常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可是,现在头昏之后紧接著伴随而来的是呕吐感,远山休息了一下还是没有改善。
  他穿过公司的大门,进入玄关,走进正面的会客室。
  远山并没有走到自己位于五楼的办公室,他先走进会客室坐在沙发上,静待无力感或呕吐感稍稍好些。现在比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舒服多了,不过,若要回去工作的话,还需要再休息一下。
  整个会客室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
  「远山。」
  某处好像有人在叫著远山的名字,透过玻璃反射在眼前的影像,好像被一层薄膜包裹著一样,远山揉了好几次眼睛,始终无法看清楚影像的轮廓。
  「远山。」
  那声音渐渐靠近远山,听来好像就近在耳边似的。有一只手碰到他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两下。
  「远山,你怎么了?我刚刚叫了你好几次,你怎么都没有反应?」
  远山张大眼睛,一会儿又眯起眼睛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助理导播藤崎与担任混音的安井就站在远山旁边,藤崎与安井都是远山的直属部下。
  藤崎低下头看著远山恍惚的脸,皱起眉头说:
  「真伤脑筋啊!」
  「你是怎么了?」
  甚么事情叫藤崎伤脑筋呢?远山想问原因,却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
  「远山先生,你不要紧吧?」
  「对……对不起,请帮我……帮我拿水来,好吗?」
  「好的。」
  藤崎走到会客室角落的一台自动贩卖机前面,买了罐运动饮料递给远山。
  喝完之后人舒服多了,远山说出刚才想说的话。
  「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请你过来一下。真是伤脑筋!」
  远山沉重地站起来,在藤崎与安井的带领下,搭电梯往三楼的第二录音室走去。
  第二录音室常常用来录制古典音乐节目,若要录制大型的管弦乐曲,这里备有相当多的器材可使用。
  昨天,藤崎与安井为了录制纯朴的自然界声音而陪著音乐家下乡,在空气清新的山间里表演,比较能收录到效果不错的声音,然后再带回录音室剪辑。
  远山听到藤崎他们报告说录音顺利进行,只要经过录音室的编辑作业之后,就可以做出唱片,近期内也可以压成CD,陈列在唱片行发售了。
  「发生甚么问题吗?」
  远山一问,藤崎就拿起耳机给他说:
  「总之,请你先听听看再说。」
  远山戴上耳机,坐在混音装置的前面用眼睛做暗号,藤崎按下播放按键,音乐开始流泄出来。听到美丽的钢琴音乐,远山对藤崎做出疑惑的表情,他觉得音乐没有问题呀!
  「就是这里。」
  藤崎说著,把录音带倒转回去重新播放。从略强到稍弱这一个小节中,除钢琴声之外,还夹杂著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声音。以远山受过充份专业训练的耳朵来听,声音虽小,却听得非常清楚。
  远山的双眼骨碌碌地翻转著,眼中明显地表现出情绪的波动,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抖著。
  「怎么说呢?我听起来好像是婴儿的哭声。」
  (婴儿软弱的哇哇哭声……可是,不只是这样……)
  (藤崎可能听不见吧?在更深处的地方,有些话语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不是吗?
  啊!好怀念的声音。)
  「远山,我爱你。」
  可能是藤崎与安井都没听到吧!他们听到的只有婴儿的声音,而且他们误会可能有车子停在剪辑室后面,车子里刚好放了个婴儿,以至于麦克风连那声音也收录进去。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远山无言地不断叫喊著。
  「伤脑筋啊!远山先生,该怎么办呢?这是母带啊!而且是仅有的的一卷带子。
录音的时候,我敢肯定绝对没有这个声音啊!」
  藤崎还在继续仔细聆听,远山抛下藤崎,想冲出录音室到外面透口气。
  「远山先生,你要去哪里?」
  远山在录音室的出口转回头,闷闷地说:
  「这房间好闷,我出去走一下。」
  光是要说出这些话,他就使尽了全力。
  远山离开录音室,在等电梯的时候,他把脸贴在大厅的玻璃窗,眺望著街道。午后的太阳光很强,过度刺眼的光与影子看起来十分模糊。
  远山的眼球并没有白内障症状,可是街道看起来竟然一片白蒙蒙的,过了一会儿,整条街道居然变成黑色的带状。
  远山吓得额头冒出冷汗来,汗水沿著玻璃窗滑落,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汗水里面似乎含有很多脂肪,又湿又黏的,令人反胃。
  在白色与黑色颠倒、失去各种颜色的世界里面,有一个小点射入远山的眼睛里,再逐渐慢慢放大。那是一个身穿无袖橄榄绿洋装的女人的影子,她的打扮很不适合这个季节。
  这个女人的影子使远山联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小屋的音效室里渡过的快乐时光。
  他一边沉溺于与贞子作爱的欢愉中,一边看到在漆黑的房间里面,录音机里闪著光亮的小红灯。在黑暗中亮著的红灯,有如担负著强调黑暗的任务。
  现在他眺望的景色也印证了在音效室里面的体验,黑漆漆的风景中,只有一片橄榄绿,努力维持原色所带来的强烈不调和感。就好像在黑白的世界里吹起狂风暴雨般,那一个小小的绿点,坚持它统合的力量。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唰地开了,他来到一楼,走出玄关来到外面,世界又恢复成原来的颜色,只是远山胸口那阵被勒紧似的胸痛还没散去。
11
  远山的喉咙突然渴得不得了,刚才喝光了藤崎给的运动饮料,现在喉咙又渴得无法忍受。
  他在骑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柠檬汽水,一口气灌了一大半,他想身体一定正需要水份。可是,远山又不觉得汽水好喝,而且这一口汽水只是让冷汗再度流满全身而已。
  远山把正在喝的柠檬汽水丢掉,开始走在人行道上。
  从电梯大厅俯瞰街道的时候,远山因为晕眩而感觉世界好像正在失去颜色,那唯一的一个绿色光点所散发出的色彩,非常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前进,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心里一直想著那一点绿光,想走到大马路上看看而已。
  二十四年前在音效室的体验,就像昨天才发生似的已然在脑海中苏醒,因为刚才在录音室听到的声音,好像被婴儿哭声掩盖住的嗫语声,绝对是山村贞子的声音,这声音或气味很可能是远山挖掘鲜明记忆的引爆弹。
  过去二十四年的时光,突然从远山的记忆中整个被抽离出来,再与当时跟贞子一起渡过的音效室连接在一起。
  (是的,气味。)
  当时,远山注意到音效室里飘荡著一股奇特的气味。刚开始他并不知道房间里面有特殊的气味,可是进出房间的时间一久,他渐渐地发现这股气味,并曾经试图找出这气味的来源。
  那是一种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特殊气味,不是东西腐烂的味道,也不能说是香气,感觉有点刺激,却又不是很强烈,但会给鼻子里的黏膜一种奇妙的刺激。
  (柠檬。)
  这时远山的想像里出现了柠檬。也许在房间的某个地方有人放了柠檬,可是,远山觉得已经成熟的柠檬,如果长期放在房间里,应该早就腐烂了。
  那气味应该是更新鲜的东西才对,接近剥皮时刺鼻的气味。不是黄色的柠檬,而是保持鲜绿色未成熟的柠檬。

  远山找了一下房间里面,打开所有的柜子,连铁柜里面都找过了,可是并没有发现到任何东西。在这个过程里,他唯一发现的事实就是供奉在神龛里面乾掉的脐带已经消失了。
  (是甚么人在甚么时候拿走的呢?)
  远山猜不出来。知道有脐带的人,只有山村贞子,可是他也犯不著为了这个疑惑专程去问贞子,因为这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相反的,诡异的供奉物消失了,反而让远山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些害怕提起这个话题。
  脐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飘荡著一股未成熟的柠檬味道。
  (脐带呢?)
  以前远山在某个写真集里面,看过子宫内胎儿的摄影照片。那本书将受精十二周左右的胎儿拍下来,是一张彩色鲜明的画面。
  胎儿的头比身体还大,双手双脚略为往前突出,在子宫里面缩成一个圆形,大约只有五、六公分长,但可以判断出性别,也有人的基本结构,甚至拥有可以用肉眼确认的性器官。
  最让远山印象深刻的,是小胎儿与母体连接的那条绳子,比胎儿的手脚还粗,红色的血管浮在表面上,那就是脐带。那条脐带卷成环状,与胎盘紧密结合。
  脐带是母亲供给胎儿氧气及营养的重要管子,对胎儿而言,自己现存的子宫就是世界的全部,因此,脐带是自己居住的世界与外界连接的唯一管道,也可以比喻为介面。
  等胎儿出生之后来到母体外面,他才知道自己居住的世界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可以想见胎儿会有多惊讶啊!
  远山看著照片里面的脐带,一边想像著胎儿的心情。他想,只要胎儿在里面,就绝对无法知道外面的世界。
  远山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在肚脐眼上方靠近胃部的位置突然有一阵抽痛的感觉袭来。
  远山从刚才就一直冷汗直流,两边的肩膀很痛,他想把手往上举,却没有办法移动,光是往前走都已经令他感到相当吃力、心跳加速,更何况是举起手臂。
  (二十四午前,音效室放出贞子的声音,听到的人全都因心脏病而死。)
  这个事实在远山的脑海中闪过。
  (不,我不在场,而且也没听到录音带的声音。)
  他拼命地否认。可是,又有别的声音告诉他:
  (不,你不是直接从她那里听到声音了吗?而且还是穿透鼓膜,直接刻进脑中的。)
  (大概是我胡思乱想吧!又不是心电感应,言语怎么可能直接钻进脑海里呢?)
  「远山,我爱你。」
  贞子如果重新复活,这肯定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对他说的最贴心的一句话话;可是,相反的,这也可能是令他害怕,甚至会因此失去生命的一句话。
  远山现在感到十分不安,为甚么录音室里的卡匣式录音带会录到相同的台词呢?婴儿的哭声之后,还传来贞子当时细诉情衷的嗫语。
  听到录音带的话语所带来恐惧与惊讶、不安、怀念以及矛盾,突然涌现在远山的心头,也唤起他昔日对贞子的热情。恐惧与爱情就像一纸之隔,二十四年前的感情,就是以这种形式重现。
  另一方面,远山也明确地感觉到心脏的异常悸动。
  远山并没有回头看,可是他知道在另一边的人行道斜后方,有一个穿著绿色衣服的女人在行走,她的步伐比远山稍微快一点。
  远山还是漫无目的地继续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为甚么非走不可,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此时绿色衣服的女子刚好走到与相同远山水平的位置,两人等速走著,她一边闪避来往的车流,一边穿越马路要到这边的人行道。
  远山闻到一股熟烂前的柠檬杳气,与二十四年前的气味一模一样。
  现在穿著绿色衣服的女人已经走在远山身旁,在伸手就可以触及的距离内并排走著。
  就在远山步履不稳,晃动一下的时候,他的手掌碰到她的手,对方确实是活生生的,那份活著的真实感受从她的手指尖传递过来。
  远山将视线瞥向身旁的女人,顺便观察她的举动。
  她穿的是绿色连身洋装,远山看到她这身不符合这个季节的无袖衣服,长到背部正中间的头发,和手臂白得几乎透明,让他整个人觉得毛骨悚然。在人群往来的人行道上,她显得特别醒目,一副在人群中坚持自我的模样,跟以前的贞子一模一样。
  (你看,我在这里。)
  她似乎全身都在传达这个讯息。远山仔细看她的手,食指指甲已经裂开了;再将视线往脚下看去,她没穿丝袜,光脚上套了一双无带的凉鞋,脚踝上有一个紫色的痣,整体身材匀称而苗条……这也跟贞子以前完全一样。
  胃抽痛得越来越厉害,远山再也走不动了,他有如崩塌似地坐倒在人行道上,穿绿色洋装的女人一把扶住他的身体,他感觉世界的轮廓正在逐渐变窄中,女人的裸足与背连接,柔软的肌肤被蕴含丰富脂肪的汗水渐渐弄湿。
  他就这样靠在女人的膝盖上过了一段时间。

  往来的行人中有人探头来看,大家说了一些话,可是他几乎听不到别人说话的内容。他隐约感觉到有人提到「救护车」这几个字,同时还有许多人探头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对远山来讲,这是一种麻烦,他很想把那些人赶走,可是,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只想安静地靠在女人的膝盖上而已。
  他想举起手去碰女人的脸颊,却没办法做到,只能让愿望在那里空转。远山的身体与心神渐渐地分离了,令他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怀念的山村贞子就近在眼前,远山并不觉得有甚么奇怪,看著她仍然和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维持著年轻貌美的脸,使他一度以为那是应该已经死去的女人……
  (有没有死都无所谓了。)
  但是她为甚么没有老呢?
  其实这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只要能接触到还像以前那样活著的贞子,就足以让远山高兴万分了,他极力忍耐著把逼近死亡的恐惧驱散,然而世界的轮廓正以可怕的速度飞快地消失。
  可是,他实在很希望胃部的抽痛可以赶快结束。
  他感觉到远方某处正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远山从肩膀到手肘完全不能移动,不过,手指好像还稍微可以动一动。
  远山用手爬行,四处寻找贞子,他成功地让好几根手指与贞子的手交缠。贞子用另外一只手从提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包包,那个小包包放著面纸,不过有一些地方已经变成茶褐色了。
  她打开面纸,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远山的手掌上。他觉得好像以前也曾发生过相同的情形,他用手指紧紧抓住,手上放的东西是……
  为了要看清手掌上的东西,远山收紧下颚,把眼光投向自己的腰部附近,那东西拿在手里完全感觉不到重量,放在手上毫无不协调的感觉。
  他勉强拉著贞子的手,想确认到底是甚么东西。在发抖的手掌上,那东西好像活著似的一直在震动。
  远山马上就了解了,那东西就是脐带。这不是二十四年前放在音效室里面那个已经乾掉的脐带,而是附著新血的脐带。
  它可能切断才一个礼拜左右吧!这是连接子宫与母体的一条管子,也是连接母体内的世界与外面世界的介面。可是,奇怪的是,那条脐带上有被人硬是扯断的痕迹,很明显的那不是用锐利的剪刀剪断的。
  远山的视野越变越狭窄,眼里只剩下贞子的脸了。他无从得知身体出状况的原因是甚么,可是,他有一种冷漠的、死亡的预感。更讽刺的是,这似乎实现了他想死在贞子怀抱里的愿望。
  他想要露出微笑,也希望贞子能给予回应,可是,她从刚才就一直面无表情。
  远山维持以前的习惯,轻轻的移动食指。每当要放结尾主题曲的时候,他总是很慎重地让食指与拇指互相摩擦之后,才按下播放键。
  贞子张开嘴巴想说话。
  (咦?甚么?你想说甚么?)
  可是,即将说出口的话又被贞子吞回喉咙里面,没有传到远山的意识里。
  也许「穿著黑衣的少女」根本没有话要说。
  (播放钮啪的一声打开了。)
  远山动了食指之后,试著轻轻握住脐带。
  (这是谁的脐带呢?已经无须怀疑,贞子转生了。)
  一刹那间四周转暗,宣告远山的人生已经落幕。
  这时,从某处传来股票上涨的声音,然后,众多视线也在同时聚集过来……

生日快乐

「好像在看戏一样。」
  影片看完时,杉浦礼子压抑著胸口的骚动,喃喃自语道。
  她会有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礼子虽然不是头戴连接电子仪器的头罩(Heat Mount Display),手里也没有装上数据套(Data Glove),仅仅只是很单纯地观看平面萤幕中所播放的影像,但对怀孕中的礼子而言,这影片所带来的刺激,却让她感受到震撼性的不安;跟戏中的主角一起体验求生、死亡的经历,也让人受到惊人的冲击。而这种几近死亡的体验,绝对会给观众带来相当大的精神伤害。
  天野顾虑到影片或许会给胎儿带来一些不良的影响,一边看著影片,一边提醒礼子。
  在看影片之前,礼子已经从专业研究家平野博士那儿得知「环」的企划,也对这个企划有大略的了解。听完讲解后,礼子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这种理论,但实际上看了影片,却还是存在著无法置信的感觉。
  事实上,萤幕上的主角并不是由演员所扮演的,而是某个人自己演出自己的人生。礼子如果不这样一直提醒自己,恐怕脑袋早已混乱不清了。
  即使礼子这样说服自己,但是看完影片后,礼子仍然觉得像在看一出戏。
  礼子反覆思考自己会这么想的原因。
  假使今天观看的是描述他人日常生活的录影带,照理说,应该不会觉得像在看戏一般,甚至会产生偷窥了他人私密生活的不安感觉。或许是因为影片播放的不是普通的日常生活,而是特殊的奇异事件,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像在看电影或连续剧一样不真实。
  说到奇异这一点,这部片子的确很特别。一位摔落到大楼屋顶排气沟内的女子,在排气沟内生下婴儿。而刚出生的婴儿自己咬断脐带,再沿著一根细绳攀上排气沟的墙壁。这种诡异的景象,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而接下来的影片更是不可思议。一个男人把头枕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上迎接死亡降临,而那女人由婴儿长大成人,仅仅只需一周的时间就能达成;那个女人正是男人的恋人。
  或许是因为这故事与礼子本身的遭遇颇为相似,她格外能体会那男人的心情;也或许是礼子将个人感情投入在影片中,才会有那种看戏般的心情。
  天野切掉萤幕,等影片所要传达的意念溶入礼子的脑袋中后,才平静地问道:
  「你觉得如何?」
  于是礼子说出刚才内心的想法。
  「总觉得像在看戏一样,似乎无法让人相信页实世界会发生这种事。」
  天野笑著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第一次看『环』这部影片时,我也觉得像在看戏。」
  天野说话的语气十分优雅。
  从他是个研究者的经历来判断,他的年龄应该超过四十五岁,但是外表看起来却非常年轻。银框眼镜、略白的脸孔,怎么看都不像个有不良企图的人,这让礼子安心不少。
  三天前,当礼子从电话那端听到天野的声音时,就觉得他说话的方式让人感到安心,如果不是有这个因素,再怎么邀请,礼子也绝对不会到这地方来。
  接到素未谋面的天野的电话时,正是礼子最失意的时候,其实应该说当时的礼子已经失去任何生存的意愿。腹中缓缓成长的胎儿有如不断胀大的不安,使礼子对生存越来越不留念。
  在生不生孩子这个问题上,礼子没有勇气作选择,只是习惯性地过著每一个日子,甚至连自杀这种激烈的解决方法,也未曾在礼子的脑袋中停留一分钟。
  礼子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传染性癌病毒侵蚀了,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礼子没有丝毫力气去抵抗,她只是冷眼旁观地注视著自己的身体逐渐衰弱,每天过著麻木的生活。
  唯一能带给她生存希望的是腹中孩子的父亲,也就是二见馨。
  两个月前,阿馨到美国的沙漠地带去旅行,他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有效的方法来扑灭逐渐蔓延全世界,而且可能引发人类灭亡危机的传染性癌病毒。但在一个月前,礼子接到阿馨打来的电话,提起很有可能找到扑灭的方法,之后阿馨便音讯全无。
  凭自己的力量要到美国找寻一个骑摩托车在荒野流浪的人,那是绝对不可能如愿的,所以礼子只能被动地等待,直到这漫长的一个月过去。
  阿馨即将出发时曾经跟她约定过,礼子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说话的口气。
  ……两个月后再见。在那之前,不管有甚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
  过了约定的两个月,怀孕三个月的胎儿,如今也已经成长为五个月,但阿馨仍然没有消息,因此礼子不再期望能把孩子生下来,或者自己苟且活下去了。
  对今年三十四岁的礼子而言,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生孩子的机会,然而这条生命却是礼子的儿子──亮次,她二十二岁时所生的男孩──选择了自杀这条路之后,上天给予她的补偿。若考虑生与死之间微妙的关系,或许腹中生命带有让亮次重生的意味,因此,礼子必须好好珍惜这个生命。
  但是,礼子已经感染传染性癌病毒,生下来的小孩也一定受到影响,礼子已经可以想见孩子未来的路将走得多辛苦。而唯一能为礼子带来生存意义的,就是腹中孩子的父亲阿馨。
  三天前,礼子接到一个自称是生命科学研究所研究员的天野来电话,他说他有一些关于二见馨的消息要告诉她,当时礼子的反应是半信半疑。
  起初,天野不断地拜托她亲自到研究所来,但礼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来,这或许是礼子出于不想听到噩耗的自我防御本能在作祟吧。再加上天野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有礼,使礼子认为这可能是知道噩耗者所抱持的同情及顾虑的态度,而让礼子心生防备。
  她直觉告诉自己或许天野是要说有关阿馨的噩耗。
  这个疑问,天野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肯定,只是不断强调在电话中无法说清楚内容,而要求礼子无论如何务必到研究所来一趟。
  拗不过天野热情的邀约,礼子终于来到研究所。
  礼子在研究所招待室里,倾听天野讲解关于「环」这个庞大研究企划的大概说明。当礼子听说阿馨也曾经在同一个房间听天野说明时,她才感到研究所的气氛开始有些亲切感。
  所谓的「环」企划,是使用超过百万台以上的电脑,创造出另一个模拟世界的国际组织的研究计划。这里所谓的世界,其实并不实际存在空间里,仅只是由电脑萤幕呈现出来的影像而已。
  在电脑空间里,我们无法看到生命自然产生,但只要植入与现实世界相同的生命基本元素DNA,电脑空间中的生命群体也能开始进化。因此在起源相同的理论推演下,「环界」开始跟现实世界同样有生命诞生。
  天野尽可能地详细说明关于「环」企划的全貌,但是因为现在并不是在作学术发表会,所以天野略过专门用语,仅用简单的字句说明,让礼子有初步的理解。
  说明过后,天野觉得光用口头说明还是无法让礼子了解,不如先看实际的影片,礼子才能更加明白,所以他拿出与「环界」癌化关系密切的两段影片让礼子看。

  第一段影片是年轻女子高野舞处女怀孕后,摔落大楼屋顶的排气沟,并在那长方形的空间内分娩的镜头。刚出生的婴儿彷佛有自己的意识,不但用牙床咬断脐带,并沿著细绳攀离排气沟来到外面的世界。
  对于怀孕中的礼子,这是一段令人十分不舒服的影片。
  至于第二段影片,时间要回朔到二十四年前,场景也全然改变,只不过登场人物中有一个人是相同的,那就是从高野舞肚中爬出来的婴儿──山村贞子。
  这是以某剧团为背景所发生的故事,内容充满青春气息,情节发展也与前一段影片大不相同。但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女人可以不透过录音装置而将声音录进录影带中,甚至看过那录影带的所有人都会因心脏发生病变而死亡。
  影片中的男主角也是如此,在偶然情况下他得到这卷录影带,并且听到女人的声音及婴儿的哭声后,突然遭到死亡的威胁。最后,如他所期望的,他躺在二十四年前单恋的山村贞子的膝盖上迎接死亡的降临。这样的剧情,怎么看都像是在看虚构的连续剧。
  天野等礼子看完影片,询问她的感想后,又继续说明。
  「虽然影片看起来不太真实,但实际上却是如假包换。你刚才在影片中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是真的曾经活在世界上,也是真的步入死亡。」
  听到天野的说明,礼子的脑中浮现出几个假设:前一世纪将要结束之时,有一种十分精密的虚拟游戏问世,其中有几种她在孩提时代也曾玩过。游戏设定的原则是随著时间过去,角色会逐渐像人类般进化。
  在这类游戏中出现的角色,是人类所制造出来的,因此无法证明他们是活著的真人;但是在假想空间「环界」活动的生命,却不是经由人类制造出来,而是靠DNA来进化而存在著。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想像游戏里的角色是活著的真人就可以了吧。」
  礼子说出自己的看法,天野同意地点头。
  「是的,你要这么想也是可以。在『环界』中所有的生命都拥有DNA,也都确实活著,就像你所看到的,他们跟我们一样拥有人类的容貌,可以分辨出男女,也会恋爱,也会为了受精而性交……」
  礼子知道天野没有说谎,因为在第二段影片中有恋爱情节,甚至男女性交的场面也出现了。就连忌妒这种情绪,也跟人类一模一样。
  从理论上来说,「环界」与地球都是以共通的理论来支撑的,礼子对这一点没有甚么疑问。
  天野再度说明下去,他们将碳、氮、氦等构成宇宙的一百一十种元素,依照其性质和类型加以打散置入电脑里,但具体的组台方式是如何,没有人知道。礼子只能依自己的想像来了解天野的说明。
  对礼子而言,那些都是科学上的疑问,也不是她所关心的事情,能知道「环界」的生命存活在「环界」之中,就已经很足够了。她想知道的是腹中孩子的父亲──阿馨的事情,可是阿馨的朋友天野却一直没完没了地向她说明「环」这个假想空间。
  想到这里,礼子突然忆起曾经听阿馨这么说过。
  现实世界或许也是一种假想空间。
  不,阿馨甚至断言现实其实就是假想空间。
  宇宙在诞生之前,是没有时间与空间存在的,这是一种很难想像的状态,但若拿「环界」跟现实世界作例子,就能简单说明时间、空间不存在的状态,所以把现实世界设定为假想空间,并没有甚么矛盾之处。
  但若要多数人接受现实世界也是假想空间,而且跟电脑的模拟程式完全不同,恐怕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因此只能推到是未知的力量在操纵全宇宙这个方向。只要抓住这一点,应该就不会有人反对现实世界也是假想空间这种理论了。
  礼子想起阿馨曾经这么说过。
  「请问……」
  礼子正想转换话题而打断天野的话时,天野两手在胸前一比,脸上的表情是希望礼子能再等一下。
  「我知道。」
  不过他的话题也逐渐切入核心,转到有关于传染性癌病毒上面。
  「『环界』与现在在真实世界肆虐的传染性癌病毒不能说毫无关系。」
  礼子闻言不禁全身僵硬起来。
  「甚么?」
  她惊讶地叫了出来。
  礼子一家遭受不幸,全都是因为传染性癌病毒的关系。这种传染病毒不但会让组织细胞癌化,还会加强癌细胞的力量,并使它转移到别的地方,简直是像恶魔一般可怕的病毒,这是礼子有生以来最最憎恨的对象。
  她的丈夫在两年前因癌细胞扩散而亡,儿子亮次则在两个月前因无法忍受癌症化学治疗的痛苦,从医院跳楼自杀。
  虽然礼子跟儿子的家庭教师阿馨相爱,并有了肚中的孩子,但她本身也感染了病毒,与她有性关系的阿馨也逃不过被病毒感染的命运。
  还有阿馨的父亲,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跟亮次住在同一家医院;阿馨的母亲据说也有同样的遭遇。放眼周遭,到处都是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而遭逢不幸的案例。
  现在,以日本与美国为中心,全世界的患者已经攀升至数百万人;更可怕的是,专家也发现此种病毒除了经由血液、淋巴液传染以外,还有其他的传染途径,间接证实了这种病毒的危害已经央及其他动物及植物,地球即将灭亡的流言也开始流传在世界各地。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源就在『环界』,而发现这个事实的人就是阿馨。」
  这是礼子第一次从天野口中听到阿馨的名字,她立刻感到全身血液正不停地翻滚著。
  (他真的做到了!)
  礼子不知道发现病毒的起源对日后的治疗会有甚么帮助,她只是单纯地为阿馨的功劳感到高兴。
  「这么说,已经发现治疗的方法了吗?」
  天野并没有回答礼子的疑问,依旧滔滔不绝地说明。
  「你刚才所看到的两段影片,是一切事情的发端。你是知道的,山村贞子这个人只用念力便可以在录影带上录音,这是『环界』的科学法则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正如我说过很多次的理论,我们所存在的现实世界与假想空间『环』几乎是以相同的法则来支配,也就是说,包括应该已经死亡的山村贞子,在二十四年后再次借助高野舞的肚子苏醒过来等这类事情,都是常理所无法解释的现象。
  当然有人认为是电脑病毒作怪,但真正的原因我们还不了解,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帮忙追查原因或解决问题。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该如何处理这个偶然诞生出来的病毒。」
  礼子的脑袋已经是一团混乱了,依照天野的说法,查出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源,跟解决问题之间,是否没有任何关系?礼子不敢想像阿馨的发现将变成白费心血,于是提出心中的疑问,天野则严肃地回答道:
  「这问题跟我们为何存在这世上是一样的问题。事实上,你跟我已经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关于人类为何会诞生这个问题,以及如何使社会朝更好的方向前进,那是两码子事。人类为何会拥有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型态,为何会被各种欲望所支配,即使知道原因,也不代表我们知道该如何使生活更好、社会更和谐,所以我们只能尽人事而已。
  但也请你不要误会,阿馨的发现的确有其价值,至于原因,就必须从病毒的演化过程说起。
  好,现在我们再回到最初的话题。我刚才已经先告诉过你,在『环界』,山村贞子这个特异份子能够制造一种录影带,让看过的人在一周后死亡;而逃避死亡的方法,就是再将录影带复制,让其他没看过的人看。照这种做法推论下去,录影带将以几何级数的方式激增下去。
  然而在复制过程中,因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导致录影带产生突变,进而转变成不同的形态,如燎原之火般迅速扩散开来,这种情形就像传染病爆发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事实上,看过录影带的人体内,的确已经产生某种病毒,『环界』里把这种病毒叫做『铃』病毒。除了感染病毒的人会在一周后死亡之外,正值排卵期的女性如果感染上这种病毒,即使没有与异性发生任何性行为,一样会受精,并产下山村贞子这个生命体。
  我这样解释你应该就明白,刚才看到的第一段影片,正是被「铃」病毒侵犯而怀孕的高野舞产下山村贞子的镜头。」
  不论「环界」这个假想空间面临再怎么大的危机,对礼子来讲,就像是别人家的事一样,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不安感。
  礼子半信半疑地听著天野说话,在脑中回想影片中所看到的影像,想像著一周后会为人类带来死亡命运的录影带蔓延之后的情况。由于录影带产生的「铃」病毒会袭击女性的子宫,产下单一的生命体,如果现实世界有这种情况发生,恐怕全球将掀起大恐慌,使得谣言四起,蔓延的速度将更加迅速,人类不再遵守秩序,世界必定在瞬间灭亡。
  「那结果呢?」
  礼子急著想知道结论。
  「假想空间失去了多样性,而退化成山村贞子这个单一遗传因子,将导致人类癌化而灭亡。人类若失去多样性,除了灭亡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就在『环界』面临灭亡的同时,『环企划』也因预算的关系而遭到冻结。这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
  癌化及灭亡这些字眼激起礼子的好奇心,因为天野提起癌症这个名词,表示话题终于要转到现实上了。
  「『环界』的遭遇好像预先反应出我们这个现实社会即将面临的命运一样,真恐怖。」
  礼子两手交叉,手掌轻轻地摩擦手腕。
  「正是如此。现实世界与假想空间彼此互相呼应、互相反应。」
  「也彼此影响吗?」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就像是母亲与胎儿的关系?」
  「嗯,这是很好的假设。」
  天野露出打从心底佩服的表情。
  其实礼子只是把那些荒诞无稽的说法换成自己所能理解的语词而已。在她看来,「环」的地位就像是子宫一般,那是另一个世界里为因父母亲的爱而诞生的生命体所准备的居住空间。母体的健康状态会影响胎儿,相对的,胎儿的健康也会影响到母亲的安危。
  不仅是母体生理上的状况,就连无法换算成质量的情绪,也会带给胎儿微妙的影响。如果母体的心情舒适安详,胎儿的呼吸会保持平稳的状态;母亲若是焦躁、生气,那么胎儿的心跳也会快速鼓动。任何一方生病都会为另一方带来伤害,这是经过医学证明的事实。

  礼子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在心中反刍一番之后,又问道:
  「『环』如果灭亡,也会影响到现实世界吗?」
  「是的,一定会发生眼睛看不到的影响力,当然,明确知道原因的影响也会有。
总之在『环界』产生的『铃』病毒已经侵入现实世界,并且逐渐演变成传染性癌病毒的原形。」
  说到这里,天野暂时将假想空间的病毒能否在页实世界发挥作用这种疑问撇在一边,他先说明为何「铃」病毒会传到现实世界的过程,然而这段内容著实将礼子打入惊愕的深渊中。
  「在『环界』有个个体感染到『铃』病毒,他叫作高山龙司,而他也是从假想空间移植到现窗一世界的唯一个体。
  孕育『环企划』的克利斯多福 艾略特博士将已经在『环界』死亡的高山龙司的遗传因子再度合成之后,使他在现实世界再次苏醒。当然,要解析全部的分子资料,然后在加以合成,这种技术目前是不可能达成的,所以博士将高山龙司的遗传因子植入受精卵中,让他以婴儿型态出生在现实世界中。
  但是有一点运气不太好的是,高山龙司曾经感染『铃』病毒。我们现在怀疑这是在做DNA解析或再合成的过程中,因某种缘故导致『铃』病毒从大肠菌中外泄,也使『铃』病毒突变成传染性癌病毒这假定得以成立。因为我们比较这两者,结果发现『铃』病毒与传染性癌病毒的DNA盐基排列十分类似。」
  天野停顿了一下,意义深远地看了看礼子。礼子注意到他的表情别有一番深意,下意识地升起防备之心。
  「高山龙司在现实世界苏醒,是二十年前的事。」
  天野特别强调二十年前,似乎有某种特别的意思。礼子蓦然想到这个问题。经他这么一提,二十年,正好跟阿馨的年龄一样。
  「我想,还是先让你看这部影片再说。」
  天野要放的是第三部影片。
  「请你不要太惊讶。不,很抱歉,不管我怎么说,我相信这件事对怀孕中的你而言,绝对是很大的打击,我也不知该说甚么……」
  天野似乎对自己这个这个任务感到有些懊悔,但他很快恢复原有的温柔表情,继续说道:
  「准备好了吗?他就是『环界』里的高山龙司。」
  天野按下按钮,将高山龙司的身影放大。
  影片的背景是在某大学研究室中,画面映出正在上论理学研究的高山龙司的背影。镜头渐渐转向前方,面向桌子的高山龙司,脸朝上望著天花板。
  「阿馨!」
  当礼子看到影片中主角人物的那一刹那,嘴里喃喃念出跟高山龙司完全不同的名字。
  天野预想中的惊讶并没有出现在礼子的脸上,在萤幕上看到爱人的身影时,她只是习惯性地叫出名字来,因为她还无法立刻理解到高山龙司跟二见馨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实。

阿馨的DNA是如何产生的,这件事礼子根本不在意。
  礼子不在乎它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因为生命原本就是从零开始,就像腹中的孩子,也是由精子与卵子结合而成,在受精之前,这个生命根本就不存在这世界上。
  对礼子有意义的是行为过程。她利用护士带亮次去作化学治疗检查的空档,将医院的个人病房当作爱情旅馆,与阿馨沉溺在肉体关系中。这绝对不是没有感情的肉体冲动,而是在两人相爱的保证下的自然行为。受到爱这种感情的驱使,结果诞生了寄宿在腹中的新生命。
  即使如此……
  「环界」的个体拥有DNA,若加上现代科学技术的协助,要使这个个体再度合成为生命体,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礼子想要让自己迅速理解这个说法,但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礼子几乎以为阿馨是个复制人这件事实,其实只是自己的错觉。
  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礼子与阿馨有好几次没有拉上窗帘,便在病房里发生性行为。在光亮的房间内,他们观察彼此的性器官,互舔爱液,感受对方血管的脉动,礼子也曾将精液含在口中。到如今,礼子的舌尖仍记得那腥涩的味道,那是肉体分泌的生命味道。
  礼子不敢说自己对精子到达卵子并且受精的过程十分了解,但即使她清楚受精的过程,但记忆中所浮现的也只是两人的性行为,以及感情自然展露的思念而已,腹中的孩子只是随著每次爱恋而诞生的新生命。
  (我爱他。)
  即使现在知道了阿馨出生的秘密,礼子的心情仍然没有改变。
  事实真相并没有动摇礼子的心情,反而使礼子更加确信自己的爱。但显然天野并不在乎这一点,一般来说,科学家多少有些怪癖,他在乎的是生命诞生过程的正确性。
  「我能了解阿馨并不是因为他父母亲的性行为而诞生这件事,这与他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无关。」
  从礼子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天野大大地松一口气。因为如果礼子无法理解这个道理,那么天野接下来势必得应付如山的问题,也得苦恼究竟要浪费多少时间向她解释。
  「你能了解那最好。」
  礼子想要知道的并不是关于存在的开始,也就是「为甚么」的问题,而是经过的现在……到底现在阿馨究竟人在何处。
  「那么阿馨现在在哪里?」
  天野稍微叹口气,摇摇头。他看著手表确认时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缓慢地站起来,朝对讲机点了两杯咖啡。礼子看著天野的神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久,一位年轻的女性端著咖啡出现。
  天野有些心神不宁地将咖啡端至嘴边,眼神低垂著说道:
  「先喝杯咖啡吧。」
  他定了定神,再次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但是他说的依旧不是阿馨的消息,而是关于New Cap(Neutrino Scanning Capture System中微子扫描捕捉系统)这种科学仪器的构造。
  那是一种利用中微子的震动改变相位,详细地将生物三次元构造、蛋白质和电流的状态改变成数据化的系统;也就是说,经由中微子的照射,将脑部活动到内心世界、记忆等生物所应该有的活动资讯,都加以彻底的数据化。
  礼子对天野的解说置若罔闻,但当她听到New Cap的装置设在横越北美大陆的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这四州交界的地下深处时,一脸惊愕地抬起头。
  因为阿馨前去寻找扑灭传染性癌病毒方法的地方,正是那四州交界点。
  「阿馨在那里吧。」
  礼子充满期待地问道。
  但天野只是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地回答。礼子无言地看著天野,内心不断地说服自己,不管天野等一下要说甚么,她都可以承受。
  「我们已经知道阿馨的细胞在端粒(Telomere 染色体)部份的DNA排列并不是向TTAGGG,并且在端粒霉(Telomerase)末端发现传染性癌病毒。实验证明即使在DNA末端附加上TTAGGG,也会因为不安定而立刻分解。换句话说,阿馨对传染性癌病毒具有抵抗力。」
  「你是说阿馨绝对不会感染到传染性癌病毒?」
  「是的,他的细胞绝对不会因这病毒而癌化。」
  「那太好了……」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礼子内心的忧虑并没有平息,反而因New Cap的存在而逐渐扩大。
  「我真不知该怎么开口……总之,那正是这世界所期待的结果,因为我们发现扑灭传染性癌病毒的线索就在阿馨的身上。」
  礼子突然想起阿馨说过的话。
  阿馨说他有预感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以及发现治疗的方法,都跟他自己有很大的关连,他之所以诞生,是担负著某种使命的。
  「阿馨对治疗传染性癌病毒有所帮助吧。」
  「当然。岂只是有帮助而已,只要将他全身上下的资料加以详细分析,将可以完成划时代的治疗方法。这都是阿馨的功劳。」
  (全身的资料都加以分析?)
  这句话猛然窜进礼子的耳朵里。
  其实如果天野一开始解说时礼子有特别留心的话,应该不难察觉出阿馨正是这New Cap的试验者。
  礼子十分介意天野的说话方式。为了提供全身的分析资料,阿馨的肉体会变成如何,关于这点,天野甚么也没有提到。天野从刚才开始,就只是含糊其词,态度暧昧不明。
  「阿馨正在使用New Cap吧。」
  「是的。」
  「使用New Cap这装置,会使人类的身体产生何种变化?」
  「他们首先去除阿馨身上所有外在物品之后,让他躺在直径两百公尺、装满纯水的圆筒状水槽中,然后从圆筒表面放射出中微子光,穿透阿馨的身体。就在穿透身体的过程中,分析资料便源源不断地表列出来。」
  礼子根本不在意这个试验的过程,她只担心阿馨的身体是否会受到伤害,因此礼子的心情开始有些焦躁,声音中也略带怒气。
  「到底阿馨的身体会变怎样?」
  「为了得到最完善的情报,所以我们必须相当仔细地照射中微子,直到细胞被破坏为止,所以……」
  听到这里,礼子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焦虑,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所以……」
  她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头发因此散乱不勘。
  「结果是肉体溶在水中,消失不见了。」
  礼子那几近哀嚎的声音让天野大受影响,话声里隐含著无处发泄的怒火,似乎在抱怨自己接受这个任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溶在水中,消失不见……」
  礼子楞楞地重复这句话,脑中拚命想像阿馨的身体被溶化的过程,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阿馨的生命会变成怎样,结果应该是相当明白的,但礼子却不肯说出口。她的嘴一张一合,想说话却又犹豫著将话吞下。
  天野十分同情深受打击的礼子,但为了让她面对现实,还是狠下心宣告道:
  「阿馨在这世界等于已经死亡了。」
  天野跟礼子互相对望了许久,他看著礼子瞪大的双眼,没有避开视线,等著正面承受礼子感情爆发的威力。
  最先把脸转开的是礼子。
  她泪流满面,也不管头发是否会浸到咖啡,突然把上半身趴向桌子,整张脸埋在手臂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为甚么……」
  除了这句话,礼子不知道还能说甚么。
  两年前,丈夫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而死亡;两个月前,同样受此病之苦的儿子自杀;然后一个月前,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恋人,却以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方法消失在这世界上。接连的不幸打击,让礼子在也无法承受了,完全丧失生存的意志。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在前来研究所之前,礼子就已经有强烈的厌世感,当她得知阿馨的死讯时,对生存的无力感更清楚地转变成自杀的想法。为了彻底切断这种悲苦的源头,除了让感情源头的肉体消灭,似乎别无他法。
  即使用阿馨的身体分析出来的资料可以治疗自己的病,但礼子再也忍受不了;就算治好癌症,她还可以再活几十年,但悲苦的心魔却将永远纠缠她。
  一想到将来要过著那种痛苦的人生,礼子很笃定地说:
  「我绝对不要过那生活!」
  礼子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猛烈的动作将桌上的咖啡杯翻倒,弄湿了膝盖,但她毫不在意,愤然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
  天野慌忙追上去,拉住礼子的手问。
  「我受够了!」
  「不够,我话还没说完。」
  「不,我已经很了解了!」
  「不,你甚么也不了解。」
  礼子无视天野的忠告,右手正要拉开门上的把手,天野趁机用力握住礼子的手,礼子感到十分疼痛,开口说道:
  「请你放手!」
  礼子的声音听得出来十分愤怒,但天野并不打算松手。
  就像阿馨有他的使命般,天野也有他的使命。跟艾略特博士的约定,不,首先,跟二见馨的约定就必须确实遵守。
  「你可以再静静地听我说一下吗?这是我跟阿馨约定好的。」
  听到阿馨的名字,礼子停下动作不再抵抗,只是静静地等待天野的下一句话。
  「约定?」
  「是的,让你跟阿馨见面就是我的任务。为了解救人类,出发旅行前,阿馨跟我和艾略特博士有过约定。为了报答他伟大的义行,我也有义务遵从他的指示,也就是设定一个时间让你跟阿馨见面。」
  「见面……我可以跟阿馨见面吗?」
  「当然,他现在在那个世界还活著。」
  礼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咖啡从她的发梢滴落下来,但她丝毫未曾察觉,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来,请再坐下吧。」
  天野指指沙发,请礼子坐下。
  刚才一时冲动离开的途中被天野阻止下来,现在要恢复原来心情,需要花点时间。
  礼子用手抹一抹脸颊,再整理一下头发,藉著拖延时间来缓和情绪,然后遵从天野的指示,再次坐在沙发上。
  天野从刚才就一直在看手表,礼子也注意到这情形。
  「时间没关系吧。」
  「啊!还有十分钟左右,因为已经和别人约好时间了。」
  「约好的?跟谁?」
  「阿馨。」
  突然礼子的脑袋一团混乱。
  即使跟一个月前就应该已经死亡的阿馨有过约定,但这约定又能发挥多大效力?礼子有些怀疑。
  天野为了解开礼子的疑问,开始解释道:
  「我必须先告诉你,阿馨完全是在他的自由意志下使用New Cap装置的。」
  「他知道使用那装买会死吗?」
  「知道。New Cap会将人类瞬间的感情确实地数据化,因此若是强迫他使用装置,即使用中微子照射,也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因为人若被恐怖的心理、厌恶感以及对现实的否定等感情所支配,肉体便会僵硬,也就没办法得到最自然的分析资料,所以我要让你理解这一点,阿馨是自己自愿使用New Cap的。
  为了得到最正确的分析资料,他保持平常心,平静且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是秉著牺牲自己拯救全人类这崇高动机而做的。我再说得更明白一点,阿馨特别想救的人是你,还有即将诞生的腹中小孩,以及他的双亲。」
  天野的话顿时让礼子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若说阿馨以死来换取自己及腹中小孩的生命,那表示自己的生命是多贵重、多有价值。
  天野又继续说道:
  「阿馨的死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我刚才说过很多次的,利用他身体的分析资料,将传染性癌病毒从我们的世界驱除。另一个则是透过将二见馨这个人全部数据化的过程,让他再次在假想空间『环』里重生。
  如你所理解的,『环界』与现实世界就像胎儿与母体的关系,彼此对对方都会有微妙的影响,所以若不设法让『环界』恢复生命界特有的多样性,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阿馨留下了贵重的分析资料,虽然在现实世界已经死亡,但也让我们可以尽其所能地活用这资料,阿馨则在『环界』再次重生,然后承担起使『环界』恢复正常多样性的责任。
  总之,阿馨就像是背负著『神』的任务般,在他死亡的同时,也出发到『环界』去。当他到达『环界』的时候,已经冻结二十年的『环企划』将再度展开,我们要在『环界』灭亡之前,先将它导正过来。」
  「不能让阿馨再次在现实世界苏醒过来吗?」
  「想让跟阿馨完全一模一样的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苏醒,那是不可能的事。若使用前一世纪所发展出来的无性生殖繁衍技术,是可以复制出和阿馨一样拥有相同DNA的新生命。
  但即使拥有相同的遗传因子,新的生命也必将过著跟阿馨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与旧有的阿馨不再有任何关联了。但是在「环界」再生的阿馨虽然无法拥有和我们一样的肉体,但他的思考方式乃至感情,都跟原来的阿馨一样,也拥有同样的记忆。」
  「也就是说阿馨还记得我的事?」
  「当然。」
  礼子终于领会到阿馨要在另一个世界活著的意义,但再怎么说,阿馨已经死亡这个事实却是怎样也无法改变的。他在假想空间中没办法和现实世界的礼子享受到肉体交欢的乐趣,也无法彼此心灵沟通,就像刚才影片播放一样,阿馨只能像连续剧中主角人物一般让旁人欣赏,却无法与观众对话。
  尽管爱人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但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礼子不知道还有甚么事比这样更令人痛苦。
  「在『环界』的生命体看得见我们吗?」
  礼子的质问是正确的。
  从我们这边可以观察「环界」,这从刚才那两部影片中可以明确体验到。但是,相反的事情能否达成,又是另一回事。当然,这也是外行人才会萌生的想法。
  「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们无法窥见神明的世界一样。」
  然而礼子脑中浮现的却不是人与神的关系。
  几天前,她到常去的那家妇产科作产检。她躺在床上掀起罩衫,让医生将超音波仪器贴在肚皮上。医生一面看著萤幕上浮现的影像,一面解说胎儿的成长情况,因为子宫中的状况可以透过超音波加以了解。
  若把子宫比作「环界」,应该更容易明白,母亲可以看到在子宫中的胎儿的模样,但是胎儿却绝对看不到母亲的整体型态,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对方的方法通常是单向的。
  现实世界可以观察「环界」,反过来却行不通,这点礼子能够接受。
  「我懂了,请让我跟阿馨见面吧!」
  即使只能单方面见到阿馨,礼子也急切地想感受到对方和自己同样生活在同一空间的感觉,即使只有短短几分钟也可以,礼子想沉浸在会面时的深情感受,更想重新唤起皮肤与皮肤相接触的感觉。
  「好,那我们换个地方吧。阿馨可能有话想对你说,所以才一再叮咛艾略特博士。现在要让你看的影片,并不是利用追踪摄影图像记忆(Follow Graphic Memory)的设备使影像再现,而是在同一时间及场所,让阿馨能感觉到你在他面前。」
  穿过屏风进入研究室,天野朝著电脑输入时间及场所,礼子则坐在指定的椅子上。天野询问礼子是否要用头罩(Heat Mount Display)及数据手套(Data Glove)。
  「用了会如何?」
  「可以更立体、更真实地看到影像,戴上数据手套还可以触摸到阿馨的身体。」
  礼子一听便不再犹豫,立刻戴上头罩及手套。
  戴好后,她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时间来临。
  礼子一面调整呼吸,一面用手帕擦拭被咖啡弄湿的头发,让它整齐地垂在后头。
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自己,但出于女性爱美的本能,礼子仍希望在爱人面前呈现出最好的模样。
  就像透过装设在天国的摄影机般,事隔两个月,礼予再次见到阿馨──这个在真实世界已经死亡的身影。
  礼子的心情越来越高昂,她渴望看到那张沉稳安详的脸孔,或许当她看到阿馨之后,心情也能慢慢平复下来。

「环界」时间1991年6月27日,下午刚过两点钟。
  纬经度的数字正好在指定的位置上,从现在开始,礼子可以透过视听设备,亲身体验「环界」的立体影像。
  系统开始运作了,礼子觉得整个人彷佛切换到另一空间般,四周一片白茫茫,还可以看到无数雾粒子漂浮在空中。
  礼子穿过雾粒间的空隙,感觉就像漂浮在云端,身体十分轻盈,但她并不感到可怕,反而觉得身体像禁锢已久突然得到自由般地通体舒畅。
  礼子很快便察觉遮蔽视线的是云。她拨开云朵,从云间看出去,见到突出海面的半岛状海岸。
  她将视野放低,彷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错综复杂的海岸一般,海岸陡峭地斜入海中,放眼望去,除了稀疏的松林外,四下尽是土黄色的砂丘。
  砂丘上有条蜿蜒的柏油路,被太阳光照得闪烁著灰色光芒。礼子没有直接面对日光,但从路面的反射光及波浪间的闪烁来看,礼子知道「环界」的太阳就在她身后。
  她看到由砂丘蜿蜒到海岸的小径上有一条人影,那人影似乎在寻找甚么,一直在松林覆盖的斜坡上来回乱跑。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开阔的地方,一个能直接晒到阳光的地方。
  人影终于在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抬头望著礼子这边的空间。
  除了隐约可以听到波浪的声音,以及围绕在周围的风声之外,礼子只觉得一片静寂。
  礼子试著降低高度,大地逐渐在眼前扩大,给她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距离感。礼子缓缓接近地表,坠落的姿势就像跳降落伞一般。
  抱著膝盖坐在斜坡上的人,在真实世界的名字叫做二见馨,在「环界」则叫作高山龙司。
  由于「环界」的时间比现实世界足足快了六倍,所以对礼子来说才过一个月的时间,在「环界」已经过了半年。这一瞬间对阿馨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终于能再次感受到礼子就在眼前了。
  礼子从数公尺的上空往下望,她贪婪地注视著阿馨,从额头到鼻梁,到意志坚强的唇角;阿馨也像是看著浮在空中的礼子的容貌一般,微笑地凝视著空中。他知道礼子看得到自己。
  礼子稍微调整一下位置,来到和阿馨相同的角度,脑袋中浮现的尽是与阿馨共处的所有回忆。
  他们共有的时间及场所并不多,彼此交换爱的誓言的场所几乎都是医院,但只要一想起那里是儿子自杀的地方,快乐与痛苦的回忆就像刀的两面般困扰著礼子。
  她闭上眼睛,试著从杂乱的回忆中寻找出单独与阿馨有关的回忆。
  很快地,那些曾经跟阿馨在一起的影像已在礼子的脑海中展开了。
  他走过医院的走廊,注视自己身影时的眼神;高兴时便将心中的愉悦展露于外的天真笑容,都让礼子感到万分怀念;她也记得阿馨抱著自己轻轻地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时的触感;更记得两人站在医院的顶楼紧拥著对方,一边眺望都市风景,一边谈论著如果病好了要先做甚么事,实现甚么梦想等话题。
  (我究竟想唤起过去的回忆?还是想重温旧梦?)
  不,都不是,礼子想跟阿馨一起前进。
  但他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于现实的世界里,礼子可以携手的对象不见了。
  礼子睁开眼睛,看到阿馨已经来到自己眼前。他的嘴一开一合,似乎在说甚么,但因为是透过机器的关系,礼子听不到他说的话,她只听到天野说要立刻调整机器,启动自动翻译装置。
  阿馨抬起头,眼神里有著无法动摇的意志,他一字一字、简洁有力地说著。由于机器已经调整,原本如杂音般混乱的声音,开始清楚地传进礼子的耳朵里。经由翻译装置,阿馨本来的声音有些微妙的变化,但内容却相当清晰明白。
  「放──心──吧──」
  阿馨嘴里说著,还用力点著头。
  (放心吧!)
  他是要我放甚么心呢?这是他为自己挺身而出保护世界的有力保证吗?
  礼子不知道阿馨的自信从何而来,但从礼子来到这研究所,短短几个小时内经历过人生观转变了无数次的体验,终于得到一个结论。
  面对自己牺牲生命一心想拯救的礼子及她腹中小孩,阿馨的一句「放心吧」,不只肯定了世界未来还有希望,更彻底消除了礼子的疑问。
  (我要活下去。)
  这念头贯穿礼子全身的细胞,不管之前有再多的厌世理由,此刻全部飞离礼子,让她重新找回生命的价值感。
  阿馨去美国旅行前曾经强迫想自杀的礼子许下约定。
  ……两个月后再见。在那之前,不管发生甚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
  而现在,阿馨已经找到解决方法,现身实践他的承诺。
  礼子戴著数据手套,伸出两手轻轻碰触阿馨的身体。她把手放在阿馨的肩上,感受那强壮肌肉覆盖的肩胛骨。阿馨的身体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阿馨盘腿坐著,两手向前伸出。
  礼子想要握住阿馨的手,但他却没有回应礼子的动作。因为阿馨看不到礼子,所以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礼子仍然不放弃地继续做握手的动作。
  礼子不停地重复动作,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会传达给阿馨。她沿著阿馨的手腕摸到手掌,她想让自己的手指和阿馨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但这时阿馨却向空中挥挥手,搔著头,动作与礼子所想的完全相反。
  突然,他彷佛察觉到甚么,两手轻轻伸向前。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礼子的意志。
  礼子将手放在阿馨两手的上面,维持同样动作一会儿,像是为了传达彼此的想法,也像是不想切断与对方的联系。她慎重地移动手,阿馨也用相同的动作回应。
  阿馨察觉到了!
  阿馨虽然看不到礼子,但确实感觉到礼子的手就在自己的掌握中。
  礼子战战兢兢地将阿馨的两手贴上自己的胸口,然后缓缓向下移动;紧紧相系的两只手,看起来就像是连接现实世界与「环界」的脐带般,礼子引导阿馨的手来到她的腹部接近肚脐的附近贴著。
  「你听。」
  她想让小小的心音传达到对方的皮肤上。
  阿馨低下头,再一次说出同样的话。
  「放──心──吧──」
  也许是孩子听到父亲的话,胎儿在子宫中大大地回应了一下。

从穿过医院门的那一刹那,礼子的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这里是儿子亮次跳楼自杀的医院,原本以为来到医院会唤起痛苦的回忆,但不可思议的,礼子的脑中只想著自己与阿馨见面的光景。
  礼子登上三楼,穿过宽敞的大厅,换搭连接B栋大楼的电梯,来到三楼这间露天咖啡厅,这里的空间十分宽敞,因为有一边面对著中庭。
  礼子第一次见到阿馨,正是在这露天咖啡厅。
  有一天,礼子注意到有道视线一直注意著自己,那道视线的主人就是阿馨。由于礼子面貌娟秀,经常吸引其他男人的眼光,所以她也像往常一般瞪了回去。但她没想到对方却一动也不动,反而更热切地注视著礼子,让她无法逃离被逼视的尴尬。
  几天后,礼子遇到正式跟阿馨说话的机会,因而接触到阿馨,也从对谈当中了解他是个拥有深厚内涵的人,于是礼子渐渐被他的气质所吸引。当时她之所以拜托阿馨当儿子的家庭老师,其实私底下也希望能有机会多跟阿馨接触。
  但是和阿馨相爱的结果,却逼得儿子亮次选择自杀之路。

  亮次对母亲趁著带自己出来接受痛苦检查的空档,与阿馨沉溺在男女肉体关系上,而对母亲感到相当失望。他误以为自己是个妨碍者,应该早点消失比较好,因此失去生存的欲望。
  「我不在之后,你就自由了。」
  这句宛如遗书般的话留在亮次的笔记本上,有如魔咒般一直纠缠著礼子。
  虽然礼子不断地说服自己,她和亮次两人都感染了病毒,总有一天都会死,只差在时间早晚而已,但是现在科学家们已经从阿馨牺牲生命换来的分析资料中,发现了扑灭癌细胞的方法后,亮次的死不禁让人觉得遗憾。
  如果他能够忍一时之气而活下来,就可以使用新的治疗技术,治愈的可能性也提高很多。
  电梯停在七楼,礼子走出电梯来到大厅。她向四周张望一会儿,瞬间,礼子感到有种空间被扭曲的错觉。礼子的脑细胞想要阻止自己继续想像接下来的事,但却徒劳无功。
  走廊中间有一道紧急出口,打开紧急出口,可看见一座昏暗的楼梯连接楼上楼下。逃生梯的平台上有一扇发生火灾时可以从外向内打开的三角形小窗户。三个月前的某个傍晚,亮次就是从那窗户跳下去,鲜血染红了医院前的水泥地。
  跟阿馨幽会,紧接著是亮次的诀别……两件事都发生在同一场所,因此礼子一见到医院的各个角落,内心总是五味杂陈,十分复杂。
  礼子试著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三确认手上字条的号码后,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房里立刻有人回应,接著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礼子见到穿著睡衣、前襟敞开的二见秀幸,正以不自然的姿势靠在墙壁上。从他身体里分泌出来的分泌物,让病房内充满腐臭的味道。
  礼子朝房内走一两步,反手关上房门。她猜测这位身上带有腐臭味道的人应该是阿馨的父亲,内心里不由得担心起他的病情。
  「初次见面,非常荣幸,我是杉浦礼子。」
  一听到礼子的自我介绍,秀幸的身体立刻弹离墙壁。
  「欢迎你来,快请坐。」
  秀幸满面笑容地邀礼子坐在塑胶椅上,因为他事前已经知道礼子要来拜访。
  儿子阿馨与礼子是一对恋人,而且礼子已经怀孕,这些事阿馨早在出发之前都已经告诉过秀幸了。
  虽然两人是初次相见,礼子知道秀幸脸上的笑容是针对自己及腹中的胎儿,那毫不虚伪的真情相待,让礼子倍觉温馨。
  礼子依他的话坐下,也藉机观察秀幸的外表。
  礼子并不知道癌症病患末期的症状该如何压制住,但是光凭外表,实在看不出秀幸是个癌症末期的病人。出于这样的好奇心,再加上他是养育阿馨长大的人,所以礼子十分希望能多了解有关秀幸的一切。
  阿馨是经由假想空间的遗传因子合成之后,埋入受精卵中,再藉著女性的子宫诞生出来的,在二见秀幸夫妇细心呵护养育下长大成人,即使没有继承二见夫妇的DNA,阿馨也是秀幸的儿子,一样倍受宠爱。然而现在礼子的腹中生命,却是千真万确继承了阿馨的DNA。
  照理说,礼子腹中的胎儿生命的本源是人工生命,礼子应该会有怀抱著异物的感觉,但礼子一点也没有不协调的感受,反而很泰然地接受这个事实,或许这是因为她深切地感受到一股从秀幸到阿馨,再传到腹中孩子的坚强意志力吧。
  一个月前,礼子在萤幕画面上与阿馨相逢后,更加确认这件事。
  从阿馨那里得到的讯息,让礼子重新萌生生存的意志力。礼子知道秀幸奇迹地恢复健康,是因为阿馨牺牲生命换来的分析资料,使治疗更具效果之后,她更加确认这种想法。
  也因为如此,礼子抱著好奇心及感谢交杂的心情望著秀幸,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您的身体好像好多了呢。」
  礼子并不是比较过秀幸以前的脸色后才这么说的,她从阿馨那里听说他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不但不能动手术,几乎只能等死。但此时此刻,光从外表判断,秀幸实在不像是个快死的人。
  「我总觉得自己最近身体好像变轻了。不过那也难怪,因为很多内脏都已经被拿掉了嘛!」
  秀幸笑著开玩笑道。
  接著两个人简单地报告彼此最近的生活状况。
  礼子将阿馨在「环界」重生,以及传达出强而有力的讯息这件事,详细地描述给秀幸知道,好让秀幸高兴。而秀幸也像个科学家般,以自己做例子,说明如何将阿馨细胞中的端粒部份的DNA排列,植入感染传染性癌病毒患者的细胞内,并得到划时代的治疗效果。这些话让也感染到病毒的礼子安心不少,不再担心传染性癌病毒的威胁。
  不久,秀幸的兴趣转到怀孕中的礼子身上。
  「如何?胎儿还好吧。」
  礼子笑著轻拍腹部,表示胎儿一切没问题。

  秀幸接著询问礼子的预产期,礼子回答说大约再三个月后,但她对于胎儿的性别却没有正面答覆,仅只是笑一笑而已。
  礼子当然知道胎儿的性别。

  上个月,她到妇产科去照超音波时,从萤幕上看到胎儿的两腿间有个可爱的凸出物。
  (啊!是男孩。)
  当时礼子躺在床上看著电视影像,惊讶得不禁脱口而出。医生的态度却十分慎重,不发一语,但从旁边护士的表情可以看出,礼子的猜测没有错。
  礼子不想让秀幸知道胎儿是男生,是怕秀幸误会,甚至期待孩子是阿馨转生的,所以她只能含糊地带过去。
  聊到这里,礼子站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告辞。
  秀幸见到礼子的动作,也从床上爬起来,想要送她到门边。
  「您还是躺著休息吧。」
  「没关系、没关系。对了,你打算在哪儿生呢?」
  秀幸用一只手撑著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礼子赶紧扶著他,并说出附近一家妇产科医院的名字。
  秀幸听了立即停下脚步问道:
  「不在这里生吗?」
  礼子发觉到他的话中隐含著为何不在这医院生产的责难意味。这所医院是大学附属医院,院内工作人员有很多是秀幸的同事、学弟,就连阿馨也是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所以他对这所大学十分熟悉。
  秀幸觉得比起在小医院生产,这里对万一发生紧急状况时的处理效果应该更好才对。
  当然,礼子也不是没有想过在这里生产,但她却很介意这里是儿子亮次自杀的地方。
  「我也很犹豫……」
  礼子猜想秀幸应该不知道亮次在这儿自杀的事情,但是这种不祥的事,礼子实在说不出口,因此没有清楚说出自己不在这里生产的理由。
  「在这边生比较好。」
  秀幸几乎是半恳求半命令地说道,礼子可以了解那是他想早点抱孙子的表现。
  虽然秀幸躲过眼前的死亡威胁,但真要健健康康地出院,恐怕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如果礼子在同一个医院生产,他不但可以立刻见到孙子,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会很多。
  礼子明白他的想法,内心多少有些动摇,虽然两人只交谈了三十多分钟,但她已经相当了解秀幸的性格了,即便是他不是阿馨的父亲,礼子也会对秀幸这个人存有相当的好感。
  「这样吧,我会考虑的。」
  于是秀幸开心地伸出两手,礼子也伸出手来握著秀幸的手,那双手的触感就像阿馨的手般温柔又慈爱。
  「礼子,你要常来玩喔,我等你。」
  秀幸说话的态度让礼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他热情的招呼到握手的方式,都跟阿馨很像,只不过慰问者与被慰问者的立场倒过来罢了。
  当礼子关上房门时,心中开始觉得或许转到这医院也是不错的主意。

 距离生产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礼子再度陷入郁闷不安的状态中。到了夜晚,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满室的寂寥与不安,逼得她几乎要发狂。
  早春时节的三月初,阿馨出发到北美去旅行,匆匆已经过了半年。
  这是一间宽敞的房子,有一间四十张塌塌米大的客厅,加上三间房间,礼子跟丈夫、儿子三人同住时,宽敞的房子让人觉得心情舒适,然而此刻宽敞的空间却成了礼子心理上极大的负担。
  偌大的空间象徵著空虚,让本已寂寞难耐的礼子更加无法忍受。心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虽然严格来说,礼子还有腹中的胎儿陪伴她,但是她不得不奋战的对象,已经从过去的传染性癌病毒转变成现在的孤独了。
  客厅里陈列著各式各样极尽奢侈的家俱摆饰,那些都是企业家丈夫以他的财力换取来的东西,只不过满室的珍宝对礼子来说,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礼子呆坐在沙发上,脸埋在两手之间悲伤地呜咽著,她不知道该用甚么方法填补心中的空虚感。虽然她坚定意志要活下去,但一想到未来要面对的人生是如此荒凉寂寥,心情立刻又陷入沮丧之中。
  想要有个说话的对象!这是礼子最深切的期望。
  阿馨的父亲秀幸应该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因为他们都拥有相同的切肤之痛。但光是与秀幸谈话,根本无法治愈随时袭来的孤独感,礼子面对此刻的敌人,只能束手就俘。
  礼子闭上两眼,想要将满室的寂寥从脑袋中赶出去,但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回忆中的一点一滴。从自己幼儿时期到上小学、国中、高中到大学的林林总总,如影片般在脑海中播放出来。
  过去的人生经历为何会像电影的影像一般陆续浮现,原因礼子相当清楚,因为就在前些日子礼子整理储藏室时,偶然发现一个保存软片的塑胶盘。
  那是十二年前为了在结婚喜宴上放映而制作的V8影片,由于礼子十分喜爱这卷影片,所以重复看了好几次。
  这些影像是朋友胡乱剪辑组合的趣味人生特集,因为太久没见到,礼子重新播出来看时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结婚喜宴上,巨大的萤幕上播放出来的画面,是从礼子婴儿时期的影像开始,到二十二岁结婚为止。最后一幕是与当时的恋人、未来的丈夫站在一起的相片。虽然说这是礼子的人生回顾,其实也只是从零岁到二十二岁之间大致的流程而已。

  当影带播放到最后一幕时,礼子让影带暂时停格。那不是V8拍摄的影像,而是一张静止的照片,以海为背景,礼子与未来丈夫两人站在一起。比较特别的是,礼子并非正面朝著照相机,而是侧著身体把腹部对准丈夫的方向凸出来。
  礼子为甚么要摆出这种不自然的姿势呢?
  到现在礼子还清楚记得当天拍照时与丈夫说的话,那时两人虽然还没结婚,但礼子腹中已经有了丈夫的孩子。为了清楚留下这一幕,所以礼子特地将腹部突出来,还把手放在腹部上强调大腹便便的模样。
  结婚典礼上他们也没有故意隐瞒怀孕的事,甚至放完影带后,司仪还告诉大家二十二岁的新娘礼子已经怀有新郎的小孩,而赢得满堂喝采。
  此刻礼子把眼睛闭起来回想,几乎还可以听到当时与会来宾的拍手声。那时候的礼子甚么都不缺,双亲还活著,丈夫在身边,还有丈夫的孩子在肚子里成长著。
  礼子抱著头沉思,她无法让沉沦在回忆中的自己苏醒过来。回想起过往的事情,不但没有办法医治她的寂寞感,反而让空虚感更加强烈。
  一个人过日子一点也不好,人一孤独时,就会被过去的影像所支配,做任何事都不起劲,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对了!」
  礼子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朝著放置视听设备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有一具连接电脑的巨大萤幕,那是天野特别为礼子安装,可以放在房间里观看「环界」的装置,它有一套简单的通路,可以达到身历其境的效果。
  虽说这套装置有通路,但还是不能跟「环界」取得联系,仅只能单方面从现实世界观察。或许这么做反而会让自己越来越欲求不满,但礼子不想辜负天野的好意,便照著他所教的方法连接上「环界」。
  在安装之时,天野已经将这装置的焦点设定在高山龙司身上,因此影像一开始便出现阿馨的脸孔,礼子吓了一跳,忍不住叫了出来。
  由于不知道阿馨先前的遭遇,所以礼子搞不清楚在「环界」重生为高山龙司的阿馨究竟人在何处,只看到他横躺在沙发上。
  她把焦点往后挪开,很快便知道那是医院的候诊室。
  「环界」时间1994年。
  「环企划」再度执行之后已经过了三年。阿馨为了扑灭在现实世界肆虐的传染性癌病毒而牺牲自己,现在为了让「环界」的癌化现象恢复正常,他重生为当时三十四岁的高山龙司,现在应该已经三十七岁了。
  与礼子相爱时二十岁的阿馨,在这半年内成长为比她大三岁的健壮男性,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的魅力随著年龄增加而递增。
  礼子发现高山龙司的身体似乎有某个地方不舒服,因为他正在医院的候诊室等待看诊。
  护士一叫到他的名字,高山龙司立刻睁开眼睛。可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关系,他一下子还无法理解自己身处何处,因而四处张望。
  观看影片时,礼子将高山龙司举手投足的动作与自己连结在一起,以弥补两人无法交谈的遗憾。有好几次礼子误以为他的视线与自己的视线相交,因而感到如窒息般的喜悦。
  高山龙司进入诊疗室后,坐在医师面前脱去上衣,露出健壮的体格。从背后望去,他的背上有一道数十公分长的伤疤。礼子认识的阿馨并没有这道伤痕,这应该是他在「环界」奔走时,遭逢意外所留下的吧。
  伤疤周围的皮肤红肿而凸起,清楚地显示出意外事故的严重性。礼子光是想像伤口不知曾涌出多少鲜血,便感到坐立难安。
  诊疗时间大约花了「环界」时间十分钟。高山龙司穿上衣服,再次来到候诊室,他站在挂号处等待处方签,在他身后还有十多人坐在长椅上等待诊疗。
  礼子见到其中一个人的面孔,忍不住惊讶地叫出声来。那是一位面貌端庄的年轻女性,拥有秀气的额头、浓密有致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以及带点薄情味道的薄唇,怎么看都是造物主手下最完美的作品。
  礼子之所以感到惊讶,并不是她是个美人,而是礼子曾经见过那个女人。礼子将影片停格在女人的脸孔上,仅仅花了数秒钟的时间,便想出那女子的姓名。
  (山村贞子。)
  她就是使「环界」癌化的女人。她可以不使用任何工具即可在录影带上录上自己的声音,而所有看过录影带的人都会在一个星期后死亡。后来她制作的录影带产生突变,进而转变成书本的型态,如果排正值卵期的女性看到这本书,即会产下拥有跟山村贞子相同DNA的个体。
  礼子还清楚记得那个摔落屋顶排气沟的女子生产的影像,山村贞子从她的子宫里爬出来,以尚未长牙的牙床咬断脐带。看过那段影片后,对同样怀孕的礼子而言,绝对无法把它当成一般恐怖电影而一笑置之,虽然那是不同空间「环界」所发生的事,但光是想像都会让礼子觉得恶心害怕。
  就这样,山村贞子这单一的DNA在「环界」里成几何级数增加,而突变的书本也如洪水般侵袭整个「环界」。
  现在礼子看到导致「环界」癌化的山村贞子本人,就站在高山龙司身后,若无其事地等待医师的诊疗。拿到处方签的瞬间,高山龙司似乎注意到山村贞子的存在,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转身走出医院,看起来跟平常一样。

  在医院门口,高山龙司又和另一个山村贞子擦身而过,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对方,各自朝各自己的方向走去。高山龙司走向停在医院门口的车子,而山村贞子则搭上医院的电梯朝上而去。
  高山龙司的车子驶离停车场,不知要朝哪里去。
  不久,车子来到高速公路,高山龙司突然脚踩油门,加快速度,窗外的风景正以极快的速度被抛在车后。
  礼子忘了注意时间的流逝,只是专注地看著影片。她已经无法再以看连续剧的心情观看影片,因为她看的是一个男人的人生,而那个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是无可取代的,他的真实生活就呈现在影片中。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礼子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连接上「环界」,观查高山龙司的人生,若说这件事是礼子人生唯一的乐趣,一点也不过份。
  由于「环界」的时间大约是现实世界的六倍,所以到了现实世界中第二天的固定时间,「环界」已经过了六天。虽然这种观看方法只能看到片段,但礼子觉得长时间观看一个人所有的生活颇为浪费时间,只要能抓到些许的片段,剩下的用想像来补充就可以了。
  即使礼子只看到高山龙司生活中的片段,但是事情的经过礼子大致上都可以了解。为了阻止「环界」癌化,恢复原本的多样性,高山龙司非常活跃,经常四处走动,这对礼子而言,也是让礼子振奋心情的最佳娱乐。
  礼子越来越沉迷于「环界」的演进过程,虽然最初她是为了摆脱实际生活中的孤独感,但当她逐渐与剧中人物起了共鸣之后,高山龙司生龙活虎的处事态度,让礼子的心情也随之高昂起来。
  正如先前所说的,「环界」曾经面临灭亡,看过录影带一周后会带来死亡的讯息,已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而后录影带甚至转变成书本型态,以更快的速度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使「环界」的每个人都陷入恐慌之中。
  最讽刺的是,人人惧怕病毒的心理反而更加速病毒的蔓延,没有人愿意平静地等待一周后面临死亡,而且也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录影带,因此刻意让不特定的多数人观看录影带的蓄意杀人情况比比皆是。
  礼子从萤幕上可以体验到「环界」发生的各种情形,有些人为了录影带而互相残杀,也有相爱的男女因录影带而反目,也有为了身边所爱的人而用尽权谋……那些行为就跟真实世界的现在一样,充斥著利己主义的自私心态。
  虽然「环界」看起来即将要灭亡了,但事情却不是这样演变,因为高山龙司已经降临在「环界」了。
  为了防止「环界」癌化,高山龙司采取两种手段。
  三个月前,在天野的研究所中和礼子会面的时候,高山龙司已经制造出可以对抗病毒的疫苗,因此他才会那样信心满满地要礼子放心。而后,疫苗也果真如预料一般逐渐发挥功效。
  新研发出来的疫苗首先针对接触过书本而会在一周后死亡的人,以及被「铃」病毒传染而受精的人开始测试。由于高山龙司拥有阿馨的记忆,所以根据阿馨在真实世界学得的理论基础,他成功地开发出疫苗。只要知道「环界」的构造,制作疫苗对高山龙司而言并不是难事。
  疫苗有两种功用,一是让感染的情况解除,二是增加抵抗力,让人们即使接触到书本,也不会死亡或受精。
  疫苗大量制造后,接种的人数大增,「铃」这本书不再是杀人的凶器,于是原本持续蔓延的书本逐渐变得毫无影响力;即便是录影带,也只剩下原始的娱乐功用,但是经过这件事之后,没有人会为了兴趣而观看这卷录影带。
  「以前这录影带又叫做杀人录影带,你有没有勇气看啊?」
  「杀人录影带?别开玩笑了,谁有兴趣看啊!」
  很快的,杀人凶器已经沦为时间的遗物,被人们从记忆中剔除了。
  但是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以几何级数增加的山村贞子这个生命体该如何处理。
  由于山村贞子是雌雄同体,可以进行同性生殖,因此也能够与病毒一般以同等速度繁殖。尽管突变之后的书本不再对人们产生威胁性,但如果山村贞子占全部人口的比率不断增加,那一样会对「环界」的生态带来极大的影响。
  但是在「环界」里,并没有很多人赞成断绝她的生存机会,因为除了隐藏的危机之外,山村贞子并没有带来实质上的伤害。当然,任意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违反人道精神,以及该由谁去抓山村贞子,该如何处理等问题,都是使他们踌躇不前的原因。
  但事情仍然圆满地解决了,因为有一种新的病毒散播开来。
  没有人知道新病毒究竟是由以前就存在于「环界」的病毒产生突变,或是因某种目的而被制造出来的,但这个新病毒的确发挥了它的功效,它会使山村贞子受到感染,并让元凶消灭,最后终于回归自然。
  再者,这个决定性的成果也让整个「环界」的人心生警惕,那就是社会均一化之后,必定会造成相当大的危险,「环界」社会因而开始激烈地讨论一个主题──生态界若失去多样性,究竟会造成甚么后果。
  个体之间的差别,可以加强生命的强韧度,例如有住在山里的人,也有住在海边的人;有住在冰天雪地的人,也有在赤道周围过生活的人;有肌肤白皙的人,也有肤色黝黑的人。每个个体间的差别越大,则承受各种打击、回避危险的能力也越高。

  比如说有种病毒会伤害居住在热带地方的人,但或许不影响居住在寒带地方的人,一旦病毒肆虐时,即使前者被消灭了,还有后者存活下来。只要生态界有个体存在,那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又能形成多样化的新世界。但是如果全世界都成了拥有相同DNA的人,那么一旦遭受病毒攻击,人类被灭绝的可能性就会非常高。
  袭击山村贞子的病毒证实了这种理论,或许这也反映出山村贞子的肉体特色,病毒只让她们走向自然死亡。
  原本山村贞子就不是经由异性生殖行为而诞生的,她拥有可在一周内成长的特性;然而一旦感染到病毒之后,她们也以相同的速度老去,迎接自然死亡。因此,在「环界」到处都有山村贞子死亡。
  礼子看著倒在路上的山村贞子,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她曾经是剧团里的女主角,对年华老去是多么地恐惧,但此刻她面对著急速袭来的老化,却丝毫无力去阻止。
  同样身为女性,对于山村贞子的悲惨遭遇,礼子实在是不忍卒睹,更凄凉的是,这种不幸的故事不只一个,「环界」里到处都充斥著山村贞子,使这悲哀的故事不断地在各地上演著。
  在「环界」,大家都以为导致山村贞子死亡的病毒是自然发生的,可是礼子却不这么想,制造出病毒的人应该是高山龙司,也就是阿馨。由于他体内DNA的端粒排列跟普通人不一样,所以他能运用现实世界的知识,制造出让细胞加速分裂的病毒。
  礼子曾经从天野那儿听说细胞分裂的次数与老化有密切关系,而细胞分裂的次数,就是由端粒的长短来决定的。
  在「环界」,高山龙司做了两件事,一个是制造出能解除因为看录影带而导致死亡或受精感染的疫苗,另一个则是散播使山村贞子的细胞加速分裂的病毒。在疫苗及病毒的相互作用下,「环界」很快又恢复了多样性。
  礼子将视觉焦点往后挪,霎时更广阔的视野范围出现在她的眼前。当她将焦点提高一百公尺,视野也随之爬升数千公尺。这时,萤幕影像跳出了大气圈外,这个被叫做「环」的球体,整体的色调也起了微妙的变化,看起来几乎与现实世界一般的美丽。
  起初,「环界」的表面可以看到有污浊的斑点零星地覆盖在各个地方,然而恢复到多样性的现在,「环界」也恢复原来的美丽。各式各样的颜色混杂其间,映照出微妙的色彩。
  礼子见到这情景,不由得抚摸胸前松一口气。
  降临「环界」是阿馨的使命,而他也成功地完成任务了。礼子从萤幕上可以清楚看到「环界」的美丽与繁华,这影像比言语更快速地传达给礼子。
  一旦安心下来,疲倦也跟著袭来,礼子切掉电脑电源,轻轻躺下,心里想著明天还要再继续观看。
  这时,腹部内侧传出胎儿激烈踢动的讯息,礼子已经到了随时要生产的阶段。为了以备紧急之需,她特地将电话拿到枕头旁边。
  第二天,礼子在同一时刻打开电脑。「环界」虽然只经过六天,但是在这段短短的时间内,高山龙司的身体却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高山龙司出现的地方依然是医院,而且是跟以前一样的诊疗室内,他照样在医生面前袒露上身。
  礼子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背。除了那条斜斜的伤痕之外,还有褐色的斑点出现在皮肤上,脖子附近也有好几条皱纹横陈;在他原本乌黑的头发中也掺杂了许多灰白,连掀起衣服的手也显得乾枯细长。由此可以想见在这短短数天间,他的身体产生了急剧的变化。
  礼子将焦点转回前方,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当她见到高山龙司的脸之后,立刻得到证实,那是一张已经老化的脸孔。
  毫无疑问的,这个人是高山龙司,但是他并非全身都遭到老化的袭击,胸部的肌肉还是像年轻人一样健壮。而这种不平衡的老化方法,让人联想到的是非自然力量在作祟,这使得礼子心中产生更大的不安。
  诊察完毕,高山龙司依旧在挂号处等待处方签。拿了药,他有气无力地摇摇晃晃走出医院。这时,萤幕上出现候诊室的远镜头,曾经在很短时间内遇到两次的山村贞子,这次没有再出现,这代表山村贞子应该已经完全从「环界」消失了。
  离开医院,高山龙司沿著马路走著。和上回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开车,而是用两只脚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前走。
  那略为驼背、缩小的背影,诉说著极度的疲劳及衰弱。高山龙司的身体似乎已经衰弱到极点,就连走路都感到辛苦万分,偶而还会停下脚步,依靠著电线杆或墙壁,手抚著胸部大口地喘气。
  时而见他取出从医院拿回的药含在口中,但高山龙司本人好像也知道吃药只是暂时的安慰自己而已。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急速老化的症状也袭击了高山龙司,原因是甚么,礼子很清楚,高山龙司也感染到能让山村贞子老化的病毒。
  由于高山龙司是开发病毒的人,所以他一定也能预估到事情会如何发生。他知道自己与山村贞子在「环界」再生的方式很相近,所以让山村贞子急速老化的病毒也会给他带来影响,甚至死亡。
  他很清楚这个后果,但是他依然没有放弃,高山龙司再一次牺牲自己,解救了「环界」中的所有人,这种屡次为人类牺牲的命运,也只能说是他的宿命了。
  高山龙司已经衰弱得连站都站不太稳,他穿过大楼与大楼之间,来到公园,坐在阶梯上。
  礼子看到他坐在水泥地上,自己也能感同身受,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传到她的臀部。礼子从过往人群的服装判断,「环界」现在应该是微寒的秋季。
  坐在水泥阶梯上的高山龙司,在人群之中更显孤寂,没有人知道他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每个人都毫不在意地穿过他的身边扬长而去。
  礼子伸出手来,她好想碰触他的身体,想要藉由触摸治愈彼此的孤寂。然而两个人的距离虽然这么近,但却连握手都做不到。这是礼子接触「环界」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焦急。
  高山龙司把身体弯向前方,两手无力地垂放在膝盖上。偶而,他抬起头看著天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他脸上读不到任何懊悔,反而呈现出彷佛已经享尽天年、心满意足般的安心感觉。
  礼子看得出经历无数次死亡与再生的他,此刻充塞著任务圆满达成的满足,而且他也已经了悟到要从容面对死亡的来临。
  高山龙司伸长弯曲的身子,靠在身后的阶梯上,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比刚才多了几分快乐。
  由于高山龙司将脸朝上仰,所以礼子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情绪的变化。或许他是在注视大楼与大楼间的天空,但是礼子更愿意相信高山龙司的视线可以透过萤幕看到自己。
  高山龙司对著空中像是要说些甚么似地,嘴巴张开后又闭了起来,然后又伸出舌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他想说甚么?)
  礼子发现到高山龙司一直想说话,却又半途打住,仅以舌舔舔嘴唇。
  礼子依照天野所教的方法操纵键盘,她将视觉焦点锁定在高山龙司身上,如此一来,自己也可以看见高山龙司所看到的影像。
  果真如礼子预想的一样,风景徐徐地旋转,萤幕上呈现出大楼与大楼间的小片蔚蓝青空,透过高山龙司的眼睛,礼子现在正在眺望「环界」。原来在他的眼中,「环界」是这个样子,礼子又有了新的感受。她再仔细一瞧,空中似乎还浮现著一张人脸般的影像。
  礼子瞄一眼便知道那张脸是谁,因为那是她每天照镜子都会看到的脸。没错,那正是礼子自己。
  (现在他正在想我的事,所以眼前浮现出我的脸来。)
  即使他闭上眼睛,眼睑中也还残留著礼子的影像,因此礼子从这双眼睛证实了阿馨对她的强烈思念。当然,他的心情也深刻地传达给礼子。
  空中的影像逐渐变得朦胧不清,礼子知道自己正泪流满面。于是礼子将高山龙司的思念放在胸口正中央,想像他刚才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高山龙司在面临死亡的刹那,还不断地回忆和礼子共处的幸福时光。对礼子而言,这比任何亲昵话语更让她高兴。
  这时,礼子可以感受到高山龙司心脏的鼓动正以一定速率慢慢地递减,四肢的感觉也逐渐消失,死亡将在下一瞬间降临。
  高山龙司的脸依然朝著同一个方向,但是眼前风景已经逐渐模糊了。
  高山龙司闭眼睛的时间逐渐变长,终于,风景消失了,大楼、路树以及人群全都消失了,萤幕变成一片黑暗,只有礼子脸部的轮廓还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在死亡的余韵中仍然依依不舍地残留著。
  「环界」的风景对礼子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和听到高山龙司死亡的消息比起来,在萤幕前亲眼目睹他的死亡,反而让礼子有更强烈的感受。
  礼子解除锁定,怅然若失地呆望著「环界」的风景。她原本以为高山龙司能够从容迎接死亡,自己应该也可以冷静地接受他的死,但此刻礼子的脑海却已经无法再活动了。
  礼子呆楞了好一会,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她移开视线,不再注视著萤幕。高山龙司不在了,她对「环界」的兴趣也自然消失殆尽。
  (再见了,阿馨。)
  礼子关掉电源,让假想空间的风景从眼前消失。她知道此后自己再也不会观看「环界」了。
  礼子在短短的瞬间体验到死亡的历程,而且还是透过心爱的人凝望著自己的脸孔,体验到这不可思议的感受。
  或许是这个关系,礼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产生异样的感觉,那并不是很明显的阵痛,但礼子的直觉告诉她。
  (快要生了。)
  礼子拿起话筒,依照事先的指示按下号码。

分娩前第一期的阵痛是节奏缓慢的轻微疼痛。活泼好动的胎儿缓慢地在母体内轻轻地移动到较低的位置,礼子觉得胸口附近有种轻轻软软的感觉。

坐进计程车後,礼子报出大学附属医院的名字。

「要生了吗?」

司机亲切地问道,并尽量保持平稳地开车前进。

礼子的膝盖上放着一只大型的旅行袋,里面装着她事先准备好生产时要用到的必需品。

亮次出生的时候,礼子甚麽也不需要准备,她坐在车上,母亲和丈夫坐在两旁,两人紧紧握着礼子的手,不断地鼓励自己。但现在她却是自己一个人生产,礼子内心有一股挥不去的极度不安感。

到达医院时,正好是晚上七点钟。

换好衣服时,礼子躺在床上,等待子宫口完全张开。

一波牧的阵痛让人联想到巨大的海浪,来势汹汹地袭来,礼子因忍受不了痛苦而痛歪了脸,不由得唤出阿馨的名字。

她心想,如果阿馨在身边守着,或许痛苦可以减轻一些。

阵痛与阵痛之间的空档中,礼子隐约听到音乐声。刚开始她以为是隔壁病房传来的音乐,但仔细听又不是。

她看向窗外,外面已经是一片黑暗。礼子有一种预感,胎儿出来的时间恐怕要拖到深夜以後。

不久,礼子发现音乐是从黑暗的另一边传来的,好像是医院为了让婴儿听而播放的,但是她也不能确定。

这小小声的神秘美妙旋律缓和了礼子的痛苦。

礼子突然想到那不甚明确的音乐源头,会不会是腹中的胎儿在唱歌,但很快的她便责备自己,不该抱有这种荒唐的幻想而打消这个念头。不过她还是抬起头,看着腹部说道:「孩子,别在里面唱歌,赶快出来吧!」

礼子想像自己的儿子为了缓和母亲的痛苦,而在黑暗的子宫中唱歌的模样。或许是「环界」的影像还强烈地残留在脑海中,礼子已经把包围者与被包围者、守护者与被守护者的关系弄混了。

现在刚过夜晚十二点钟,子宫口已经完全扩大,礼子被护士从准备室移往分娩室待产。

在医生与护士的指导下,礼子使劲地配合阵痛的频率。与刚开始的阵痛比起来,现在的疼痛频率已经缩短了,子宫与腹肌不断地收缩,礼子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凝聚一股力气将胎儿使劲地往外推。

经过护士的指示,礼子想要采取腹式呼吸,却怎麽也办不到,疼痛与紧张让礼子只能短浅且急促地呼吸着。

她知道自己必须放松心情才能顺利生产,於是试着在脑中想像阿馨的脸孔,试着和他说话。

「别出声!」

礼子剧烈地喘息和呻吟着呼唤阿馨的名字时,护士在一旁提醒礼子不可以出声,因为出声只会徒然浪费生产所需的精力而已。

「啊……」

突然间,护士有些惊讶地看向医师,因为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可以从礼子的外阴部看到胎儿的头。

医师的嘴里念念有词,但因为戴着口罩,礼子不知道他说甚麽,但是他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疑问。

「送到分娩室时子宫口不是已经打开了吗?」

他不是在询问护士,而是喃喃自语。刚才应该已经张开的子宫口,此刻却又闭了起来。

「怎麽了?」

礼子从护士跟医生的对话中感受到现场不可思议的气氛,於是抬起头询问道。

「没甚麽。」

医师或许是怕孕妇担心而含糊其词,但礼子一点也不恐惧,反而将医生的疑问很乾脆地说出口。

「我的孩子又躲回去了吗?」

「嗯,好像是。」

由於礼子的语气十分轻松,所以医生也不再有甚麽顾忌。

「再等一下看看好了。」

因为母体与胎儿的情况良好,医生认为继续等待子宫口自然打开,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生命的诞生有其一定的力量,人类不能妄想要操控它的流程,於是礼子再度被推往准备室继续等待。

如果说刚才的阵痛是大风大浪,那麽现在就像是傍晚时分的风平浪静,然而礼子对现在的平静感到有些害怕。

她还记得刚才瞬间似乎有股力量在改变生产的过程。护士惊讶地叫出声时,声音中隐含的意思礼子听到了,让她也差点叫出来,因为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确感觉到空气移动的变化。

「快出来吧,孩子。」

婴儿还在犹豫着,似乎想躲在母亲的子宫中窥看外面,再评估这个世界值不值得造访。礼子看着白色墙壁,轻声地对儿子说道:「这是个好地方喔!」

她把两只手放在腹部,想要确认孩子的动静,但胎儿却没有反应。

礼子看了看床头的时间,闭上眼睛休息。马上就要凌晨一点了,入院之後才过了六个小时,感觉上却有一世纪那麽长。礼子不断说服自己,风浪现在才要开始,必须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後,刚才的那位护士再度出现,她确认情况没有变化後,留下一句「加油」便离开房间。

就在护士离开後,礼子突然感到剧烈的阵痛,下腹部有股强烈的力量在往外推,礼子痛得不住地扭动身体,她伸手想找床边的紧急按钮,却怎麽也找不到。

(真的要生了!)

就在体内萌生出作为母亲的直觉的同时,礼子的意识也逐渐远离。

第二天,礼子气色安详地躺在床上。

昨夜为生产而奋斗的记忆彷佛是遥远的过去一般,她懒洋洋地沉浸在满足感中。生产时的痛苦,在婴儿出生的一刹那迅即变成感动,体内自自然然地涌现出满满的喜悦感。

一旁传来婴儿的哭声,但是婴儿并不是躺在礼子的病床旁边,而是由护士手抱着在逗弄。礼子看着被护士抱在胸前的儿子,正如她所想的是个男婴,而且长得很像父亲阿馨。

在护士与婴儿面前有一片厚实的玻璃,那是隔开外界与新生儿的玻璃窗,好让新生儿室保持在无菌的状态下,以免脆弱的婴儿遭受细菌的感染。而那面玻璃也发挥了镜子的功能,映照出护士与婴儿的影像,现实的风景与那映照出的景象两相重叠着。

礼子从玻璃反射的影像中看到婴儿正专注地看着上方的巨大人影,那道影子弯着身体,不知在婴儿耳边说甚麽。

一会儿,影子逐渐鲜明起来,面孔也逐渐清晰了。

(阿馨!)

礼子抬起头热切地呼唤影子。

那句阿馨一直想要说却说不出口的话,礼子现在终於从阿馨的嘴中听到了。

(Happy Birthday.)

这是阿馨对儿子诞生的祝福话语。

礼子暗自告诉自己,等儿子长大之後,她要将那卷影片拿出来给儿子看,让儿子自己评断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礼子想像着未来的光景,内心兴奋不已,她相信儿子一定也会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的。

於是,礼子也跟着阿馨一同祝福儿子。

(Happy Birthday.)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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